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欢
(西北工业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西安 710072)
公元前三千纪左右,人类开始使用青铜。从那时起,世界范围内使用最广的青铜铸造工艺当属失蜡法。公元前两千纪前后,中国工匠开始使用块范法铸造青铜器,由此开启了我国独有的、以块范法铸造青铜容器为主要特征的青铜时代。不同于其他文明,青铜器在我国先秦时期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祭祀与战争中青铜器是不可或缺的珍贵资源。张光直先生认为商周时期王朝迁都,是为了更加靠近铜原料产地,先秦时期“青铜便是政治的权利”[1]。正是因为商周青铜器在当时的独特地位,故可借助青铜器的研究,对古代社会有更为全面的认识。
铸造工艺的研究是青铜器研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资料显示我国商周时期的青铜容器基本为块范法铸造,诸多铸铜遗址出土的陶范资料也日益证明着这一点。中国青铜时代范铸工艺的广泛使用,与世界其他青铜文明使用失蜡法在技术上有着明显的不同。这种特征容易使人形成一种青铜时代国外使用失蜡法、中国使用范铸法的笼统印象。但考古学证据表明,古代文明之间一直存在不同程度的交流,在交流过程中总伴随着技术的引进与启发。文化与技术并不像国界疆域般泾渭分明,两种铸造工艺应有碰撞与相互学习。
中国境内是否存在失蜡法的争论由来已久。上世纪初,中国境内出土了若干批重要青铜器,随着这些铜器流传到国外,学者们尤其是欧美学术界开始研究中国青铜铸造工艺。自1929年叶慈论证中国商周青铜器使用失蜡法铸造以来,学术界对此问题的研究与探讨已近百年。在研究过程中,随着新材料的出土及新检测技术、研究手段的出现,不同时期的研究各具特色。但迄今为止对我国境内失蜡法的使用问题,学界仍然缺乏统一认识。
本文将对失蜡法与范铸法的工艺流程进行简要整理,在此基础上梳理国内外学者对中国境内失蜡铸造工艺的研究历史。对研究史的梳理,不仅可以从动态视角认识我国失蜡铸造研究过程,更可对我国失蜡法问题研究的年代性、地域性进行分析,进而找出失蜡法存在问题争论的原因,为解决问题提供思路。最后,本文将对我国青铜时代失蜡法研究的特征进行总结与分期,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未来研究方向的展望。
失蜡法应用于世界绝大多数地区。顾名思义,失蜡法就是以蜡做模,并加热使蜡模融化流失,从而铸造青铜器的工艺(图1[2])。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慰梅(Fairbank W.)认为在西方的技术体系中,失蜡法的工艺流程大致分为以蜡制模(或仅在范芯表面覆一层蜡)、制范(蜡模外层涂泥以为外范)、失蜡(加热使蜡流出)、浇注铜液以填满蜡模留下的空腔等几个步骤[3]。纵观历史,失蜡法是一种颇为古老的铸造工艺,在新石器后期就已出现,广泛应用于世界许多青铜文明中。失蜡法在西方的发展、流传从未间断,其基本操作方法与流程的变动也极小[4,5]。根据不同的蜡模制作方式,失蜡法分为直接失蜡法与间接失蜡法,两者的根本区别在于直接失蜡法的蜡模为工匠直接制作,间接失蜡法的蜡模由母模(模盒)制作而成。
图1 直接失蜡法铸造工艺流程图
