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歌者,自在其中
——访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单秀荣

2021-05-24 06:53邹爱舒
歌唱艺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民歌首歌老师

邹爱舒

单秀荣,女高音歌唱家,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69年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歌剧系,先后在中央芭蕾舞团、中国歌剧舞剧院担任主要演员,中央音乐学院特聘教授,多次担任中国民族声乐金孔雀杯大赛、中国原生态民歌大赛等专业赛事评委。

单秀荣曾为50多部影视剧配唱主题歌、插曲,其中的《愿亲人早日养好伤》(舞剧《沂蒙颂》)、《雁南飞》(电影《归心似箭》)、《在这里留下我美丽的梦》(电影《孔雀公主》)等作品产生了较大影响并广为流传。多年来,单老师先后在中国唱片总公司、北京音像出版社、长城音像出版社及香港雨果制作有限公司录制独唱专辑《雁南飞》《祖国美》,中国民歌系列唱片《中国北方民歌》《走绛州》《中国摇篮曲》,以及《走西口》、合辑《绣荷包》等;古曲专辑《胡笳十八拍》《姜白石歌曲十七首》《杏花天影——中国古典音乐欣赏》等;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等录制400多首歌曲。荣获1985年“全国聂耳、冼星海声乐作品演唱比赛”民族唱法铜奖,1986年“黄河流域八省(区)黄河歌会”特别奖。出版《单秀荣歌唱艺术全集》(共5张),荣获“第八届中国金唱片奖”(民族类、专辑类),位列中国唱片总公司发行的“20世纪中华歌坛名人百集”。多次在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中国革命之歌》和全国振兴中华民族之声音乐会等重要演出活动中担任独唱;先后赴德国、奥地利、日本、朝鲜等国家和地区访问演出。

从事声乐教育20多年,单秀荣先后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等多所艺术院校任教,运用民族与西洋发声相结合的方法,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学生;曾发表论文《民族声乐唱法的探索和实践》《民族声乐风格论》等。

单秀荣教授是中国声乐界公认的实力派歌唱家,被誉为“中国民歌的传承者”。多年来,她不仅演唱过400多首民歌、90多首古曲,还为数十部电影演唱过主题歌、插曲,演唱成果之丰硕,令人惊叹。二十年前,笔者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期间就曾跟随单老师学习声乐。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爽朗、灿烂的笑容,她善良、热情、开朗、亲和力十足。虽然上课时要求很严格,但是语气却很温和。因此,课堂气氛往往特别轻松、愉悦,没有压力感。在很多学生心中,她不仅是良师,更是益友。这次,应《歌唱艺术》之约,采访单老师,不仅让我看到了她对于歌唱事业的热爱、执着与专一,更让我深刻地体会到所有成功的背后,都离不开数十年如一日的努力与精进。

采访之前,我跟单老师简单交流了访谈内容,她说自己先准备一下。当我如约来到她家时,看到那放在客厅书案上的各种磁带、唱片和摆放整齐的一摞摞曲谱、文案等资料,我是惊讶,更是感动。为了让我顺利完成访谈,单老师还将回忆起的很多细节,写了满满的几页纸。访谈从下午两点多开始,我们时而凝思探讨,时而开怀大笑,翻资料、听音频、看照片,不知不觉中,便畅聊到晚上八点多。现将访谈内容整理成文,分享于各位读者。(下文,单秀荣老师简称“单”,访谈者简称“邹”。)

邹:单老师,您好!很久之前就想跟您约这个访谈,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们先从您的学习经历谈起吧,您是如何走上歌唱道路的?

单:我的祖籍是河北宁河,20世纪50年代因父亲工作调动,家里搬到了山西太原。我从小就喜欢唱歌,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里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比如,小学时,我唱过一首歌颂救火英雄向秀丽的歌曲,唱过三次,广播电台都播了。1963年初中毕业,我考上太原第一热电厂,分配至厂长办公室工作。

邹:那您后来是如何考入中国音乐学院的?

