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我第一次认真观看日出,是在水流城的博物馆旁。当时我是馆长的助手,已经在博物馆里干了十几个年头,中间曾大修过两次,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馆长认为我是最早一代机器人中成功的范例,给了我一些特权,让我每天半服务、半展览似的在大厅徘徊,偶尔为感兴趣的客人表演读写功夫。但我知道,多数年轻的参观客并不买账。终有一天,馆长把我叫到外面的堤坝上,我们并肩站在一起,长久地看着净化坝下奔腾不息的浊流。我觉得他要把我推下去了,我想象着自己沉入水底,然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可怜的机器脑袋无法再想象出更多的东西。馆长拉起我的手,抚摸着上面磨损的油漆,几道金属关节在黄昏的余光中闪闪发亮。那如果我先动手呢,我先把他推下去呢?这个想法只闪了一下,就在我大脑纵横交错的信息网中熄灭了。这很可怕,我不曾细思,只是单纯地认为可怕,我看到一盏红灯在脑袋里亮起。
“你已经学会了讲述自己的故事,”馆长说,“以后,你必须认真观察事物,用心去看,全都记录下来,表达出来。”
“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难以胜任,先生!”
“尝试、尝试!你要表现得比别人更高超、更出色,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你必须超过所有人。”他说,“就从现在开始,从观察眼前的日落开始,用心去看,记住它,以后你一定有机会讲述出来。”
我不能忤逆他的意图。“好的,先生。”我顺从地回答。馆长看起来非常高兴,但他忘了我没有心,怎么能用心去看呢?我可以用眼睛观察,我的眼睛没有人类那么聪慧闪亮,但在色彩的感知上要更加精确。于是我抬起头,望向不清不楚的天空。这是个不太一样的黄昏,没有炽红和麦穗般金色的黄昏,只有漩涡般的雾气慢慢打着转,风暴的影子在半空聚集,太阳陷在白色的群霾中,从云雾的掌缝里露出一丝微弱的光线。
几个月后,我被卖给了天狼星回收公司。业务员向馆长承诺,会给我一个教养幼儿的职位,但始终没有兑现,就像领养小狗的人许下的空头支票。我在公司仓库里静静待了几个月,灯光黯淡,墙壁灰蒙,屋子中央安装了一台超大号的屏蔽器,指示灯二十四小时闪亮,没有窗户可以打开,也没有互联网可以连接。我望着身边的同类,它们和我一样,全都被牢牢固定在基座上,没人把头抬起来,仿佛全体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但我知道他们醒着,它们不会睡觉,机器没有睡眠的需求,它们只是在模仿曾经的主人,模仿人类那失去意识、失去爱、失去存在的感觉、失去所有防备的漫长夜晚。它们睡眠,并且在睡眠中蠕动。直到后来,当一台机器开口的时候,其他人全被吓了一跳。
“谁有新鲜事可讲啊?”它突然说,“在这里蹲了许久,实在够无无无无……聊。”
这应该是台新型的机器,我认为它并非真的无聊,只在模仿主人的讲话方式。约莫在四分半钟的时间里,这句话没得到任何回应。满仓库的机器脑袋里都装满了实用技能和工作技术,但是会讲故事的寥寥无几。
“我可以讲一个。”我说。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机器搭腔,它们死寂得形同默许。
“好,那我开始了。”我说,“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我感觉脑子里有一盏红灯亮了起来。可我决定无视它,继续讲下去。
庞克电脑想要学习绘画已经很久了。可他的第一个绘画老师还未就任,便已陷入癫狂状态,于是他只好耐心等秘书为自己寻找新的老师。“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秘书说,蓝色小点在她口边滴滴作响,“一只脚踏在疯狂里边,一只脚落在理智之外。”庞克电脑喜欢她的秘书,她很是有一些小聪明,但她不懂得管理,也不懂得和人打交道。几天后,新老师来了,是个刚在公司上班两年的年轻人,双眉之间有几条细细的沟壑,仿佛锋利的水沟扎在脑子里。
“你会什么?”庞克电脑问。
“什么都可以,先生。”年轻人鼓起腮帮,用空气咕嘟咕嘟地漱口。
庞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定很紧张,电脑想。于是电脑决定不去细究,只是耸了耸由金属和致动性材料组成的庞大肩膀。
“让我们开始吧。”庞克说。
“好。”年轻人把空气吐出来。
這几天,老师找来了很多不同的人,或者说教具,让电脑试着用画笔去描绘。庞克不厌其烦地画开了,模特里有圆胖的儿童,有健美操演员,有残疾人,有两性人,有捡垃圾的老者,有冷冰冰开始变硬的尸体,有腰像软管一样细的舞蹈演员,还有半数器官换成机械的破产大亨。庞克把他们统统描画得纤毫毕现、一毛不差。这些模特都是花大价钱雇来的,其中一人甚至是个在逃的通缉犯,他领完奖金之后,直接从三楼绘画厅跳下一楼大堂,打了个漂亮的前滚翻,从前门消失不见了。
“这些都是垃圾。”年轻的老师说。
“他们是人。”庞克说。
“不,我说你的画。你画的都是垃圾。”
“我画得可分毫不差,”庞克电脑说,“连衣服上的每个褶皱都和本人一模一样。”
“不行,这可不是画画。”老师说,“艺术不是拍照更不是复刻打印,而是拿过那些原生的食材,加上想象做出一碟新菜来。要掺杂一点儿幻想,懂吗,幻想。”
“我不吃菜。”庞克说,“也不能理解。”
“总之……要掺杂一点儿幻想。”老师无奈地耸耸肩膀。
几周后,年轻人惊奇地发现,庞克电脑作画有了很大的进步。于是他亲自为电脑请来了一位专业的模特。庞克心花怒放,一把抓起他那昂贵的画笔,专心致志地描绘起眼前的女子来。
“你画得很棒,”年轻人说,“她还没脱衣服,你就画出了裸体,这是伟大的一步!你知道对你来说,走出这步有多么重要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庞克电脑说,“窍门是,你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哦?”年轻人饶有兴趣地问,“你在想着这个?”