范铸法也称块范法,是我国青铜文明中主要使用的铸造工艺。在新石器晚期我国境内就有石范出土,石范是范铸工艺的萌芽阶段,其后又发展出陶范,甚至金属范。总体而言陶范始终占据绝对主导地位,故本文中块范法即指陶范铸造。块范法以泥土制模,由模翻制块范,制作范芯,合范铸造器物,如图2[6]中方鼎的铸造。费慰梅认为 “如此进步、多姿的块范法,在世界任何地方,除了中国之外,是从未应用过的”[3]。贝格立(Bagley)认为我国夏商时期青铜器使用了块范法,他指出,如果当时的工匠可以使用失蜡法,那么商代的器物将会展现出另外一种面貌[7]。
纵观世界青铜时代,两种铸造工艺各有其背景与使用地域,在人类文明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研究的深入,学术界对文明间的交流有了更多认识,中国的马车、金属器的冶铸等技术可能都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8,9]。若我国早期青铜技术受到其他文明的影响,失蜡法是否也随这些技术传入中国并得到应用?这个问题,长期以来都是学界关注的焦点。
图2 范铸法铸造方鼎示意图
自学者开始关注中国青铜器,便有了对其铸造工艺的探讨,研究观点随着新材料的出土与新检测技术的介入而逐步更新。关于中国境内失蜡法问题,学界主要有两类观点:一些学者研究认为我国青铜时代存在失蜡法;另一种则认为我国青铜时代并未使用过这种铸造工艺。本文将按照时间顺序梳理此类研究,进而总结中国境内失蜡法问题的研究历程。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中国先后出土若干批青铜器。这些器物一部分流传在私人收藏家手中,一部分流传到国外。学者对这些铜器的著录和报道,仅国外就多达四十余种。较为著名的有:东京帝室博物馆《帝室博物馆鉴赏录·古铜器》(1906)、田岛志一《支那古铜器集》(1910),滨田耕作《泉屋清赏》(1919),叶慈(Yetts W.P.)《猷氏集古录》(1929)和《柯尔中国铜器集》(1939),梅原末治《欧米蒐诸支那古铜器精华》(1933—1935),怀履光(White W.C.)的《洛阳故都古墓考》(1934),梅原末治的《洛阳金村古墓聚英》(1937)、《河南安阳遗宝》(1940)、《白鹤吉金撰集》(1941)、《青山庄清赏》(1942)等[10]。
中国青铜器以其精美的造型受到当时社会的喜爱,铸造工艺更引起学术界的重视。1931年之前,对我国青铜铸造工艺的探索尚处于萌芽阶段,国外的学者们大多认为中国青铜器为失蜡法铸造。他们处在对失蜡法高度认同的学术氛围中,故而先入为主地认为中国青铜器工艺精湛、纹饰繁缛,非失蜡法所不能为。叶慈认为中国青铜器以失蜡法制成,并指出现藏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V&A)博物馆的白陶壶疑为间接失蜡法所使用之母模,而青铜器上的范线则是蜡壳上划线的痕迹(1928)[11]。其他学者虽未具体说明中国青铜器铸造的步骤,但大都认同这一观点。这一时期,国外学者对中国青铜工艺的认知尚处于萌芽阶段,对块范铸造不了解加之对失蜡铸造的高度认同,得出了中国商周青铜器都为失蜡法铸造的结论,本文称这一时期为完全失蜡法研究期。
