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良
教育家严修非以藏书名世,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的藏书家。严修生前身后,尽瘁于图书馆事业,散尽其十万卷藏籍,堪为捐书泽世之楷模。
严修(1861-1929),字范孙,号梦扶,又号促属生,书斋日蟑香馆。祖籍浙江慈溪,七世祖应翘以经商迁津。清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侵华,严家避居直隶三河,严修就出生在那里。他早年就读天津问津书院,师从学者张佩纶等。光绪八年(1882)中举人,光绪九年(1883)成进士,初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光绪二十年(1894),外放贵州学政,肆力倡导新学,以奏开经济特科,遂为世所重。光绪二十四年(1898),因结交康梁等维新人士,失欢于座师徐桐,辞官回到天津。光绪三十年(1904),任直隶学校司督办。光绪三十一年(1905)应袁世凯之招,出任学部侍郎。宣统元年(1909),清廷诏袁世凯“养疴”,严修上疏反对,再次夺职归里。严修在天津,倾力文教事业,两次东渡扶桑考察学务,与张伯苓创办南开系列学校,允为近代中国私学之旗帜。晚年以国学日湮,倡建城南诗社和崇化学会,为延续传统文化,耗尽最后的心力。
建馆,捐书“藏书致用”的教育实干家
严修是教育领域的实干家,“藏书致用”是其核心文献思想。他从不把图籍视作私财,藏书生涯与捐书生涯相伴而行,贯穿于其教育事业始终。
据陈诵洛《譚香馆别记》载:严修督学贵州,尝示谕劝学,言辞剀切,申以五事:一劝经书成诵,二劝读宋儒书,三劝读《史记》《汉书》及《文选》,四劝行日记法,五劝戒食洋药。除了最后一点,都跟读书有关。严修并非空洞说教,而是以捐书之实,来收劝学之效。《严范孙先生年谱稿》云:“公出京时,轻装简从,惟携书较多,据笔记载共十四大箱,九流四部,应有俱备。既之任,知黔地僻远,士子得书不易,因出所携大部,置诸学舍。”严修捐贵州学舍之书,总计有65种,他编有简目并附注语,以裨于初学。严修还督刻《緧轩语》《书目答问》《先正读书诀》等,引导读书治学之门径。光绪二十三年(1897),严修任满离黔,当地树去思碑与誓学碑,颂严修“经师兼为人师”,并称“二百年无此文宗”。
严修任学部侍郎时,因尚书荣庆寡于视事,直接擘划了多项与图书事业相关的工作。如设立图书局,延王国维、汪荣宝编辑教科书和参考书;成立名词馆,聘严复为总纂,编定各学科中外名词表;成立京师图书馆,奏请将包括文津阁《四库全书》在内的避暑山庄藏籍,内阁的宋元旧刻,翰林院的《永乐大典》,无论完缺破碎,一并交图书馆管理,并饬拨净业湖、汇通祠兴工建馆,奠定了国家图书馆的初基。他还建议教育家陈宝泉,筹设教员俱乐部,设小型博物馆、图书馆等,并亲拟小学教员应读书目。
光绪三十一年(1905),直隶工艺总局总办周学熙,在玉皇阁创立天津教育品陳列馆,设图书室供众阅览。严修为图书室捐书1342种,目录附于教育品分级编目之后。
光绪三十三年(1907),鉴于“津埠为南北交通人文荟萃之区,民众约百万余户,急应设立图书馆以饷学者”,直隶提学使卢靖拟建直隶图书馆,当即委张秀儒、储毓轩进行筹备,以教育品陈列馆和直隶总督署藏书为基础,光绪三十四年(1908)五月正式开放,馆址设河北公园(今中山公园)学务公所内。严修这次为图书馆捐书1200余部,计5万余卷。在其带动下,两江总督端方、两广总督张鸣岐、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云贵总督锡良、浙江巡抚增韫、山东巡抚袁树勋、吉林巡抚陈昭常等,也都捐献了图书。其后傅增湘任直隶提学使,又筹资购书12万余卷,直隶图书馆藏书遂洋洋大观。1913年,谭新嘉、韩梯云编《天津直隶图书馆书目》,注有“严捐”字样者即严修藏书。《严范孙先生丛脞》抄本中,有黄宣写就的书目十余纸,部类及排序全同直隶书目,知乃后来自直隶书目抄撮出来者,并非原始的捐赠目录。该目收录严氏藏书经部158种、史部213种、子部179种、集部150种、丛书61种,已不足原捐总数的三分之二。在这761种藏书中,乾隆以前版本约73种,今可归入善本之列。
