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洛复
当它的小蹄子落在地上,立刻感觉到一阵冰冷。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立刻将它紧紧包裹起来,轻轻舔舐着它的脸和身体。它想亲吻回去,但是那东西随即便被丢在了地上,很快就有更厚重的东西裹住它,将它抱起。它有点儿失落地看着地上那一团带着羊水还有它的气味,并给了它最初温柔的回忆的东西,离它越来越远。
人们说,它是奇迹的羔羊。他们给它起名叫马修,意思是上帝的礼物。
它被抱着走了很远的地方,很多人和它打招呼,抚摸它。它害怕得咩咩直叫,那些人还只当它高兴。人们对它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抽了它一管血。它第一次感觉到疼痛,恐惧令它拼命挣扎,有人抚摸它的背。它很喜欢这个大家伙,它认得她身上有自己的味道,便在她怀里拱,想寻找可以含住的奶头。但是它什么也没有找到。紧跟着,它又被带去了好多个地方,被人抓着看来看去。
妈妈,妈妈!救救我呀!
它看着那个之前抱着自己的人,朝她叫道。她就在不远处看,可是任凭它怎么叫,她都只在那里看着,不伸手帮它。过了好久,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忽然被塞进它嘴里。它吓了一跳,连忙躲开——才发现温暖的奶流进了嘴里。它开始贪婪地吃起来,全然不清楚身边的这些大家伙为什么那么吵闹,也不再在乎最初拥抱它的人。
人们说,它会是一只不死的羔羊。第一只不会死的动物!
它渐渐习惯了定期抽血。它会低着头,看着血液从自己身体里,顺着管子爬到另一头的罐子里。它很安静,什么也没想。抽血的人对它很温柔,还会抚摸它。有时候它甚至会乖巧地卧下,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睡着。他们总是会拍一下它的小屁股,把它唤醒,然后把它抱下检查的台子,牵着它去吃饭。
它喜欢这种时候,尽管这些大家伙走得步子很大很快,但是用它小小的蹄子还是能追上他们的步伐。它喜欢听自己的蹄子在瓷砖上敲出的声音,偶尔还会故意高高举起前腿,重重地一踩。又过一阵子,他们把它装进一个笼子里。它慌得四处乱撞。忽然一双手伸进来,捧住它的脸。它想躲开,但那双手非常温柔。
“乖,马修,小家伙,我们带你去草地里。你想不想见见别的小朋友呀?和你一样的小羊羔?”
它在一片黑黢黢的地方,而她不停地和它说话。她的声音叫它很舒服,路途颠簸叫它很疲惫,便蜷成一团静静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亮起来,它模糊地睁开眼,发现笼门开了。她正抚摸着它的背,对它说着什么。她将它牵出来,一阵清爽的风吹过,一个崭新的世界豁然呈现在了眼前。许多只白花花的小东西在草地上跑来跑去。虽然它从来也没见过它们,但本能叫它很想到它们中去。
它们看着可没那群大家伙个头大,所以它一点儿也不怕。可等它跑到跟前,却发现自己似乎还要更小一点儿。它茫然地看着那些家伙,想要和它们交流,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群羊羔因为忽然冲进来的小东西吓得四散开,等发现这是个外来的小不点儿之后,就有羊过来欺负它。
“它们应该是和马修一样大的呀,都是和它差不多时候出生的,怎么身材差那么多?”
“可能因为马修没怎么在野地里跑过吧。”
“它吃得应该比它们都要好……难道是因为总抽血影响它的健康了?”她有些忧心忡忡。
“不至于吧……过阵子再看看,可能就是一般的发育迟缓。”
然而羔羊不懂人的担忧,它怀着莽撞的勇敢,朝着那些大个子跑过去,却屡屡被一头撞翻。几次碰壁之后它委屈极了,只好跑回来。它气哼哼地想着,那些疼爱它的大家伙们总会替它出气的!它用头顶她,朝她叫,想把她带到那个欺负它的坏家伙那里。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她拍拍它的额头,叫它跟他们一块儿走。
“这样不行,它没法和同类相处。不然试试身材跟它差不多的羊羔?”
