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里斯的乌龟
生活形式不同的物种无法沟通。
——维特根斯坦
但这也同样逼迫我们更多地去理解生命的意义。
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和自己的家园有着相同的颜色,这是李莫踏上这个星球后最大的感受。
天上无垠的云朵覆盖着整个星球,像罩子一样包裹着地面,恒星发出的光谱被大气过滤之后只剩下蓝色。和李莫一起踏上这颗星球的同伴都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惊叹着这颗星球的美丽,以及它与地球多么相似。“要好好保护这颗星球”成了众人的共同目标。
按照上级的指示,在这颗星球上,要采用环保的手段来生产能源,摒弃掉一切化石类能源甚至是聚变能源,从而避免破坏生态系统。
“风来了!”我在心里默念道,随即收缩了一下身体,改变姿势,坐上异向气流朝南方飘过去。在我身后,一大群同类蜂拥而上,从大部队之中脱离出来。当然,还有很多不想改变方向的人,都在用尽全力跟着原来的气流继续前进,有的不慎被风吹起来,就只能改变方向了。
虽然来到了新的群体,但我仍然躲在这个大部队的一个角落,因为我向来不喜欢引人注目。但即使是这样,周围同类的议论也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们看,它的身体像是拉丝一样细长,比起现代人简洁的外形,实在是太丑陋了……”“要是我是它的话,早就扔掉那些畸形的部分了,这种返祖现象真给我们丢面子……”它们的身体变化成各种形态,表达着不屑。
换在成年之前,我可能还会争论几句。
但每当我想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我都得在空中摆出各种姿势,虽然别人都看得懂,但总会嫌弃,“气动人百分之九十的语言都是靠肢体传达,你这样畸形的身体形态很容易让别人误会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感知着自己的身体。别的气动人的身体都显得非常光滑,而我的身体上却有一丝丝像是累赘一样的犄角长出来。
“每个气动人的外表都是气之神灵赐予的。”我向来都是如此安慰自己,“至少构成我们身体的要素都是一样的。”
当周围的同伴们正对我挥舞着身体,表达内心的嫌弃时,一个圆滚滚的身体挡在了我的前面。它原地转着圈,表达着内心的愤怒,“你们的外形就好看到哪儿去了吗?”它的身体仿佛果实一样圆润,这种长相在现代气动人群体中很受欢迎。其他气动人停止了窃窃私语,一脸羡慕地看着它。
作为我的共生同伴,“风实”总会因为我那种无所谓的心态而来替我出头。
“不管看多少次,你的身体真是奇特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圆滚滚的身体让它思考的模式都和别人不太一样,它说出的话让我并不太反感。当然,我觉得它帮我解围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好意。自私是气动人的本质,生活在一起的同类们总是对于四周漠不关心。在我看来,它表现出的更像是一种好奇。
“啧啧,你身上的畸形部分虽然相当丑陋,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格外吸引我注意呢。”据它自己介绍,它是一名气动人生物学家,对于同类的生长状况研究非常感兴趣。
对于它的好奇,我也没有什么答案,而且旁人长年的白眼让我习惯了不去和别人交谈。它也不在意,跟在我身后,不知道在叨念着些什么,随着风飘过,那些叨念声也消失殆尽。
就这样,我默默地随着风飘动,“风实”则在我后面跟着,我俩形成了某种默契。
李莫静下心来的时候总喜欢盯着天上的云朵。这和他在地球上养成的习惯有關。
“天上的云朵一朵朵……”他哼着这首儿歌。
这几日观察下来,他发现这些云朵和地球上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波浪云在这里是最常见的,因为海洋的面积远大于陆地,造成这个地方接近傍晚的时候海面温度下降慢,与高层气流形成强烈的对流。这些气流将云朵切成一条条的,映衬着傍晚的光线,形成一大片晚霞。
他还看到过各式各样的云,有地球上见过的滚轴云、幡状云、马蹄云,但更多是他说不出名字的云,有的像是巨大的钟乳石柱,有的又能形成一个环。
大概是这里的风力条件多变吧,李莫这样想。