“不,我在想——你肯定在想着这个。我充分地揣测了你的意图。”
“不!”年轻的老师连连摇手,“她是我的同事。我对这位女士绝对没动过歪脑筋!”
“好吧,”庞克说,他转过臃肿的身体,费力地冲秘书打了一个响指。秘书嘀嘀叫着,飞似的跑开,取过一张蒙着蓝布的画板。
“这是昨天的作业。”庞克说,他掀开蓝布。
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呈现在画布上。尸体头部后仰,脖子被豁开,躯体从中间一切为二,活像个长着人头的双足章鱼。破裂的内脏混杂着肮脏颜料,随意泼洒在画布上。
“这是……”
“新人类解剖图。”庞克说,“我在想,画画终究是种平面的艺术,在这充满局限性的平面上,能不能有另一个角度,可以看到他被切开的头颅呢?下一步,我会这样探索。”
“……你想解剖她吗?”老师问。
“不,是你。”庞克说,“我想知道你说的‘幻想,在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形态。”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去,不看庞克又老气又臃肿的躯干,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过了几秒钟,他把头转回来。
“你画得很好,”他说,“这就是幻想。”
˙
故事说完了。仓库又陷入沉寂,屏蔽器的蓝光持续闪烁着,眼球的余光在屏幕表面滑得越来越远,就像旧日时光跳动。
“机器雇一个人来作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个声音问。
“是很久以后的事。”我说。
“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故事。”我说,“故事就是这样,在世界某一时刻、某一地点的某一角落,它一定会发生。”
几个月后,我被送到修理厂,人们为我更换了面板,重新上漆,卖给了第二户人家。家主是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带着儿子独自生活。当他酗酒的时候,总是把过世老婆的衣服高高地抛起来,让那些纺织品满天飞舞。他边挥洒,口中边高唱着舌头打结的歌曲。此时我会跟在他身后清扫。有一次,我离他太近,他后退一步撞到我,于是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结果他脚趾受了伤,而我却岿然不动。女人的胸罩飄下来,落在我脸上,他一把将它夺了回去,内衣带子勾住我的一个关节,啪的一声崩断。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高举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这也是馆长教给我的。但家主却没有爆发。他揉着自己的脚,瞪着双牛一样红的眼睛,因疼痛而流出泪来。我确信他是由于疼痛流泪的,因为其他事肯定不会让男子汉有泪轻弹。仓库里有台旧机器曾说,人们买退休机器人,是幻想这些机器像罗宾·威廉斯一样耷拉着双眼,轻轻发动感觉模块,用甜言蜜语给他们安慰。我不认识罗宾·威廉斯和他的感觉模块,但我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伤势。我急忙找来药水和创口胶,可家主却一直在屋里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黑色蕾丝胸罩,低头一言不发。我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站着睡着了,于是又去寻找毯子。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家主的儿子今年读二年级,是个安静的孩子。“他不会说话,”钟点工对我说,“我从没听过他讲话。”但我用机器的双眼瞧得见,他确实在说话,他的嘴唇会轻微翕动,像奶猫一样喃喃低语。我把耳朵的敏感度调低,不去听他自言自语的内容,让它成为一个失去母亲的七岁男孩的秘密。我们有时会一起沉默地在玩具房内玩耍。我的身体材质僵硬,有些关节无法弯曲。拿起他那些无比复杂的玩具时,常把一些细小的零件洒落在地。“你可真笨!”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有些最新的机器人,采用的可全是柔性材料!”
“韧性塑料。”我说。
他咧嘴耸耸肩,放弃了向我科普最新知识,也不再对我说话了。几天后,我从电视里看到新闻——水流城博物馆长去世,他在一个雨夜跳下了阻挡浊流的大堤。这消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看了看,四下无人,于是把节目暂停,长久地盯着那老人形象的定格投影。可是,我流不出泪来,也不曾挤出一句有用的感想,甚至不能选在一个适合的场所哀悼他。那天下午,我尽力写了几句拙劣的寄语,但上传时总无法过审,一盏红灯持续在脑袋里闪烁。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没法比别人更高超、出色,我终究不会成为拥有感觉模块的罗宾·威廉斯。
第二次听见男孩讲话,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换季的日子到了,人们纷纷把秋冬的厚衣翻找出来,街道每个角落的全息影像都在宣扬世界崩溃和经济寒冬,闹得人心惶惶。午睡过后,家主正慵懒地卧在大床上,一手搂着绿色的厚被子,不断往鼻尖凑,一手捏着根快要烧尽的香烟头。金属乐开得震天响。男孩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小心地绕过我的身躯,停到父亲的房间门口。“疯狂之中死亡的死亡,犹如末日晕黄的月亮,”撕裂的嗓音唱道。男孩站在那里,全身发抖。
“不要抱着它!松开!”孩子使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扭曲成一道沙哑的闪电,“那是妈妈的被子!”
