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苗
(云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苗族是我国最为古老的民族之一,其分布范围遍布世界各地,因历史因素迁徙成为了极具代表的世界性民族。苗族虽然支系众多,地区差异显著,但就苗族神话系统而言主要有四条神话带,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后简称文山)的苗族在神话带中属于第四条滇东南神话圈,其影响范围在滇东南-红河地区。[1]共同地缘关系维系在一起的苗人尊享着共同的神话体系与极具特色的地域性传说,这些文化特色彰显着苗族的精神世界以及在此共同生活的历史历程。
关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相互关系研究是一个相当古老的问题。美国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威廉·巴斯科姆对三者的区分做出过权威的解释,巴斯科姆以沙漏的线性存在时间作为比喻,认为创世的瞬时性在时间之前,具有神圣性。传说与民间故事都发生在此之后。其区分标准为叙事的事实性与虚假性,传说多为真实,民间故事多为虚构。神话是“真实”的基础,即为逻辑。具有神圣属性传说则是事实的,具有世俗与或者神圣的样态,而民间故事则多是虚构的,多讲述的是世俗主题。[2]但传说与民间故事也没有一条绝对不可跨越的界限,三者的关系也受到了文化的影响。
列维-斯特劳斯对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的相互关系研究是在承认三者差别的基础上展开的,他认为所有差别都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非本质上的差异。这种差异表现在构成民间故事的二元对立结构比神话的二元对立结构要更加的弱化。民间故事的对立通常都是地方性的、社会的和道德的,对立的广度与深度都是有一定的限度。反观神话的对立则多表现得更加的彻底与强烈,规模也非民间故事可以比拟。[3]因此,传说与民间故事承载着地方性、情境性特征,所表现的主题与思维则是屈从于神话的神圣性逻辑之下。
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在主题表达与人物情节关系逻辑的呈现上难以进行严格区分。因此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原始民族的神话与历史难以分割,这条鸿沟在他们那里是不存在的。[4]按照列维-斯特劳斯的对于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的理解,分析三者的相互关系应该关注的是文本中所呈现出的对立关系。
列维-斯特劳斯受到语言学的启发,认为用结构分析与比较的方法研究神话的目的在于发现人类思维的深层结构,发现隐藏在人类天性中的心智结构。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区分与确认一个叙事体的神话素与大构成单位是相当重要的。神话素所探讨的内容组合类似于故事叙述所呈现出的结构架构。大构成单位是一个更高也更复杂的秩序,研究关注的是特定时间中某种功能与特定的对象发生的关联性问题。[5]神话的构成则是这一系列的组合。这种思考方式区别于普罗普对童话进行研究的功能顺序考察与分类的分析方法,关注的是神话素的鉴别与大构成单位的关系的组合,以此来解释神话的意义。对单一神话的结构分析目的在于不同文化群体神话的比较研究,发现人类思维的深层结构,以此发现人类思维结构的一致性。
在具体研究方法上,列维-斯特劳斯对具体神话素的卡片进行编号。按照横纵对编号卡片进行排列组合并以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特点观察神话素的构成结构。最后对神话进行意义阐释。虽然在具体编码排列标准上列维-斯特劳斯自己也是含糊其辞,但其关注的是一种逻辑形式的探讨。[6]这种横向与纵向的是共时性与历时性比较,共时性角度把神话抽离成结构,以便从结构角度解读文本。
国内对于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的研究视角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以主题流变、比较研究、文化审美为主,传说的形态学研究略有不足。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主要特征是从文本到语境研究的范式转向,此种变化为民间故事的研究提供了立体多元的研究维度。[7]李扬的《中国民间故事形态研究》中对普罗普的形态学在跨文化、语境化的质疑与修正表明了故事的叙事形态的区域特征的科学性问题。[8]这种研究视角的转向是对叙事形式系统与叙事人背后的历史根源进行考察,在传统化繁为简的基础上以时代背景作为标准对其进行补充与修正。