“这个像一对大象,那个像是一对小羊……”李莫边看边在心里默念。很奇怪的是,这些云朵在空中还能自己做出变化,导致一大片波浪云中每朵云的样子都不太一样。“大概是上面的气流更加复杂,还有一些小的湍流吧。”李莫这么想着。
看久了之后,李莫总觉得天上的云朵之间变化具有某种规律,像是他常玩的填字游戏一样,一个云朵的变化必然带来很多其他云朵的改变。
更加令人奇怪的是,空中的云朵总是成对的,大概是因为风向不同,有的微微向左旋转,有的又微微向右旋转。他摇了摇头,继续看着天上飘浮的云朵,但思绪早就跑到了那颗距离这里无数光年的蔚蓝色星球上去了。
不知何时起,“风实”跟在我后面变成了一种日常,整个气动人大部队一定是要以两个身体旋转方向不同的个体为基本单位,才能保持着队伍的形状,因为这两个同类之间会形成某种力场,不会被轻易拆散。
“我知道其他共生同伴一定很容易嫌弃你的外表,所以只能我来受这个罪了。”“风实”比画着。但它说的并不是主要原因,气动人更换同伴是很常见的事情,因为大家都有着不同的目的地,搭伴只是暂时的。并且气动人的寿命只有三个月,所以更换同伴在群体中显得很常见,大家倒也不是很在意。
“我不知道我是你的第几个共生同伴,但你是我的第一个,也希望是最后一个。”
我没说话,因为过一段时间,它就会因为目的地不同而和我分开了。
不知道何时,风突然慢了下来。前面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它们的身体摆成一种惊恐的形状,“前方有一大群幽灵气动人。”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前哨提到的方向。只见一堆几乎是完美到极致的气动人朝我们飘过来,它们的身体是完美的锥形,几乎没有一丝的多余。“仿佛是受到气动之神眷顾,鬼斧神工雕琢出来的外形!”周围的气动人同伴纷纷赞叹道。
但是它们没有尝试和我们接触,而是随风飘走了。
“这就是幽灵气动人吗,它们也太高傲了吧,完全不搭理我们。”旁边一个同伴蜷起身体表示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
“是的,”另一个人说道,“因为它们的身体太完美了,所以风一吹就飘走了,没有办法互相接触,更别说传递信息了。我们也尝试和它们接触过,但只是徒劳而已,它们身上力场太弱,我们靠近时总会被风吹走,没有办法拉近进行交流。”
我们感知着这群幽灵气动人慢慢飘远,就像是在空中的孤岛一样,我突然觉得内心有些忧郁。
“你说,它们有思想吗?”我给“风实”发去一串信息。它明显愣了一下。
“没有办法接触的话,它们很难传递信息,我不知道它们每个个体能活多久,但这样的群体是很难产生文明的。不过,没有文明的个体可能也不用体会这个世界的无力感吧,只需要静静地随风飘荡就好。”
在那些幽灵气动人后面,又出现了一只只白色的大鸟,它们的身后拖着一张张大网,仿佛在驱赶那些幽灵气动人一样。这些黑色的大网仿佛编织起的笼子,拽住了我们大家的心脏,然而这只是错觉,那些大网划过我们的身体时,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带起。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出现的新生物。”
“风实”说:“没人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要去干什么,我们也无法和它们交流,甚至都不能引起它们的注意。所以它们又有一个外号,叫作幽灵鸟。”
我仔细看去,气动人强大的视觉能力让我还能看到那些白色的大鸟中乘坐着一个个小小的生物。虽然很小,但却十分灵活地操作着这些大鸟。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痕迹,比起笨拙的气动人好太多了。
“这是多么精妙的大脑呀。”“风实”在一旁赞叹着。
仿佛是一瞬间迸发出的灵感,我一下子脱离了大部队,乘着一个小型气流,保持着和一只白色大鸟相同的速度。我用尽所有能力,扭动着身体,想要观察清楚这只大鸟的身体,然而不管我将身体摆成怎样的造型,它都不给予我任何理睬。
我很快就被甩开了,只有“风实”跟在我后面,这时候我们发现已经离大部队很远了。“你怎么不跟着大部队?”我问。
“我才不像你这样无情,动不动就要换共生同伴的。”它回答。
正当我在体会这句话的含义时,我突然发现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到不正常。我突然一下反应过来,一般无风的环境是低压的表现,我立马告诉了后方的“风实”,“前面有气潮!”
