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云 Zhu Yun
(惠州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惠州 516007)
近年来,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的不断重视,传统家具文化的发展与创新也逐渐步入快车道。新中式家具作为中国传统家具的现代传人,自然也承担着当代家具文化的繁荣与创新重任。特别是在提升生活品质、弘扬文化特色、凝聚民族自信等方面,新中式家具无疑具有先天的优势。但是,从行业实际情况来看,新中式家具的发展似乎又陷入了一种“叫好不叫座”的困境,或者说陷入了一种发展的瓶颈。不仅设计质量参差不齐,设计理念徘徊不前,而且在设计哲学上,也缺乏系统的阐述。那么,在当前可持续发展的背景下,新中式家具又该何去何从,其理应有个清晰的规划和思考。
新中式家具,从字面来看,主要包含三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新”,其二是“中”,其三是“式”。“新”主要是与“旧”相对,但是这种“新”不是割裂与“旧”的联系,而是在“旧”的基础上进行“新”的传承、“新”的创造,并与当代“新”的需求相对接。“中”,则指明了其特色在于中国文化。它是新中式家具的核心,不仅明确了家具的民族特性,而且也宣示了一种历史源流。“式”,则是一种符号语言,是对类似设计理念、设计形态产品的一种分类和统合,有着极强的类比性和识别性。
■图1 生命周期内新中式家具的可持续设计要求[7]
溯本追源,新中式家具得以成为一个名词术语,其实还是本世纪的事情。2001年,中南林学院胡景初教授在中国首届红木家具研讨会上,提出了中国红木家具的“六化”思路:功能时尚化、材料多样化、结构拆装化、生产现代化、装饰符号化、观念现代化。然后又从能指层面出发,补充了其内涵——新中式家具必须要有新的形式与功能,必须具有中国传统家具的可识别性[1]。2002年北京林业大学张帝树教授则进一步拓展和凝练,认为新中式家具的核心在于“中而新”,在于“以人为本”,在于“反映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价值”[1]。其后,中南林学院刘文金教授借助《探索“新中式”家具设计风格》一文,首次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新中式家具的概念,并指出:判定是否是新中式家具其应具备两个条件——是否将传统文化进行了现代化的演绎;是否在理解中国当代文化的基础上进行了当代设计[1]。之后,随着众多学者的不断加入,新中式家具概念的阐述也越发丰富,并逐步形成了一个共识,即新中式家具不仅要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意韵,而且也要饱含丰富的当代设计气息,并且又能适应现代化、工业化的家具生产技术和理念,最终满足现代人的生活审美和需求。可见,新中式家具不仅兼具了时代性和民族性的双重属性,而且也综合了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使命,是在现代语境下对传统生活文化的一种再创造、再表达[2]。
新中式家具作为中国当代家具产品的一个流派,从概念的提出到具体的实践,已经发展了二十余年,也涌现出大量的新中式家具品牌和企业,如半木、上下、多少、U+、璞素、未、澳珀、自在工坊、联邦、亚振、青木堂等。但是,从调研情况来看,目前新中式家具依然存在不少问题或误区,不仅功能款式欠缺新意,用材片面追求名贵木料,而且在工艺、结构上也喜欢照搬传统,甚至在家具形态和审美上也盲目简化和西化,喜欢用西方化的文化模式和标准来设计和评判新中式家具[3]。如部分家具产品为了表达中式,就直接加入中国的传统元素,或对中国古典家具造型直接简化使用,或者在中国古典家具造型中加入一些西方化的结构手法或现代主义形态,使得新中式家具不中不洋,生搬硬套,缺乏中国式的气韵与风度。归根结底,新中式家具的设计困境主要集中在两个方向:其一民族性不强,其二时代性不够。二者经常顾此失彼,很难达到一个和谐的状态。
■图2 琴剑椅
■图3 简椅
民族性即一个民族所共有的品质特性,也是民族之间相互区分的本质特征。其主要以文化认同为基础,包括一个民族共通的生活习俗、伦理制度、精神追求及思维方式等[4]。从设计角度来看,家具的民族性主要是指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心理、审美情趣、艺术精神、价值观念等,并透过造型、结构、工艺、装饰等要素呈现出来。以中国传统家具为例,其就包括束腰与无束腰造型、榫卯结构、大漆工艺以及中国吉祥图案等。时代性即时代特性。随着时代的发展,新的设计思想、新的方法理念层出不穷,它们不但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也影响着人们的审美情趣。新中式家具作为当今时代的社会产物,自然要跟上时代的节奏,不仅要酝酿新的功能、新的形态,而且也要融入新的思想、新的价值,甚至还要引领新的设计风尚。正如何镜堂院士所言:一个优秀的设计作品不仅要能适应时代变化,而且也要能在继承中不断创新,并通过开创具有时代特色的设计道路,进而呈现作品的强大生命力,彰显时代的进步和精神[5]。因此,新中式家具的民族性和时代性必须有机统一,不仅要传承中国本质的艺术形式、审美情趣,而且也要创新中华民族特有的哲学思维、精神气质,并且还要与当前的社会文化、市场需求及设计潮流相契合,包括当前的可持续性及和谐性设计理念等,进而真正实现新中式家具的“中而新”目标。