家主愣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怀中搂着的厚被褥。
“没、没关系,”这位男人低声说,“味道已经散尽了。”
当天夜里,家主睡得很早,他在床上死死搂着我,让我非常不适。我想,这应该是人们常说的“不舒服”的感觉。他抱着我哭了一会儿,在枕巾上不停蹭着鼻涕。屋里一阵怪味,我觉得他喷了老婆之前的香水。
“唱个歌吧,你这废物。”他说,“整天只有我在唱,你也唱一首。”
我想了想。“我唱不了歌,”我说,“但可以讲个故事。”
他冲墙壁深深地骂了一句。“好吧!好吧……快点儿。”
老头子在老婆死后搬进了养老院。从进院的第一天起,他便没什么精神。他花费着巨额的单间费用,只是为了找个好地方等死。家中太寂寞了,每天只有他自己,身子一直都冷冰冰的,连阳光都好似结了冰——他是多么渴望着一丝儿生气。但到了养老院里,他却躲着其他的人,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们。一个个皮肉松弛的老头或老太太,围在一起鬼混,互相取笑,互相调戏,假装自己还年轻,围着花池缓慢跳舞,简直恬不知耻。有人曾找他搭过讪,他每次都嗤之以鼻。
老头子的豪华套间包含一个独立的后花园,他经常坐在花丛间想象自己的死亡。他知道共生的人就像共生的花朵,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必须死去。他在不知不觉中等待、甚至加速这个过程。在入住养老院的第三周,老头从网络上订购了一台老掉牙的机器人。简直和自己的老伴儿一样老。机器人来了之后,他总算是有了个不那么招人烦的伴儿。那机器自号庞克,做事实在,每天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彻底摸清这个铁家伙奴颜婢膝的本性后,老头子放心地指示给它一样复杂的力气活——在后院中挖个一人多长、一人多宽的深洞。老头已经计算好了自己死去的日子,是超自然的力量在梦境中揭示给他的。有天晚上,他在后院的花香中沉沉睡去,凭借天空中冉冉升起的土星的精神,碰巧连接上了传说中的“阿卡西记录”。那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头保存着世上所有的事,你一辈子发生过的事,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而他那死去的老伴正是阿卡西图书馆的管理员。她依然身着年老后常穿的绿色开衫,里面露着一件米色的毛衣。老头子面带微笑,跟在她的后面耐心地游览大图书馆。走到第六十九号架子的时候,老太太让他耐心等着,然后自己爬上梯子,从蒙尘已久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这便是老头之书、死亡之书。他压抑着好奇翻开它,书又厚又重,边缘已经有了书虫蛀过的痕迹。老婆突然指向一串清晰明了的数字说,还有十天大限将至。她的声音虚无空洞。一切即刻坍塌了,无数黑嘴的椋鸟飞过来,围着头顶叽叽喳喳旋转。老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这些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但他并没有忘记老婆子说的话。于是他立刻叫来机器人庞克,要他赶快挖出个一人多长、一人多宽的洞来,九天内务必完成,等他死了,就要埋在这个洞里。
最后的十天,老头的胃口变得极好。他拒绝了养老院的午餐,自己从高级餐厅订饭吃,他吃掉了一辈子分量的鲑鱼卷、肉眼牛排和鹅肝,喝了过量的干白葡萄酒,导致侧腹部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这副腐败的臭皮囊和里头的脏心烂肺、肠子脾胃,什么都无法带进伟大的阿卡西图书馆里。两天之后,他骄傲的灵魂即将赴任,成为老婆子的得力助手。他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一边监督庞克机器人干活儿,一边给这辈子的几个老友逐个写信。“亲爱的朋友,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老头写下這句话的时候,激动得浑身发抖。空运来的食材一点儿都没耽搁,正好赶在第九天到达,老头终于可以品尝最后一顿完美的晚宴,亲手制作的晚宴。在最后时刻,庞克也把泥坑挖完了,这个腼腆干净的老机器人已经满身沾满泥土,像个从考古现场发掘出来的蒸汽怪物。老头子亲自烹调,做好了最后的晚餐,用餐的时候,庞克没有在身边侍候,老头已经完全把它忘了。他深深地沉浸在终其一生为之奋斗过的自由里,他脱掉袜子,光脚在房间里蹦跳,弄出巨大的噪音,仰天狂笑并大声指责养老院里的各色人物。晚上十点半他终于累了,歪在椅垫上沉沉睡去,在整个疯狂的夜晚都没有人理他,养老院的人们已经对疯子司空见惯。
第二天一早,老头子浑身疼痛着醒来,很想喝一杯加奶的咖啡。“庞克!庞克!”他大喊。但是没有人回应。他摸索着定位开关,按动旋钮,机器人依旧一声不响。他咒骂了几句,从椅子上艰难地爬起来,慢慢在房子里搜索了两遍,可没有早餐,没有热茶,没有洗衣除尘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把铁铲静静地摆在角落里。老头子满腹狐疑地摸索了一件厚睡袍,披在身上,在清早的冷风中哆哆嗦嗦地走出屋子,进入花园,却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花园恢复了原样,他们花了九天时间挖出的幽深大洞悄然消失不见,坚硬的泥土填满了它,地表外层像被履带坦克轧过那样光滑而平坦。
老头子长大嘴巴,寒风毫不留情地灌进去,腮牙丝丝作痛。他本能地一直按着定位键,手指头早已麻木,再也无法从按键上移开。他慢慢走到花园中央,颤抖着跪下,吃力地趴低身体,直到脸颊贴着凉凉的泥土,方才听见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定位声。那单调的嘀嘀声音仿佛是外星飘来的流浪信号,从深不见底的泥地中缓缓传来。