单:大概是在1965年的三四月份,我代表工厂在太原市文化宫演出,唱了两首歌,第一首是《数九寒天下大雪》,第二首是《俺是公社饲养员》。当时演出挺受欢迎的。演出完以后,我正准备走,忽然有几位老师到后台找我,其中就有谭萍老师和李婉芬老师,她们当时都是中国音乐学院外派到山西太原招生的。她们问我想考音乐学院吗?我说,我哪能考上音乐学院,我没上过高中,也没学过什么与音乐有关的知识。她们又问我在哪里工作?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三四天以后,这几位老师又到工厂找我,继续给我做思想工作,鼓励我考学。我当时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因为两个多月以后就要考试,我根本没有时间复习和准备。但是,几位老师特别诚恳,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参加了后来的考试。

邹:您还记得当时考试的过程吗?

单:记得。当时是1965年,大约四五月份,厂里很支持我,派了乐队跟我一起去。所以考专业的时候,我是带着乐队进考场的,这跟别人都不一样。考场上,有来自中国音乐学院的考官,还有来自山西大学艺术系的考官。我唱完了以后,山西大学艺术系的老师就追出来了,叮嘱我说“如果考不上中国音乐学院,就来上我们山西大学艺术系”。我回答那位老师道:“我要是考不上,肯定就是哪儿也考不上。而且我家特别困难,我是家里的老大,还得负担家里的生活。”结果,三天以后,复试榜出来,有我。复试考完演唱以后,就考乐理、视唱、模唱等,说实在的,我真不懂。幸运的是,考视唱、模唱的时候,我都答对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耳朵特别好。接着就是三试了。三试要考表演,老师给我出了一道题,要我把我当工人时的工作程序演一遍,这个对我来说比较简单。就这样,我考过了专业,然后参加了七月份举行的高考。虽然我没上过高中,但那时想着为以后有机会再上学做个准备,就边工作边自学了高中的文化课程。8月3号那天,我接到通知,我被中国音乐学院录取了。

随中央芭蕾舞团赴新疆演出(1976)

可是,我却因此而犯难了,去还是不去?因为去上学,我就没有工资了,不能帮衬着家里减轻负担,反而还要花钱,开销太大。后来,学校的老师告诉我,如果我去上学,每个月能拿19.5元的助学金(是当时最高的助学金),而我当时的工资是21.5元,我觉得差得不多。厂里的领导也愿意让我去学习,他们认为这是厂里的荣誉。最后,是父亲拍了板。就这样,我办好了离职手续后,前往中国音乐学院求学。所以,至今我都特别感谢谭萍、李婉芬两位老师。如果没有她们的坚持和鼓励,我就不会有进入音乐学院上学的机会。

邹:能否谈一谈您进入中国音乐学院以后的学习情况?

单:当时,我们学校有歌剧系和声乐系,我考的是歌剧系,班里人不多,两个班才24个人。进了音乐学院,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各方面都欠缺太多。我们班同学有从战士演出队来的,有从文艺团体来的,有音乐学院附中上来的,而我是从工厂来的,没有音乐基础,挺自卑的。那时候也特别想家,身边没人的时候,我还经常哭。当然,我也特别刻苦。毕业之后,我才发现,我们班同学一起出去玩的集体照中常常都没有我。因为大家去玩的时候,我要么在资料室里查资料、听音乐,要么就在琴房里练习。

邹:您当时的专业导师是哪位老师?

单:一开始我是跟李华英老师,没多久,由于李老师担任行政职务比较忙,就把我分到王福增老师的班上。因为我特别认真,老师说什么,我都努力配合,所以王老师觉得我的执行力很强,特别器重我。

邹:跟随王福增教授学习时,他对演唱技术,如呼吸、咬字等,是怎样要求的?

