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X得不要不要的”受到“不要太X”的影响,经过平行类推作用,加之语法化过程随之带来的主观化,逐渐成为主观极性程度构式。其构件“X”可以是表示连续状态的心理情绪类动词、一般动词、名词。“不要不要”经过高频使用、语境吸收机制的作用,其语用功能逐渐固化为主要功能。“的”是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整个构式句法功能丰富。
关键词:构式;极性程度;的2
引言
近年来,汉语中逐渐兴起了一种表示主观极性程度的结构“X得不要不要的”。例如:
(1)十分钟搞定两个午餐也是厉害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学者们对此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句法、语义、语用特点及成因等方面。关于该结构中“的”的性质,学者们提出了各自的看法:有人认为是后缀,有人认为是句尾语气词,有人认为是指称化标记,有人认为是句尾结构助词。对于该结构中的“不要不要”的演变及该构式的具体形成过程,学界未作更深入的研究。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主要着眼于以下方面:“X得不要不要的”的构式义、构件特征、形成途径,重点探讨“不要不要”的演变、“的”的性质及该构式的演化。本文语料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及新浪微博检索(对立例句为自拟),均标明出处。
一、“X得不要不要的”的构式义
Goldberg(2007)[1]认为,如果语法中存在的其他构式的知识不能完全预测某个构式的一个或多个特征,那么该构式在语法中独立存在。也即,如果一个结构的意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的意义推知,那么该结构可称之为构式。“X”“得”“不要不要”“的”的意义难以推知整个结构的意义,据此可认为“X得不要不要的”是一个构式。例如:
(2)真是年纪大,跑完那点距离,膝盖和脊椎疼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该例表示“跑完步之后膝盖和脊椎特别疼”。说明该构式表示极性程度。其实,不仅表示极性程度,还体现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态度和感受。例如:
(3)我喜欢他喜欢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該例表示“我很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在表现极性程度的同时,体现出说话人对待人或事物等的主观态度达到了一个极点,这是一般表示程度的副词或结构不能表现的。试比较:
(3′)我很喜欢他。(自拟)
与例(3)相比,说话人的情感强度弱了许多。
二、“X得不要不要的”的构件特征
从结构上看,“X得不要不要的”是由“不要不要的”通过补语标记“得”对“X”进行程度说明的一种组合式述补结构,其中“不要不要的”作“X”的程度补语。
(一)“X”的类型
1.“X”为性质形容词
大体上看,“X”一般为性质形容词,如“好、美、丑、帅、可爱、浪漫、健康”等。例如:
(4)刘宇宁身材好得不要不要的,我也要行动了,向你学习做一个自律的人。(微博)
2.“X”为动词
(1)表示连续状态的心理情绪类动词
“X”为表示连续状态的持续性心理情绪类动词,如“想、感动、激动、伤心、担心、害怕”等。该类动词的程度能够加深,能受表示程度的“不要不要的”修饰,除此之外的其他心理类动词由于不表连续状态,不能受该结构修饰,如“感受、忘记”等。例如:
(5)实不相瞒,剪辑这段时我被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2)一般动词
一般认为,除形容词、心理动词外的一般动词不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赵元任(1979)[2]指出动词本身不受程度副词修饰。张谊生(2000)[3]认为除心理动词外,程度副词是不能直接修饰其他动词和动词性短语的,因为普通的动词及其短语内部并没有程度义。刁晏斌(2007)[4]也提到,能够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必备的语义条件是非动作性、性状义、程度义。而由于构式“X得不要不要的”新颖性强,受汉语句法压制相对较小,所以一般动词能够自由进入该构式而不受限制。如“打、吃、赚、虐”等。例如:
(6)这两天,很多人跟我一样,被干燥虐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3.“X”为名词
谭景春(1998)[5]指出名词的性质义从强到弱依次为:抽象名词>指人名词>指物名词>专有名词。性质义越强,名词转变成形容词的可能性越大。能够进入该构式的名词一般性质义较强,如“林黛玉、娘、男人、土豪”等。例如:
(7)现男友寸头真的好帅,简直男人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存在一种特殊情况,从表面形式上看,“不要不要的”直接跟在副词后面说明程度,但实际上是该构式省略了“X得”的特殊形式,这类副词也仅限于“简直、也是”等。例如:
