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丁粮朋贴、置产立会与明清徽州图甲职役的津贴

2021-05-26 01:31:08刘道胜
安徽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钱粮休宁县里长

刘道胜 宋 杰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明清时期,里甲(清代多称图甲)是赋役派征的基本单位。就里(图)甲职役而言,由明至清,诸如里长、老人、排年、册年(书)、册里、图(公)正、图(公)副、甲催、催头、量手、书手、画手、算手、经董、保长、保正(副)、甲长、牌长、地保、族正、乡约、约副等不一而足,颇为繁杂,其佥报、承充和津贴主要是在里(图)内运作。特别在清代,图甲职役既有继承而来者,又有因时新增者,原本体面的富户里役,逐渐变成一种负担。在清代徽州,“承祖立户”“祖遗户役”颇为常见,户役之下,是繁苛的“钱粮、里役、杂派、新例”的派征,充役使费繁重。那么,繁重的里(图)甲职役使费是如何筹措的,专门研究尚不多见。(1)其他区域的研究,可参见申斌:《清前中期里长户的赋役应对策略——以中山大学图书馆藏祁门县程世芳户文书为例》,《图书馆论坛》2016年第9期。徽州相关的研究,如王裕明:《明末清初徽州里长户简论》,《安徽史学》2001年第1期;洪性鸠:《明末清初の徽州における宗族と徭役分担公议:祁门县五都桃源洪氏を中心に》,《东洋史研究》第61卷第4号,2003年;王绍欣:《宗族组织与户役分担:以明代祁门桃源洪氏为个案》,《明史研究论丛》第12辑,2015年,等。从遗存的徽州相关文书资料所见,照丁粮朋贴、置产立会是职役使费筹措的主要方式。本文以徽州相关文书记载为中心,尝试梳理明清图甲职役使费与津贴筹措的主要途径及其运作实态,敬请批评指正。

一、繁重的图甲职役

明代建立后,按照户籍户等编制里甲,推行“配户当差”,借以“催征钱粮,勾摄公事”,里甲职役原本在制度设计上体现了“上户承役”“巨室当差”“殷实充当”的原则。徽州地方文献中多有相关记载,明代《程典》中称,“能雄长于乡里乎,因籍田多寡称甲首,出赋税佐乡里之长,以奉大农。讵非役邪,夫里长长于一里,乡长长于一乡,闾正里户故记有之……是役为世业也,穷家小户,有损千金,而乞役不得者。而吾都一、九图为吾程者十六,而客家小户卒不得与。”(2)程一枝:《程典·籍役志》,明万历刊本,安徽省图书馆藏。清代文书也曾提及此种情况,“缘因本家承祖充当本都四图二甲里役,原祖遗议墨以殷实充当。”(3)《乾隆三十八年吴元璋等立里役合同》,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藏。

在徽州,图内聚居大姓多垄断一甲总户,认为“承祖之役”“国课事务”是一种“沐圣主洪恩”的荣耀,为“事关门户”之要务,并借以彰显和维系其“大家规模”“大家气象”。徽州文书中有许多类似的观点,明天启年间休宁县环珠里的文书言,“里长系祖宗门户钱粮,属军国大事。”(4)《天启五年休宁县环珠里陈继武等立里役合同》,《康熙陈氏置产簿》,抄本1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清顺治年间休宁藤溪王氏文书称,“岂一户之役不能撑持,贻他讥笑。故集众合议,务其一心归向桑梓,为祖宗担荷门户,继绍前业。于国见忠,于家见孝,斯为有用之才,不至虚生此身,于吾门而使人指为不足算者耳。”(5)《顺治九年王懋绅等立里役合同》,《元至正二年至乾隆二十八年(休宁县藤溪王氏)王氏文约誊录簿》,抄本1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