“带它去见真正的羊群怎么样?”
“可能它到现在都觉得自己长大了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我们去牧场看看吧。”
这还是它第一次见到“大人”们。它们面无表情,身上带着很大的臭味,安静而且无趣地嚼着跟前的草,对它视若无睹。它想跟它们问好,也被无礼地赶走了。它们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逆来顺受,而那是它从来不懂的东西。它有点儿意识到这群“大人”和牵着它的大家伙们不太一样,但它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种。
农场主接待了几个客人,他说正好有母羊要产羊羔,他得去照料一下。
“哇,马修,有阿姨要生宝宝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对它说,“和你出生完全不一样,是自然分娩的羊羔。”
它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她看上去挺开心的。她把它牵到一处房舍门口,它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大人”疼痛的叫声,吓得它连连后退,躲到她腿后面。
“好啦,好啦,过一会儿就有只小羊羔出生了哦。”
它只是一味想躲开,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欢呼的声音。她便把它抱起来,从门口往里看。一只小小的带着满身羊水的羔羊正挣扎着站起来,母羊则全心全意舔舐着孩子。过了一会儿小羊羔终于成功站了起来,躲到母羊的身下贪婪地吃着自己第一口奶水。
“你们看……它好像真的在看。喂小家伙,你想什么呢?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吗?”
它看着这些,对这些非常向往;甚至,它想冲到母羊身底下,把那个新生儿挤走。可那不是它的妈妈,它也不曾见过任何一个类似于这样的大人。
“你很特别,你跟所有这些羊都不一样。我们在你身上耗费了几百万的投资,没法放心叫一只母羊生下你。这中间万一出什么问题,万一难产或者流产了——我们不能失去你。很抱歉叫你没有妈妈……”
她揉着它的毛,拥抱着它。它把头靠在她身上,它觉得她要比那些“大人”对它更好。
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正看见几只大羊被赶上货车。它们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也不曾想。她捂住了它的眼睛,等货车开走,他們才又回到车里。
“我觉得马修还是不要到那里去了。”回程路上,她说。
“怎么了?”
“它和那些羊不一样。”
“你想让它永远觉得自己是人吗?”
“反正它永远也不是普通的羊。他们又不会答应叫它和普通羊繁育后代。”
“是啊,不能污染基因。”
他们也静了下来,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回头再看小羊的时候,它已经睡得很香了。
它又回到了属于它的世界里。尽管它很喜欢在草地上奔跑,但是一回来,它就照常回到它的窝里。它的研究者们用忧郁的眼光看着它,却丝毫不妨碍它小小的快乐。
它见过的那些羊羔,就像初春的野草一样生长着。他们再去调查的时候,那些羊已经成年了,有些负责繁育后代,而有些已经走上了被宰杀的命运。看过车拉走一批又一批同伴之后,它们的眼神,早已变得和曾经那些待宰的羊一样毫无生气。
但是它,始终还是羊羔。
它的身体指标一切正常,但就好像被人按下了停止键。时光对于它仿佛不曾流转,其实它也在悄然长大着,只是相对于同类太过于缓慢了。研究者们开始考虑,他们曾经改变了马修端粒的结构,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了发育的情况。可能它并不会像人们想的那样,只是延缓衰老或者延缓死亡,这个变化可能会比他们最初想象得更加深远。到底是生命像拉长的视频那样,缓慢播放;还是生长的终点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只羔羊会不会长成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似乎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当五岁的马修和同龄成年羊的合影发到网上的时候,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看到这不是永生的美梦,而是另一种怪异、失控的情况。很多人觉得这是不人道的行为,他们抵制让这些无辜的羔羊承受科学家们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实验。起初这还只是网民热议,后来逐渐地开始有些人到研究所门口抗议。她和马修往外看的时候,就能看见有人举着条幅,上面画着一只小羊,旁边加粗的字体写着“我已经一百岁啦”。
它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只能从偶尔的叹息声里知道他们的担心,并以它的方式回以安慰。
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通知忽然到来,政府以投资巨大和违反科技伦理为由,勒令其停止进一步实验,并销毁与之相关的实验资料。研究所,忽然成了坟场。许多资料和数据只能赶在执行者来之前匆匆打包,但是他们仍然无法拯救全部的东西。尤其是,他们该拿马修怎么办?