综上所述,与神话所展示的世界观和宇宙观的精神层面相比,传说与民间故事的社会层面解读更具有时代性与历史性特征。文章采用结构分析方法与语境范式的结合来解读文山地区的苗族服饰相关的民间故事,探讨苗族服饰在地区民族历史视野中的特性以及在社会层面上所连接的关系。通过地区苗族服饰所蕴含的历史记忆来进一步理解历史情境中的苗人生活。
苗族传说故事众多,其中不乏传说故事中涉及服饰的部分,本部分选取直接以服饰为主体为构架的传说故事进行分析。选取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苗学发展研究会所收集编写的裙子花的传说、百褶裙的传说。这两则传说是文山州苗族服饰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传说故事。[9]通过口头文学的方式记录着苗人生活的状态,接下来将对这两则传说故事进行结构神话学解释。
据刘德荣整理的裙子花的传说流传于文山地区,按照裙子花的传说内容,对其神话素进行整理与排序。就故事本身来看,裙子花传说并没有复杂的大构成单位。依据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方法,提取故事的叙事文本。本则故事情节的呈现顺序表现为:皇帝攻打蒙蚩尤—蒙蚩尤携苗民渡浑水河南下—更兜里彩与家人分散—更兜里彩携书逃走—更兜里彩在与皇帝冲突把书掉进河中—更兜里彩沿河寻书未果—更兜里彩在河边与阿妈相遇—蒙蚩尤撤退守南、西,驻守大山—更兜里彩出嫁,苗裙上绣浑水河边图案与苗文。对此传说故事的这一顺序进行编码与排序,进行同类运算,直至发现与以上列举的原则相协调的排列方式为止(见表1)。
裙子花的传说从纵向来看具有三种类型的同类运算。第一列显示故事所涉及的历史背景主题,展现的是皇帝与苗人首领蒙蚩尤的冲突。从社会层面进行解读,不难发现以皇帝为代表的传统中央政治与地方权力的冲突,表现为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的对立。进一步可以抽象为统治与自由的对立。从蒙蚩尤的迁徙的过程与结果来看,苗族居住环境从河谷变更为山林,方向是南移,其目的在于逃避中央权力的统治。
表1 裙子花传说的同类运算
第二列展现的主题为故事主角蒙蚩尤三女更兜里彩与家人之间的离合关系。这一组对立更多的可以从民族心理层面来理解。离合主题的呈现背景在于战乱,由战乱所致使的亲人分离如何得以重聚的方式在于远离皇帝所代表的中央权力剥削(故事中描述为皇帝掠夺苗族的财产),通过此种方式实现苗族眼中的浪漫主义式的理想型生活。
在第三列上,主题表现为更兜里彩与传说中的苗文书籍之间互动关系。苗族文字的遗失在于战争,苗族在战争中不断的迁徙,在这个过程中苗族文字难以以一种非生活化的固定方式流传。故事中的更兜里彩虽身为女性,不仅武艺超群、英勇非凡,且聪慧过人、能歌善舞,是一位同时具备双重性别特质的主角。选择以女性服装刺绣图案这种生活化与大众化的方式来记录苗族的迁移以及文字,目的在于增加苗族文化传承的可能性。因此,第三列所表现出的是族群延续与传承和断裂之间的对立。
短短篇幅的裙子花的传说故事中展现的三组同类运算的结果为三组对立,即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的对立(统治与自由的对立),离与合的对立,以及传承与断裂的对立。这三组对立从民族、社会和家庭层面表现出了极大的特点,以反抗搏自由,把团圆视为幸福,通过生活服饰以延续传承。“自由”“幸福”与“传承”是苗族精神世界中重要的关键词。苗族通过服饰的艺术来进行文化传承与记录的。这种传承与手段同时也会随着生活的变化而不断发生变迁。服饰艺术的内涵不在于其形,而在于其形所承载的历史记忆,在于苗族对当下生活的记录。
如果说裙子花是服饰艺术中的文化内涵,而百褶裙则是服饰形态的中流砥柱,关于百褶裙的传说也众说纷纭。本则传说采用的是流传在文山地区的传说故事进行解读。本则故事的文本情节呈现的顺序为:兜妲干活—遇见受伤的孔雀—兜妲救孔雀后一起生活—兜妲订婚,准备制作服饰,想创新—制作服饰困难—受孔雀启发,缝合百褶裙—结婚—孔雀回林。此则故事的结构并不复杂,与裙子花不同的是,百褶裙的传说故事中细节问题展现出了更多的历史因素与文化习俗。服饰传说表现的是逻辑思维与人文环境双重作用的结果。因此本则故事将从结构逻辑与人文环境两个方面来讨论人文环境是如何为逻辑结构补血增肉的(见表2)。
表2 百褶裙传说同类运算