它的身体缩成一团,害怕的情绪传了过来。
这是我最后感知到的信息,一瞬间,强大的气流狠狠地拽着我们,把我们拍向远方。一瞬间仿佛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灌入到脑海中,还像无数“云朵”亡灵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虽然强烈的信念在支撑着我紧紧地抓着“风实”,但我的意识在逐渐模糊。
李莫的座机有一个非常令人遐想的名字:白鲸号。他的同伴都猜测着这个名字的来源,大家众说纷纭。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来自他和自己的妻子在那个蓝色星球上唯一一次观看白鲸的经历,所以他把思念都寄托在了这架飞机上,驾驶着它就好像和那个远方的亲人有了某种冥冥的联系。
白鲸号听上去十分笨重,但它其实非常灵巧,机翼展弦比高达四十,这为飞机提供了足够的动力。特制的涂料铺满整个机身,在光线之下仿佛女神的身体一样光洁。
当他驾驶着飞机拖著风网去施工场地的时候,会开启自动导航模式。自己静静地躺在驾驶舱中,看着两边的云朵不断挤压着滑翔机,幻化出不同形状,仿佛他小时候在地球上森林中看到的张牙舞爪的怪树一样。
当他回到地面上时,会开始使用画笔记录自己所看见的云,这一点总是被同行的人嘲笑,因为大家都喜欢用相机来记录自己的生活。
本来在这颗星球上面就是被流放了,我何不多浪费一些时间呢,画出来能使我对周围观察得更加细致——这是他的原话。
每次李莫翻看之前的画,他都会发现云的形状变得不一样了。刚刚来到这颗星球的时候,所有云朵都是连在一起的,千奇百怪,张牙舞爪。现在很多云朵都长得越来越相近。
“越来越像地球了。”他想。
我仿佛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
我恢复意识之后,最开始注意到的是旁边一个和我长得很类似的气动人。它的身体细长如丝,又有很多分叉,这在寻常气动人看来无疑是令人厌恶的标志。“这是哪里?”我扭动着身体问道,但并不期望它会回答我,因为气动人之间的冷漠已经成了日常。
“这是南部的中转城市,我的朋友。”出乎意料地,它竟然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惑,“你们的运气不错,遇到了那样的气潮竟然还能活下来,被我们的巡逻部队找到。我叫‘雷枝,如果你担心你的共生同伴的话,它已经醒了。每个来这里的同类都需要和我一起去见一下我们的长老‘雾根,它会告诉你一切。”
它见我还有些迟疑。
“对了,你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我这才缓缓地跟上“雷枝”。它竟然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共生同伴陪在旁边。看我打量着它的身后,雷枝比画着,“在找我的共生同伴是吗?它去了其他地方,很快就会回来。”
“那为什么不找一个其他的呢?”我问道。雷枝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并没有再传递其他信息,而是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云朵洞穴,“这就是‘雾根长老居住的地方”。说着,它一下子坠入了那个洞穴。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它。
我们处在一个巨大的环状云雾洞穴之中,并且在缓缓地向下沉。没过多久,一团巨大的荚状云出现在我的面前,仔细一看,这像是无数的气动人连接在一起,如同巨大的树根一样深入到洞穴的深处。这数十万个气动人的气旋在空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每个人都形态各异,长得非常有特点。
“这就是大长老‘雾根。它是一个人也是无数人的集合体。这里有上万气动人传递着无数的信息,这些链接在一起的个体承担着储存信息的作用。这里常年存在着一些方向相反的气流,使得这个巨大的团体能够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而且在这不大的区域中还有一股股更小的气流,人们在这里可以更方便的互相接触。每个只有三个月寿命的气动人在这里能够获得所有人在这几万年中积累下来的知识,我也是在这个巨大的信息库中获得了《气动人进化史》上的所有内容。我跟着前辈们的意识去到了世界的边沿,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没有边界的天空。”它解释着,“你想要知道的关于你自己身体的信息都在这里面。”
它解释得非常仔细,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和我之前在群体中受到的白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我很不适应。在我看来,即使它和我一样是被诅咒的长相,也不应该如此亲近。
