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桥

2021-05-30 10:48藤泽周平
译林 2021年6期
关键词:美浓次郎

〔日本〕藤泽周平

“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啊。”阿初说,“好羡慕你啊。将来的丈夫人那么好。阿江你真幸福。”

“但总觉得有些奇怪。”阿江的脸颊泛起红晕。

每次一提到这事儿,阿江就会感到奇妙的羞耻感袭来。但那种害羞的心情并非不快,其中含有让人心跳加快的幸福预感。

“迄今为止一直都叫哥哥,突然改口叫夫君不知道能不能叫得出口。”

“马上就会习惯的啊。”

“会吗?”

阿江歪着头想,在脑海里描画着沉着冷静而又亲切的信次郎的样子。

“但真觉得好别扭。父亲和我说起这事儿时,我极力拒绝,都想让他把我嫁到其他人家去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阿初用半是教训的语气说,“你要讲这种话,我可主动上门当信次郎的新娘子去了。”

“啊,不行!”阿江慌张地说,“别再说了,还是我来吧。”

两个姑娘说着大笑了起来。

阿江是深川富川町一个叫美浓屋的布料店的女儿,不过是美浓屋的养女。说是养女,其实是小时候被美浓屋的老板和平捡回来的,就这样作为美浓屋家的女儿被养大,今年已经十八。

这事美浓屋也没特别隐瞒,跟美浓屋来往多的人都知道。所以听到十八岁的阿江,要嫁给美浓屋的继承人信次郎的时候,谁都没感到惊讶。信次郎今年二十三,是个仪表堂堂、热衷于做生意的年轻人。阿江也出落成了美人,大家都认为这桩亲事很理想。

阿初每次提到这事儿,总是显出很羡慕的样子,她比任何人都认为,这桩亲事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现在两人说话的地方是深川西町的米店田川屋,阿初是这家的女儿,同阿江是在外学习的课上认识的朋友。阿初比阿江年长一岁,很在意自己微胖的身材,还有没有令人满意的亲事。阿初性格有些像男孩子,同文静的阿江反而很合得来。

“阿初,我最近吧……”两人止住笑声时,阿江突然表情严肃地对阿初说,“有时会想起很奇怪的事情,让人很不愉快。”

“哎呀,什么事儿呢?”

“是关于抛弃我的父母的。”

“但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一直这么以为来着。”

田川屋店面很大,从里面两人所在的阿初房间,几乎听不见店里的吵闹声。敞开的走廊外头,是被围墙围起来的庭院,院子里溢满初夏的阳光,照射在郁郁葱葱的庭院树的新叶上。

面朝院子的阿江的脸,由于绿叶反射的光,显得有些苍白。

“但有一点记得很清楚。”

阿江那时五岁。美浓屋的老板和平把阿江从路上捡回来时,阿江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岁数,应该不会有错。

五岁的阿江站在桥旁。夜色渐浓,附近微暗,不见人影,只有桥下的小河不断流动的水声。

在阿江面前蹲下的男人说:“听好了,老实在这等着,不许从这里走开,明白吗?”

男人说罢,用让阿江感到疼痛的力气紧紧握了握阿江的手,然后站起来转身过了桥。目送那背影融入微暗的暮色之中,五岁的阿江感到自己刚刚被遗弃了。男人一次也没回头。

阿江的记忆,在这里有些间断。接下来能想起的是边叫着“爹爹”,边徘徊在不知何处的昏暗的路上的情景。阿江记得当时自己小小的心里充满悲伤,脸颊挂着泪水,肚子也很饿。

“所以,那时会想父亲不要自己了。最近总觉得马上就能看清父亲的脸。”

“真的?”阿初睁大了双眼,但马上又说,“但现在才想起亲生父亲的事,也没什么用啊。你一直被美浓家当女儿养大的,嫁给信次郎的话,就更完完全全是美浓家的人了啊。”

“……”

“还是想把亲生父亲找出来见一面?”

“不是那样。”阿江将眼睛从阿初身上移开,又望向明亮的院子,“并不是想见面,只是自己过得很幸福,想知道那个父亲过得怎么样。渡桥的那个背影,看起来很凄凉。”

“还记得那桥在哪儿吗?”