(8)达叔跳舞简直不要不要的。(微博)
(二)“不要”的性质
吕叔湘(1980)[6]指出“要”有三种性质:动词、助动词、连词。“要”的否定形式“不要”通常有动词性短语、副词两种用法,表示否定、禁止、劝阻等义。张金圈(2020)[7]认为副词“不要”是短语“不要”词汇化和语法化的结果。
我们认为,该构式中的“不要”本应是动词性短语。“不要”的重叠形式“不要不要”也应表否定、禁止、劝阻等意义,而在该构式中不表否定,而是与补语标记“得”组合说明“X”的程度。“不要不要”为什么能说明程度?下面将具体讨论。
(三)“不要不要”的功能演化
刘丹青(2012)[8]指出形式的增加会带来意义的增加。语言形式上的数量增加主要有重复和叠连。重复会带来语义强度的强化。话语重复是一种信息强化手段。在互动交际中,说话人可以通过多次重复连用动词性短语“不要”来强化所要表达的语义强度和情感强度。例如:
(9)梦寒去压靖萱的手腕,靖萱开始强烈的挣扎,嘴里沙哑的低吼著:“不要不要!请你们让我死!请你们让我死……”(琼瑶《烟锁重楼》)
该例的“不要”通过话语重复,增强了说话人不愿意的语义强度和情感强度,与单用一个“不要”相比,更能凸显说话人主观上强烈的不情愿、不愿意。
此外,“不要”并不限于两次重复,例如:
(10)“不要不要不要!”靖萱疯狂般的叫了起来,用身子去撞窗子,撞得窗子砰砰砰的响著。(琼瑶《烟锁重楼》)
话语重复后的“不要”,在高频使用过程中,所含信息量越来越少,原有意义逐渐弱化,甚至有进一步虚化的趋势。例如:
(11)你有前些天给我买雨伞的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给买。(BCC语料库)
话语重复能够增强语义和情感,这从侧面说明其能够加深语言表达的程度。“不要不要”经过高频使用,其语用功能——加深程度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经过语境吸收机制的作用,逐渐固化成为主要功能。而“不要不要”的原有语义——否定则在语法化的过程中逐渐弱化,甚至丧失。张谊生(2000)[9]指出一些词语已经或正在转化成准副词,具体表现在:意义相对虚化,只能表示程度加深;功能都很单一,只能附着在“得”后充当光杆补语,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不能用正反式提问。话语重复后的“不要不要”,内部结合逐渐紧密,逐渐语法化为唯补准副词,表示程度加深。但是由于其新颖性,句法压制较小,还未完全进入到准副词的范畴中,不完全具备该范畴的特征,是其非典型成员。例如:
(12)2020年吉林的第一场雪,美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该例表示“2020年吉林的第一场雪非常美”。“不要不要”原义已基本消失,表示程度加深,是“不要不要”经过话语重复后语法化为唯补准副词的结果。
(四)“的”的性质
构式“X得不要不要的”能作谓语、定语、宾语。例如:
(13)他平时自信得不要不要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害羞。(微博)
(14)好看得不要不要的皮囊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微博)
(15)这条裙子真是美得不要不要的。(微博)
該构式句法功能丰富,即位置不固定,可位于句末、句中,还可单独作分句(例(12))。“的”就很难解释成句末语气词。那么,“的”的性质到底如何界定?朱德熙(1961)[10]认为存在三种性质的“的”:副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1”,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2”,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要判定“的”的性质,就要看“的”是先与“不要不要”组合,再与“得”组合,还是“不要不要”与先“得”组合,再与“的”组合。
当我们把“不要不要”看成一个并立结构的时候,其后的“的”可以是“的1”,也可以是“的2”。当“的”为“的1”时,“不要不要的”只能作状语,当“的”为“的2”时,“不要不要的”能够作谓语、定语、状语。在语料中并未发现“不要不要的”能够单独充当谓语、定语、状语的例子。可见,“的”先与“不要不要”组合难以成立。
我们发现有“X得不要不要”的用法,只不过这种用法较少,更多的是后面带上“的”。例如:
(16)他简直让我佩服得不要不要。(微博)
根据该构式的句法功能,可以确定“的”不是“的1”,因为“的1”是副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而副词不能作定语、宾语。“的”也不可能是“的3”,因为“的3”是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在现代汉语中,名词主要作主语、宾语、定语,不能充当补语,个别情况下可以充当谓语、状语。而“X得不要不要的”可以作谓语、宾语、定语,且句法功能上没有什么侧重,因此,我们有理由把“的”看成“的2”,即为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亦即“不要不要”先与补语标记“得”组合,“的”再黏附于“X得不要不要”。
三、“X得不要不要的”的形成途径
有一种表达式“不要太X”,与“X得不要不要的”表义类似,说明程度高,但它并非一开始就表示程度,也是由本义逐渐演变而来。
(一)表劝阻的“不要太X”
