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故障

2021-05-25 07:47光乙
科幻世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中转站罗伯特重力

光乙

我十分想念老袁,怀念他的碎碎细语,期待他的无所不能,渴望他的亲力亲为。

老袁是在1月末离开的绵星。临离别之际,他叮嘱说:“要当心墨菲效应①,必须要定期检修中转站和重力波天线。”当时,我一个词语都没有听进去,巴不得他快点儿滚,也不要再回来了。我还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到这般失控的地步,只是想着老袁要是不在了,日子就会轻松许多。罗伯特也抱着类似的想法。罗伯特驻守在绵星近地轨道的太空站中。老袁一走,再也没有人能管住他的酒瘾了。一想到之后的惬意日子,我和罗伯特都对他的休假表示热切的欢迎。

可不曾想,老袁就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卡珊卓女神,总能一语成谶。又按照中国老话说,这一张嘴像是开了光。袁走后不久,2月13日,一场恒星耀斑大爆发,电磁风暴席卷而来,扫过整个绵星,洗礼太空站和地面中转站。

风暴很快消寂,翌日,我的噩梦开始了。

出现问题

凌晨3点半,雪峰上的中转站发来警报。蜂鸣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本不想管,捂紧了耳朵闭住了眼。居住舱外风雪大作,温度计上的示数几近溢出。舱外的温度创下了新低,居住舱的恒温系统勉强运作。我不得不拉紧了保温睡袋,全身蜷曲有如罐头里的沙丁鱼。可是警报声不怕严寒,也不惧深夜,像是嗑足了能量饮料,不光响个不停,声幅还越来越大。我和警报声对峙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忍受不住,破口大骂,卷着保温睡袋,踉踉跄跄地坐在操作终端前。

我本想直接关闭警报器,就像是以前一直做的那样。先前,雪峰上的中转站也曾发生过故障,不过都是小毛病,中转站的自动化系统自己能处理。然而这一次却有些奇怪,不光警报器关不掉,连警告信息都陌生无比。我手忙脚乱,打开《维修手册》,在几十个TB的代码解释中比对。后来我看懂了,这次的问题,系统自己修不了:大大小小的问题五十多个,最严重的当数超导输电轨道和变压器,结构性破坏,无法工作。

无奈之下,我决定实地上峰。临离开居住舱,我脑子一抽,忽然想尝尝老袁一直吃的中式花卷和豆浆。我在加餐机上调用了老袁的菜谱。不多久,我的早餐出现了。一张工程塑料的方形托盘上,盛着一团凝胶状的玩意儿。气得我猛拍加餐机的外壳——这就是罗伯特处理故障的方法。那个俄罗斯人在面对不听话的设备时,常常这么做,既能泄愤又有奇效。

可能是我的力道不够足,又或是气势不够硬,那机器竟毫发无损,我的拳锋却痛得通红。标准的电子女声,它用柔声细语悠然地挑衅,“您的早餐已完成,请尽情享用。”老袁常说,机器设备欺软怕硬,他还在时,这台机器绝不敢这么做。

我苦笑着摇摇头,咀嚼着这团固液糅杂的混合物,口中弥漫着机油、黄油和青葱混合的恶心味道。我来到居住舱的隔离间,换上封闭服,外面又套上工程外骨骼。我的手指在手腕上的光屏轻点,又授权调用了一台维修机器人。准备工作完毕后,我便开始攀登山峰。

我很少上山(好吧,几乎没有),不得不依靠太空站的GPS导航。那导航用标红箭头指引着我,七弯八拐地在山谷与山峰之间上上下下。跋涉途中,风吹得更紧了,雪也漫天,能见度低得可怕。封闭服的恒温系统超载运作,我还是冻得咯咯磨牙。我攀爬了将近三小时,狂风暴雪总算停下了,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定神一看,怒火又起,险些想要把导航装置砸个粉碎。

这玩意儿把我导航到了另一个山头。

眼下,我距离中转站只有五百米不到的距离,中间却隔着一道将近两千米落差的深涧。在两者之间仅有一隅五平方米不到的孤峰,一片厚积的白雪仿佛无声嘲笑着我。

这也意味着,我还得下山再上山。

我并没有急着离开。不知道是不是GPS歪打正着,站在这个山头,我能清楚地看到远近的一切。就像是老袁说的,“一览众山小”。眼前,中转站如山城①般聳立在峰头,一道笔直的超导输电轨道似长廊,连接起主站与变压塔。超导输电轨道的中央几近崩塌,外立框架和内部导轨扭成一团。变压器更是惨不忍睹,原本笔挺的塔架断裂、弯折,揉成了藤蔓形状。仿佛有一个巨人跌倒在长廊与高塔之前,双手下意识地一横一竖,紧紧攥着长廊与高塔。