“不可能还记得啊,本来就像梦一样。”

阿江说话的时候,从走廊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从房间前面走过,然后像是发现房间里有阿江在,“噢”了一声又折了回来。

是阿初的哥哥昌吉。昌吉走回来向屋里张望,对于阿江的问候并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用闪着暗光的眼睛看了看阿江,然后就马上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因为他那样。”阿初“啧”了一声,用不屑的语气小声说,“就因为有个这样的哥哥,所以没有什么好人家上门说亲。”

昌吉好吃懒做,听说有时会去哪儿的赌场,沉湎于赌博。

七月炽热的太阳终于西沉,阿江低着头有些匆忙地走在街上。

自从四月末和信次郎成了亲,成了美浓家的媳妇,已经过了两个半月。最开始说起两人亲事的时候,定下的是今年秋天,但初春时父亲和平的身体不太好,于是突然提前成亲了。

成了信次郎的老婆,已经过了两个半月,阿江仍能感到街上行人灼人的目光。同信次郎成为夫妇,阿江只觉得像过家家,但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信次郎和阿江叫他哥哥时一样亲切温柔,但那温柔包含的东西和以前完全不同。

虽然日子过得安宁舒适,但阿江有时也会在恍惚中想,这就是夫妇啊。阿江的养父和平卧床不起,這之前一直打理店铺的养母阿常现在基本在家,自己有时会在店里帮帮信次郎,或是在厨房指示仆人干活,比做女儿时多了成倍的工作。

即使这样阿江每天仍感到很幸福。她在意街坊邻里的目光,是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透了她的心思。

今天过了中午,阿江去三目桥德右卫门町附近的旗本大宅,送预订的布匹,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生意谈得很顺利,阿江拿去的货物被全部买下。阿江想把这事早些说给丈夫信次郎听,所以走得很急。

那男人向她打招呼,是在阿江要推开后门的时候。

“等一等。”那声音低沉温柔。

阿江回头看,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消瘦、个子也不太高的男人站在那儿。

男人的脸被晒得黝黑,头发全白,面颊凹陷,眉眼细长亲切,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着阿江。

“你是美浓屋家的媳妇吧?”

“是,什么事?”阿江自己也微笑着说。

男人穿着打扮不是很讲究,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需要有所防备的坏人。男人很有节制地和阿江讲话。

“那你叫阿江?”

“是”。

“这样啊。”男人盯着阿江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请问……”阿江面向男人,“您是哪位?”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不,不,不是美浓家,我认识你的亲生父亲。”

阿江倒吸一口凉气。于是男人回应阿江的目光,点了点头。男人眼中依然闪烁着温柔的光芒。阿江感到那目光仿佛将要把自己包裹。

阿江向男人走近,低声问:“你说认识,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不。”男人低下头,“三年前死了,死前很想见你啊。”

阿江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儿,男人又小声说:

“有些话想问问你,能一起到那边一下吗?”

阿江回答说“好”。太阳渐渐落下,街道开始覆上黄昏的色彩,与陌生的男人一起走,阿江并没有感到不安,她被第一次听到的关于生父的消息夺去了心神。

男人走过没有什么人影的武家町,又穿过神保前的富川町,向五间堀方向拐去。

“松藏说过,你是被扔在桥边的。”到了横跨在五间堀的伊予桥,男人停下来这样说,“不记得了吗?”

“记得。”阿江马上回答。

阿江发觉,之前经常会浮现的儿时记忆,同信次郎成为夫妇之后,在忙碌和幸福的心情之中被忘却脑后。阿江有些自责。

“那桥,是这里吗?”

“不,不是这儿。松藏说的是麻布对面的笄桥。”

“笄桥?”这么说来,阿江想起桥的附近并不是像这样的街市,而是很安静,有些像乡村。“请再多告诉我些父亲的事。”阿江请求说,突然发现四周已经微暗。回去这么晚,店里应该在担心。“对不起,我必须要回去了。”

“我叫弥之助,有空的话来找我吧,我和你讲讲你父亲的事。”

“您住哪里?”

“没有什么像样的住处,在回向院北的小泉町,有个叫吉右卫门的小店。到了你就知道了。”弥之助这样说,然后又一次久久注视阿江,“松藏看到自己有个这么好的女儿,一定很高兴。太晚找到你了啊。”

“我一定过去。”阿江说。

弥之助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阿江站在原地目送那背影走远,然后也迈出了步子。但走了五六步,像是突然被谁拍了下肩膀,她回过头。刚刚那个自称弥之助的男人,是否就是所谓已故的父亲,这种怀疑掠过阿江心头。

如果是父亲的朋友,不会只听了父亲的话,就特意来找他的女儿吧。这样一想,阿江觉得转身走在桥上的那个叫弥之助的男人的背影,与五岁时看到的父亲最后的身影很相似。阿江站在那里,用眼睛搜寻桥面,被微暗笼罩的桥上,只有两三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色人影来回移动。