1931年春,殷墟第四次发掘,小屯乙区第五基址(简称“乙五基址”)内出土大量陶范,学者们认为这些陶范是铸造青铜器时所使用的[12]。在此基础上,学界对我国青铜器铸造工艺有了新认识。这一时期先后有多篇重要文章发表,如卡尔·贝克(Karlbeck C.O.)的《安阳陶范》(Anyang Moulds)(1935)、刘屿霞的《殷代冶铜术之研究》、石璋如的《殷代的铸铜工艺》(1955)等,这些文章对我国古代青铜器的铸造工艺进行了初步研究,并根据殷墟出土陶范资料,得出了商代晚期青铜器为陶范铸造等重要结论。刘屿霞还根据殷墟出土冶铜、铸铜等遗物,对当时的铸铜程序进行了初步研究[13,14]。卡尔·贝克在研究安阳陶范的基础上,得出了商代铸铜工艺中不存在失蜡法的结论,颇具先见性,但在当时并未引起重视[15]。
随着陶范出土以及学者们对中国青铜器范铸工艺的论证,1931年之前学者秉承的“完全失蜡法”观点受到冲击。虽有学者依然抱持失蜡法之观点,但开始出现一些工艺流程上的妥协。赫伯特·马洋(Maryon H.)以及普乐德雷斯(Plenderleith H.J.)等学者认为中国青铜器是用失蜡法与块范法结合制作而成,即以蜡制模、陶制外范。学者们持此观点主要基于以下原因:首先,他们对范铸工艺知之甚少;其次,安阳陶范业已出土,块范证据明确,但安阳并未出土陶模,且在刘屿霞等的研究中也并未提及陶模;再次,中国青铜器铸造质量高超,他们认为这种质量的青铜器非使用失蜡法铸造不可。在上述认知基础上,他们使用失蜡法与块范法复合工艺还原了商周青铜器的制作流程,先做上下范芯,在范芯上贴蜡片制模,在蜡模上分别制作垂直四分之一、水平三分之一的块范(1954)[16]。
这种先有蜡模后分块范的工艺流程,与间接失蜡法中制作分块模盒的工艺十分类似,都是基于失蜡法的工艺基础推论得出。此种方式固然能够复制出商周时期的青铜容器,但与目前所知工艺流程相悖。彼时学者之思路仍建立在失蜡法的基础上,对中国青铜工艺的认知还有待进一步资料的纠正。本文将这一时期称为蜡模加块范的半失蜡法研究期。
1960年,侯马铸铜遗址发掘,牛村遗址出土数以万计的陶范、陶模[17]。可以辨识出器类与纹饰的陶范难以计数,陶模也多达数百块,且与同时期出土青铜器的器类、纹饰可一一对应[18]。自此,学者们认为中国古代青铜器并非失蜡法铸造,而是完全使用块范工艺铸造而成。这一时期,国内外的学者们围绕着殷墟、侯马出土的陶模、陶范,对中国的范铸工艺进行了全面而详细的研究。1961年巴纳出版了《中国青铜器的铸造与青铜合金》一书,书中对范铸工艺进行了全面而详细的描述。巴纳认为中国古代范铸工艺是本土发展而成,而失蜡法大致在公元一世纪从西方经由印度传播而来[19]。
费慰梅也认为中国古代没有使用过失蜡法,她指出:“块范法的应用与发展,在中国古代基本而具体地证明了失蜡法不曾被使用过,失蜡法铸造过程中不需要块范的存在。块范法需要铸后打磨范线,如果中国人在古代就使用失蜡法,我们很难想象,他们为什么要设计出各式各样错综复杂的分范方法以适应一些构造复杂、纹饰细致的青铜器铸造之用(1962)。”[7]费慰梅的这一观点与巴纳对中国青铜器中失蜡法使用问题的看法基本一致。
李济、万家保对殷墟出土青铜礼器进行了一系列的科学研究及复原实验,证明商代青铜器皆为块范工艺铸造(1964—1972)[20]。佛利尔美术馆使用当时先进的理化检测手段,对其馆藏的中国青铜器进行了范铸工艺、连接工艺、器物成分、铭文制作等诸方面技术研究,器物X光图所呈现的工艺细节,再次证明中国商周青铜容器为块范法铸造(1969)[21]。
这一时期也存在一些不同观点,但大都缺乏说服力。如张子高认为四羊方尊的铸造使用了失蜡法(1961)[22],这一观点后被否定。1965年盖腾斯(Gettens)发表了关于范铸工艺的研究文章,他指出四羊方尊并非失蜡法铸造,而是通过先铸20个附饰,再将附饰放入尊体的陶范中二次铸造而成的,这一结论得到了诸多学者的支持[23]。1969年,美国铸造者协会出版的《金属铸造工艺史》(HistoryoftheMetalCastingIndustry)认为“大多数中国青铜器是以失蜡法铸造的……必须承认,这些铸件品质确实优良,从这些精美的青铜器,可以看出范的制作与合金的熔解都是颇具水准的”[24]。这一观点并未注意到中国境内业已出土的大量模范与国内外学者关于商周青铜器铸造的研究成果,故不具备参考价值。