远处,晨曦堪堪爬上连绵的山峰,赤霞却只能照亮天空的半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四分之一。浅蓝色的天空大半沦陷在深灰色的梯形色块里。那色块的表面还投射着圈框点线图。这幅图是系统诊断图,大小在二十平方千米左右,原本为了方便太空站里的维修员观测,应该在顶面出现,不知怎么的,出现在了侧面。不过,相比较重力波天线此刻的位置,诊断图的错位反而不奇怪了。

梯形色块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四面体——这就是重力波天线,本该在近地轨道好好待着,现在却来到了对流层。这也是它第一次从近地轨道下来。它在那个位置上,似乎预示着一种不祥。

总之,一切都很糟心。

诊断问题

直线距离521米,我却要用将近十五千米的路程来弥补。从这一个山头爬到那一个山脊,我发誓,等老袁回来,我绝对不会再上山——至少三年内不会了。

我不明白老袁为什么那么爱爬山。绵星通信桥接站,我们这个三人维护小组,罗伯特大大咧咧,且慵懒愚钝;我唯唯诺诺,也得过且过;只有老袁这家伙,认真起来堪比机器人。当故障发生时,他绝对会亲手把故障设备拆解,将其中的零件一个接着一个地按次序排查。我常常善意地劝他,“老袁,你可真是我们的大工匠。可是,我们拿着这么点儿项目工资,不必认真到这个份上。再说了,还有自我维护系统,设备自己就能维修自己,我们不过三个被流放的倒霉蛋,做这么细致又有什么意义?”

你猜这家伙怎么回应的?他说:“倒霉?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感到荣幸吗?这可是星座灯塔!这套系统要是不能正常运作,六个恒星系居住地,跨星系通信可就断了!”

我无奈地耸耸肩,“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工作的?拿着卑微的薪水,怀着崇高的梦吗?一份工作而已,何必这么认真?”

他来了一句我至今也参详不透的话,“荒川,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又说,“我也挺奇怪的,你们日本人不是一向以工匠精神著称,怎么过了五百来年,反而没了追求了?”

我现在倒是认真地想念起这家伙了。如果不是因为休假期,现在上山受苦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我。

我硬着头皮进入三号中转站,合成涂料在日积月累的风吹雪打之下数字斑驳,残缺的部分形似外星文字。近看中转站,给我一种更加寒冷的感觉。中转站第一二层采用半开放式结构,雪顶上的狂风穿梭在合金钢制的框架、管线和支撑横梁之间,被挤压形成烟囱效应,更加凛冽地席卷狂掠。这一结构,设计和实施建造的正是老袁。他当时觉得,这个结构可以将风的动能转化为储备电源。为此,工作层平台上还立着大大小小的微型扇片。

老袁颇有先见之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恒星风暴把一切吹得乱七八糟,站里站外都是如此。风暴里的电磁涡流就像是电磁脉冲震荡,把带电的设备都弄乱了。这其中也包括中转站的主电源系统。超导输电线断了,变压器损坏了,连带着山体里的反物质转子也宕机了。要不是备用风电撑着,中转站早就漆黑一片。不过这么一点儿电源也是勉力支撑,内部电梯不能用了,我不得不沿着安全台阶爬向主控室。拾级而上之间,我对安全又有新的理解。为什么安全台阶这么安全?因为它就是纯粹的机械结构,除了荧光指示牌,就没有别的电气设备了。

继而是主控室的大门,身份感应门供电不足——也可能是坏了,半开半闭,露出一条手臂粗细的缝。我下意识地试图用手扒开,动力工装的引擎和它打了个五五开。我忽然发现,我还有一个更健硕的助手。于是我打了一个响指。“破门!”我对身后的工程机说。它二话没说,冲将上去,一拳把门轰开了。

简单,直接,粗暴——像是罗伯特的作风。

主控室中央,又是一个面板横在我的眼前。系统主控面板,一个斜面加一个平板。斜面上是系统运行图,全息投影实时呈现中转站各个模块的运作;平面左右一分为二。左边的是手动操作区,由按钮、推拉杆、旋转阀和录入键组成。右边是半自动化操作区域,只有一副可以移动图标和连线的全息光屏。老袁在时,最喜欢在手动操作区进行人工微调。而我呢?连半自动化操作界面都不想碰!原因很简单:居住舱里那个操控面板(就是那个警报器响个不停的面板),它是全自动的,我只需要按下一个按钮,也就是声音输入键,口述协调指令就行。既然能在山下舒舒服服地远程控制,又何必要上山?