回到家,后门已经关了。阿江轉到前面,从便门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信次郎,他抬起头。

“回来得好迟啊。”信次郎把算盘推到旁边,用责备的语气说。

看他的脸色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担心。信次郎的脸上浮现出放心的神情。

“对不起,被安富的夫人留了一会儿。”阿江下意识地撒了谎。

对信次郎说谎这是第一次。但不知为什么,见了叫弥之助的那个可能是自己生父的男人这件事,很难说出口。

“嗯,没事就好。”

阿江走进账房,信次郎握住阿江的手轻轻拍了拍。就像所有新婚不久的丈夫,动作中充满怜爱。

单只是这样,阿江的心就已经怦怦跳动。阿江把手就那样放在丈夫手中,有些喜不自禁地说:“安富特别满意,带去的货物全都买下来了。给了我一半钱款。”阿江打开带去的包袱,从里面拿出钱包递给了信次郎。

“那是因为安富夫人喜欢你啊。”信次郎点了点钱款,突然苦笑着说,“其实你不用那么拼命做事,店也开得下去啊。”

“我知道,但想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嘛。”

信次郎把阿江的手拉了过来。阿江扭着身体挣脱了丈夫。

“要去母亲那问声安,不然会被骂。”

阿江站起来边向里面走边想,果然没提弥之助是对的。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虽然还不知道它会不会对目前的幸福有什么影响。这是从弥之助寒酸的穿着打扮上,阿江产生的预感。

但必须再见一面,阿江想。那个弥之助,没准是自己的生父。

阿江没带任何戒心。弥之助亲切克制的态度,很像一个曾经抛弃了女儿的父亲;还有他在桥上说话时,看起来有些湿润的眼睛。

弥之助要真是自己的生父怎么办,一定是很麻烦的问题,但阿江想,那种事等确认之后再考虑也不迟。

弥之助住的地方,阿江马上就找到了。叫吉右卫门的铺子是一间低矮的小房,寄生一样建在武家大宅的墙根底下。

“快进屋来。”

阿江出现后,弥之助激动地高声招呼着,拿出像仙贝一样被压扁的坐垫,小声嘟囔着“得给你倒些茶”,手忙脚乱地去了厨房。

“您别忙了,坐下吧,我自己倒。”

阿江有些不过意,说着自己去厨房烧了水,沏了茶。厨房很寒酸,什么都没有。味噌罐的盖子也没盖好,旁边放着些剩下的已经打蔫的青菜。弥之助这个男人,好像是一个人住,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生活的气息。

“松藏是个倒霉的男人。”终于在客厅坐下后,弥之助以这样的开场白,讲起了阿江父亲的事。

松藏虽然不是老板,但是个有营业许可、手艺还不错的木匠。过了三十岁,很晚才有的老婆,老婆在孩子出生第二年死了。生活没了奔头的松藏,工作上渐渐松懈,开始去赌场赌钱,而且陷得很深。

“我和你父亲认识,就是在那时候。狐朋狗友说的就是我们啊。”弥之助说着,黝黑的脸上浮现出苦笑,“那期间我们俩搭档做的事出了差错,两人都没法继续再在江户待下去了。听了当时照顾我们的老板的指示,逃到了常陆那边。松藏就是那时遗弃的你。”

五年后,两个人又回到了江户。松藏当然拼命到处寻找自己遗弃的孩子,但没能找到。回来之后,两个人都不再沾手赌博,做工勉强糊口。松藏找不到孩子,也没能做个工匠好好生活,最后病死了,一直是一个人。

“真是很奇妙啊。拼命寻找丢失的东西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放弃的时候,突然就冒出来了;是一个道理吧。”

“……”

“我听说你的事,是在你婚礼前夕。美浓家的媳妇名叫阿江,是五岁的时候被美浓家的当家捡回来的孩子。名字和岁数都和从松藏那听说的完全吻合。”

“……”

“把你带到桥边,是为了证实从松藏那儿听说的话。松藏说把你扔到桥边的时候,伤心得肝肠寸断。”弥之助声音有些嘶哑。阿江眼里噙满泪水,低下头,泪水扑簌簌滴落在膝盖上。

“但你已经是美浓家贤淑的好媳妇了,松藏也一定满足了啊。”

“和我说了这么多,谢谢您。”阿江说。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弥之助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开始小口喝茶。

这时从玄关传来男人的声音,像是有谁来拜访。弥之助放下茶杯迅速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在玄关两人小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弥之助和来找他的男人去了外面,家里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阿江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拉门上布满污渍,榻榻米也起了毛刺,房间里只有破旧的碗橱和没烧火的长火盆,显得寒酸简陋。阴沉的天空投下来暗淡的光,从半开的窗户,照进一无所有的屋子。

——必须要回去了。

阿江想。和信次郎说去老主顾那儿出的家门。

阿江这样想的时候,弥之助终于回来了。

“来了熟人,对不起啊。”弥之助说。

“让他进来多好。”

“没关系,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弥之助有些慌张地说。

这个人,在靠什么生活呢?阿江看着这个满头白发,可能是自己生父的男人想。

“弥之助,您现在做什么工作?”