除了对商周时期王畿地区的青铜容器进行铸造工艺研究,也有学者对当时周边地区青铜器进行了工艺分析。艾玛·班克(Bunker E.C.)复制了公元前一千年左右伊朗北部出土牌饰,认为这些牌饰使用了间接失蜡法,而且在制作蜡模的过程中使用了帆布,器物表面留有织物痕迹。公元前三世纪,失蜡法由草原文化区传入中国 (1970)[25]。万家保认为无论直接或间接失蜡法都不适合铸造中国传统的青铜容礼器,盖因此类器物对内外纹饰都较重视,有时内壁兼有铭文,但西南地区出土贮贝器上的诸多人物、场景,当是失蜡法铸造而成[4]。
在这一时期,学界对中国商周青铜器的铸造工艺有基本统一的认知,即中原核心区域青铜器皆为范铸,周边地区如草原文明与西南青铜文化中存在着失蜡法铸造器物的可能,但年代较晚。由以上三个时期的研究,可以看到学者对我国商周青铜器铸造工艺的认知过程,从毫无证据的茫然探索,到对陶范的认识以及陶模的识别,这一过程总是伴随着新资料的出土以及新研究方法的引入,从而确定了中原核心区域所出土的商周青铜器基本为块范法铸造。根据这一时期的研究特点,本文将此研究阶段称为完全的块范法研究期。
1978年,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发掘,墓中出土青铜礼器与用具134件,其中一件尊与盘的口沿部位饰有大量透空附饰(图3[26])。同年,淅川下寺年代为春秋晚期的二号墓中出土了云纹铜禁,铜禁中有大量的透空部件。发掘者认为:“此铜禁禁身系用失蜡法铸成。”[27]诸如此类有透空附饰的器物,如果按照我国传统的范铸工艺制作,往往存在着难以脱范的问题。华觉明等学者结合对器物结构、工艺痕迹等方面的观察与研究,认为尊盘的透空附饰当为失蜡法铸造,多位学者支持这一观点,从而再次引发了我国青铜时代是否存在失蜡法的争论。
图3 曾侯乙尊盘及尊口沿细部图
支持此观点的学者列举了他们认为使用失蜡法铸造的器物,并分析了具体铸造工艺或技术来源。万家保认为:“在这些青铜器中有一组尊与盘,部分应用了失蜡法。”他进一步指出这并不是我国最早的失蜡法铸造器物,淅川下寺出土的禁也有部分附饰当是失蜡法铸造而成[4]。华觉明同意这一观点,并指出这些失蜡法铸造之器具明显的中国商周铜器特征,不存在外来因素影响,失蜡法至迟在我国春秋时期已被发明(1979、1983、2006)[28—30]。谭德睿认为我国青铜时代的失蜡法起源于商代晚期的焚失法,至春秋中晚期失蜡法已相当成熟[31]。Thomas C.W.认为春秋战国时期一些青铜带钩的铸造使用了失蜡法(1991)[32],但侯马铸铜遗址出土的大量陶模陶范资料显示带钩应是范铸而成([17],页160—169)。
图4 曾侯乙尊盘工艺细节图
2008年黄金洲在《曾侯乙尊盘采用失蜡法工艺铸造毋庸置疑——与<中国青铜时代不存在失蜡法铸造工艺>讨论》一文中,否定了周卫荣等学者的观点,并采用失蜡法复制了曾侯乙尊盘的口沿(图5),同时指出我国的失蜡法起源于范铸法[33]。Christopher J.D.认为,三星堆出土青铜面具使用了失蜡法铸造[38]。华觉明先生经过多次考察进一步指出,迄今为止能确认是我国先秦时期用失蜡法铸造的器物已有多件,这些器物大都出自楚文化地区;铸造年代从春秋中、晚期到战国时期,其形制、纹样、成形方法与制作技艺同出一系,构成了自成体系和传承有序的发展系列[39]。