老袁是一个认真的疯子。哪怕恒星风暴没有破坏山上下的短波通信,他也会爬上来,比对着运作图,一个符号一个图标地手动检查。想到符号和图标,我又看向主控室之外。重力波天线表面的诊断图又变化了。甘特图、流程图、鱼骨图、权重表,各种各样的工程图形,像是画廊里的后现代主义线彩画,交相呈现在光滑的表面上。

当然,这又是老袁的设计。他坚持要在重力波天线上安装一个“自我诊断可视系统”,还非得要让图例显示在表面,说得好像有人能飞到外太空亲眼见证似的。在我看来,这完全没必要,还浪费能源。系统的自我诊断,烦琐、晦涩又深奥,堪比中国神话里的洛书河图①。就算它要有,通过远程通信发到操控面板上不就好了?

不过现在,我要靠着它修复系统。我在内心列出一个维修优先序列:先要修复短波通信系统,它关乎着项目组的内部通信。没有它,我不光不能远程操控,更不能联系罗伯特。这懒惰又酗酒的罗伯特,现在肯定憋着乐地在太空站里纵情畅饮吧!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居住舱已经变成了酒窖。想要让他从太空站里爬出来,搭乘地效飞行器来到地面,无异于让萨摩藩和长州藩的地主老爷们握手言和②。

我想得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作为恒星风暴下无数“受害者”之一,主控面板的损坏程度不比外面的超导管道和变压器好多少:原本泾渭分明的模块分区,分门别类的功能监控,脉络清晰的管线监测,逻辑严谨的操作代码——全他妈的乱了。方块、直线与标记,像是交通枢纽发生大堵车,现场又发生了集体群殴,驾驶员、车辆与道路,谁也分不清谁。我又想起老袁以前说的《西游记》,孙悟空跑进了主程序的天宫里,举着重力波天线大小的金箍棒,把宫门、宫殿、花园与廊桥等都砸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个下午,我就在重复干着这样的活:复查一个功能模块,为其重新撰写自动控制程序和通信协议,然后拉起连线,让它和另一个功能模块联动;维护期间,我越来越焦虑,乃至出现了幻觉幻听。

老袁幽灵般地漂浮在我身后,不住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干得不错,这才是维修工程师的样子嘛!成就感会升华你的人生。”我麻木如冰,沉默似雪,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敲打着套着机械外壳的僵硬手指,一时间忘记了自我的存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流状态”吧。

一直到深夜时,主控界面终于被我厘清,功能模块如城市的夜灯接连闪耀,连线似道路星罗棋布,我兴奋地站起身来,高呼一声,俄而又自顾自地手舞足蹈。

然而,成就感似流星,只是飄然一闪,便消失在了无力感笼罩的雪夜中。我解决了程序问题,也修好了短波通信,这才刚刚开始。还有硬件设施的问题横亘在前路上。此刻,我看向观测窗之外,那一段扭曲的导轨和不成样子的变压塔让我头大。

修复问题

老袁,他是不是一个披着人类皮囊的人工智能?

离开了居住站的暖气和来自远星的娱乐综艺节目,我竟难以入眠。动力工装的纳米纤维骨架,硌着我的双手,我几番变换睡姿,却苦于如何摆放这多余双手。工装服的背后有一个能源指示灯,形似开关机键。流淌出的绿光倒映在钨钛合金的地面上,又流向我身下肮脏干硬的睡袋。工装服中有恒温器,我既不能关闭也不能脱下它。否则在翌日,躺在地面上的就是一具僵硬的尸体。还有一条啜吸的呼吸口,经由背后连向我的口中。各式各样的失眠因素交叠在一起,我难以入睡。

失眠之间,我的脑中突然蹦出这个猜想,然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不像,绝对不像!老袁的言行凿凿地表明,他不但不是一个A.I.,更是坚定的“反自动化”拥趸。他的名言名句很多,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能手动的绝对不要自动!自动化解决小麻烦,带来了大隐患。从前,是工程师掌控自动化,现在倒是自动化来掌控工程师了!”