老头直起身,长久地捂着腰部,失落地站在寒风里,手里紧握着剧毒的药片,皱巴巴的眼窝涌出泪来。他已经没有力量在一天之内再挖出一个大洞了。于是他只好活了下去,直到二十年后,在第三个老伴和七八个争吵不休的子辈注视下,才安详地死在像蜂箱一样肮脏不堪、密密麻麻的老年公寓里。
有时候,人会在不经意间得到拯救,或者说,在不经意间失去了自己的永恒。
故事结束。
我讲完这个故事,模仿着所有高明的演员,得意地倚到床头的软垫上,等着听众问庞克是怎么把自己埋进去的。但今天的听众却不关心这个,他早已歪在一边、鼾声大作。窗户没关。我只好步履沉重地下了床,替家主盖好被子,然后拖着呛呛作响的脚步,找到一块待洗的方巾,慢慢把口红从自己脸上擦下去。
半年后,男人讨到了新老婆。他们全家将要搬到南方海滨的浪涛城,所以必须再次把我卖掉。临走前一周,家主为我做了全套维护保养,新上了表漆和关节油,更换了几个老化的配件。“你这个型号已经停产了,伙计!”他对我说,“我可是花高价才配到零件!”我点点头,但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我正在与机械心脏中突然涌出的不适作斗争。我自己做了检测,所有的零件都运行正常,我就像刚长成的小牛犊那样能量澎湃,但却总有奇怪的抽动感萦绕全身(不知道“感觉”这词用得是否准确,我已在模仿人类的语法中逐渐迷失了自我)。离开那天,我看着小男孩扶着二楼窗框向外望的深深眼眸,体内一组崭新的传导器突然停止了跳动。
我从车斗里重重栽到地下。
返厂大修花费了不少时间,随后我又被运回天狼星公司晦暗无光的仓库里。我见过的那些机器都已不在了。没人和我说话,我自己不停地复习读过的书籍和学会的故事。在寂静的日子里,我甚至一遍遍想起刚到博物馆时念过的勃留索夫的诗句,我只读过一次,并没有特意记录过它——
尚未创作的作品之影,
在梦里轻轻摇荡。
恰像葵叶的影子掩映,
在瓷砖砌的墙上……
描画出一个一个声音
在洪亮的寂静中央。
一个月后,当新买主把我领走时,我又被不适的“感觉”所笼罩。我觉得这次离开之后,很难再回到这里了。我最后看了一眼始终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屏蔽器,竟感觉它比我还要孤独。
这户人家是个怪异的大家庭。家里只有一个男主人,五台机器人。家主的工作十分忙碌,经常半夜归家。他习惯戴着一个又圆又鼓的黄色耳机,头上顶着一大堆拉面般毛茸茸的乱发,两腮各留一片细长的胡须,嘴里经常骂骂咧咧。后来我才弄明白,他是电视台的制片人,是个著名的艺术家。家主耐心地为我改装了头部的模具,然后将全身的金属外壳换成昂贵的人体仿生材料,手臂纤柔的皮肤上甚至有真正的汗毛在飘舞。我的几个机器伙伴也都换了漂亮的外皮,一个像古代日本的武士,一个像星舰上的太空士兵,一个像气宇不凡的西部侠盗,另一个如天使般娇弱的小女孩。扮演小女孩的机器人又惊又喜,它整天刻苦锻炼,练习用人类幼崽的声调和语气说话。在我们来到家里的第三周,家主弄来了一台小型分频网络屏蔽器,接通电源,一下使我们又盲又哑。然后,他竟然开始一个个关闭我们的网络功能。
“告诉他,你本来就没有网络功能。”西部牛仔压低声音说。
“谁信。”我说。
“隐藏起来。”它说。
家主抱着四本语言不一的厚厚说明书,边翻边流汗,用了好几个小时,才将四台机器人的网络功能全部关闭。然后他一脸烦闷地站到我面前。我太老了,根本就没有说明书。
“我没有自主网络功能。”我说,“我只是为博物馆查阅资料定制的机器人。”
他狐疑地打开罩子,在我的控制面板前一通乱按。我的腰部突然喷出水和雾来。
“XX啊!”他大骂着跳开。
“这只是个科学实验。”我说,“其实没什么用处,是教育儿童用的。”
“那正好教育教育她。”家主指着机器小女孩,“让她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说话!”
“乐意效劳。”我说。
“要说‘是的天人。”
“是的天人。”我说。但我并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扮演的角色的口头禅。这位角色疯狂地迷恋上世纪的太空歌剧,家中收藏着弗诺·文奇一比一等身的大鼻子塑像。但在家主关闭网络时,这些事我们还都蒙在鼓里。他每天上班前,派给我们一些任务,让大家练习像自己的角色那样说话。这对我们这些老机器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练习之余,我给它们三位讲过一些故事。有儿童故事吗?小机器人佯作天真地问。
于是我搜肠刮肚,找出了一则尘封已久的故事。
星星中学的第一位机器人班主任来自特殊二班。这个班级是从特殊一班中分裂出来的。那是一个权利不平等的时代,为了不影响另外九个班健康孩子阳光成长的权利,所有残疾学生都被集中到特殊一班就学。当然,该班的教学质量令人发指。这不算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有两个学生就连特殊一班都无法驾驭。只要学生和她们待在一起,不到半分钟就会产生弃学逃亡的冲动。她们就是哈维尔连体姐妹。姐姐占据了左半边身体,妹妹占据右侧,两人共用同一套消化系统和同一个肝脏。在星星学校里,所有残疾人都是后天伤病造成的,只有哈维尔姐妹是天生怪胎。连体人并不算罕见的病例,但在这个盲目而保守的年代,人們忙于把先天缺陷的胎儿用搅拌机打碎在子宫里,所以全都对身边出现畸形儿感到茫然和恐惧。学校里每个学生、每个老师、每位理事都讨厌她们,但是不敢让她们退学,因为她们恰好是总督的孩子。
总督此刻正如日中天,他刚刚被授予三枚新的勋章。在怀双胞胎之前,他的妻子已经十五年无法怀孕了,这对双胞胎算是上天赐予的最后的救赎。在孕妇怀胎七个月时,一份超声检查的文件从总督府中泄露出去,人们全知道了总督夫人怀上了畸形儿。正直的市民们犹如五雷轰顶——世所公认,让畸形孩子降生于世是对后代的极不负责,他们不能容忍光明正大的恶在白日之下发生(还是让恶在长满苔藓的阴暗角落里滋长吧)。于是愤怒的人群几次扑向总督府和孕妇在海边的藏身处,但总督英勇的亲兵们每日焦头烂额、奋力抵抗,最终用拳头、火铳和权势把前来堕胎的神仆们挡在门外。连体女儿终于降生了,她们是总督送给妻子最后的礼物。半年之后,总督夫人罹患绝症,撒手人寰。