然而,随着明中叶以降里甲制度的逐步衰落和赋役改革的实施,特别是赋役的折银化、定额化,赋役的性质从等级户役变成比例化的财产税,户仅是核定财产的定额单位,基层社会普遍经历了从里甲到图甲的社会结构变动。(6)实际上,由明至清,从里甲向图甲演变,伴随着里甲黄册制度的衰落,由此带来基层行政的结构性变化。参见[日]片山冈:《清末广东珠江三角洲的图甲表及其相关诸问题——税粮·户籍·同族》,《史学杂志》第91编第4号,1982年;《关于清末广东珠江三角洲的图甲制——税粮·户籍·同族》,《东洋学报》第63卷第3、4号,1982年;刘志伟:《明清珠江三角洲地区里甲制中“户”的衍变》,《中山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清代广东地区图甲制中的“总户”与“子户”》,《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1年第2期。图甲内的“总户——子户”成为官府核征钱粮和派征职役的结构性单位,图甲演变为明清县以下基层行政的中心,成为国家与社会之间的重要节点。图甲钱粮繁重,职役苛杂,兹将休宁县九都一图、七都三图遗存赋役册籍所载赋役事项整理如下表。

表1 明清时期休宁县九都一图、七都三图遗存赋役册籍所载赋役事项表

梳理上表大致可以看出,图甲赋役及其催征主要体现于以下方面:

一是钱粮。明代折银化、定额化的赋役改革后,钱粮派征以图为单位,由现年里长负责催征,一图钱粮往往折银达数百两之多,由上表所示《天启三年休宁县九都一图郑积盈等立里排议约》可见,该图“钱粮浩大,共计五百余两”。清代道光间,歙县程光裕堂作为一甲总户,应交纳“钱粮五十二两一分五厘”,据此推算,该图十个甲钱粮折银总数亦当不少于五百两。(7)《道光二年歙县程光裕堂立承役合同》,《歙县程氏文书》,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藏,包号024。而一图税额又具体分摊到各甲总户和子户(即花户)之上,各甲花户钱粮又一般由空歇排年或甲催负责本甲钱粮的催缴。

二是正役。民间文书或称“正项”,即明代里甲制下要求“殷实充任”的里役,由一图十甲排年轮流充任。正役职责在明清官方典制中,一般笼统称为“催征钱粮,勾摄公事”。然而,从上表记载看,正役涉及事项颇为繁杂,如催办钱粮、承票勾摄,管解军伍、奉批词投词,解忿息争、都长义民、迎官接送、黄册推收、企役、值柜、灯笼、火夫(把)、保歇、应卯、签解、驳册、罪续(赎)、写册、纸张等。里甲中充役的现年和空歇的排年每年均须应承正役之项。如,顺治年间徽州某县二十五图八甲所立合同规定了各房的承役安排,“今长房轮当顺治十四年里役一年,接管排年十年;二房接管后轮里役一年,排年十年;三房照前经管,周而复始”。(8)《顺治十三年徽州某县二十五都五图八甲吴士大等立里役合同》,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藏。一般现年里长负责一图催征、勾摄、祭祀、迎接等常役和公务,排年里长往往在空歇期内,尚须充任诸如管解军匠、根捕逃亡等不时之派,以及在地方充当中证、解忿息讼、催征本甲钱粮等事务中发挥作用。

正役使费亦颇为繁重,以万历年间休宁县九都一图的“管解军伍”为例,可见一斑。

九都一图立合同排年郑积盈、程应钦等,原因先年立有合同管解本图军伍,津贴管解无异。……以后但遇勾取旧军,每一名议着排年二名管解,阄填在后,轮流承解,无得混乱。……计开:军卫所远近程途议定津贴银两数目于后。众议但遇清军费用银两,亦是十家均开,不得独累现年。其书算自有旧规,不在数内。再批。

一解辽东金州卫军一名,众贴银三十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十六两正;一解广西驯象卫军一名,众贴银二十四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一十三两正;一解安南卫军一名,众贴银二十四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一十三两正;一解普定卫军一名,众贴银二十一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四两,众解;一新问太仓卫军一名,姚成众贴银九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五两五钱正;一众议倘日后有新问军,照远近程途,每千里路费银四两,外贴银一十一两正;一解贵州卫军一名,众贴银二十一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一十一两正;一解清平卫军一名,众贴银二十一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一十一两正;一解永新卫军一名,众贴银二十一两正;一挨查一次,众贴银六两五钱正;一解新安卫军一名,众贴银四两,众解;一挨查一次,众加使用银六两正;一议本都图内挨查绝军,照文程途每千里贴路费银四两,外加使用银六两正。

计开:阄定管解排年编作五次轮流挨解,次满周而复始。一阄一甲郑积盈同二甲程应钦;二阄三甲程世隆同九甲陈济;三阄五甲陈辉同八甲陈杲;四阄四甲陈世芳同十甲陈世明;五阄六甲陈邦同七甲汪武得。