正当我这么想着,下方巨大的云朵中弹出一团雾气,慢慢地变出了实体,正是“风实”。“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探索新的东西呢。”我想着,看到熟人的我心情愉悦了起来。它察觉到了我,乘上气流一下子飘了过来,身体相异的气流逐渐把我和它拉近。察觉到我气流中的阵阵疑惑,它不由分说地带着我扎入了云朵之中。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云朵中巨大的信息流给深深吸引了进去。无数的画面和前人讨论的结论被风裹着进入了我的脑海之中。我在里面搜索著和那些幽灵鸟有关的信息,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恢复意识。
“关于那些幽灵鸟以及幽灵气动人的信息,我们也不知道太多。”旁边的“雷枝”看着我说,“但它们带来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的种族人口总量正在逐渐减少,”它缓了缓,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具体的原因我们也不太清楚,但这件事情开始有兆头,也是在那些白色的大鸟出现之后。”
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大鸟编织的黑网已经占领了天空的一大半。“虽然大家都集中在一起想要寻找原因,却无从下手。”它的身体努力地比画着,“毕竟,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我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也尝试了去和那些幽灵鸟交流,想要得到一些线索。我们使用过各种表达方式,包括问候、不屑、愤怒,甚至是抗议的肢体语言,但它们仿佛看不见一样,忽略了我们的所有交流愿望。”“雷枝”的身体平平地展开,表达着内心的无奈。
“我想再次尝试一下和它们交流。”我说道。
“雷枝”看着我坚定的表现,无奈地说:“好吧,那你和那些先头部队一起去寻找那些白鸟吧。”
在白鲸号面前,云层疾速地变化着。像是在跳着某种舞蹈一样。李莫把这归结为气流快速变化产生的下降云现象。“这在地球上可是不可多得的景观。”他心底叹道。
突然,一大团云朵仿佛是被一阵疾风推着,飘了过来。紧紧地罩住了“白鲸号”。李莫并不惊慌,这样的情况他已经遇到了好几次了。“可能是因为飞机快速通过引起气流变化,把云朵吸引向飞机吧。”他想。此刻,外面的云朵正变化出各种形状,仿佛山脉、岩石、怪兽,乃至各种奇妙的形体。
李莫一笑,他觉得真应该让流体力学家来好好分析一下,看看云朵怎么能够形成如此有趣的形状。
外面的云朵继续不停地翻滚。李莫一笑,正要加速离开,忽然,一团云朵表面突然浮现出一张有点儿模糊的人脸。
“是她!”他的手一下子碰到操纵杆,飞机急速往下坠,好不容易才拉平。
李莫操纵着飞机,想要回到那片云朵旁边,但是展现在他面前的仅仅是无穷无尽的云朵而已。无奈之下,他只能返航。
四、气动人的产生
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刚才,我跟着先头部队找到了一只幽灵鸟,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表达了各种意思都无法引起它的兴趣。直到我通过大气透镜,看见鸟内部的那个生物携带着的物品上有另外一个同类的样子,我努力把身体变成了那个样子,使得这个白色大鸟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回到了驻地,我将这个发现告诉“风实”。还没来得及讨论,它立刻抓住了我,“你还记得我的研究吗?”
“你是指对于我们如何出生以及如何生长的研究?”我还记得这个大家一直在寻找答案的课题。
我们一边相互传递着信息,一边乘着气流来到了巨大云朵的中部。它指着一堆由死去的气动人身体堆成的构筑物,“这是我的实验室。”仿佛有点儿哀伤,它补充道,“都是这里自然死去的同伴,很多都是传递给我知识的人。我曾经来过这里,这也是为什么能够带你来这个地方的原因。”
我安慰着它,只有三个月生命的我们每天都在见证着死者,但还好有无数不知从哪来的新气动人加入我们的群体之中。“你看。”刚一进入实验室,它就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我,这个亲密的动作让我感觉有些奇怪。虽然我已经能够接受气动人之间不是天生冷漠的状态,但这种距离还是第一次体会。当我胡思乱想之时,它却让我打起精神盯着我俩身体中间。
我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我身上的左旋气流在它身上的右旋气流牵引下,一丝丝地飘出我身体,像是一个小小的气流漩涡一样吸收着我俩身上的气体。我疑惑地询问它,它只是让我继续盯着看。
“你看,这个物体开始充气膨胀了。”仿佛是怕我没有注意到一样,“风实”提醒我,我把头转向刚才那堆气流,发现它在风中慢慢地被拉长拉宽,渐渐变大,开始浮了起来,它的身体开始向左旋转。
“这是一个气动人的雏形!”我兴奋地说道。
“只是一个而已,现在我要改变一下气流的方向和速度。”它转动着肢体去碰到气囊开关。骤然间,另一边的气阀也打开了,一股方向相反的气流喷涌而出。