单:对于呼吸,他说一定要深吸下去,而且所有的字、词、声都要跟着气“走”。其实,王老师会对别的学生要求比较多,要求他们半年不能大声唱歌,都要小声唱。但对于我,他认为我的声音比较通,所以在技术上提的并不多,要求也会跟其他学生不一样。他说:“如果你觉得唱得不舒服,就用小声去哼唱;如果你觉得可以完成,就可以放声去唱。”我觉得跟他上课一点儿都不累,有时候王老师还会让我给别的同学做示范。

邹:您跟随王福增教授学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单:当年,王老师是根据我的具体情况来开展教学的,采取中西结合的方式,他强调让我走自己的路。他说:“演唱风格、音色风格、吐字风格是可变的范畴,其中音色风格是主要问题。”这段话也是他特别重要的教学理念,后来他写的《为我国民族声乐的发展而努力——音色、风格及训练方法》一文中就有这段话,这篇文章被收录在一本《全国少数民族声乐教学会议资料汇编》中。可以说,他这几句话让我受益终身,我就是一直按照他的宗旨去做的。唱歌的时候,即使有的音很高,我也不会出现那种喊叫的声音;我的咬字、腔调,都是按照民族风格和韵味走的,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坚守的。我一直都遵循着老师的要求在唱歌。

邹:那时,王老师让您唱的作品都有哪些?有外国作品吗?

单:王老师没有让我唱外国作品,都是中国作品,像《沁园春·雪》,还有当时比较流行的《歌唱王杰》《焦裕禄》等,这些作品我都唱过。不过,唱的最多的还是民歌。他指导我掌握好演唱方法,把正确的方法用到民歌演唱里,把语言和风格、音色调整好。总之,就是走适合自己的路。

邹:那个时候,除了上声乐主课之外,您还学习了哪些课程?

单:课程挺多的,乐理、视唱、戏曲、说唱、表演、戏曲身段等,教我们的老师都是经验丰富的、有一定知名度的老艺人。这一切对我来说,都特别新鲜,我渴望学习这些民族民间传统音乐,也很痴迷。学习这些课程很有价值,为我后来演唱民歌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赴山东演出(1996)

邹:很多人认识您是从《愿亲人早日养好伤》这首歌开始的,能否谈一谈演唱这首歌曲的过程?

单:这首歌一开始是芭蕾舞剧中的歌曲,1974年被拍成了电影,成了电影插曲。1969年,我大学毕业后到天津军粮城去锻炼,跟解放军在一起,边劳动边学习。1972年,当时我在太原的家里休产假,忽然接到通知,让我到中央芭蕾舞团去报到。那个年代,有一份工作,又是在“样板团”,我挺兴奋的。于是,我把刚满月不久的孩子交给我妈妈照顾,然后我爱人就陪着我去中央芭蕾舞团报到了。

报到以后,领导说有一部新排演的舞剧叫《沂蒙颂》,里头有一首歌,已经让好多人都(试)唱过,首长不满意,让我过来试试。我就拿着《愿亲人早日养好伤》的歌篇开始准备。那时我刚做了母亲,正在哺乳期,而这首歌恰好讲的就是一位山东的大嫂用乳汁救伤员的故事,跟我的生活很贴近。我就琢磨应该怎么唱,“蒙山高,沂水长,军民团结如一人……炉中火,放红光……”在那种“白色恐怖”下,在夜里,大嫂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杀了,为解放军熬鸡汤,就是一种对子弟兵的深情。突然,我就想起对自己孩子的那种思念。正好,我的爱人也在部队工作,他启发我,既要淳朴,还得表达出对解放军那种满满的爱,所有情感融合在一起,唱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后来跟管弦乐队合乐的时候,我就唱了一遍,一气呵成。大概录音后的第三天,两位领导找我谈话,说首长听了我的歌以后很满意。得知这个情况,我没有很激动,我记得当时第一句话问的是“我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想我的女儿,听见别的小孩哭,都以为是我孩子在哭。领导说:“可能你走不了了,因为马上要演出了……”因为演唱这首歌,我不得不把40天的女儿“扔”给我妈妈,全国各地奔波演出。一直到女儿6岁半,我才把她接到身边,至今她一听到这首歌还是会忍不住落泪。

邹:那个时候,您其实刚毕业不久,中央芭蕾舞团为何会让您去试唱这首歌?