万历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立合同排年:郑积盈、汪武得、陈世芳、陈济、陈杲、程应钦、陈世明、程世隆、陈邦、陈辉。(9)《万历十二年休宁县九都一图十排年立解军合同》,《康熙陈氏置产簿》。

从“但遇勾取旧军,每一名议着排年二名管解,阄填在后,轮流承解”的情况看,管解军伍多用排年轮流充役。可以看出,仅正役中“勾摄”“清军”之役就应充繁杂,使费不菲。如顺治年间休宁县九都一图正役使费每年支银数即以百两计,“本年贴费充貱、工食纹银一百两整。”(10)《顺治十一年休宁县九都一图赵光祖立代充里役合同》,《康熙陈氏置产簿》。清前期,祁门县十一都二图程氏“因承祖二甲里长”,正役之费也在百两以上,“自新朝鼎革以来,门户多事。若遇十年正差,不无百金之费”。(11)转引自申斌:《清前中期里长户的赋役应对策略———以中山大学图书馆藏祁门县程世芳户文书为例》,《图书馆论坛》2016年第9期。

三是杂项。即杂泛之役,系正役之外的临时差遣。如皂隶、解户、运夫、斗级、弓兵、库子、门子、马丁、轿夫、膳夫、柴夫、铺兵、站夫等,属于计丁派充的力差。明代中期以后,逐渐实行均徭法,出现纳银雇役的“银差”和亲自充役的“力差”两种类型。另外,杂项还包括清丈、编审、管册、造册等,如上表《康熙二十年张同鼎等立里役合同》中所载的“正项之外造册、纸张、飞差及签点外费”。清前期,祁门县十一都二图程氏每年杂派、册书等杂项之费在数百两之上,“递年排年杂派亦费则金,新例二十五年轮当册书,又有二百金之费,三项共约费数百金之资”。(12)转引自申斌:《清前中期里长户的赋役应对策略———以中山大学图书馆藏祁门县程世芳户文书为例》,《图书馆论坛》2016年第9期。特别是编审造册,清丈田土,须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如休宁“五年编审一次,民间约费万金”。其中仅送县官的“公堂礼”,“科敛各图出钱,大图十两,小图八两,共计二百二十图,计银不下二千余两”,给造册使的规银“或十六两,或二十两不等”。(13)廖腾煃:《海阳纪略》卷下《为条陈编审并各款通详两院文》,《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8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24页。

所谓“五年编审一次,民间约费万金”当符合实际情况。如顺治四年,休宁县实施清丈,九都一图签订的“十排清丈合同”涉及清丈、书算、造册使费等,仅朋贴丈量使费即数以千两计。该图费用多以摊派方式筹集,其中丈量使费“照粮每石出钱一两”,书算、造册“每粮一石贴银一两五钱”。(14)《顺治四年休宁县九都一图十排年立清丈田土合同》,《康熙陈氏置产簿》。这里的“粮”当系该图官解粮额,但具体数字已难以考实。根据《天启三年休宁县九都一图郑积盈等立里排议约》,该图“钱粮浩大,共计五百余两”(15)《天启三年休宁县九都一图郑积盈等立里排议约》,《康熙陈氏置产簿》。,再参考康熙间徽州粮价每石约在六钱(16)婺源县生员詹元相于康熙四十年间记载,“谷价六钱”“米六钱一石”,詹元相:《畏斋日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4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5、227页。,大略推算税粮数额约830余石,清丈使费按照每粮一石征银一两,即达830两以上,书算、造册“每粮一石贴银一两五钱”,合计则需耗银逾千两。其中,在编审和清丈中,书算、册书是专业性强的重要职役,其津贴使费颇丰,如弘光元年,黄记仁承管册书,津贴银达47两。(17)《弘光元年黄记仁立承管里役文约》,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清民国编》卷1,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

此外,一图之中,空歇排年在不应役的九年中,尚须督促“本甲钱粮,自行上纳”,亦当属于正役之外的杂项,均有津贴银。如《万历八年洪时可等立朋充合同》规定,“现年每分轮管一次,每次议贴银二十两;排年轮流承当一年,每年议贴银三两”(18)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3,第62页。,这里的排年贴银,当为空歇排年负责本甲事务的杂项津贴。