我竟感同身受!我这一天以来的受苦受难,全是拜自动化所赐。加餐机不会烹饪,导航仪也要迷路,磁悬浮电梯上不了三楼,主控面板什么也控制不了。然而在此之前,它们的操作都异常的简单,简单到只需要口述一个指令,就能完美地执行。哪怕操作者是一个门外汉,也能长期正常工作。可现在呢,一场恒星风暴,它们很“争气”地纷纷出错。

不,最大的隐患并不止如此。

许多年前,我的技术水平与老袁不相上下。刚从工程学院毕业那年,我能一心三用:左手点焊立体电路板,右手撰写量子通讯底层协议,脑中还能心算256行矩阵算式。可现在呢?几百行我当年用脚都能写出来的代码,硬生生折磨了我六个小时。还有主控面板,那些图标和连线之下,一个个百病缠身又矫揉造作的硬件设备。

我不住地想起富士山下的林海①。林的中心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湖底沉积着古老的枯枝与柔韧的藤蔓。很多尸骸就静静地缠在那里,永远都无法浮上湖面。湖面像是这一天的夜晚,我心心念念着漆黑永远停留。可旭日还是照常升起了。

第二天早晨,真正意义上的维修来了。

采用老袁的方法,问题其实是可以拆分的。他爱用武侠小说(类似我们的武士道小说)做比喻。硬件设施的维修中,外部可见的损伤是外伤:作为地面通信站的主电流管线,超导输电轨道有两处崩塌的部分,破裂的外壳与主轨道的大小管线镶嵌在一起,中间还穿插着绝缘皮断裂和脱落。不过尚好,主体内芯并没有受到严重损伤;变压器则像挨了一发反重力炮,基座支撑和外立框架基本报废。

而内伤部分——算了,光是修补外伤就让我焦头烂额,而内部的损害维修——思及此处,我抬头仰望天空。重力波天线一如既往地挂在东南边的天上,没有自转也没有起落,宛若凝固在天穹之中。它能岿然不动,靠的就是绝对反重力场。这涉及了更高尖端的领域,远远凌驾于应用通信技术之上。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它自带一套自我检修系统,以反重力场为维修手段。那套系统值得信任,毕竟连罗伯特这样的人都能坐在太空站里,人模狗样地监控天线阵列——它却从未出现故障,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我带上电子瞳,简单测算了距离(据说老袁能够以裸眼测算距离)32.12千米。这在它的重力场维修范围之内。任务陡然减轻了许多,我忽然如释重负。看来,我只需要修好外伤,剩下的就能让重力波天线解决。

当然,外伤部分的修理也可以让维修机器完成。超导输电轨道和变压塔的结构并不复杂,并且,我可以将原始结构图输入进它的存储器里,让其进入无人检修状态。可是——我的耳邊响起老袁的玩笑话,“荒川,宁愿相信罗伯特,别相信自动维修!”我两样都不敢相信,只相信老袁。老袁不在这里,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相信我自己。

我回到了还是初级维修工程师的日子。我在弯曲的框架和管线之间爬上爬下,利用动能装甲把直径稍细的钢材捋直拉平。而无法恢复的部分,我就换上一条新的。我的脚下,工程机器沦落为搬运工。它在长廊和主站的仓库之间来回,按照我的命令递上新的钢板。到了下午时,我开始重新焊接,又在应力支撑点上打上锚定。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老袁。劳累之中,无数细微的成就累以加复,我竟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这大概就是老袁所说的“手动的快乐”。

黄昏时,我完工了。夜幕降临时,我在通信站里找出了一个废弃的天线圆盘,又找来一个微波通信器。我把天线圆盘焊接在通讯器的平面上,又重新改写了微波的通信频段。我做了一个简易的寿喜锅。继而,我到冷藏室里大肆搜刮,冰柜里的食物冻结在冰块里——我把它们全都丢进了圆盘。最后,我按下启动按钮,冰川融化,食材升温。

一阵庆功般的大快朵颐之后,我心满意足地走到主控面板边。主控界面里,中转站获得了重力波天线的使用授权。“自动检测修复”,一个硕大的圆形按钮莹莹亮着,躺在界面的右下角。我咂巴着嘴,回味着香菇与牛筋肉的余香,伸出的食指稳稳地悬停在圆形按钮上。

重力波天线——远程自动检修,启动!

