〔英国〕杰弗里·阿彻
格雷贝纳尔家族世代生活在巴伐利亚山脉上的赫岑多夫小镇,已逾300年。
汉斯·朱利叶斯·格雷贝纳尔是家族中第一位有史可寻的人物,出生于1641年,是磨坊主家的小儿子。学生时代,汉斯在镇上唯一一所学校就读,学习勤勉,成了家里首个大学生。
经过四年刻苦学习,这位年轻人从海德堡大学顺利毕业,获得了法律学位。
尽管成绩骄人,但汉斯并不向往大城市的生活。相反,他回到故乡,在镇中心租了一套房子,开了家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一晃经年,汉斯入选了当地议会,随后成为镇上的荣誉市民和教堂长老。临近暮年,他又负责督建了小镇首座公立博物馆。如果这些便是格雷贝纳尔先生的毕生成就,那它们尽管值得嘉许,却不值一写。
然而,他的人生远不止于此,因为上帝赐予了他一项罕见的天赋:一双慧眼。
上大学时,年轻的格雷贝纳尔便对绘画和雕塑着迷。在阅尽海德堡的艺术名品后,他开始前往其他城市继续参观。
在此期间,他收集了少量有价值的藏品,却因能力有限,无缘珍品。这种情况在某一天改变了。这天,他在法庭上以酗酒和扰乱治安的罪名,起诉了一个名叫弗里德里希·布洛赫的人。
如果布洛赫没有在法庭登记表上以画家自居,格雷贝纳尔先生压根不会关注这个粗俗的恶棍。布洛赫最终被判罚款10马克,并被勒令在七天内付清款项,否则将会面临三个月的监禁。作为公诉人,格雷贝纳尔心中充满了好奇,判决过后,就决定跟画家回家,以弄清他创作的是壁画还是油画。
多年以来,格雷贝纳尔一直关注卡拉瓦乔、鲁本斯和勃鲁盖尔等著名画家的作品。有一回,他甚至去了阿姆斯特丹,只为欣赏伦勃朗画室里的作品。但当第一眼看到布洛赫的《推着独轮车的孩子》时,他就意识到此人才华卓越。
一个小时后,格雷贝纳尔钱包空空,离开了布洛赫的画室,带走了两幅自画像和那幅《推着独轮车的孩子》。随即,他又取出了一笔数目惊人的存款。
简单用完午餐后,格雷贝纳尔回到法庭,申请撤销对于画家的罚款。这令人愈发诧异,因为他才于上午起诉了那个恶棍。
趁著下午开庭之前的间隙,仍穿着黑色长袍和翼领衬衫的格雷贝纳尔,乘坐马车返回画家寓所。一天碰到这位公诉人三次,这让布洛赫大感意外,而当格雷贝纳尔递给他平生未见的巨额现金时,画家更为惊讶。作为回报,格雷贝纳尔换取了全部带有布洛赫签名的油画、素描和手稿本。
格雷贝纳尔先生自此与弗里德里希·布洛赫再未谋面。直到一年后,这位画家因受极其严重的谋杀未遂指控被捕入狱。
格雷贝纳尔到监狱探访了布洛赫,此时这位画家正在狱中苦苦煎熬,等待审判。格雷贝纳尔告诉将信将疑的布洛赫自己愿意为他所受的指控辩护,但如果画家获释,他将要求一份不同寻常的报酬。穷困潦倒的布洛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格雷贝纳尔的条件。
审判日上午,格雷贝纳尔先生兴致高昂,在法庭上的表现堪称完美。他辩称,由于至少有12人卷入了这场醉酒斗殴事件,警察又是在受害人被刺伤后才赶到现场,那么如何能够判定凶手的身份呢?