两股气流开始在空中交织,相反方向的气流在管道中呼啸、碰撞着。一开始因为对流气流速度不是很大,两股气流只是小心翼翼地分层流动。但随着气阀的调整,对流气体的速度慢慢增大,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湍流,随着时间的变化,这些小湍流在管道中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气旋。有的向左旋转,有的向右旋转。这些气旋与我和“风实”诞下的种子有着相似的特征。我努力用头顶的气流探针感知着这一切,打量这些新产生的同类。只见其中一些个体刚形成的短小粗壮的肢体被这骤然增大的风拉长、变窄,形成了细长的丝状,不一会儿,它们身体特征越发明显,向左的气旋中包裹着像我一样的气动人,向右的气旋中则是包裹着像“风实”一样的气动人。
“看见了吗,我们两个气动人‘接触之后身体上剥离的物质会产生气旋。它遇到风就会快速鼓起来,变成一个成熟的个体,如果气流的速度够大,就能像你一样在身体上形成犄角。成熟的时间和气流的总量有关系,而根据气旋的方向以及速度不同,会形成A型B型两种个体,就像我和你一样。经过我的实验研究,只有两种型号不同的个体接触才会产生这种雏形。”
“原来是这样,也就是我们每次接触都会有后代的产生,然后这些后代都随着气流飘到了远处,形成不同形态的气动人,等到这些气动人有了意识之后,它们才开始调整方向,往有同类的地方飘。这就是为什么总有源源不断的新气动人加入我们的原因。”我恍然大悟,“可是这和我来找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如果我把一边的气流速度降低会怎样?”
“流速降低的话,”我思考了一下,“如果气流速度不够大,气流只是分层而不形成湍流效应或者是气旋。那这些同类身上的气流就会很弱,身体不会被风向不同方向拉伸,而是變得非常简单……”我传递的信息不禁颤抖了一下。
“就会形成幽灵气动人!”
它看着我,“你的身体这么复杂,也是因为你生长在气流丰富的地方,被气流拉扯形成的那些犄角,并不是因为什么气动之神的诅咒。事实上,你的身体因为气流速度快,反而能够诞生更加强壮的后代。”
这个困惑了我许久的问题解开了,想到那些从我身上以及过去遇到的B型气动人身上分离出来的后代不知散落在何方,我就心怀感触。我脑中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但不是特别真切,我看着这个刚刚出生的同类,对“风实”说:“你还记得刚才你告诉我的我们身体之所以有区分的原因吗?”
“是因为风速?”
“对,风速以及风向!”我头部的气旋发出了呼呼呼的声音,“如果我们的先祖都长得像我这样,那也就意味着原本我们世界的风力是非常强盛的。那有这么多新产生的同类都长得如此类似意味着什么?”
看到它还是一脸疑惑,我继续焦急地传递信息,“气旋以及湍流效应是对冲气流速度不同产生的,如果气流相对速度越小,这些效应就会越来越小,而由此产生的混沌不确定性就会变小。”
“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风在减弱。”我看着它,一字一句地比画道。
今天是李莫值班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走进了工厂。这里有无数个正在生产的能源模块,这一个个展开后可以变成网状的庞然大物能够尽可能地吸收风能,转化成电能。事实上,由于这个星球上蕴藏的丰富风力资源,上级决定要利用这种清洁能源来完成星球的开发。这些一千米见方的风网能够随着风不断地震动,切割磁场,产生源源不断的电流。
每次李莫都会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纤维状的导电材料,“虽然说这是人类能想到的最清洁的能源,但是不是真的对环境毫无影响?”他想。
自从那次差点儿坠机之后,李莫愈发觉得这些云朵是有生命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同伴。
“就算这些云朵很碰巧地出现人脸的形状,也不能说明它们是有生命的呀。可能只是你对你的妻子思念太深了而已。”
好几次被同伴们怼回来之后,李莫也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着天上成双成对的云朵,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因为思念过度产生了幻觉。
在不去工厂的时候,李莫还是继续画着空中的云朵。但最近他明显感觉到空中的云朵变少了,而且形状没有之前那么有意思了。他画着画着,觉得灵感全无,想了想,把画笔放到一边,又开始哼着小曲。但他的目光却注视着远方那已经搭建起来的风力发电网,它们仿佛一张张巨大的蛛丝网一般,将整个地面上的风都禁锢在里面,为人类送去不断的能源。“大概很难再有好看的云了吧,”他自言自语道,因为风网将地表的风削减了不少,能够形成复杂云朵的气候条件也减弱了。
“——没错,没有了极速的风。这意味着我们像不能分化出A、B型两种个体,只有幽灵气动人。”我指着其中一团刚产生的气旋说。我将一个障碍物放在那个新产生的气旋后面,那个新产生的气旋逐渐变慢。“我们幼年时期所经历的气流大小决定了我们的身体形状。如果成年之后两人身上的气旋不够强烈,就很难产生能够相互吸引的气流,也就不会有新的个体产生。所有的生命都仿佛孤岛一样,只能远远地看着对方,却永远不能接触,这将是一件多么哀伤的事情呀。虽然整个世界的气流还在运动,但生命却一片死寂。”
“风实”或许是被我的这个猜想给震住了,它迟疑了一会儿,“那这个气流速度什么时候会降到临界点?”