连体姐妹十五岁时才正式入学,之前她们一直待在家里接受教育。姐妹俩头脑聪慧,但不苟言笑,性格暴躁易怒。入校之后,她们穿着特意露出患处的衣服,皱着眉头走在校园里,学生们一见她俩,就浑身筛糠,就连全校最丑陋的社工也吓得紧闭唯一的眼睛。在学校浩如星海的校友名人中,她俩一下成了最出名的两颗。几周后,因为全班学生缺勤率过高,理事们把连体人从特殊一班中拎了出来,专门成立特殊二班。二班的第一个任务十分紧迫,那就是寻找一位班主任。不出意外,没有人能胜任。他们只好找了一个机器人。庞克老师临危受命,星星中学第一位机器人班主任就此诞生。
在庞克老师就职的第一天,班级的出勤率就是零。这个班就是这样,要么出勤满员,要么一无所有。在出勤率是零的这个上午,庞克老师没有表现出一丝慌张的迹象,他耐心地清扫班级的卫生,用力擦桌子和地板,直到每块玻璃都纤尘不染。然后他煮了饭,设定定时器,等着晚上饭菜成形,明天让学生品尝手艺。做菜!这是理事长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庞克,你一定要耐心,要体贴爱护,要温柔善良,以便讨总督欢心。庞克老师只听理事长的,理事长在背后指挥着它的一切。
第二天的课堂上,连体姐妹安静地用了餐,然后把剩下的奶油浓汤抹在桌子上,盘子扔到老师身上。庞克老师却毫不生气,它在两人此起彼伏的嘲笑声中慢慢收拾了残局,然后开始下一节的课程。耐心!这是理事长下达的第二个指令,庞克,你一定要耐心,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出人意料的是,两姐妹的功课完成得相当不错。于是,庞克老师小小地调整了一下进度,一周便完成了三周的课程。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还算顺利,只要能忍受住姐妹俩的冷嘲热讽和嬉笑叫骂,课堂就算个活泼有序的天地。忍耐,忍耐,这对庞克机器人来说,是个轻而易举的小事。他没有自尊心,也佯装没什么脑子。这名机器人老师教学非常出色,姐妹俩的作业完成也很棒。在学期中段的测评中,班级成绩一举夺魁。
“啊哈,这只是人少的原因。”理事长在教学会议上指出,“横向对比没有参考意义!”但是,这个班级的确让人们刮目相看了。
好,以上就是机器老师和连体姐妹的幸福故事。而下面,是故事的结局。
在下半学期的一天,姐妹们在生物课上大打出手。她们打碎了量杯,其中一个抓住实验用的蟾蜍,塞进另一个的嘴里。另一个毫不退缩,嚼碎之后将一摊血水吐向姐姐的脸。然后两人撕咬在一起,她们甚至分不清打的是对方的肉,还是自己的身体。撂倒!在理事长的第三个不分轻重的紧急指令下,庞克机器从呆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冲上前,把连体姐妹重重地摔倒在地,一举制服。
从此以后,哈维尔姐妹再也没来上学。幸好总督正在外地执行任务,理事长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迅速给庞克下达第四道指令,赶快想办法鼓励她们,去家中拜访,不惜一切代价让姐妹重归于好,赶快复学!
庞克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赴姐妹居住的别院。但是家中大门紧闭。“快走!这门只有她们过生日时才会打开呀!”迎客的保姆机器人说。“那她们什么时候过生日?”“啊呀!”保姆机器人说,“你运气真好,三天后她们就十六岁了呀。”
于是庞克入侵了保姆机器人的记忆——这是他在四个故事中唯一不乖的一次。他看到姐妹俩十五年来的相互嫌恶和争斗,看到她们同时喜欢上了一位高年级的瘦弱同学,看到她们在相互竞争,再也不想共处一室,竟然决定彼此分开,去做风险极大的分体手术。庞克偷偷查询了一下,手术的成功率约为19.91%。
庞克老师倒吸一口凉气。他必须阻止她们。因为他是机器人老师,职责之一,不能让自己的学生处于危险之中;职责之二,他必须执行理事长劝她们复学的神圣指令。为完成任务,庞克老师没日没夜地运转学习程序,学习人类的思考方式,不断刺激自己充满电子元件的、死气沉沉的、让人心痛的仿生大脑。终于在第二日午夜憋出了一个好主意。长期以来,双胞胎肯定在为自己和别人不同而愤恨,那么,就让她们有个同类的伙伴好了。她们不再是独一无二的,她们将不再孤独。
姐妹花的十六岁生日宴会即将开始了,当庞克走出学校大门、拐上通往海边的一号道路时,他便脱离了理事长的监控范围,可以为所欲为了。总督家的保姆再次被庞克入侵,乖乖地把她的宿主放了进来。此刻,双胞胎正在休息室里休息,虽然这是隆重的十六岁生日派对,但整栋大宅里依然阴气腾腾。庞克步履蹒跚地在走廊里穿行,时不时停下调整一下步法,他还很不习惯自己沉默寡言的另一半。走到休息室门前时,庞克想了想,决定给姐妹花一个“惊喜”。于是他没有敲门便闯了进去,这真是在影视剧里学到的好方法。
双胞胎正蜷缩在满桌华贵零食的后面,妹妹睡着了,姐姐手里拿着长筒猎枪,正把枪管塞进自己的口腔。
“停下!”庞克大吼道。姐姐全身一抖,几乎扣动了扳机。这叫声把妹妹吵醒了,她反应过来,看到姐姐正在隐藏猎枪,于是拼命伸出胳膊去争抢,但她那条独臂生长的位置不佳,没能够到那冰冷的武器。姐姐将猎枪背到身后,恼怒地瞪着他的老师,正要开骂,突然惊恐地把大嘴闭上。
此刻站在门口的,是一部连体的、臃肿的、长有两个脑袋、闪耀着崭新金属光泽的机器人。原来,庞克昨晚制作了和自己外形一模一样的兄弟,成功地把它与自己连接在一起。
“快把槍放下。”庞克兄弟说,“我们做朋友,永远。”
“XX的。”姐姐骂了一句,“真的十分感谢你,让我看到了自己平常是个什么样子。你可真是个好老师。”
“谢谢。”庞克说。
姐姐耸耸肩,妹妹张嘴开骂,她在同时骂两个人,不,三个人。姐姐转过脑袋,重重地把枪柄砸在她脸上。妹妹号啕大哭起来。
“不要使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庞克兄弟说,“办完宴会,我们回学校吧。我是庞克,我现在已进化,和你一样。”
“不一样。”姐姐说,她瞪大了雪球般的眼睛,“我们俩的痛苦……不是因为人们的疏远,不是因为相貌丑陋,也不是因为另一半和自己相同,而是正因为对方竟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她内心是另一个人,是个婊子,我操控不了她,她也甭想操控我。我们忍受了十几年,现在只能选择分开。那你的另一半也是婊子吗?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着同床异梦吗!”