其他诸如承值保长、乡约、地保等役,多按图甲签派。如康熙间休宁县藤溪王氏不但对于图内保役要求“一门当役,四门共贴,周而复始,永远遵行”,而且对于本图乡约的承充亦采取“轮流随保充任”“四股朋当”的办法。(19)《康熙四十六年王茂等立本图保长议墨》,《元至正二年至乾隆二十八年(休宁县藤溪)王氏文约誊录簿》。雍正间,徽州汪氏围绕“都图添设保正”而订立合同,采取“合里(图)公议,每年在于本里(图)二十九甲户内公派”。(20)《雍正五年汪兴等立合同》,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藏。光绪间,休宁县二十九都一图以“挨甲轮充”的方式应对地保之役的承充。(21)《光绪十八年徽州府歙县正堂为接充地保下颁饬谕》,原件由休宁县汪金发先生收藏。

综上,明清图甲职役既有继承而来者,又有因时新增者,面对繁苛的“钱粮、里役、杂派、新例”的派征,充役使费十分繁重。

如上所述,图甲在明清赋役征收和基层行政中具有重要地位和作用,不但一图钱粮由图内共同管解,且名目不一的职役使费有赖图甲自行津贴。那么,繁杂的图甲职役使费是如何筹措的?从遗存徽州文书看,按照丁粮朋贴、置产立会是十分常见的方式。

二、照丁粮朋贴

民间按照丁粮分摊赋役,与明代中期赋役折银化、定额化改革有关。明中叶实施一条鞭法,人丁不再作为实际人口单位,而多是银差的折算单位,丁差已变为折算银差。同时,土地等事产则采取税亩制,并逐步将田地山塘一律换算为“折实田”,即将地、山、塘等的土地面积,各按一定比例折算成相应的田亩数,按照“折实田”核算事产应缴纳的折色银两。(22)参见栾成显:《明代黄册研究》(增订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6页。由明至清,民间不断编审的内容就是按照一图丁粮予以折丁折田而核算出银两数额,各甲总户、子户作为图内核定钱粮单位,又分别根据其人丁、事产而核算出相应的税额,如康熙五年《休宁县简明赋役全书》记载了休宁县丁田折色的具体情况。(23)《休宁县简明赋役全书》,清康熙刻本,安徽省博物院藏,转引自刘和惠、王庆元:《徽州土地关系》,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292页。

受官府折丁折田的影响,民间往往依据“官则”,不但钱粮体现为丁粮折色,而且职役使费也多依据丁粮共同“朋贴”。如嘉靖元年祁门十西都里役支费等项,“俱本户丁粮津贴银两”,“照丁粮多寡一并付足承役之人”(24)《嘉靖元年祁门十西都谢景辉等立合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万历八年洪时可等朋充合同》规定,“津贴银照依税粮多寡为则”(25)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3,第62页。;《顺治四年张义朋等立当图正墨》指出,“如有一应等项,公私用费,照本甲各户官则民粮数目派出”。(26)《(休宁县七都三图)槐溪张氏茂荆堂田契册》,抄本1册,上海图书馆藏。很多文书则明确记录了折银的比例,天启三年休宁县九都一图环珠里,“派出赔费各银,以六十两为度,除支下子孙所寄世芳户内丁粮每丁一口照例派银三钱,每粮一石照例派贴银一两”;《崇祯六年方魁元等立合同》,“每田一亩除正编粮米外贴银叁钱伍分,每一私丁贴银贰钱伍分。”(27)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卷4,第350页。

所谓“照依税粮多寡”“照本甲各户官则民粮数目派出”“照粮计丁”等,均属民间比照官府丁粮折色规定和标准筹措职役使费。其中,关于折色前的“人丁”计算,按照传统官方规定,举人、监生、生员等有身份者豁免徭役(28)《明会要》卷52载:“举人、监生、生员,各免二丁,粮二石”。从《大明会典》记载看,优免主要涉及杂项徭役,里甲正役不在优免范围之内,参见栾成显:《明代黄册研究》(增订本),第340—341页。关于清代优免,康熙《婺源县志》卷7《食货·徭役复典附》载:“顺治十四年奉部文,吏承不准优免,照见在乡绅、进举、贡监、生员止免本身一丁,实免人丁六百七十三丁”。,普通民众的充役年龄为十六至六十岁成年男丁。类似的资料很多,如《嘉靖元年祁门十西都谢景辉等立合同》强调,“其丁以一十六岁起准作一丁”;《顺治十二年胡秉珪等立合同》载,“户内生员秉珪该除优免田叁拾叁亩不派贴役”(29)王钰欣、周绍泉主编:《徽州千年契约文书·清民国编》卷1,第43页。;道光二年程光裕堂也规定,“派役丁自十六岁起充役,至六十岁者免当,有功名(者)免当”。(30)《道光二年程光裕堂立承役合同》,《歙县程氏文书》。