单:当时,我跟中央芭蕾舞团的人并不认识,是芭蕾舞团乐队的刘德海老师向领导推荐了我,刘老师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我一直挺感激他的。这首歌唱完以后,给我带来了很多演出和录音的机会,我的事业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邹:后来您又到了中国歌剧舞剧院工作?

单:是的,1977年,中央芭蕾舞团改为乐队编制,没有了合唱队,我就去了中国歌剧舞剧院工作,直至退休。

邹:请您再谈谈演唱《雁南飞》的过程?

单:1979年的一天,作曲家李伟才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一首歌是电影《归心似箭》的主题歌,想让我试试。拿到这首歌以后,我做了很多准备。先是专门去“八一厂”看电影样片,导演指导我说“这首歌要像说话一样来唱”。我自己在处理上也做了一些功课。比如,女主角玉贞不希望已经产生感情的“抗联”战士(男主角)走;但是为了革命,男主角不得不抛下儿女情长,回到队伍继续战斗,女主角肯定要支持他的行动。第一句“雁南飞”,大雁已经飞了,再唱一句“雁南飞”,飞得更远了,玉贞明白,为了革命,他不能回头。“雁叫声声心欲碎”,她只能把这种爱搁在自己的心里了。再如,几个“飞”如何处理?“心欲碎”的“碎”如何咬字?“盼归”又是如何“归”,还能不能“盼回来”?这些我都有设想,尽我最大的能力通过这首歌表达出来。

那个年代,很多人唱的都是那种特别激昂的作品,这种抒情歌曲很少。导演当时说,必须唱得有真情实感,但也得符合实际情况;要很委婉,又不能太缠绵。唱完以后,导演很满意。我还记得当时大家看完电影样片往外走的时候,有人就会哼一句《雁南飞》的曲调。歌词比较口语化,比较入心,容易让人记住。这首歌陪着我走了42年了,对我的影响还是蛮大的。我想,后来我能录那么多歌,可能跟这个对我的激励都有关系。

邹:我知道您录制了大量的歌曲,大概有多少首?

单:电影歌曲有二三十首,民歌400多首,古曲90多首,都加在一起,应该有500多首。

邹:我很好奇,很多人都喜欢唱创作歌曲,但是您却另辟蹊径,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大量的民歌演唱上。

单:我在中国歌剧舞剧院工作的这些年,全国30多个省市自治区几乎都走遍了,我常常借此机会采风,接触到了风格迥异的民歌。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希望我能多唱民族风格浓郁的作品。再加上20世纪80年代,我住在北京东城区朝阳门内大街203号大院,中国音乐家协会的资料室就在大院里,给我提供了特别好的学习条件。空闲的时候,我就在资料室查阅、收集相关资料,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同是《绣荷包》,歌名相同,却风格迥异,山西的很委婉、山东的就特别“拿捏”,云南的比较俏皮、辽宁的就比较哀怨。这样一对比,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这样的歌,全国各地都有,我收集了《放风筝》系列、《绣荷包》系列、《摇篮曲》系列,等等。而且,我不仅搜集了很多资料,还手抄了大量的谱子,编排好目录,后来就把这些歌都录了出来,变成音响资料。

单秀荣录制的音像制品

邹:400多首民歌,需要录很长的时间,能简单介绍一下录制这些民歌的过程吗?

单:是的,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是长期积累的结果。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直到90年代,我都一直在录音,从没有在意录了多少首。录专辑,主要是从80年代开始的。1983年,我在北京音像出版社录了一盒《走绛州》(磁带)。1984年,在中国录音录像公司录了一盒《樱桃熟了》(磁带),里面包括20首山西民歌。建党70周年时(1991),中国录音录像公司觉得这个专辑特别有价值,就给我做了一张黑胶唱片,将主题改成了“看秧歌”,是管弦乐队伴奏的。1986年,在中国唱片公司录制《中国北方民歌》(磁带,21首)。1987年,又在中国唱片公司录制了《放风筝》,包含河北、陕西、四川等18个省的《放风筝》。1986年,录制《绣荷包》(CD)系列,其中包含江苏、湖北、山东、云南、山西、四川、陕西、辽宁等地的《绣荷包》。