一股不祥之兆在我的脑中闪过。

但是全息按钮已经按下了。远方的黑夜里,重力波天线表面的图像发生了扭曲。那是重力场所产生的引力势井现象。如上帝铆钉一般的巨大造物,正在隆隆开启。

不多久,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问题失控

雪风怒刮,呼啸的风声盖不住我连番的唾骂。之前的成就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释放的愤怒、不甘与绝望。

超导输电线再度破裂,变压塔的上半部也被削平了。先前,我还疑惑着,在没有积雪的山脊部分,为什么这两个外部设备会遭到外力破坏。现在,我明白元凶是谁了,那该死的重力波天线!它发射出三道反重力波,自三十千米之外而来,硬生生地把长廊和塔扭曲。我又跑回了主控面板,不断擂打着平面。机械手掌穿过全息光屏,在光滑的表面击出凹痕。

许久许久……

我稍许冷静了一些,重力波天线又把火给拱起来了。来自天线系统内的电子女声,柔声细语地说:“中转站维修已完成,完整度75%。”

“八嘎!完成你个大八嘎!完整度不是100%啊!”

“维修流程已完成,请对本次维修服务打分,您的反馈……”

我毫不犹豫地在评分界面按下了零。没有用,我反馈我的,她感谢她的。

“您的满意度评分为100分!感谢您对本次维修的支持,我将持续为您服务!”

我顿时哭笑不得。毫无疑问,用于维修故障的维修系统,自己反倒出现了故障。这又像是哲学上某个著名的悖论:能保证所有人不用自己动手的理发师,自己的头发谁来理?更可恶的事,它还不认为自己出现了故障,竟以故障的标准,将正常的部分给“修理”故障了。

老袁说过,“荒川啊,自动化系统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处理输入和输出的算式。输出的部分和输入有关。输入正确参数,输出正确结果——可是呀,人们太相信它了,总以为输入错误的参数也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那个人们,大概指的就是罗伯特这种人。一想到这个醉鬼,我心里的无名之火又腾地旺了起来。我疯狂地向太空站发送通信请求。那边竟也疯狂地回应我以忙音。我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发送起最高权限的警报。那边总算通了,一上来就是打嗝声不断。

“罗伯特,你到底喝了多少?”我努力压抑住怒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学会情绪管理。

“也就一打伏特加……嗝!……我没喝,好好在主控面板前盯着呢,达瓦里希。”

“没喝为什么不联系地面站?”我反问一句,“我昨天刚刚修好了短波通信,你的眼睛难道是摆设?”

“指示灯太小了,我看不到呀,达瓦里希。嗝……”他又打出一个酒嗝。很难想象,一个比我后背能源光还大的指示灯圈,他竟说看不到。

“那你查查自检系统,看看有什么故障没。”我感觉的怒气正在飞速膨胀,“仔细看看,尤其是重力波天线监控。”

太空站那头沉寂了许久。“没问题啊,达瓦里希。自检程序说一切正常。”

“真的正常吗?”不行,我怒气要爆炸了,“你再查查,用手动的!”

“嗝……怎么切换成手动模式?”

我的情绪终于还是爆炸了。裹挟着一腔怒火和破了音的高喊,像是火箭弹一般穿出我颤抖的双唇,在警报通信频道里来回震荡,激荡起通信道涟漪不断的应激回响。

“操作界面右下角,和你那双像是狗熊手掌一样大的图标!Auto-manual Ctrl!切换!你的大眼睛看到了吗?”

“嘿,果然有!达瓦里希,你可真行!”他听不懂我的日式唾骂。我能想象这个野猪一样的懒汉,在狭窄的居住舱里腾挪的丑陋模样。他竟兴奋地大喊:“达瓦里希,近地轨道上,重力波天线少了一根!”

“对啊!你知道在哪里吗?”我指着观测站之外,一字一顿地说,“ここにいます(在这里)!在他妈的三号站上空!”

问题重复

我的耳边又响起老袁说的话。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健康的人在轮椅上坐久了,运动能力便会大幅度下降;假若轮椅还是自动的,怕是连走路都要忘了。”他说话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荒川,罗伯特,你看看你们,十多年前也是技术精湛的全能工程师。怎么在这里待了三四年,反而连自检图都看不懂了呢?”