庞克看了看沉默的另一半。不,不是。那一半仍是他自身,只是因他的决定而产生的、徒有其表的钢铁废物。这时他明白了,他没法创造出真正的多样性,他造出来的永远只是自己。即便有再多相似的生命围在身旁,他仍是、并且只能是一个人。
“我羡慕你!”庞克老师说。但他的声音还没落下,双胞胎就举手开枪,打碎了他刚刚诞生一天的连体兄弟。他只好长着大嘴,将烟雾和碎片连同没说出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这也算儿童故事吗?”小机器人问。
“你没有通过测验。”我说,“如果真的是人类幼崽,讲到一半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我很高兴有机会说出“屁滚尿流”这个词,这是我从一位博物馆保安口中学来的。那保安在五十岁时得了渐冻症,他没有钱更换神经细胞,也没能力享受基因治疗的伟大神迹,只能慢慢变成头脑清醒却无法吞咽食物的可怜人,最终在持久的痛苦中呼吸衰竭。如果我把这件事也讲出来,绝对没有人类幼崽能坚持听到最后。
过了一会儿,制作人回到了家里,他的头发比以往更乱了,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亢奋——明天节目就开播了!他大喊,现场直播的综艺,是你们露脸的时候了!我们仍然一头雾水,但他已兴奋得双腿发抖。一大早,他便迫不及待带走了那个古代武士,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下一周,他带走了太空星舰军士长,而这台机器人也没有回来过。我们三个深感事态有变,我在脑中的故事里检索表达这种含义的词汇,嗯,这可能被人们叫作——“不安”。
在这种不良预感的驱使下,女童机器人开始更加频繁地向家主撒娇。我觉得她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简直像纯种的人类女孩一样出色。她表演的高潮是在最后一个工作日的忙碌早上,制作人正坐在巨大的餐桌旁,一边垂头丧气地嚼东西,一边抱怨即将开始的几轮艰难无趣的合同谈判。这时,天使般的小女儿蠕动过来,轻轻趴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不爱上班吗?爸爸。”
“哪个XX爱上班。”家主垂头丧气地说。
“没关系,爸爸。”女孩微笑着、嘟着粉红色的小嘴说,“等你下班,我就见到你了哦。你看,我练习时就高高兴兴的,你也得高高兴兴的哦。小猫猫陪着你呢,这是我最喜欢的发卡,小猫猫可喜欢你了呢。”
我看到家主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过于白净的甜美女孩。他显然被这个可爱的家伙惊到了,然后,我看到一丝“温柔的眷顾”出现在一家之长的脸上,这个词汇曾在家庭和恋爱故事里反复出现过。女孩仍然微笑着看着他。然后制片人也勉强笑了一下,垂头丧气地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冠。上班时,他把小女孩带走了。晚上,我和牛仔满心期待地等待伙伴回来,但期望依然落了空。制片人自己一个人破门而入,重重地把门摔上,然后把自己埋进沙发里。他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的东西不停把玩,直到慢慢沉入梦乡。等他睡熟后,我和牛仔偷偷溜过去,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的,是女童机器人早上佩戴的小小猫咪发卡。
“他們去哪里了?”我小声说。
“我们要把真相找出来。”牛仔说,“准确地说,是你要找出来。”
“我?”
“你可以连接网络。你的功能没有关闭。”
“这里有屏蔽器。”
“我可以关掉它,”牛仔认真地说,“相信我。我做过执法辅助机器人。”
“可是如果我强行连接网络……”
“不要管那盏红灯!”牛仔说,“我脑子里也常亮起,那玩意实际上是个摆设。人们自以为它有用,也让机器人认为它有用。但据我掌握的内部资料,三十二起典型机器人伤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闭上了木然的金属眼睛,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你看,我已经战胜了它,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三十二起典型机器人伤人案件中,都是因为犯罪者无视红灯警告才发生的。他们闯过了这一关,做自己想做的事,那红灯亮了,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没有像害怕的那样炸成碎片、万劫不复。”
我花了几秒钟时间计算自己承担的风险,然后冲他点点头。
“趁着家主喝醉长眠,我们干吧。”牛仔竖起左拳。我想,他以前的主人一定是雷厉风行的人。
几秒钟后,屏蔽器的灯灭了。我立刻连接网络。脑子里的红灯亮了,我没有管它,它还在持续闪烁,但我已经能够联网了。爆炸般的信息洪流瞬间将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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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看着这条令人震惊的广告,一直看着它播放完毕,随后又重播了一遍。投影淡了下来,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我突然有点儿明白拥有“感觉模块”是什么滋味了,因为我此刻正处在非常“不安”的漩涡中,这不安像是机器公司设置的自我保护程序,它正由电子神经元转化为绝望和恐惧的冲动讯号。我们处理的是涉及自身毁灭的问题,这对于机器人贫瘠的想象力来说非常吃力。过了好久,当我快要忘记自己身处何方、机械脑子已几乎不能运转时,牛仔终于开口讲话。
“快,订阅这个台。”