“不要太X”本义表示劝说、劝阻等。例如:
(17)他先吩咐炮手不要太远就放炮,不要乱放炮,因为船上炮弹不多,必命中而后放。(CCL语料库)
(二)表程度的“不要太X”
沈家煊(2004)[11]指出,引发语义演变的语言习得和重新分析都要涉及推理,这种推理主要是利用“不过量准则”的语用推理,即“回溯推理”(abduction)。表程度的“不要太X”是由表劝阻的“不要太X”经过回溯推理而形成的。因为“太X”过量,所以要进行劝阻、否定,而听到“不要太X”,就推断“X”很可能过量。例如:
(18)穿着新衣服去见亲戚见朋友,简直不要太开心。(微博)
该例中的“不要太……”不表劝说、劝阻等意义,而是说明程度高——“穿着新衣服去见亲戚朋友非常开心”。
(三)构式“X得不要不要的”演化动因
1.平行类推
我们发现,与“X得不要不要的”表义相似的“不要太……”在从表示劝说、劝阻等意义经过回溯推理逐渐发展为说明程度的时候,也与补语标记“得”结合形成述补结构,说明“得”前成分的程度。例如:
(19)太阳明媚得不要太像春天哦!(BCC语料库)
该例不表示“阳光明媚不要像春天”,而表示“阳光明媚,很像春天”。
“X得不要”是否表示高程度呢?根据语料,我们没有发现相关表达,而“X得不要太……”、“X得不要不要的”表示高程度的例子却有很多。
根据语言的平行类推作用,我们有理由认为“X得不要太……”结构影响了“X得不要不要的”的语义表达。受“X得不要太……”表示高程度的影响,“不要不要”从话语重复,表示否定意义的程度加深,通过高频使用,否定意义逐渐虚化,而“程度加深”这一语用功能经过语境吸收机制的作用固化成为主要功能,进而发展为唯补准副词的非典型成员,逐渐表示主观极性程度,甚至还出现了“X得不要不要不要的”的用法,只是不如“X得不要不要的”常见。例如:
(20)鲜榨石榴汁简直便宜得不要不要不要的。(微博)
2.主观性与主观化
“主观性”(subjectivity)指语言的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表现的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主观化”(subjectivization)则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12]从话语重复到唯补准副词,“不要不要”语法化程度越来越高,相应地,主观化程度也越来越高。构式“X得不要不要的”是说话人为了表达自己主观感受和体验的主观化的结果。
“X得不要太……”虽然也表达高程度,但效果远不如“X得不要不要的”,试比较:
(21)《今夕何夕》正在热播,新剧《乌云遇皎月》同时期官宣,简直不要太开心!(微博)
(21′)《今夕何夕》正在热播,新剧《乌云遇皎月》同时期官宣,简直开心得不要不要的!(自拟)
例(21)的开心程度不及例(21′)。“X得不要太……”与“X得不要不要的”虽然都表示高程度,但后者主观性更强,更能体现出说话人的主观感受,所达到的表达效果也更鲜明强烈,更能引起听话人的共鸣。
结语
本文分析了“X得不要不要的”的构件特征、构式义及形成途径。“X”可以是连续状态的心理情绪类动词、一般动词及名词。高频使用的“不要不要”从话语重复到唯补准副词,经过语境吸收机制的作用,其语用功能——加深程度逐渐固化成为主要功能。“的”是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表示主观极性程度义的构式“X得不要不要的”,句法功能丰富,能够作谓语、宾语、定语,甚至还可单独作分句。“不要太……”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形成。
参考文献:
[1][美]Adele E. Goldberg著,吴海波译:《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
[2]赵元任著,吕叔湘译:《汉语口语语法》,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14页。
[3]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9页。
[4]刁晏斌:《试论“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世界汉语教学》2007年第1期。
[5]谭景春:《名形词类转变的語义基础及相关问题》,《中国语文》1998年第5期。
[6]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520-522页。
[7]张金圈:《副词“不要”的拟声化重叠及其深度去范畴化》,《汉语学习》2020年第2期。
[8]刘丹青:《原生重叠和次生重叠:重叠式历时来源的多样性》,《方言》2012年第1期。
[9]张谊生:《程度副词充当补语的多维考察》,《世界汉语教学》2000年第2期。
[10]朱德熙:《说“的”》,《中国语文》1961年第12期。
[11]沈家煊:《语用原则、语用推理和语义演变》,《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4期。
[12]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4期。
(作者:王叡垚,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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