1987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出版了《我们共同的未来》报告,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既能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危害[6]。这一理念的提出,无疑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不仅强调人、自然和社会的和谐共生,而且也注重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创新。因此从可持续发展理念来看,新中式家具的创新不仅要考量资源、能源和环境的影响,而且也要挖掘新中式母体文化的精神、思维及审美情趣,通过对物质和非物质层面的综合审视,进而推动新中式家具的可持续设计发展。
任何一件产品都是有生命周期的,从设计开发、生产制造到包装销售、产品使用,直至废弃、回收或重生,这些是每个产品都必须经历的流程。在这个流程中,不仅有物质能量的转移变化,也有非物质因素的注入与输出。从生命周期来看,要想保持新中式家具的可持续,不仅要保持其各个生命阶段的可持续,而且也要保持整个生命周期的可持续,甚至包括非物质文化的可持续。新中式家具的可持续必须是一个立体化、整体性概念[7],过渡到设计开发环节,则又以功能、材料、结构、形式等要素的可持续最为关键。
功能是产品存在的本质要素。为适应现代生活环境,新中式家具的功能首先必须多样化,能够满足人们的多样需求。其次要尽量的多功能,以节约成本,减少资源消耗,降低对空间的占比。而在材料上,则需关注环保度。材料不仅要能可再生、可循环,而且加工能耗要小,资源消耗要少,并且在材性方面要亲和,具有良好的质感与体验。在结构上,虽然榫卯是中国传统家具的精髓所在,但是由于其加工、装配的复杂性,因而要适当地进行简化。不仅要提高结构部件的通用性、标准化,而且也要创新家具的结构,增强结构部件的系列化,使其便于拆卸和安装,以应对不同家具种类和类型的需求,进而促进新中式家具结构的减量增效[8]。形式,则是新中式家具最具识别性的关键特征之一,不仅要保持中国文化的特色属性,而且还要同今天的生产技术、设计理念接轨,担负起中国传统家具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责任。图2是石大宇设计的琴剑椅,其主体材质为竹片,通过运用现代榫卯工艺和铆接技术将各个零部件连接起来。不仅构成要素统一,而且结构简洁明了,同时在形式上又创新了中国传统靠背椅的构成方法,尤其是四条收分的直腿,洋溢着凛凛浩然之气,契合了中国“竹君子”及“剑客侠士”的文化特色。整体来看,琴剑椅无论在选材、加工,还是组装、回收及文化上均具有良好的可持续性。
■图4 坐忘椅
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主要受三方面影响:儒家、道家与佛家,并以儒家文化为最。王琥在《中国传统设计思想研究》中曾言:汉代以后的中国设计史,其实就是一部儒家文化应用史。儒家文化对于中国传统设计的引导不仅是全方位的,也是深层次的,没有哪一个思潮能对中国造物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同时,在设计的“人—物—环境”关系上,儒家又不断汲取佛家、道家及其他学派的观点,形成了一些普适性的中国设计原则,如民生为本、简约实用、尽善尽美等。
民生为本,即以满足人们的日常需要为第一要务,其核心就是坚持功能效用为第一原则。并且在功能的基础上又考虑民众的使用体验和经济的可承受性。延伸到新中式家具上,则就要强调简约实用。简约,即简略,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实践并不断优化之后的简略式设计。设计时不仅选材要简朴,构造要简洁,而且加工要简易,使用要简便。因此在选材上,既要因地制宜,又要注重材质的品质材性、加工技术和经济成本等因素[9]。构造,就是家具的结构与造型,二者直接牵涉到产品的使用功能和装饰功能。新中式家具使用效果怎样,最终呈现什么样子,都与构造有关。简洁的构造,就是要家具产品的框架、结点、零部件及外观等要安全可靠,省时省力,不仅能耗要低,而且对人要友好无害,并且在使用时有良好的舒适性、人机性和体验性。落实到实践层面,那就要尽善尽美。不仅要传承好的精神和思想,也要创新好的形式和内容,并不断完善,精益求精。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中国传统文化符号的拓展和应用。如中国式的图案纹样、色彩形态以及民俗民风、吉祥寓意等,它们都是新中式家具弘扬中国属性的源泉。图3为洪卫设计的简椅。从造型上看,该设计主要融合了圈椅、翘头案及竹简三者的意象,在增加椅子座面承放功能的同时,也尽力简化了家具零部件样式和各个支撑结构,仅用三点就撑起了顶部的椅圈,给人通透简约之美,同时又使中国文化意韵翩然若起。