依据表2对百褶裙传说故事进行同类运算,可以发现在同列布局中主题呈现非常明显。主要表现在第二列中主角兜妲与孔雀之间的关系,这一组关系可以进一步抽象为人与自然生物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很明显表现出的并非为第一则传说中的对立关系,而是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这种关系是苗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也是苗人对自身生存环境的一种思考。
本则传说在结构上对第一列,第三列进行了极度简化。第一列所表现出的是苗族的日常生活方式的一致行为,第三列则是婚姻习俗。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来看,二者都是对苗族的社会文化的生动展现,进一步探究可以发现历史与文化是如何在结构上产生情境性与一致性的。
从故事本身可以提炼出三种文化现象,第一种为服饰变迁,第二种为不完整的生命周期与苗族传统“美”的标准,第三种为婚姻习俗。服饰的变迁呈现出“穿着都一样”到“百褶裙”这种新的服饰形态的创新。并且当时的这种百褶裙并未提到绣花等其他技术,重视的是服饰的形态。“头戴花箍,耳坠银环;上身穿短衣窄袖绣花衣,下身穿百褶长裙”这样的着装风格俨如时代同期的苗族服装,这是一种传说与现实的超时间性表现,苗族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使传说同时代接轨,完成时代变迁与认知图式的整合。第二种生命周期与美德评判标准表现为故事中提到的兜妲生命的四个时间段,以两岁为间隔,描述了苗族女子从12岁到18岁需要做好的事。在苗族看来,如果女子能够做到这些事即为美丽、漂亮的。从传说文本中可以看出,无论是叙事中所提到的12岁的放牛、养马、栽麻割麻还是18岁时的绣花、唱歌跳舞,这都是对苗族女性美德的评判标准。“勤劳”“能干”“有创意”,这三个特点涵盖了苗族女性在未婚时的美德特点。关于婚姻的习俗表现在女性在出嫁前对美德标准的实践,通过服饰制作的实践来展示自身的独特性。对于男性而言,生存本领是吸引女性的重要标准,居有定所则是婚姻缔结的前提,在订婚后男女双方就需开始履行各自的职责。
这三种文化现象以服饰作为线索,服饰承载着苗人对其自身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思考,通过服饰实践表现出来,服饰又作为“物”连接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苗族社会的现实生活。
以单一的地方性传说解读文本具有一定的限制性,尤其是口述文学中的不确定性可能使得分析不具有全面性。就列维-斯特劳斯的方法而言,对不同族群的神话进行比较以发现人类思维的深层结构,亦或者是诸如当代对同一故事不同文本的解读以“制作”故事的生命树。这两种方式都是对文本资料进行大量采集与分析的基础上所得出结论的。然而单一传说故事解读也并非毫无任何价值,结构的抽象性与历史文化的情境性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好的理解处在情境中的人“此时此刻”的生活状态。
文山地区苗族服饰绚丽的同时又是复杂的,它不仅承载着苗族的历史记忆,记录着苗族的现实生活,更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友好的哲学观。同一族群的历史与文化的共通性使得苗族服饰符号的文化内涵具有一致性。然而它的绚丽却不仅仅如此,服饰的制作与创新承载着苗族女性的美德,在个体化逐渐显现的时代,新型的符号组合方式与服饰样态的多变伴随着生活方式多样化快速走进大众视野。而女性美德、历史传承以及社会生活的记录要如何协调一致在服饰上得到体现则是当下文山地区苗族服饰发展所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在这三者的关系中,尤为特殊的是苗族女性的“美德”。传统美德的塑造是建立在较为传统的苗族社会当中的,随着社会经济的变迁,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及文化融合与借鉴等形式,苗族妇女“美德”也随之发生了重要变化。“美德”的变化对于苗族服饰的样态和纹样制作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如何实现地方族群的道德观念与地方社会经济发展(族群较为集中分布区域的社会经济发展)的一致性是保证苗族服饰在民间大众群体中以群众的方式实现苗族服饰传统与现代结合的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