图5 黄金洲做出的曾侯乙尊盘口沿之四分之一蜡模
这一时期,反对失蜡法的学者们也进行了范铸工艺实验。王金潮使用主体与纹饰模制、透空附饰范制的块范法,成功设计并铸造出了叶县许公宁墓出土的透空蟠虺纹饰件(图6左)[40,41]。他还制作了曾侯乙尊上最繁复的透空纹饰的模、范和芯,并成功进行了浇铸实验(图6右[42])。周卫荣根据以上实验加之对失蜡法器物的分析,认为失蜡铸造最核心的特征是软模,把“器物不好脱模”当作失蜡铸造的依据之言颇失其当,难以脱模部分可以在范上直接制作。他进一步指出先秦透空青铜器在西周就已初见雏形,从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地发展,故曾侯乙诸器应为范铸,是对范铸工艺的继承和创新[42—44]。周卫荣亦结合铸件特征与西安北郊铸铜工匠墓出土牌饰陶模指出,草原文化牌饰使用失蜡法之说亦存在诸多疑点,我国境内的牌饰当是使用范铸工艺铸造,其上有明显的范线等工艺痕迹可以佐证[45]。
图6 王金潮复制与设计诸器
徐德娜(Strahan D.)通过对多件透空附饰的工艺痕迹研究,发现这些透空附饰之间存在着垂直的范缝,透空附饰内部还存留有合范铸造时缝隙中溢出的铜液凝固后的痕迹(图7左)。对于大多数透空附饰器物,徐德娜都趋向于范铸工艺,如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一件熏炉,其主体与透空纹饰应为范铸。但她认为大都会博物馆所藏青铜敦,虽主体部分为范铸,但器物的捉手部分应是失蜡法制作的(图7右)。她认为中国失蜡法的问题还需更多检测分析,加之对秦汉时期器物的研究来得出最终答案(1)感谢Strahan D女士寄来全文,参考文献详见: Straha D. Debating the Use of Lost-Wax Casting in Ancient China. downloaded from the website of 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 http:// asia.si.edu/research/conservation-scientific-research/ science/forbes/ January 15, 2015。。
图7 Strahan D发现透空器物的工艺痕迹大都会博物馆藏东周时期铜香炉透空附饰工艺痕迹(左);大都会博物馆藏青铜敦(右)
这一阶段,在我国先秦时期有无失蜡法的问题上,支持与反对的学者围绕各自观点分别进行了较为成功的复原实验,撰写文章多篇,对铸造工艺研究做出了颇多贡献,但并未就此问题达成一致,研究出现长期胶着状态。从上述复原实验中可以看出,支持失蜡法存在的学者,在复原时着力于在熔模上雕刻纹饰;而支持范铸工艺的学者,侧重于在范面上制作透空纹饰。两者各有侧重,也都复制出了相应的器物,但仍未找到中国青铜时代是否使用失蜡法问题的答案。究其原因,反对中国青铜时代存在失蜡法的学者,虽然在陶范上制作镂空纹饰,铸造出了透空器物,但是目前铸铜遗址大量出土的陶范中,并未有透空范或者铸后留有残梗的范支撑其结论。支持存在失蜡法的学者,虽然也可以用失蜡法复原相关器物,但并未找到任何先秦文献,如《考工记》等来证明这一时期有使用蜡模铸铜的史料证据,且目前铸铜遗址也并未有熔模铸造相关遗物出土。简言之,支持范铸者镂刻其范,但缺乏实物出土证据;支持失蜡工艺者精雕其模,但尚无史料与考古资料可依,故此问题长期悬而未决。