意境是中国审美文化的一个特色,也是我国艺术追求的至高境界[10]。唐代王昌龄在《诗格》中明言:“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其中意境是指“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的真情实感。在此基础上,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又提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观点,指出要创造“象外之象”的审美内涵,审美客体的物象须与审美主体的情思高度融合,进而形成情景交融、虚实相应、思境相谐的情感状态[11]。近代王国维则结合西方哲学和美学思想,提出了“境界说”。他在《人间词话》中云:“何以谓之有意境?曰言情必沁人心脾,写景必豁人耳目,述事必如其口出也。”即意境的获得主要在于情深景真,在于真实自然。运用到新中式家具上,要想产生情感丰富的“境”,其主要还是要对“形”进行一定的约束和改造。首先在材料上,要积极发挥材质的优良特性,在满足安全舒适的基础上,以真材换真情。正如《庄子·渔父》中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其次在构造上,则要适当地对家具的形态、结构进行简化,并把握“形似”的度。通过简化,不仅可以节约资源,减少能耗,而且还能给使用者以联想的空间。然而,过于具体、繁杂的形态构造,则会对人的情感、思路产生阻碍。俗语云:“画留三分白,生气随之发”。而反过来,又会切断“形”与“境”的联系。新中式家具作为具有中国文脉的一种文化产品,其理应蕴含中国式的人文情思,而其“形”就是承载这些讯息的关键载体。形随意定,意由心生,充分发挥“形”的作用,关键在于“似与不似之间”。无论是家具的整体形态,还是细部装饰,只有当它既不具象、也不抽象时,才会存在良好的想象空间,才能使“形”与“神”“形”与“境”产生充分反应,进而达到“意由景生”的状态。最后,则要发挥家具产品的构成特色,借助虚实相生、寓意点化和意象指引等设计手法,引发个体对社会、生活及过往经验的积极联想和思考,进而激发审美情感的产生,达到“人-家具”的情感共鸣[12]。如通过对家具的线、面、体等要素的精细设计,使新中式家具与过往的中国经典器物、器型、功能、样式、结构、工艺及使用方法等产生联系,进而建立“境”与“象”的联系,催生似曾相识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情感体验。图4为U+公司的坐忘椅,其主要供盘足打坐和参禅之用。整体来看,该造型主要来源于中国宋明时期的经典禅椅,但在材质、造型上又做了一些现代性改造,不仅增加了舒适的软垫和布艺,而且造型方中有圆,虚实相生,使人容易联想到中国传统的太极造型和天圆地方的哲学理念,进而在满足现代人需求的同时,又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对接,使东方禅意跃然而出。
自古以来,在造物理念上,中国人就以和谐为目标,不仅强调和而不同,而且也追求天人合一,并将和谐上升为人类生存的一种理想状态。儒家经典《中庸》曾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齐而不相悖。”即和谐是万物生存发展的关键根源,也是天地万物的发展规律。同时,庄子则在《齐物论》中写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包括人类的行事准则、造物活动等,均要与天道相合,顺天敬人。但是事物的发展,仅仅靠单方面的统一还不行,还需处理与对立者或他者的关系[13]。所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即是此理。延伸到新中式家具领域,和谐不仅是设计的一个目标,也是设计的必然过程,只是在这个达成的过程中,有必要兼容并蓄、多元整和,进而产生新的作品。
在时间和空间维度上,新中式家具的当代发展必然离不开对传统理念的继承和对外来文化的融合。王琥在《中国传统设计思想研究》中总结到:中华文明之所以是当今世界唯一未曾断流的主体文明,其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中华文化具有无与伦比的继承性和包容性。一个主流文明要想继续存活发展,光靠机械地保守传承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不断融入外来的新鲜血液。只有不断推陈出新,才能维持机体的新陈代谢。因此,就新中式家具而言,面对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都必须进行彻底地现代化改造和彻底地本土化改造,并通过多样化的统一,进而实现和谐目标。因此,在微观上,就要着力处理人与产品的关系,在树立“以人为中心”的设计理念的同时,要协调好产品的功能美、人机美和形式美,努力降低产品的成本,提高产品的经济性能。在中观上,就要处理产品与社会的关系,不仅要坚守“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立场,而且还要用批判和发展的视角看待人与社会的关系,通过容纳、消化、改造等手段,创新新中式家具的内容与形式,提升产品的客户满意度。在宏观上,就要处理产品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不仅要坚持可持续设计的原则,还要从材质、工艺、结构等角度,思考产品的减量、低耗、零污染等问题,践行全生命周期的绿色性和可持续性。
当下,新中式家具走进国人的生活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如何践行新中式家具的可持续发展道路,确实值得进一步思考。从可持续角度看,新中式家具不仅要贯彻全生命周期可持续理念,而且也要恪守中国文化的主体地位,同时在设计理念上,也要大力发扬中国独具特色的意境美学与和谐思想。正如《考工记》所言:“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可以为良”,只要顺天敬人,兼容并蓄,合理处理各要素的协调与整合问题,才能设计出可持续的新中式家具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