“气流是会均匀分布的,一旦某些区域开始缓和,那也就意味着这种情况将会迅速地扩散到整个世界。根据幽灵气动人的轨迹,南部区域已经有很多地方的风环境已经降低到了临界点,根据不同消息来源的时间差距,恐怕这就是最后几天了。”
“风实”转动着它那修长的四肢,不停地摆动,仿佛在思考些什么。我也仔细地打量着它,要是用我的审美来说的话,它确实还不够好看,但它对于真理的思考一直让我深深着迷。
“我们一起去追风吧,带着大家。”我说道,脑中的气旋疯狂旋转着,“就算希望很渺茫,我们也要去到新的风力不断进来的地方。”
它转过头来,我感到有什么闪亮的东西在它身上闪现。“第一步,我们要把消息传达出去。”它说道。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播了出去,看起来,信息的传播也得益于这种高度无序的气流条件,我想,生命的开端或许就是因为这些风的信息传播吧。验证我的推测并不是什么难事,在这个云朵中不乏去过其他地方的人,在这个巨大的信息库中,信息的交流很快就还原了事件的真相。
所有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是那张给我们带来不安的黑色大网,所有的风在经过这张大网之后都会减弱到一个临界值,这个区域的气动人发育都会受到影响,没有办法产生分化。另一个消息是,这张黑色大网即将覆盖满整个星球,到时候,所有的气动人都没有办法再产生后代了。
风网的布置已经接近了尾声,李莫也没有太多时间继续去观察和绘画云朵了。之前安装好的风网都在井然有序地工作,最后还差几片风网就能把整个星球给包裹起来,像是糖果一样,飞船上的人都叫这里糖果星球。作为最清洁的能源,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风力将会被人类给充分利用起来,一点儿都不会浪费——但有时候看着像是监狱的网一样。李莫这么想着。
云朵中的同伴们开始极力推算,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这张网的围合。最后大家悲哀地发现: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将这张网打破。
“气动人实在是太弱小了。”“风实”叹道。
大家很快分成了两派,一群是逃亡主义者,它们主张从世界北面尚未围合的风口逃到外面的世界去。这种逃亡的想法得到了一部分喜欢冒险的同伴支持,这些同伴们一直热衷于乘上气流去到世界的各个地方旅行。“本来造物主们只赐予了我们三个月的生命,当然是要用在旅行上了。”这是其中一个同伴传递给我的原话。
另一群是像我和“风实”一样的造风主义者,我们主张继续和那些编织黑网的生物沟通,希望它们能够停止这种灭绝种族的行为。这种颇有英雄主义情结的想法得到了不少人认可,大家致力于研究到底什么样的表达方式能够让对方意识到我们的存在。
同时,像我这样身体畸形的气动人竟然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大概是因为大家觉得我生长于风力充足的区域,产生的后代会更加健康)。要是换了以前的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那些B型气动人,但现在,我仿佛对“风实”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感。自从知道了这个世界即将毁灭之后,我俩的心也放了下来,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好好地出去游览一下。
我总是喜欢在后面呆呆地望着“风实”。
“她很美,很勇敢,不是吗?”“雷枝”从我旁边掠过,身体语言传达出一种戏谑。
“她?”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称呼。
“对了,你是来自北方,在我们南方语中,对于已经有过‘接触的B型气动人都是这么称呼的。”它的身体平摊开来,传递着话语,“我曾经也有一个她,只是后来被气潮给卷走了,我也尝试寻找新的共生同伴,但一直有什么东西留在我心里。所以你看到的我向来都是一个人。”
“我们一直称这种身体上的结构不同为性别不同,”它有一种传递知识的喜悦,“幽灵气动人是没有性别的,而有性别的人不管是因为气流左旋产生还是气流右旋产生,在我们看来都是带着这个世界上的某种无序的能量。这些无序的能量正因为无序才会给世界带来生机。没错,因为我们无时无刻都在传递信息,相互接触,所以有着成千上万的后代产生。但只有极少数个体能够继续繁衍后代,很多都随着气流消失了——这不正像是我们在传递知识的过程中那些被认为是无用的知识吗?”