虽然中原核心区出土几批器物的铸造工艺存在颇多争议,但这一时期关于云南地区滇文化失蜡铸造的研究却取得了进展。李晓岑等学者经过研究发现,云南等地区贮贝器上的立体造型应为失蜡法铸造,且进一步指出这些地区失蜡法出现的年代上限应在战国中晚期,这些器物的铸造工艺与中原地区陶范铸造工艺差别很大,应是从印巴次大陆传入的[46]。
关于曾侯乙及其他透空附饰器物的铸造工艺,也有学者持中立观点。张昌平提出过去认为曾侯乙尊盘为失蜡法铸造的论据不足,但一些反对意见也多存在缺陷,“否定说”的核心观点,如尊盘附饰上可见范缝和焊痕的说法,则是错误的。尽管如此,曾侯乙尊盘是否采用失蜡法,还需进一步论证[47]。朱凤瀚总结到,对于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流行的透空附件之铸造工艺,出现了两种根本不同的意见,而且均是对具体标本作了专业性考察的结果。看来,这一重要课题的研究一方面需要更有说服力的新资料出土,另一方面非常有必要继续通过论证与更为深入的技术手段得到较为明朗的结果[48]。由于这一时期双方学者的争论并未有具体结果,故而本文将这一研究时期称为块范法与失蜡法研究胶着期。
图8 块范法与失蜡法铸造的兵器图
通过对我国古代失蜡铸造工艺以上四个阶段的研究,学界对失蜡法已具备了较多认知,但对于中国青铜时代是否存在失蜡法,尚无定论。因双方争论之器物虽为镂空,但主体实心,失蜡法与块范法所铸实心器物在外观上并无太多差别。如兵器中的矛,块范法与失蜡法所铸之矛在外观上难以区分(图8:左图为殷墟三期墓葬SM38出土矛[49];右图为失蜡法铸造矛(2)图片来自失蜡法研究专门网站: http://www.lost-waxprocess.com以及https://blog.dma.org/tag/chola-dynasty/。)。若长期将失蜡法问题的解决之道系于目前数件包含透空附饰的器物中,并不能终结这一争论。要解决我国境内失蜡法使用问题,还需从其他途径或角度进行研究。
许多初中英语阅读教学模式以纯理论式和灌输式教学为主,过于重视学生英语考试成绩的提升,忽略了学生英语素养以及英语运用能力的培养,此外,大多数初中英语老师采用统一化的课堂教学模式,对班级内所有学生进行无差别教学,忽略了学生的个体差异性,不仅造成了部分英语水平较高学生课堂学习时间的浪费,也增加了一些英语基础薄弱学生学习英语知识和紧跟老师授课节奏的难度,不利于班级整体英语水平的提升。
近年来,学界逐渐意识到要解决我国境内失蜡法问题,需要对失蜡法与范铸法进行比较研究。在明晰失蜡铸造流程及工艺特征的基础上,观察铸造过程中遗留的工艺痕迹从而区分出失蜡法铸造器物。2019年,邵安定与杨欢陆续发表了关于秦始皇陵出土的青铜水禽与青铜马车制作工艺的研究文章[50,52]。青铜水禽与青铜马车主体皆为空腔,体腔中发现的工艺痕迹,为判断器物铸造工艺提供了重要依据。
青铜水禽于1999年6月出土于秦始皇陵园外城之外的青铜水禽坑,经过多年研究,2019年邵安定出版了《秦始皇帝陵园出土彩绘青铜水禽制作工艺及相关问题研究》一书。在书中作者通过对青铜水禽中留下的木质与金属质地芯骨、补缀铜片、蜡的流淌痕迹等工艺证据的对比研究,认为秦始皇陵出土青铜水禽系失蜡工艺铸造(图9[50],图版一八、二一)。
图9 青铜水禽中使用的木质与金属质地芯骨