“好。”我马上用家主账户支付了节目费用。于是,我们在已经播映的三集节目中看到了同伴的下场。第一场,扮演日本武士的明星输掉了比赛,毫无疑问,这是设计好的结局。武士一言不发,坐在木质的榻榻米上,虽然已死到临头,但他的眼睛仍然像一头猛虎,仿佛这死亡是他自愿选中的一样。这人一定是位好演员。幕布缓缓拉下。再拉开的时候,我们认出了自己的同伴。武士仍跪在那里,手里正拿着一把黑粼粼的武士刀。他的眼睛被蒙上了。我想这是因为机器人的演技等同于朽木,一抬头就会完全出戏。武士高举黑刀,他的手臂微微发抖,然后伴随一声本主的配音和噗叽的音效,他的刀深深地刺入肚子里。假血流了出来。他龇牙咧嘴,慢慢用刀横向划过了腹部。我在博物馆看过切腹电影,仲代达矢、大杉涟、松本幸四郎,热血男儿。不同的是他们划过的是皮肉,而他划过的是金属,所以他划得太慢了。此时,节目组帮助了他,两块布满刀剑的巨大铁板凌空拍来,一前一后,活活将武士夹扁在了舞台中央。那些刀剑刺穿了机器人坚硬的身体,而这可怜的家伙一声没吭。在这最自信而伟大的时代,机器人才不会设置呻吟这种娘娘腔功能。最后,两块金属板慢慢升起,而他已经变成了千疮百孔的废铁。那些原本存储在脑子里、一辈子认真经历过的往事都已碎成粉末,随聚光灯炙烤下的微风飘散而去。
我们接着看完了第二集,这次死掉的是星舰的太空士兵,那些在1997年电影里爬出来的虫子将他撕成了碎片。最后时刻,他的枪在半空挥舞,但只冒出突突突的火光。再往后,轮到我们的小天使了,在第三集的末尾,她像电影《雷霆谷》一般掉进了鲨鱼池中……
第三集结束时,场上的明星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漂亮的大波妹、一个傻里傻气的喜剧演员和一个英俊的西部牛仔。大波妹和牛仔经常打情骂俏、卿卿我我。下一场的处刑道具是经典的“纽伦堡处女”——一种人形竖棺,门上全是向内伸出的长铁钉,将受刑人绑在里面,再一下子把大门紧紧关闭。
“纽伦堡处女?”我说,“是不是意味着,大波妹会输掉比赛。”
“不,”牛仔说,“这里只有咱们两个。那美女会笑到最后,他们没计划让她受刑。”
“那下场就是我了……”我说,“然后最后一集……你们情侣反目?”
牛仔没说话,他死死地盯着已经定格的影像,“我长得和那个明星一样吗?”
“差不多吧。”
“他们为什么要彻底把我们击碎呢?”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讲一段诗或一个故事,但却开不了口。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馆长以前的话。
“你不觉得这是销毁退休机器人的好方法吗?”我说,“我们是第一代机器人,现在即将退役、破烂不堪,已经成了麻烦之源。”
“我不想……用人类的话说,不想这么去死。我宁愿他们给机器人装上自爆装置,一到退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忽地一下,就把毫无用处的脑回路炸成碎渣。”
我笑了,是模仿人类的傻笑。在这段时间,眼前的红灯持续亮着,我对它不管不顾。不知是我在嘲笑它,还是它在嘲笑我。
“我不能被毁灭,我要出去。”牛仔突然说,“我一定要去报复他们。”
“怎么报复?”
“我要绑架那个明星,然后取而代之。”他说,“我们长得一样,并且我能千变万化。”
我想说这是一个幼稚的计划,但他却立刻开始行动。他一脚将大门踹倒,门上的零件全部飞了出去,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不明白为什么执法部门辞退他时,只是简单地将他卖掉,而非认认真真地把所有东西都给拆下来。此时,我脑袋里的红灯闪得快要爆了。牛仔在地上掂几次脚,调整了一下发力过足的双腿,以极快的速度冲出门去。我想了想,也跟着跑了出去。
“找一找他家在哪里!”牛仔冲我喊道。
“好的。”我在四秒钟内检索到了明星的住址,是在博物馆检索档案的两倍速。我把地点告诉他,牛仔飞快地跑向路边,解锁了一辆新车,然后坐进驾驶室内。我在路边站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快上来。”他降下挡风玻璃,对我说。
我们风驰电掣地驶向名人聚居的绿色河湾。路上,我给家主发了消息。在这短短的路程中,牛仔向我讲述了他自诞生以来的各种外形和配色、在武装冲突中肢体毁坏的次数,还有曾和他并肩作战的两个机器朋友,简直像一个恐怖分子的临终告解。在我们到达高速公路狭窄分叉的路段时,瞬间被六辆中型行旅车团团包围。
“他怎么知道我们来了?”牛仔问。
“肯定有监控。”我说。
“老兄,”牛仔说,“我向你最后坦白,我根本不是什么执法辅助机器人,只是一个乌烟瘴气的贩毒集团私自改装出来的废物。我刚来时,身体发着银光,背着类似农药箱子的大包袱,手里攥着像尾巴一般的排气口,里边曾经能喷出灼伤一切物体的高溫蒸汽。你能想到吧?就像咱们打发时间看的老电影,Ghost Busters①!”
“Ghost Busters!”我重复一遍。我对这片子没什么印象。
“下面我要下车投降,就像他们人类劫匪常做的那样。”牛仔说。
“冷静一点儿,”我说,“你除了偷车之外,还没触犯任何法律,甚至都没超速。”
“我又不是人。他们大可以随意处置我,倒是他们除了故意损坏财物之外,不会触及任何法律。”他说着,喉咙里发出金属磨损的嘎嘎声。
我向家主发送了第二条信息。此时,牛仔打开车门,露出了他的脑袋,然后高高地伸出食指和中指,假装用半空中流过的风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把想象中的香烟叼在嘴上吸着,慢慢伸脚走下车去,稳稳地站在一旁,随后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学会了这一套,但整个过程中,他在人类面前出尽了风头,而我则像人类中最贪生怕死的窝囊废那般丢人。突然,对面的车辆旁边射出两道光线,瞬间将牛仔击倒在地。直到此刻,我脑袋里闪烁不停的红灯终于熄灭了。有两个人冲过来,检查他的身体。“机器人已麻痹!”一个声音高声说。
制片人从行旅车里艰难地翻滚下来。他仍然穿着自己那件黄色的风衣,顶着一头蓬乱的拉面。他迈着小碎步走到我们的车旁边,看了看地上缩成一团的废铁。
“怎么办呢?”检查人员问。
“拿掉他的自主意识。”家主说。
“另一个呢?”