光绪末两次大规模捐赠之后,譚香馆藏书主体应已散去。然而民国建元,严修仍旧陆续捐书。1918年,直隶图书馆改称直隶省立第一图书馆。1920年4月3日和7日,《大公报》两次刊出该馆“鸣谢”,记1918年11月至1919年12月之间,严修两次赠书:先捐《欧战之目的及和局之基础》1部、《新元史》1部,计59册又捐《博野尹太夫人年谱》1册、《山东通志》1部、《中国历代法制考》1部、《京师图书馆善本简明目录》1部、《湖南黄右昌先生民法第五编继承》1册、《浙江公立图书馆四五两年年报》2册、《浙江公立图书馆附设印行所书目》2册、《修正浙江省立图书馆详细规则>1册、《万象一原演式》1册。1915年,徐世昌感于文献湮灭倡议修志。1916年天津修志局运作,高凌雯负责图籍采访事宜,严修又出藏书供修志之用。1919年10月南开大学成立,学校图书馆草创,严修捐汉文书籍30余种,另赠2000美金购置文理两科参考书。同年12月18日,以《新元史》两部赠南开大学和南开中学。1924年10月,以《二十四史》《九通》等数十种图书计1万卷,捐南开大学图书馆。1927年,严修倡建崇化学会,被推为首席董事,又捐出部分国学图书供学员研读。
1935年12月12日,《大公报》第9版“图书副刊”发布严修《譚香馆使黔日记》出版讯息,对严修捐书懿行捎带进行了评价:“严范孙先生道德文章,久为世所钦仰,清季以来,提倡教育,培植人才,数十年如一日,曩时观书津门河北省立图书馆,见所藏书大部分为严氏捐赠,知其急公好义有足多也。”严修的藏书和捐书,还影响到他的族弟严侗(字台孙)。学者王謇在《续补藏书纪事诗》中咏严修、严侗藏书云:“文献通考严范孙,析津志乘严台孙。元方季方难兄弟,媲美沙河马氏园。”严侗藏书偏重天津文献,故诗中有“析津志乘”云云。此处之析津乃是天津的别称。严侗藏书后来也捐至南开大学图书馆,抗战时随馆同毁。
读书,酬唱饱学之士的藏书格局
严修的书斋譚香馆,命名似乎无甚深意,无非以蠹鱼自喻,鞭策勤奋读书。学者总结譚香馆藏书有两大特点:一是重实用,二是品类全。其实两者乃一回事,藏书致用必然广搜博涉。严修藏书宋椠元刊极少,所庋多非珍本秘籍,但都是精选的通行本,这与梁启超饮冰室藏书类似。除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之外,严修藏书旁及各类西学文献和汉译名著,堪称“百科全书式的藏书家”。藏书印有“譚香”白文长方小印,钤在书签下端;又“譚香馆藏书”朱文长方印,钤在封面和卷端处。
严修藏书除承自先辈,更多源自其不断搜求。高彤皆尝云“严书日以加高”,可见累积之速。在严修日记中,访书买书记录在所多有。宣统二年(1910)二月十五日,严修乘南游间隙,曾到著名的宁波天一阁观书,得见《礼记郑注》《礼部韵略》及历代帝王、名臣、名儒画像数十帧。严修大量购书和捐书,也造成了生活的拮据。严仁赓在《祖父严修『日事数则》中回忆说:“他每月从账房领取区区数十元的生活费,不足他购买书籍和文房四宝之需,还要靠给人书写对联,每副收润笔二元补足之。”严老夫子竟也卖字买书,但他却乐此不疲。
严修受父亲克宽影响,一生博览群籍。无论是从政余暇,还是旅途行次,他都手不释卷。1892年日记中,记有他教育次子严智怡的话:“吾有三课:枕课、辫课、车课,各以一书为程。积日累月,所得甚多。”严修还说“教之道,莫妙于使多读书,则藏书之策最善也。”