青铜马车于1980年12月出土于秦始皇陵封土西侧,经修复后还原其形制。两乘青铜马车制作工艺精湛、结构完备,是我国青铜铸造工艺的杰出代表。杨欢将失蜡法与块范法进行工艺流程的对比研究,提出芯骨、补缀铜片、针状芯撑等为失蜡法铸造器物所独有的工艺痕迹。从青铜马车空腔部位发现的芯骨、针状芯撑以及器物表面发现的多处补缀铜片等痕迹表明,青铜马车主体空腔部件皆为失蜡法铸造(图10:上左图[51]箭头为青铜马车车轭上银蝉的补缀工艺痕迹;上右图[52]箭头所示为一号青铜马车车舆底部四轸中使用的芯骨;下图[53]箭头所示为二号青铜马车车辕空腔中的针状芯撑)。
图10 青铜马车中的补缀铜片工艺与芯骨
学者对青铜水禽、青铜马车铸造工艺的研究,皆建立在对失蜡法与块范法工艺流程和器物的细节分析上,且都区分了直接与间接失蜡法。这些研究,不仅解决了特定器物的铸造工艺问题,更为我国失蜡工艺研究提供了新思路,此类方法可供之后疑为失蜡法铸造的空腔器物借鉴。
目前,关于秦始皇陵出土的这两大类空腔器物的铸造工艺,学界对其研究结果并无太多争议。故而本文将2019年至今对于秦始皇陵出土的青铜水禽与青铜马车两项研究的时期,称为中国失蜡法的工艺细节对比研究期。至于具体的失蜡法与范铸法流程与工艺特征之详细对比,笔者将另文撰写。
通过对中国境内失蜡铸造工艺研究史之整理可见,1928年以来,随着我国境内铸铜遗址出土遗物的增多以及学者研究的进展,我国古代青铜器失蜡铸造工艺近百年的研究史可分为以下五个阶段:
(1)1931年之前:完全失蜡法研究期;
(2)1931(殷墟陶范大量出土)—1959:蜡模加块范的半失蜡法研究期;
(3)1960(侯马陶模出土)—1977:完全的块范法研究期;
(4)1978(曾侯乙尊盘出土)—2018:块范法与失蜡法研究胶着期;
(5)2019年至今:空腔器物失蜡铸造工艺细节对比研究期。
五个阶段的研究各有侧重,学者们对我国失蜡法问题的认识,随着新材料的出土与新研究方法的介入而发生变化,这一问题的研究已取得颇多进展。总体来说,我国青铜时代以块范法铸造青铜容器这一结论,在商周王畿地区以及其他方国与诸侯国地区仍然成立。在一些边缘地区,如草原文化区,大量使用的青铜牌饰,多数学者认为其应为间接失蜡法铸造;另据学者研究,战国中晚期后西南地区一些器物如贮贝器附饰等,使用了失蜡法。至于我国境内其他疑似失蜡法工艺铸造器物,如淅川下寺二号墓出土铜禁与曾侯乙尊盘,还有待于更多的新材料和更深入的研究来揭示其铸造工艺。
在青铜水禽与青铜马车研究中所采用的细节对比研究法,基本解决了秦始皇陵出土器物的铸造工艺问题,并对类似器物的研究提供了新思路。要进一步解决我国境内失蜡法问题,应侧重对疑似失蜡法铸造空腔器物范芯的检测。在制蜡模时,空腔器物的泥芯与蜡模有直接接触;加热流失蜡模时,范芯进一步接触到了高温熔化的蜡模,故范芯表面可能残留蜡模中的有机成分。对于这类范芯表面成分的检测,有望给我国境内失蜡铸造工艺的使用问题提供新的解决途径。
综上所述,经过国内外学者近百年研究,初步得出中国境内失蜡铸造的使用特点,即商周时期中原核心区域几乎都使用块范法,而至迟在秦时期已开始使用失蜡法。秦始皇陵出土青铜马车与青铜水禽制作工艺精湛,显示失蜡法在当时并非新兴技术,其工艺来源与中国失蜡法的起源等问题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在边缘地区,如北方草原与西南地区,从战国晚期开始,偶见受其他文明影响的失蜡铸造器物。最后,我们期待空腔器物范芯表面有机物成分的检测,能给我国境内失蜡法存在与使用问题提供明确答案。
致谢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陕西师范大学曹玮教授、毕经纬教授,西北工业大学杨军昌教授指导,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