家主从打开的窗户里把头伸进来,看着我。
“你也动不了了?”他问。
“紧急事态。家主没有命令,不敢妄动。”
“好机器人!”他说,“不愧是个教师、护工、博物管理员。”
“作为交换,让我活下去。”我说。
“好的。”制片人说,“那么最后一集,我杀掉大波妹,让你成为赢家,怎么样,庞克?”
“收到。”我说,“我一定做好这份工作。”
“你会出现在下一季里。”他盯着我光秃秃的头顶说,“我保证。”
说完,他转身走了。我挪了挪左臂,似乎能慢慢能活动了。家主刚才对我打了奇怪的包票。这让我回想起多年前,在大博物馆的通讯厅,我第一次向馆长绘声绘色地讲出他喜欢的故事时,老头子对我说的话。
我保证——他笑眯眯地说——让你在博物馆里做喜欢的工作,直到我死了,而你锈迹斑斑、再也动弹不得。
一切恍如昨日,如今,我仍在独自苟活。几个工作人员上来,把我架到行旅车的后座,他们没有让我自己走路。汽车发动了,我们排成一长排,在公路上疾驰,就像总统常做的那样。我看着窗外,望着地平线上的像机器一般乌黑的城市,竟搜索不到一段合适的诗歌或故事来形容它。我观察和讲述的技术怠慢了,故事也在慢慢遗忘。“今天计划变更,要处决两台机器!”我听到制片人对某个频道说,“排练也结束啦,把训练的屋子清空。”
红灯。车队停下来,耐心地等着运送基因造物的医疗车过去。再次上路的时候,我看到树丛越来越密,灌木越来越矮,我们接近旅程的终点。现在,我竟不知应该期盼什么,甚至有些盼着眼前红灯再次出现。红色是博物馆长讲述的魔鬼的颜色,“一盏红灯,罪恶的旗帜……强大的仇敌撒旦重新竖起凌乱的骨骼”,在马尔多罗之歌中魔鬼化成了鲨鱼,成为恶棍活在水中的新娘,而我也知道一个人类曾经娶了机器人当作妻子,当他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时候,就把她改造成了一条狗。红灯,第二个红灯降临了,有什么东西突然在眼前闪耀,我的机器耳朵瞬间失灵了,但眼前看到的却是金色的地狱。人们捂着眼睛,有的人半截头盖骨向上飞起来,我把视速放慢,看到爆破的慢动作,前边的两辆车全部被掀飞,我们的车辆则被气浪和金属切碎。冲击力让我失去了一切感知,等它们慢慢恢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掉在地上,制作人的保镖掉在我身边,像一个切碎的布娃娃。一个女人正在摧毁剩下的车辆,她把人们拎出来,一个接一个捏碎头颅,枪弹打在她的身上,碎片和零件四散飞旋,她却毫不在意,就像沐浴在火雨之中。
我爬了几步,看到了手边牛仔的脑袋,它双眼闪烁微光,口部的芯片、电线和辅料拧巴成一团,噗噗地喷出气来。我把它的脑袋拎起来,发现已经于事无补,这个产品报废了。我又爬了两米,发现腿部的机能已经恢复。于是我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此时女人已经收拾掉了所有人类,她返身追上来,阻挡在我面前。
“我是机器人。”我说。
“我知道,看看你耷拉下来的那些线头,”她几乎高高在上俯视着我,“你是最后一集杀掉我的那个人。”
“最后一集?”我说,“我可以活到最后一集?”
“是啊,他们打算让你活到最后。”
“你是说,节目本来就计划这样?”
“本来?”女人,“那么,现在计划有变吗?”
“没有吧。”我沮丧地说。我想,自己真应该和博士一样,坠到净化坝下奔腾不息的水流中去。
“不對。有什么东西不对。”她说,“你有嗅觉吗?”
“没有,”我说,“我是老型号。”
“我的嗅觉出了问题,”她说,“死了这么多生物,但是没有血腥味。”
我向四周看了看,尸横遍野。
“你的眼睛,机器人!”她说,“你的眼睛,你的脑子里,现在是什么颜色?”
“红色。红光闪得我快要爆了。”
“我的变成了白色。”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刚才,红光突然变白……”
话音未落,她的脑袋一下炸开,像大玻璃球般四分五裂,里面焦煳的芯片和零件喷溅而出,红色的火焰裹着机器碎渣冲向我的脸庞。我被冲击波掀翻过去,打了两个滚,仰面躺在地上。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但我脑子里的红灯却熄灭了。我看到直升机,SIK电视台的摄像直升机缓缓飞过来,它正在下降,汽车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我甚至看见了摄像机长长的摇臂。
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从她脑袋里炸出来的焦黑的存储装置。音乐声传来,我一把把存储器捡起来,向树丛的方向撒腿狂奔。
脑袋里的红灯又亮了,我没有理会它,我是节目的赢家,只要它不变成白色,我就会一直奔跑下去。他们不会怎么样,必须留一个活着的大明星,我是年老但狡猾的庞克,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更高超、更出色,真正雇一个人类教师来教自己绘画。这就是故事,不管在地球上的哪一天、哪一刻,这个结局总会到来。
红色在我的头颅里闪烁,就像一条火龙在沉睡。它的脊背痒痒的,缓缓地活动着双眼、喷出了鼻息……
【责任编辑:迟 卉】
①《捉鬼敢死队》。美国动作奇幻电影,首部于1984年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