陪审团同意了律师的辩词,尽管布洛赫因酒后滋事的罪名被判处了六个月有期徒刑,但其谋杀未遂的指控被撤销了。
布洛赫获释时,格雷贝纳尔先生正坐在监狱大门外的马车里等他。在前往画家寓所的路上,格雷贝纳尔简述了自己的条件,布洛赫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地点头。画家对资助人只有一个要求:为他提供一大块帆布、几支新画笔和所需的各种颜料和色粉。对此,格雷贝纳尔欣然同意。他每周都会支付布洛赫一笔生活津贴,确保画家工作期间能过上舒服但不至于奢侈的生活。
布洛赫花了几近一年的时间才完成这项工作,格雷贝纳尔也接受了画家缓慢的工作进度。但当律师看到《耶稣登山宝训》成品时,他没有吝惜付给画家的报酬,因为即使是在外行看来,这幅画也是不折不扣的杰作。
格雷贝纳尔先生被这幅作品深深地震撼了,当即向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委托了一项更为宏大的任务,尽管清楚完成这项任务可能要耗费数年光景。他带着收藏家狂热的口吻说道:“我想请你为耶稣的12个门徒画全身肖像。”
布洛赫欣然接受,因为这一委托将确保他未来几年吃喝不愁。
他从圣彼得的肖像着手创作:圣彼得站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手拿十字钥匙。这名背叛了耶稣的圣徒羞愧难当,满眼悲伤。
格雷贝纳尔时常探访画家的住所,并非为了催促未竟的作品,而是去确认布洛赫是否待在画室里专心工作。一旦发现画家没有在画架前创作,那么每周津贴将被暂停,直到律师确信布洛赫已重返工作。
一年后,当格雷贝纳尔先生收到圣彼得画像时,他没有抱怨画作耗时费力,反而庆幸自己的好运。
圣彼得之后是马太,画中他正坐在税官座位上向犹太人收取税费。又一年,约翰的画像也完成了,一些评论家称此画为布洛赫最佳作品:的确如此,肯尼思·克拉克爵士在三个世纪后将此画与意大利画家卢伊尼的作品相提并论。然而,当时并没有学者能做此评价,因为看过布洛赫作品的仅格雷贝纳尔一人,所以这位画家仍旧无名无誉——这也是法国画家马蒂斯200年后需要面对的问题。
布洛赫似乎对成名与否并不在意,只要每周能收到津贴,他就能继续与朋友们在酒馆里彻夜狂欢。反之,只要画家能保证第二天清醒地工作,格雷贝纳尔也从不介意他的夜间娱乐活动。
十个月后,约翰的哥哥——雅各的画像完成了。格雷贝纳尔感谢上帝让他有幸成为画家的资助人。
接着,这位画家仅用了七个月就完成了下一幅作品——多疑的多马,画中他用手指探入基督肋旁的伤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格雷贝纳尔对这位艺术家突然而来的勤勉感到困惑,直到他发现布洛赫爱上了当地酒馆一名身材丰满的女服务员,并向其求婚。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前几周,亚勒腓之子雅各的画像完成了。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得人渔夫——安得烈的画像也宣告完成。
之后,布洛赫携妻子及两个孩子一起搬进了赫岑多夫郊区的一所小房子。因为要交房租,画家在之后几个月内相继创作出加利利的腓力和奋锐党的西门两幅画像。让格雷贝纳尔最为高兴的是,无论画家身处何地,作品的质量都始终如一。
此后,布洛赫经历了近两年的作品空窗期,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又接连创作出来达太和巴多罗买的画像。一些评论家认为,布洛赫每幅新作诞生的时机都恰与其新欢的出现相吻合,尽管这一猜测缺乏史料佐证。
格雷贝纳尔先生十分清楚布洛赫已经抛下妻子,回到旧居,重新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所以他隐隐担心法庭会是再次相见之地。
当时,格雷贝纳尔距离集全耶稣12个门徒的画像仅剩一步之遥,但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布洛赫都未有新作,白天也不在画室。格雷贝纳尔决定是时候扣留给画家的每周津贴了。等到赫岑多夫镇上所有的酒馆都因画家赊账未结而拒绝招待他,布洛赫这才勉强回去工作。
五个月后,布洛赫完成了加略人犹大的画像,30枚银币散落在犹大脚下,画风阴郁,令人生畏。历史学家指出,这幅肖像反映了画家当时的心境,因为人们认为,在这幅画上,犹大的面孔就是画家资助人的形象。
格雷贝纳尔被这最后一幅肖像画逗乐了,他决定将12幅耶稣门徒肖像遗赠给镇上新建的博物馆,确保人世更替后,当地人仍能欣赏到这些非凡画作。
在一次与朋友米勒医生的棋局上,格雷贝纳尔获悉,他的受助人已经染上梅毒,只能活几个月了,最多一年。
“真是浪费了非凡的才华啊。”米勒医生遗憾地说道。
“如果我能够有所作为,事情便不会这样糟糕。”格雷贝纳尔一边反驳,一边将医生的皇后从棋盘上移去。
次日上午,格雷贝纳尔先生来到寓所看望布洛赫,对画家糟糕的状态惊恐不已。他平躺着,浑身酒气,手臂和腿上长满了红肿发脓的痂。
律师靠在床尾。
“我是格雷贝纳尔,”他轻声说道,“老朋友,看到你糟糕的情况我很难过。”接着,他对这个年仅34岁的天才画家又补充道,“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吗?”