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按丁粮编审作为一条鞭法赋役改革的举措,自明代中后期至清代长期延续,丁粮编审采取丁自为丁,粮自为粮的办法,各自折色。从相关徽州文书看,民间照丁粮朋贴也主要采取丁与粮分开核算的方式。如嘉靖元年,祁门十西都谢氏“共承祖户里长”,“里役支费等项”以“本户丁粮津贴银两”,其中,照粮派出14两,照丁派出7两,丁粮之间的折算执行“四丁折粮壹石,粮壹石折作四丁”的标准。(31)《嘉靖元年祁门十西都谢景辉等立合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

然而,康熙、雍正年间实施“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和“摊丁入亩”,编审制度遂丧失其历史职能和作用。乾隆三十七年,清政府宣布,“嗣后编审之例,著永行停止”。(32)《清高宗实录》卷911,乾隆三十七年六月壬午,《清实录》第20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页。也就是说,“摊丁入亩”和停止编审后,废除了人丁税,原则上开始完全按照土地多寡为标准收税,计丁折役当亦废止,如雍正六年徽州李陈茂户对于应承的七甲里役,即采取“现役以及次年保长,向系李陈两姓照粮计丁,拈阄管月,笃义认充,于兹有年矣。”(33)《雍正六年李陈茂户立合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此处的“照粮计丁”似应与“摊丁入亩”改革有关。

但是,徽州文书《道光二年程光裕堂立承役合同》中仍存在照丁粮朋贴,丁粮各自折算的现象。具体记载如下:

立议合同程光裕堂等,今因轮值六甲承役,充当现年保长,勾摄催征等事。公议照旧例本年以三百六十五日零三个时辰,人丁作一股,钱粮二股,派役丁自十六岁起充役,至六十岁者免当,有功名(者)免当,共计五十七丁派役,一百二十一日九个时辰,每丁当二日,一分二厘四毛(毫)四丝。钱粮除甲首、寄庄、众户不算,共计实钱粮五十二两一分五厘,派役二百四十三日六个时辰。粮每两当役四日,六分七厘三毛(毫)四丝。其钱粮照依赤历册算。现年之役,自道光二年五月初四日巳时起,至三年五月十四日申时夏至止。其催征钱粮营卫米自三年正月初一日起,催征比较,周而复始,如有失卯不到,系失卯之人支差补比,不得累及下□接管之人。其保长自三年五月十四日申时夏至起至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戌时夏至日止,照现年头阄挨至充役。其配定名下之役日期,或有情愿托人当者,照旧例贴人充当,每一日里、保长共贴银二钱五分与代充役之人。其催征勾摄等事,俱系代充人料理经管,不得波及本役之人……不得扳扯前役之人。但派定日期不能预知来年月之大小,遇月大则算三十日,月小则算二十九日,挨次接管,不得推辞。其保长或官点得的名有事,仍系值期之人经管,不得推卸。如有不依合同有误公事者,执此呈官理论。恐后无凭,立此合同,一样拾纸,各执一纸存照。

再批:保长认状推收,其使费系当众支用,其赤历册、保甲册所用使费,除閗各甲,如少众补。今将各家人丁钱粮派定阄管日期现年催征并保长依合同公议照此挨算,保役日期列后……(笔者按:以下详细开列人丁钱粮、派役、承当起止时间,从略)