严修的藏书、读书生活,严仁赓记述最详:“祖父津寓书斋设在正门内二进西偏院,名日‘枣香书画室,以院中植有枣树二株得名。室内东壁置书柜,其旁陈设文房四宝,包括一些古砚、名墨。长屉内珍藏一些名家字画。西壁窗旁悬一挂钟,钟旁悬一木刻楹联,上联日‘小鸟枝头亦朋友,下联日‘落花水面皆文章。窗前设书案,案头置台灯供夜读。”枣香室后有个小门,直通严修的藏书楼——旧罩棚大厅,曾用作严氏蒙养园课堂。“大厅上额悬横匾日‘十万卷楼。书籍按经、史、子、集分类陈列于排排书架之上,泰半为几代人积累购置。祖父回津后,除增购线状旧籍外,旁及汉译外国名著和科技图书,以及如梁启超著《饮冰室文集》等当代名人著作,并订阅《国闻周报》。”根据严仁赓回忆,可知严修藏书处名“十万卷楼”,所渭蟑香馆亦是书斋。
严修藏书格局并非一成不变,其间经过多次调整。严仁赓说:“20年代初,‘锁式楼(一楼一窨)建成,祖父移到新居。楼之西半部分辟祖父和祖母卧室,向阳一间为祖父书房。右半部为饭厅,连接客厅。此时,‘旧罩棚存书又移至‘新罩棚和槐厅。1923年严氏女学停办,大部书籍又移至近在咫尺的原女中楼上下教室,取阅更便。”
严修的最大娱乐是与友朋酬唱。城南诗社的文人宴集,有时就在蟑香馆举行。诗人杨懿年在《壬戌四月十八日范孙先生招饮譚香馆拈韵得水字》诗中,就描述了这样的雅集场景:“夏木阴阴风日美,蚕豆鲥鱼纷上市。流光恰接樱笋厨,招邀宾客娱文史。譚香馆主性冲澹,厚糈高官等敝屣。坐拥书城卷十万,群推坛坫执牛耳。”严修尤其雅好诗钟,今存《蟑香馆诗钟》一册。随手从中拈出几联,也是处处离不开书,如“雪案细书干禄字,寒窗闲著菜根谭”“诗书发冢庄周语,钟鼓爰居庾信文”“君陈酒诰周书目,里仁先进鲁论篇”“论文酷爱濂亭集,考史闲翻百药书”等。
生前,身后万千藏书照亮后学进阶路
1928年12月底,应天津警备司令傅作义之邀,严修带病出席天津至杨村公路竣工仪式。其间小受风寒,归家即卧床不起。1929年3月2日,严修病体略有起色,他邀集好友华世奎、赵元礼、林墨青、陈宝泉等相见,泼墨挥毫作诗自挽:“小时无意逢詹尹,断我天年可七旬。向道青春难便老,誰知白发急催人。几番失马翻侥幸,廿载悬车得隐沦。从此长辞复何恨?九泉相待几交亲。”
1929年3月14日23时,严修在料峭春寒中辞世。社会各界不吝辞藻,对其评价极高。传张季鸾所作《大公报》社论《悼严范孙先生》誉之日“旧世纪一代完人”,老搭档张伯苓许之云“今之圣人”,学生周恩来则称之为“封建社会的一个好人”。1949年新中国成立,严修留下的图书尚有2000余册。20世纪60年代初,严修的孙辈14人联名,将这些图书连同其全部手稿,捐赠给天津人民图书馆(今天津图书馆前身)。这些手稿包括长达50年的日记,还有《严范孙先生自定年谱》《严范孙先生丛脞》《严范孙杂著》《严范孙先生手札》《严范孙先生信草》《严范孙先生函稿》《严氏家信原稿》《严氏家书》《严修自撰联语》《说文类钞》《孙子家语校勘记》《杂录》《寿诗挽联底稿》等。
历史的遇合匪夷所思,藏书的命运讵非人料。严修蟑香馆所收,除捐给贵州学舍和南开学校者散损之外,捐给教育品陈列馆、直隶图书馆及崇化学会的图书,几经辗转都归入今天津图书馆,这对一位终生以“致用”为职志的藏书者来说,应该算是最大的幸运。
严修故居位于天津老城西北角,门牌为严翰林胡同10号和12号。旧址现为天津市红桥区税务局芥园道办公区(今芥园道8号)。临近其地的大丰路鹏欣水游城,今设有关于严修的纪念物。《天津房地产志》对拆前之故居有较详描述,其中谈到藏书楼和书斋“主院正房是一座高大房屋,台基很高,外有走廊环绕,下有地窨子,东西两旁均是藏书楼,院内有假山、柿树和玻璃厅一座(会客厅),厅南是书斋和花园,种有枣树和花草,故书斋取名‘枣香室。”
严修著述甚夥,然生前所刊仅有《严氏两世事略》(1915年),为其追述先辈创业艰辛、行善积德、家教庭训而作。1929年去世后,诗人陈诵洛辑印有《严范孙先生古近体诗存稿》《譚香馆诗钟》《严范孙先生遗墨》,严智怡辑印有《景印蟑香馆手札》和《譚香馆使黔日记》。而藏于天津图书馆的手稿,沉寂半个世纪之后,以《严修手稿》的名义,2012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印行,化身干百,泽润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