布洛赫转身面向墙壁,像一只预知死亡临近的动物,萎靡不振。
“米勒醫生告诉我,你付不起他的账单,而且你在全镇到处欠债的事已是尽人皆知,没人会再赊账给你了。”
画家没有回应。格雷贝纳尔开始好奇布洛赫能否听到他说话。于是,这位律师倚过身去,附耳低语道:“如果你能为我画最后一幅画,我会帮你还清所有的债务,并且确保医生提供给你所需的药物。”
布洛赫仍旧一动不动。
但当格雷贝纳尔掀开自己最后的底牌,他转过身来,露出了几周以来的第一次笑容。
布洛赫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来恢复体力,重拾画笔。当重新投入工作的时候,他像着了魔似的——不喝酒,不找女人,不欠债,只是不停地在画布上创作。画家心里很清楚,这将是他最后一幅作品。
1679年3月17日,布洛赫完成了这幅画作。没过几日,他便醉死在一名妓女床上。
第一眼看到《最后的晚餐》时,格雷贝纳尔回想起自己对画家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弗里德里希,你不是像我这样的俗人,如果你能一展所长,必将永垂不朽。”
格雷贝纳尔完全被这幅过目难忘的画作吸引了。12个门徒围坐在桌边,耶稣在中间分发圣餐面包。尽管每个信徒姿势不同,倚身角度各异,但毫无疑问,他们正是布洛赫过去十年中所绘十二门徒的形象。他对前后作品间惊人的一致性叹为观止,因为自从12幅门徒画像离开画室后,画家就再没见过一眼。格雷贝纳尔认为也只有一个收藏地配得上这幅杰作。格雷贝纳尔先生毕其一生成就了布洛赫。弥留之际,他仍有遗愿:确保他受助人的作品能在小镇博物馆永久展出,这样弗里德里希·布洛赫的卓越才华将为世人所知,而他自己也能成为这段历史的一个点缀。
298年后……
周日清晨,当格雷贝纳尔主教主持布道时,一滴雨落在首席教会执事额头上,故事从这里开始了。几位教友抬头看向屋顶,一名唱诗班的男孩指向屋顶的一条裂缝。
当格雷贝纳尔主教做完最后的祝福,会众开始散去,他走向教会的一位长老去寻求建议。这位建筑师答应主教第二天早上会爬上屋顶去检查房梁。
周三下午,一份屋顶修缮的初步建议以及估算成本被送到格雷贝纳尔家中,附带而来的还有一份提醒:如果教会不尽早行动,屋顶很可能会坍塌。主教在周日晚祷上证实了建筑师的担忧,当时唱诗班正在吟唱《西面之颂》,一股连绵不断的雨水飘打在第一排人身上。
格雷贝纳尔主教跪伏在圣坛前,抬头看向弗里德里希·布洛赫的《最后的晚餐》,祈求神的指引。
接下来的募捐共筹集到412欧元的“巨款”,这对于建筑师对于修缮屋顶所估价的70万欧元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如果格雷贝纳尔主教是个世俗之人,可能不会把将要发生之事视为神助。他做完祷告,在胸前画了十字,站起身来,向神坛鞠躬,转身看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坐在教堂的前排长椅上。
“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神父,”这个人说,看向屋顶,“或许我能帮你一把。”
格雷贝纳尔主教更仔细地看向这个陌生人,问道:“我的孩子,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愿意用70万欧元买下那幅画。”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最后的晚餐》。
“但这幅画已经在我的家族中传承了300年。”主教回答道,转身看向那幅画。
“我会给你些时间考虑。”陌生人说道。等主教回过身来,他已经消失了。
格雷贝纳尔主教再次跪下,寻求上帝的旨意。但他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一个小时后,他离开了。事已至此,主教陷入了更加两难的境地。
这个人真实存在吗?还是说整件事都只是他的凭空想象?
接下来一周,格雷贝纳尔主教向教区内的信徒们征求意见,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拿着伞来参加主日崇拜了。
礼拜一结束,主教就向教会中另一位從事律师职业的长者寻求建议。
“正如你祖父所做的那样,你的父亲也在遗嘱中把这幅画留给了你,”律师说道,“所以,你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置此画。但如果要我给出一点建议的话……”
“好啊,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主教热切地说。
“神父啊,不管你如何决定,都应该趁着这幅画没被屋顶漏雨损毁前,把它放到小镇博物馆收藏起来。”
主教问道:“那你觉得用70万欧元买下这幅画,价格公道吗?”