“做短工。到了这个岁数,每天都干活有些受不了。短工的话,累的时候就能休息,比较轻松。”

“您是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老婆孩子,因为我入了黑道,两个人都离家出走,再也没见过。”弥之助张开嘴,低声笑着,从嘴里能看见有几颗豁牙,“孩子要活着的话比你大,已经过了二十吧。是女儿。”

“我得回去了。”阿江说,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米放在哪儿?烧好饭我再走。”

两人回到位于偏房的卧室,信次郎拿出账本和算盘算起账来。

阿江沏好茶,开始缝补衣物,有时会抬起头看看丈夫。从紧闭双唇皱着眉头、对照账本打着算盘的信次郎的表情,可以感受到父亲卧床不起后,信次郎将店里的所有责任背负一身的認真。阿江觉得,丈夫和之前漫不经心帮忙打理店铺的时候大不一样,身上有了商人一样的坚忍。

——真是好丈夫啊。

阿江想。阿初所说不假,夫妇生活很快就习惯了。现在夫妇之间恩爱和睦,感觉不到任何不自在。因为长这么大一直是作为兄妹,所以也能读懂对方的心思。阿江有时会想,成为夫妇之前的岁月,对于两人建立深厚的感情是不可缺少的。

被美浓屋捡回来真的太幸运了。

——我很幸福。

这样想的同时,住在小泉町寒酸的小屋里的男人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茶要凉了。”阿江说。

信次郎总算放下了算盘,合上账本,对阿江笑了笑,说:

“父亲倒下的时候,营业额有些下降,现在又升回来了。从上个月开始,比之前的情况更好,已经用不着担心。”

“那太好了。”阿江说。

信次郎小口啜着茶,望向院子。缘廊上的拉门敞着,夜晚凉爽的风穿过竹帘吹进屋里;白天的暑气到了晚上,终于消退了。

“两个人去饭馆吃顿饭吧?”

“哎呀。”

“刚办完喜事,就一直埋头干活,偶尔休息休息,两个人出去也没什么吧。”

“我怎样都行。”阿江说,“不用那么费心,现在这样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阿江还真是不爱出门啊。”信次郎边说边摆弄空了的茶杯,突然扑哧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是前年吧,我曾约你一起去吃饭。”

“啊,有这事儿吗?不记得了啊。”

“那时其实我心里有个坏主意。”

“坏主意?”

“我想让阿江成为自己的女人。”

阿江有些惊讶地看着信次郎,脸转眼变得通红。

“讨厌。”

“你越来越有女人味,我真担心得不得了,怕你就这样嫁到别人家去。”

“那种担心,根本不需要呀。”阿江小声说。

“可你很冷淡地拒绝了。我自己出了家门,喝得酩酊大醉,很晚才回的家。”

“那时担心死了。”阿江捂着嘴笑出声来,“是轿子把你送回来的,神志已经完全不清醒。是啊,我还哭着看护了你一晚上呢。”

“哭也太夸张了。”

“真的。爹和娘说别管你,可我担心这人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喝酒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喝酒是因为被阿江无情拒绝喝的闷酒。”

两个人相视而笑。阿江想,自己好幸福。然后她又想起吉右卫门店的那个男人。

觉得那人是自己生父的这种想法,吸引着阿江去那间小屋。之后阿江又去弥之助的家探望过两次,买来鱼烤好让弥之助吃,洗好脏衣服再回去。这些不能就这么瞒着信次郎。

“嗳。”阿江放下缝补的衣物对信次郎说,“最近碰到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那人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信次郎吃惊得不得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江。

煮了款冬菜,又煎好了鱼,再把饭做好就行了,阿江回到了客厅。

“对不住啊,总是麻烦你。”弥之助说,“让你破费,还让你帮忙做饭,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啊,我也是顺便过来。”

“什么都没对家人说吗?”

“嗯,只对丈夫稍稍提了你的事。”

弥之助突然挺直了弯着的腰,说:

“不是说过来这儿的事,不能和别人说吗?”