道光二年岁次壬午五月 日,立族长:国芳、国城、天贵、开洲、开宁、开富、基树、德生、基濂、诏勇。(34)《道光二年程光裕堂立承役合同》,《歙县程氏文书》。

从这份文书看,程光裕堂当系六甲总户名称,轮值现役由共享该甲总户的人户共同应充。现役包括“勾摄催征”的里役和“充当现年保长”,反映清代保甲编制是以图甲为基础的,保长充任同于里长按甲轮值。(35)参见刘道胜:《清末保甲编制与村族治理》,《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根据“钱粮照依赤历册算”的记载(36)赤历册系宋至明清官府汇编赋役的账籍。清代王庆云《石渠余记》卷3《纪赋册粮票》(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1—112页)载:“存于官者,一曰赤历,使粮户自登纳数上之布政司。后以州县日收流水簿解司而停赤历(康熙十八年停)。”,程光裕堂作为一甲总户,应交纳“钱粮五十二两一分五厘”。充役方式采取以周年为标准,以丁粮数额为则,依据二者换算出各实际人户拥有丁粮及其相应充役的具体时限,并详细开列各实际人户丁粮数额和派役起止时间。充役使费按照“人丁作一股,钱粮二股”予以朋贴,丁粮各自折算。

综上,照丁粮朋贴以筹措应役使费是明清徽州常见的做法,朋贴资金灵活用于轮流应役、专人代役、雇人充役的津贴支出,并签订相关契约予以运作。

三、置产立会

在丰富的明清徽州文书中,诸如租簿、誊契簿、抄契簿、会簿、置产簿等簿册比较常见,从一个方面反映出,在传统徽州社会,众存公产普遍存在,积贮之风相沿成俗,置产观念深入人心。正如康熙《丛桂堂置产簿》所云:“人有深谋者,必当思患而预防;人有远虑者,必先经营而处置,斯言则知积贮之不可无,而置产之不可废也。”(37)《清康熙六十年(徽州某氏)立〈丛桂堂置产簿〉》,写本1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

设置公产的一个重要动因是为了应对门户赋役,所谓“众存山业原为绸缪牅户之用,其绸缪牅户莫大于祖宗门户”。(38)《康熙九年张之问等立当里役墨》,《(休宁县七都三图)槐溪张氏茂荆堂田契册》。先看以下几个事例:

文书一:三十都汪廷元、汪文魁同侄汪尚贤、汪盛时、汪应凤、汪随时等,承祖三房共充本图三甲里长,历系三房轮流充当,周而复始,合同存证……三房议立合同:原祖遗下(土名略)共计贰拾伍砠,递年存众收贮入仓,并立一匣存众,眼同收支。如遇清军查盘及管粮使用盘费,俱是存众出办支用无词。(39)《万历十二年汪廷元等立承里长合同》,张传玺主编:《中国历代契约粹编》中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54页。

文书二:本家承祖南汝公遗下四甲里长户名陈世芳,原有备役田租足以供役,公私两利。续因赔貱,田卖无存。(40)《天启三年休宁县九都一图环珠里陈继武等立里长合同》,《康熙陈氏置产簿》。

文书三:每遇临役,尽是丁粮均派,甚於艰难,况又在外者多,遇事不能济急。若不预立众会储蓄以备急用,恐日后临差,家外人等不齐,难於支撑。(41)转引自申斌:《清前中期里长户的赋役应对策略———以中山大学图书馆藏祁门县程世芳户文书为例》,《图书馆论坛》2016年第9期。

文书四:原承祖本公里役……将采公所存山业取苗利作册里公用……今轮之章,帮助催取山租、苗利,付承役之人公费。(42)《康熙九年张之问等立里役合同》,《(休宁县七都三图)槐溪张氏茂荆堂田契册》。

文书五:原因承祖管甲催一事,以作三股。今有现银三十八两五钱正,众面议定,每两每月加一分利钱,其利钱递年贴值年做甲催之人收,以为供膳图差季钱册房费用,毋得异言。(43)《乾隆五十三年康文喜等立承管甲催合同》,《康义祠置产簿》,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

以上文书所及大多系“承祖”里役,存在“祖遗公产”“备役田租”“预立众会储蓄”“存众山业”“共有资金”等赋役性公共资产,反映了明清时期徽州民间置产应役现象普遍存在。对于公共资产中的田产,往往于一甲总户之下设置子户,而对于共有资金又多委托殷实之家生息,无论是田产抑或资金普遍通过“设匣”予以管理。(44)可参见刘道胜:《清代图甲户籍与村落社会》,《学术月刊》2017年第5期;《明清徽州民间资产生息与经济互助》,《史学月刊》2013年第12期;《明清徽州宗族的“公匣”制度》,《中国农史》2008年第1期。