“我不知道,神父。我是个律师,又不是艺术品交易商。你应该向专家咨询。”
因为格雷贝纳尔主教的教区中无人从事艺术品交易,所以他次日致电了法兰克福市最大的拍卖行。拍卖行文艺复兴部负责人并没有帮上忙,他告诉主教因为布洛赫的作品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因而无法准确估算这幅作品的真正价值。除了这幅著名的《最后的晚餐》以外,所有布洛赫已知的作品都陈列在小镇博物馆。主教谢过负责人后正要挂断电话,这个人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一种办法能知道它的真正价值。”
“什么办法?”
“你可以让这幅画在我们下次举办的文艺复兴拍卖会上拍卖。”
“什么时候?”
“10月份,在纽约。我们正在准备拍卖商品目录,我保证你这幅画一定能引起买家极大的兴趣。”
“但我等不了六个月,”主教说,“到那时,教堂可能连房顶都没了,变成游泳池啦。”
接下来的主日崇拜不得不转移到小镇另一边的教堂举行。格雷贝纳尔主教认为上帝正在给他暗示,大多数信徒对此表示赞同。然而,只要一提卖画,他们的态度就变得与那位律师一样模糊,认为这事应由主教自己决定。
格雷贝纳尔主教再次跪伏画前,想知道自己的先祖面对同样的困境会怎样抉择。他的目光落在画中犹大脚下散落的30枚银币上。最后,他站起身来,在胸前画了十字,却仍拿不定主意。正当要离开教堂时,他又看到那个陌生人坐在前排长椅上。陌生人笑而不语,从衣服内兜里抽出一张70万欧元的支票,递给教父,然后悄然离开。
格雷贝纳尔主教将这次偶遇告知教区居民,一些人称之为神迹。不然这个人是如何知晓屋顶修缮所需的具体费用呢?其他人则把这个陌生人看作是乐善好施者。第二天,屋顶塌陷了一部分,主教立即把支票交给建筑师。
没过一小时,陌生人就折回来搬走了那幅画。
若非发生了另一个格雷贝纳尔主教笃定为神助的转折,故事可能就此圆满落幕,但这一转折也正是格雷贝纳尔主教疑虑之处。
在新房顶完工当天,格雷贝纳尔主教举行了一场感恩仪式。教堂里挤满了来听他讲道的人,“神迹”“乐善好施者”“神助”这些词在教众口中流传开来。
等做完最后的赐福,信徒们散去,格雷贝纳尔主教再次感谢上帝能在困难之时给予指引。他瞟了一眼圣坛后已经重新粉刷的空荡荡的白色墙面,叹了口气,然后转眼看向崭新的屋顶,露出微笑,再一次感谢上帝。
回家吃过管家准备的简单午餐后,主教在炉火边专心看起了《赫岑多夫人报》,这是他每周一次的消遣。读了几遍头版新闻后,他又跪下来感谢上帝。
格雷贝纳尔博物馆毁于一把大火,警方怀疑有人故意纵火。据伦敦《泰晤士报》报道,弗里德里希·布洛赫作品的损失远远大于博物馆本身的损毁。艺术版记者指出,毕竟赫岑多夫随时可以重建一座博物馆,但耶稣和他十二门徒的画像是天才之作,无可替代。
下一周的周日祷告临近结束时,格雷贝纳尔主教感谢上帝使他没有听从律师的建议将《最后的晚餐》移交给博物馆保管。他认为这是另一个神迹。
教堂会众们齐声低语道:“另一个神迹。”
六个月后,弗里德里希·布洛赫(1643—1679)的《最后的晚餐》登陆纽约一家知名拍卖行。拍卖名单上,布洛赫的《耶稣登山宝训》(1662)位列其中,而12个门徒的肖像则被分别展示在不同的页面上。目录的封面是《最后的晚餐》图样,它独特的出处提醒着潜在买家:布洛赫的所有其他作品已毁于当年的一场大火。目录的前言表明,这场悲剧极大提升了布洛赫存世孤品的价值和历史意义。
第二天,《纽约时报》艺术版的头条新闻标题写道:布洛赫的杰作《最后的晚餐》拍出4200万美元的天价。
(徐超超、李思雨、张海榕: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1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