“没关系啊。”阿江吟吟笑道,“就只说了我遇见可能是自己生父的人。”阿江试探说,然后一直看着弥之助。

弥之助黝黑消瘦的脸上,现出无比狼狈的神色,他别过脸,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小声说:

“哪是什么亲生父亲,这可是不得了的误会啊。”

弥之助这样说的时候,突然有人进到家里,连声“你好”都没说。进到客厅的,是一个身材肥硕的年轻人,胡楂青青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是安吗?”弥之助用有些责备的语气问,“进别人家门前,最起码先打声招呼。”

然而这个叫安的男人,无视弥之助的话,背靠客厅的柱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行为举止随便得很;然后就这样抱着膝盖,默不作声一直盯着阿江。

阿江感到很害怕,起身坐直。她感到,自己不经意间窥探到了弥之助背后的生活。

“我会再来。”

阿江这样说的时候,叫安的那男人对阿江说:

“长得可真美啊。你是美浓家的媳妇?”

阿江没回答,想站起来。

于是安用骇人的声音说:“等等。我有些话对你说。哎,放轻松。到天黑还有一会儿嘛。”

“……”

“说了让你坐下!别哆哆嗦嗦的!”

阿江坐了下来,男人恶狠狠地看着她,阿江感到浑身发抖,怕得已经没法站起来。阿江看着弥之助向他求救。弥之助开始阴沉地看着阿江,但和阿江一对视马上就转移了视线,对安说:

“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安,我应该说了交给我。”

“是交给你,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不行动啊。”

“……”

“你想玩过家家玩到什么时候,爹。我可要等得不耐烦了。”

“安,我在和你说交给我。”弥之助用低沉恐吓的声音说,“还没到你出风头的时候,闭嘴,赶紧回去!”

“那可不行啊,爹。”

阿江突然站了起来。听二人的对话,阿江感到危险向自己逼近,但伸手想要拉开拉门的时候,阿江被男人从身后紧紧搂住。

叫安的这个男人,用蛮力控制住阿江的身体,轻轻松松地把她抱起来,拖到了旁边的屋子。阿江拼命反抗,男人毫不留情,一把将阿江扔在了榻榻米上。

——会被杀掉吧。

阿江想要爬进客厅。安的身体压了上来。男人的汗臭和狐臭,让阿江快要窒息。阿江用手紧紧抓住榻榻米,想逃。

男人的手,在阿江身上来回摩挲。阿江向摸着自己乳房的那只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大叫“好疼”,缩回了手,然后将阿江牢牢按住,这回开始摸阿江的大腿。

阿江感到眼前变得无比黑暗。用尽全力想要推开男人的身体,但安的身体像石头一样重,阿江推也推不动。

男人分开阿江紧紧并拢的双腿,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阿江歪着头看向客厅。微暗的光线下,阿江看见像是蹲坐在那儿的弥之助的身影。为什么啊?我遭遇这样的事,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啊?

阿江感到绷紧的双腿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大声地呼喊:

“爹,救我!”

突然一个黑影跑了进来,阿江感到身体一下子恢复了自由,赶紧爬着向客厅逃去。

两个男人撕扯起来,房子吱吱呀呀作响。阿江站起来手扶拉门,但双腿却一直抖得厉害,无法动弹。拉门随着阿江身体的颤抖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瘦弱、个子也不高的弥之助,同年轻的安扭打在一起。有一次安被甩到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倒在了榻榻米上。两人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叫声,在榻榻米上滚作一团,终于两人分开站了起来,互相怒视。双方都大喘着粗气,阿江能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

“快逃!”背向阿江的弥之助转过头说。

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阿江看见回过头的弥之助面如土色。

“我不会让你轻易逃跑!”

安压低声音说,手上突然多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别碍我事!快滚开,你这老头!”

“爹!”阿江大喊。

“我没事儿,快逃!”弥之助抓住猛地冲过来的安的手腕,大声对阿江说。

阿江听见两个人重重摔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她奋力拉开拉门,从玄关逃了出去。

家门前,住在同条巷子里的人被响声惊动,纷纷围了过来。阿江推开围过来的人墙,衣服凌乱、赤着脚向巷子的大门拼命跑去。即使现在,仍感到背后拿着匕首,叫安的男人会追过来。这样的恐惧追逐着阿江。

“叫安的男人抓住了。”

来拜访的捕快德助说。德助是个老捕快,年过四十,瘦骨嶙峋,相貌神情一看就很聪明。每月会来一两次美浓屋,聊些闲话,回去的时候会领些赏钱。有时会抓到些小偷和小混混,街上的人都说他很厉害,对他很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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