这一天的勃然大怒之后,我悻悻地爬回到山下的居住舱。晚餐时间,加餐机吐出一团形似史莱姆的饭团。我没有敲打它,我那双懊恼的手正敲击在GPS的表面,试着用俄罗斯式的方式修好它。鼓捣了半天,定位失準的偏差更大了。居住舱里还有数台坏掉的仪器,我发现我什么也修不了。

挫败感在第三天升至顶峰。这天中午我又爬上了雪山。我申请授权了五台维修机随行。它们在维修超导输电轨道过程中,又报废了三台——维修期间,远处的重力天线再度启动,定向重力场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追着已被修好的部分就是一顿“塑形加工”。它倒是一诺千金。“……我将持续为您服务!”这不是客套话,它矢志不渝地贯彻着。定时检修像是魔咒,指引着它,每隔一段时间就把中转站正常的某个部分“修理”出故障。

这也打破了我内心最后一丝侥幸。

我先前还想当然地以为,它只会“故障”一次。熬过去了,一切都好。但是我想到了我的曾曾祖父。他年轻时,尽管个人计算机已经普及了一百多年,相关的使用和维修技术也近乎常识。但是他在面对蓝屏、报错、病毒感染等计算机故障时,所采取的措施还是和大部分人一样:关闭电源,等待,再启动。他和人们一样,总以为故障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消失。

我的想法和他一样荒唐。我甚至还不如他——至少我的曾曾祖父知道,面对故障,最先处理的应该是关闭故障分区。

可重力波天线关闭不了。

无论是《维修手册》还是主控面板,都没有提及关停重力波天线的步骤。先前,我还以为这是绝佳的安全保护措施。毕竟,重力波天线质量上亿吨,绝对不能接触地面,否则对于地表和它自身而言,都是一场灾难。而要维持重力波天线的浮空状态,它就必须永远开启。它就像是海中鲨鱼,其自身所发出的反重力场便是摆动的鱼鳍。反重力场的能源来自太空站和中转站。三者构成了一道互为锁死的结构。现在,我认为这是一个无比愚蠢的设计。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它升上去,“遣返”回近地轨道。

可罗伯特这家伙,根本就找不到抬升重力波天线的功能模块。“天线阵列控制里显示一切正常啊,达瓦里希。”他嘟囔着用俄语通信说,“我试过了好多办法都没用。”

“是试了没用,还是根本没试啊!”我没好气地回复。

“我倒是想了一个办法。”这个时候他倒机灵起来,“我可以让天线去维修天线。这样不就解决了吗?”

我听到这句话时,右眼皮突突地跳。

他以为我默认了,忙不迭地执行了起来。罗伯特调用了阵列里与故障天线相邻的一个单元,发出指令,要求其进行外部维修。他的命令就是有问题的,缺少了对象参数——好吧,考虑到他浸润在全自动化系统中许久,这已经很不易了。

紧接着,位于故障天线南偏东15度,远在二十五千米之外,又一个庞大的几何体从夜空中缓缓而落。它悬停在同样的高度上。外部维修流程启动了,出乎我意料的场景出现了:超导输电轨道仅剩不多的,零零星星完好的部分,在无数道重力场拉拽下分崩离析。

“服务满意度评分”,我无比熟悉的事后流程又出现了。它倒是挺谦虚不少,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给自己评了一个99分。剩下的1分是为了更进一步。我很难想象,100分全开的它,是不是能把整个中转站都给掀了。

“来了一个故障,然后,又来一个。”我呢喃自语。到了这时,望着那一环长达上百千米,几乎没有完好部分的超导输电轨道,我已经没有了愤怒的冲动了。我又很想笑,类似遭到重大打击精神崩溃的笑。罗伯特还在通信器那头小心翼翼地问:“达瓦里希,怎么样了,是不是成功了?我是不是很专业!别夸我,我会骄傲……”

当然,这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部分在十七个小时之后。我不明白,一个质数怎么会是这两个重力波天线的自检维修周期的公约数。它们可能是以分或秒计算周期的吧。总之,在两条重力波天线公共维修时,针对中转站“故障维修”的争夺战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所有的警報都响个不停,超导输电线和变压塔像是上了手术台的清醒病人——局部麻醉也没注射。先来的天线把框架沿着顺时针扭动,后来的便反其道而行之。先来的天线按平了变压塔,后来的便又把它拔挺了。环线上好像有两大合气道①的高手,来往之间以无形无相的斗气交锋。长廊之下,三台维修机默然伫立,面对动态变化的故障手足无措。