与置产密切相关的是立会,明清徽州具有“富庶则各醵钱立会”的传统(45)嘉庆《黟县志》卷3《风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页。,图甲或家族基于钱粮、职役的互助,往往设置赋役会等组织。

赋役会首先体现为以里(图)为单位设置的范围较大的组织。如顺治十一年,祁门“十一都下五保一二图排年立有里仁会”(46)转引自申斌:《清前中期里长户的赋役应对策略———以中山大学图书馆藏祁门县程世芳户文书为例》,《图书馆论坛》2016年第9期。;乾隆四十五年徽州汪德裕堂“缘上代自德徽公创立户籍,因立里长会,生殖以为祖宗坟茔及差役亟公之费,历世相承”。(47)《乾隆四十五年汪德徽堂众支立合同》,田涛:《明清民间私约研究》上册,法律出版社2014年,第231—232页。这里的“里仁会”“里长会”均系里排合作应役组织,系以里(图)为赋役共同体而设置。明末,休宁县九都一图“因国课催限甚紧,奈因百家人户藐法抗缓,以致拖延愆期”,所属各甲排年“共立平济义会”,“每甲出银贰两,共银一十六两整,朋助均济,轮流交领,预备济急,应卯上纳”。(48)《天启三年休宁县九都一图郑积盈等立里排议约》,《康熙陈氏置产簿》。平济义会显然是旨在筹措催征钱粮使费。

进一步看,休宁县九都一图内部各甲当有相应的赋役会,如该图四甲陈世芳户,系“本家承祖南汝公遗下四甲里长户名陈世芳,原有备役田租足以供役,公私两利”,早在明代,陈世芳户为“备役田租”,即设置了“南汝公会”,该会于清初一度出现“续因赔貱,田卖无存,今轮应役,毫无积储”的窘况,以致于康熙四年四甲人户按照“每丁出银一钱,复立汝公会”。

同样的事例还见诸休宁县二十七都五图,遗存的《元至正二年至乾隆二十八年王氏文约誊录簿》保存了四甲“王正芳”户自明代至清前期系列承充里役的合同。(49)《元至正二年至乾隆二十八年(休宁县藤溪)王氏文约誊录簿》。从记载看,该图四甲户众设置有“排年田”“均安会”“承裕会”“六仝会”“兴成会”“新积会”“报本会”“敦本会”“智公会”“敦义会”等组织,大多为“烝尝祀典、户役排年等项”而设置。再如祁门十七都环砂程氏也立有“虚粮会”,置有田地、山场、会屋等产业,以为“粮会之根”,虚粮会直至清末光绪间仍在发挥作用。(50)《祁门十七都环砂程氏文书》,《徽州文书》第1辑第9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