我感到头部的气旋仿佛凝固了一般,忘记了思考,只是记得和“风实”相处的那一幕幕。一种特殊的情感在我心里酝酿着,这和以前随波逐流随意寻找同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一种想要将这种情绪镌刻下来的冲动紧紧地拽住了我。“除了生命的延续,‘风实对我而言还意味着其他的什么?”我陷入了沉思。
我情不自禁地开始传递起信息,“我曾经对那个幽灵鸟内部的生物比画出一个它同类的外貌,它很明显看懂了,我在想那是不是对它而言非常重要的同类?这种所谓的情感会不会就是和它们沟通的桥梁呢?”
我看着“风实”,我们俩一个身体气流向左旋转,一个向右,形成了一种对称。这种共生伙伴的对称性在气动人眼中一直是和谐与美的象征,而从生理上来说,气动人的这种对称的气流螺旋是产生下一代必不可少的生理构造。
“……如果这种对称是生命繁殖后代必不可少的特征,那么只要展现出这种对称性,那些幽灵鸟以及它们内部的生物一定能够明白我们也是拥有生命的。”
“风实”本来蜷缩的身体一下舒展开来,她接道:“如果这种对称性能够是一种普世的意义,那我们就赌对了。”
……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太多了,天边的大网已经快要合拢在一起了。
我和“风实”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在我们的身后是一大群留下来的同伴们。同伴们听取了我的意见,决定向对面的生物阐述我们对于生命的理解。我在队伍最前端缓缓地展开了身体,形成一个半圆形。这是我们新发明的肢体语言,我代表的是“他”这个字。另一边的“风实”摆出了和我对称的一个半圆,则是一个镜像的文字,代表“她”。我身后的气动人们也都展开了躯体,虽然每对的形状都各不相同,但每两个人之间都很有默契地摆成了对称的形状。这数万的气动人展开的躯体覆盖住了这个区域的大半天空。
“最后一张风网合拢了。”李莫感叹了一声,不知道何时,他发现天上的云朵盖住了大半天空。“快点儿工作吧,把这里安装好我们就走。我讨厌这些云,让我看不到光线。”同伴说。
突然,空中的那些云朵开始疯狂翻滚,“又有强烈的气流了吗,得早点儿收工了。”李莫想。
下一秒,让他惊呆的事情发生了,这些云朵竟然变化出了一系列对称的形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边,所有的云朵都在缓缓旋转着。离他最近的那朵云竟然形成了一个笨拙的心形。
这个时候再傻的同伴也反应过来了,大家停止了手中的活。在知道自己差点儿摧毁掉了一个生命种族之后,大家都感到有些心悸,纷纷围了上来,问李莫:“你研究了这些云朵这么久,你猜它们在表达什么?”
“生命,这是肯定的。”他吐出这句话。但是他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项链,看着最近的那个心形,默默一笑,“说不定它们已经进化到了脱离了简单的生殖,理解什么是愛情的矢志不渝了。”
【责任编辑:迟 卉】
作者后记:
有研究显示,DNA的左旋右旋可能是因为地心偏转力,这说明一些物理作用力对于一个种族基因形态的影响是很大的。同时,我对被风塑造成各种形态的树非常感兴趣,进而想到,风作为一种力,会不会本身也能够塑造基因,进而影响到性别呢?如果以一种生物的性别是风塑造的而不是来自内部的遗传基因,那这个种族一定非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