“达瓦里希!它们为什么互相扫描了呢?”罗伯特一头雾水,“好奇怪,两条天线的光标标识都红了。”

我没有回应他,我正打算撰写一封言辞诚恳、态度卑微的辞职信。

解决问题

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

接下来的现状已经不可改变了。我开始勤于上山,也学会了祈祷。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我看到超导输电线和变压塔像是被风吹过的麦浪,在死斗不休的两座重力波天线下正反扭曲。金属疲劳所导致的框架断裂,以85个小时为周期,有规律地发生着。那些天线还能牵引着原材料钢材,如飞动的长剑一般,从中转站的仓库里窜出,贴合在裸露主芯的外立面上。

我掰着手指头盘算着袁的假期。老袁休假的原因是因为春节。据说,这是一个类似西方圣诞节的盛大庆典,作为中国人每年都要参加一次。这个节日对他的意义很重要,以至于凌驾于工作之上。现在,眼见地球历三月即将到来,他的假期步入尾声。我计算着他内心的优先级,既期待又惊恐。后来,我度日如年,紧绷的心又逐渐疲惫,以至于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时,我竟浑然不觉。

老袁终究还是回来了。像是一种征兆,那一个黄昏,超导输电线和高塔罕见地呈现出“正常”的形态,来自两座天线的重力波在一刹形成了稳态,互为扭曲的两组反重力场竟相互抵消。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通信器里传来的谩骂。声音来自太空站,“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我就知道会出事,你们两个还真没让我失望。你们发挥得也太出色了!”那声音的背后还有一句懦弱的俄语,“达瓦里希,我们很努力地解决问题。”

“你给我闭嘴!还有,你给我起开!我的天,你这是在控制室里开酒吧了?我靠,主控面板怎么回事?给我整得跟拼图一样。”老袁骂骂咧咧,我却欣慰地流下了热泪。

“荒川!等我到居住站,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老袁又说,“把重力波天线当悠悠球玩,可真有你们的!”

他的谩骂似乎有一种魔力,我竟一声不吭地沿着山脊向山下走去。下山不到两千米,我听到峰顶传来阵阵闷响。“总算修好了!”老袁在通信中说道。我如遭晴天霹雳,这个维修的速度也太快了。

“可是,之前天线不是出现故障了?老袁你怎么办到的?”我不禁问道。

“天线坏个鬼。自检图不会看吗?”老袁说道,“点线图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吗?它在太空模式下,怎么可能维修好地面的设备?”老袁抱怨着,“你们也真的是,把它调用到近地面时,怎么不把它切换成地面模式呢?”

我哑口无言。我服气了,又不甘心,小声抱怨起来,“身为组长,你也不早点儿来。”

“你以为我不想吗?跨星系通信断开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这里出事了。大年夜的,我是年夜饭也没吃,亲戚也没有拜访,拼了命地搭上跨星系航班。结果我都到了绵星奥尔特云了,自动航行系统又坏了,一船百来个工程师、飞行员、导航员,没一个会手动航行的!将近0.5AU的距离,我是硬生生坐救生舱爬过来的!还说我不来?我没办法联系你们,你们就不能想办法联系我?”

骂着骂着,他累了,长叹一声,“自动化系统害了你们啊!它拿走了你们日常维护的琐碎繁杂,也一并剥夺了你们的训练机会。它正常工作太久啦,以至于你们的操作技能都退化了。可是根本就没有零错误率的系统。当自动维修系统也需要维修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责任编辑:迟 卉】

①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可能性多小,总会发生,并且越来越严重。

①日本战国时代时,依托山势建造的城堡。

①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两幅神秘图案,解释和最原始的巫术星象和卜地原理。传说里,伏羲以此创造了先天八卦图。

②日本萨摩和长洲地区的封建领主,自倒幕时期就相互积怨,以至于到了二战时期,以萨摩为主导的陆军和以长洲为主导海军成了互为敌视的死敌。

①这里是日本有名的自杀地。

①日本一种利用攻击者动能、操控能量、偏向于技巧性控制的防御反击性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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