实际上,明清时期,一里(图)十排是赋役实际运作的基本单位,是“催征钱粮,勾摄公事”的赋役共同体,十排之间相互牵制。一户排年无力应役,甲户钱粮空虚拖欠,则十排赔贴,即所谓“钱粮及里排贴费无从措办,累及各甲赔贴”(51)张传玺主编:《中国历代契约粹编》中册,第1189页。,“向来里役、钱粮遗累各排”。(52)《(休宁县七都三图)槐溪张氏茂荆堂田契册》。特别到了清代,一遇图内甲户衰微、人口外徙等特殊情况,里排、甲户之间往往为应对和调整承役方式,设置诸如“急公会”等组织。如清初康乾间,休宁县三都六图二甲吴氏承祖有里长户役,户名吴一坤。康熙年间,吴氏因人丁式微,“与余尚镇户两下朋充”。(53)《康熙四十一年吴一坤、余尚镇立承二甲户役合同》,南京大学历史系资料室藏;《乾隆二十九年休宁县里长程文明等立代户卖厝地契》,张传玺:《中国历代契约汇编考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67—1268页。到了乾隆间,吴一坤户“后只一丁,远年在外,更无信息”。一起朋充二甲里役的余尚镇户户丁余宪章,将吴氏地产“土名长汀,系新丈暑字734号”多次出当。(54)《清乾隆三年休宁县余宪章立典地契》,张传玺:《中国历代契约汇编考释》,第1503页。然而,乾隆间,朋充二甲里役的吴、余二户,不但吴氏“远年在外,杳无音讯”,且余宪章又不幸去世,“仅存螟蛉一子,乳名孙仂”,“全然不知门户钱粮、花户、名姓、住址”。(55)《清乾隆四十七年休宁县里长程文明等立代户卖空地契》,张传玺主编:《中国历代契约粹编》中册,第1189页。吴、余二姓朋充的二甲里役无从措办,势必造成其他各排“历年各里代完户内虚粮,赔贴排年此费”,“十数年来累身等各甲赔贴虚粮排费”的困扰。为此,六图其他九甲里长户曾控告至县,县主“追差催数次,无奈孙仂实贫无措,立有限状在案,即此赔贴无休”。其他九个排年于乾隆二十九年和四十七年先后共立合同,通过杜卖吴氏产业予以解决。并于乾隆四十七年杜卖吴氏产业后,将“契价银五十两整,公同酌议,代二甲立一急公会”,借以代办二甲里役公务。(56)《乾隆二十九年休宁县里长程文明等立代户卖厝地契》,张传玺:《中国历代契约汇编考释》,第1267—1268页。再如,康熙三十年,休宁县七都三图四甲总户叶茂因清初外逃而“绝排”,导致四甲“里役钱粮遗累各排”,该图众排年联合处置四甲叶茂风水基地等产业,以出卖所得“价银八十两,将此价置肥田八十砠,众排齐议立一公会于四甲,名曰急公会”,借以解决四甲绝排之累。(57)《康熙三十年休宁县七都三图汪应兆等立卖契》《康熙三十年休宁县七都三图汪应兆等立合同》,均载《(休宁县七都三图)槐溪张氏茂荆堂田契册》。嘉庆十五年,休宁县十三都一图四甲汪氏为完纳祖户钱粮,支下九门“并立急公会”。(58)《清嘉庆十五年(1810)十二月休宁县为十三都一图四甲汪兴九门等户完纳钱粮颁印照》,《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藏徽州文书类编(四)》,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页。另外,婺源北乡十六都四图的“十全会”,当系该图十个甲为联合应对钱粮征纳而成立的钱粮会。(59)《婺源十六都四图十全会簿》,上海交通大学地方文献研究中心藏,转引自舒满君:《明清图差追征制度的演变及地方实践》,《史学月刊》2017年第2期。

结 语

综上,由明至清,图甲既是与贡赋体制密切相关的基层行政单位,也是乡治体系的结构性共同体。对明清里(图)甲相关问题的具体探讨,有助于进一步了解明清基层行政和治理之实态。

明清时期,我国基层治理以及地方公共事务主要由民间自我承担,而从里甲到图甲的嬗递,实为基层社会释放了巨大的实际运作空间。在徽州,图甲内的聚居大姓大多拥有“承祖立户”“祖遗里役”的图甲户籍,这种户籍实际兼具田土产业归属,税粮征纳单位,乡族统合实体为一体的性质,在图甲“总户——子户”结构下,宗族、家族乃至房派通过立甲设户借以彰显和维系特定房族的“大家规模”“大家气象”。图甲体制下的赋役实际运作,集中体现为聚居宗族的实际应对。照丁粮朋贴、置产立会是徽州基层应对赋役的实践,基于朋贴、置产、立会而形成的赋役性公产,为朋充、轮充、承揽、津贴等提供了保障,从而使得赋役负担不断在村族社区得以协调和分配。从里甲户籍编制到图甲户籍继承,促使图甲作为稳定的乡治结构在基层社会长期发挥重要作用,并在明清赋役体制和基层行政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另一方面,清初,大量徽州人口外出“生理”,不乏避役而外徙者,里甲户役的“告脱”“绝户”“绝排”现象颇为常见,某种程度上说,繁杂职役和繁重使费是导致清初徽州人口流动的一个重要动因。同时,沉重的赋役负担和门户差役,不可避免带来家户的破产,在遗存的徽州文书中,因“里役钱粮使费无办”“祖役里长,充貱无措”“轮充现里,该身股份门户无办”等而出卖房屋田地的契约屡屡可征。(60)《顺治四年陈宗孝立卖地契》《康熙四年陈阿刘立卖房屋、屋基契》《康熙四年陈阿刘立卖房屋契》,均载《康熙陈氏置产簿》。因此,照丁粮朋贴和置产立会作为一种应对赋役方式,一定程度上说,实属民间一种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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