“它不是实验资料!马修是一只活生生的羊羔,怎么能只算是实验资料!”她嚷着。
“没有羊过了五年还是羊羔!”
“可是它是——它是马修呀!要是有人有罪,那也该是我们,也不该是它——”
她哭得好难过呀。它走过去,用头轻轻蹭她的腿。她蹲下,紧紧抱住了它。
“我们……我们找一个代替品!找一只反正也要被人吃了的小羊。哪怕这个实验不能做下去了,只要它能活着!世人迟早会知道它的意义!”她忽然抬起头,样子有点儿疯狂。
“你得瞒一辈子。你得……你得背井离乡……”
“我会照顾它一辈子!”她说,“直到我死!”
他们把它装进一个不透明塑料箱子里。它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停地抚摸它的头。“马修,你要到我家去了,我会变成你的妈妈,怎么样,开心吗?我会永远照顾你,我绝对不会叫他们把你夺走,绝对不会!”
她盖上盖子。尽管旁边专门打了通气的孔,它还是觉得非常憋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它开始挪动,在小小的箱子里挣扎,拼命想要顶开束缚自己的箱子。忽然头上一声重响,黑压压的一片东西压在了盖子上。它害怕极了,拼命咩咩地叫,但它的声音被轮子转动的声音淹没了。不一会儿,它听见一只羊在地上走——那是只有它才会留下的蹄子的声响。它听见她的哭声,听见他们在争吵。过了一会儿,争吵声停止了。箱子上的东西全都被拿开,盖子忽然一下被打开,露出她惊慌的脸。
“你没事吧,马修!我的天,你还好吧!”
她把它从箱子里抱出来,紧紧拥抱着它。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被放出来叫它很开心。她把它放进车里,这回没有笼子,它就站在后备厢里。“你乖乖待着,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它好奇地四处张望,从后面探头出来看她。她哭红了脸,看见它却禁不住笑起来。“只要你活着就好,马修,你比那些该死的数据重要多了。”车开得比往常久,她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回了在另一个州的母亲家里。它刚一下车,匈牙利牧羊犬查理就像一大块飞翔的墩布似的扑过来。
它从来没见过那么吓人的大东西,吓得拔腿就跑。狗开始追它,但并不是恶意。虽然狗从没见过羊,不过血统里某些东西告诉它该怎么对付飞跑的羊。它们追逐了一阵子,她企图阻拦,但是她母亲告诉她,“等着瞧吧!”就见狗把羊逼停在墙角,好像跟它讲道理似的训了半天话。过了会儿工夫,它就乖乖跟着狗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查理能叫马修听话?”她问。
“查理可是教育过一整条街的狗。”她母亲回答。
它虽然一开始很怕那条狗,但是久了发现那个家伙只是长得像个怪物,不但不欺负它,反而非常热衷于照顾它。狗冒着热气、宽大的舌头,总是在它头上脸上舔啊舔,还会把自己的玩具分享给它。当然它大部分时候挨着狗纯粹只是因为,这狗的毛真的很适合当窝。
她来了这里之后放松了很多。她在家的时候,经常用个黄色塑料盘逗狗,它也就跟着狗一起跑。他们仨在宽敞的后院里跑来跑去,你追我赶,无忧无虑。它觉得非常开心,没有抽血,也没有定期的检查,而且能够一直和她一起玩。不知道过了多久,狗跑得慢起来。他们玩得次数少了,而她似乎又忧郁了起来。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狗不动了。
它用头顶狗,狗也不动,朝狗咩咩叫,狗也不理。它去找她,把她引到狗这里,想叫她看看怎么了。
“马修……查理死了。它已经十五岁了,早就是个老头子了,现在只是摆脱了这个老头的身体,去了另外的地方。它还是我大学时候我妈养的狗呢,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马修你清楚自己多大吗?你也八歲了,如果你是别的羊,也早该成年了,可你还是这么小。你是不是真的永远也长不大了?”
她把狗抱进一个盒子里,埋葬在家门口的树底下。它常常到树底下去看,看狗会不会爬出来,它也常常叫她过去看看,总是这么压着狗会很难受的。它清楚这点。她的母亲常常照看它,一人一羊懒懒地在院子里晒太阳。
“知道吗,你是上天送来的小家伙,你可要保佑她幸福。”她的母亲总是说。
她总是给它量身高。她的母亲笑她像是养了个小孩子,再者,小孩子也没有长得这么慢的。它用了好久好久,才能伸长脖子,越过栏杆,看到她回家的身影。又过了好久好久,它可以站起来,把脚搭在栅栏上,等她回来了,给她一个笨拙的亲吻。它确实在长大,但是远远比不上她们老去的速度。
某天,她的母亲忽然倒在地上,它怎么也叫不醒,一着急越过了栅栏,看见有人路过就追过去。可是路人不知道它什么意思,全被它吓得直跑。直到有人报了警,她被一个电话叫回家里,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抱着它,哭得很伤心。有人认出了这个匿迹许久的科学家,然后也认出了它。那天,人们才知道,那只著名的羊羔,竟然还活在世上。
她疯了一样建起高高的栅栏,蒙着脸去买了好多好多的食物放在家里,随身带着棍子好殴打所有企图闯进她家里的人。她只有它了。哪怕只是好奇的眼光,都会叫她心生恐惧,担心会有人把它带走杀死。它也感知到了她的恐惧,总是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它总是妄想,要是自己能长得更大一点儿就好了,这样它就不用躲在她后面。它会把角对准那些她讨厌的家伙,它会守着她,跟所有其他家伙都不一样,它才不会中途逃走。
它会永远守着她。
她的头发跟它越来越像,她的身高跟它越来越接近。她说的话越来越多,而它就默默听着。它永远也听不懂,但它喜欢听着。
“你该怎么办呀?万一我死了以后,他们不好好看着你,饿到你怎么办?万一他们不想养你了怎么办?万一……”她捧著它的脸,尽管它早就不是一只小羊羔了,可是她仍然喜欢这么做,“为什么你要活得比我长啊,你活那么长我该怎么照顾你……”
它明白她在担心。它不清楚她在担心什么,但是她在流眼泪,她在难过。它贴近她,好叫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它的身上。这是它拥抱的方式。它想永远这么抱着她。
有一天它醒来,她不在家里。
它在那里等了好久好久。它在不停徘徊,它大声地叫。它知道她会像之前一样回来见它。可是太阳升起了几次,又落下了几次,眼前的门还是紧锁着。它的肚子咕咕叫,它的喉咙嘶哑,它的头撞得疼痛——原来这就是孤独的滋味。
过了几天,有人接管了这里。他们把它带到一处研究所,它挺高兴,因为这里很像它以前住过的地方。有人给它抽血,拍照,测量……一如往昔。它到处寻找那个它一直惦记的身影,它总觉得她总是会出现在这里,并把它带走。
但是,哪里都没有了。
【本报快讯】近日,经专家检测得出结论:改良羊“马修”持续了数十年的生长期已经结束,现已进入成年期……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