1991年,在香港雨果制作有限公司录制《走西口》(CD),共21首,里面有《走西口》《开花调》《信天游》《赶马调》等。同年,还录了一张《中国摇篮曲》(CD),共12首,由长城音像出版社出版。2010年,中国唱片公司为我出了一套歌唱全集,包括5张CD ,一共90首作品。2011年,这套歌唱全集获得“第八届中国金唱片奖”。

邹:怎样才能唱好这些民歌?能否分享一下您的演唱经验?

单:首先,要多听多看。了解不同地区民歌的特点,尤其是音色和语言(方言)特征。其次,必须做好案头工作。我当时查阅了很多资料,每一首歌曲的背景,应该怎么唱,等等。比如,《江河水》是辽南地区辽宁鼓乐的一首曲调,名字就叫《江河水》。最早,这首曲子是管子独奏曲;20世纪50年代,根据民间艺人演奏改编的,有笙、有管子。80年代,由李直心填词、木传勇改编成歌曲,歌曲说的是旧社会有一对恩爱夫妻,丈夫被官府抓去服劳役遭到百般的虐待,死于外乡,妻子闻讯悲痛欲绝。在送别丈夫的江边,对着滔滔的江水嚎啕痛哭,用悲愤的曲调控诉了统治阶级的滔天罪行。再如《走西口》,我唱的是内蒙古二人台的曲调,这首离别情歌讲述了一位名叫蔡长生的青年医生治好了一个名叫孙玉莲的姑娘的病,两人产生感情结为夫妻。婚后不久,因遇荒灾,衣食无着,蔡长生走西口谋生,夫妻俩洒泪离别的故事。离别唱得如此感人,所以这首歌也被称为“陕北民歌的离情之王”。总之,要尽可能多地掌握相关资料,了解得越深入越好。

邹:古曲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中的经典,但因为“曲高和寡”,始终属于冷门的歌曲类型,而您却唱了很多古曲,能否谈一谈其中的缘由?

单: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在录制民歌的同时,也录了很多根据现代诗词创作的歌曲,但我总觉得缺点儿东西,不过瘾,我就想能不能把最“古”的歌曲唱一下?所以,我录了《胡笳十八拍》和姜白石的歌曲。我演唱的是《琴适》琴谱,蔡琰词、王迪定谱的《胡笳十八拍》,这对我也是一次“穿越古代”的历练,因为原谱是1611年的,一共有18首。作品表现的是蔡文姬因婚姻不幸,离别家乡、离别丈夫,孩子也在异国他乡,她内心那种很矛盾、很复杂的悲欢离合的感觉,蕴含的情绪悲凉而激动,感人颇深。音乐中汇聚了汉族、蒙古族音乐素材,南北贯通,是不可多得的古代琴曲。我把它都录了,之后,我又搜集了姜白石的歌曲,并跟阴法鲁先生学习吟诗。姜白石歌曲(17首)是南宋时期的作品,当时唱片社就说要录出来,但是编辑觉得一个女声唱17首有点儿单(一),最好再找一个男声。于是,我们就选择了姜嘉锵老师。我和姜嘉锵老师各唱了一部分,我比他多唱两首,其中还有二重唱,由北京电影乐团伴奏。

邹:您是如何想到找阴法鲁先生学习吟诗的?

单:我在搜集姜白石歌曲曲谱的时候,上面写着打谱是杨荫浏先生,词的整理者正是阴法鲁先生。我从书上得知他是北京大学研究南宋诗词的大家,就萌生了找他学吟诗的想法。我通过电话联系上阴先生,其实挺冒昧的。当然,我也很真诚,他们挺感动,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也没给先生送过什么礼物,就这样开始学习了。他要求我把每个字的字头、字腹、字尾都要交代清楚,因为古诗词本身其实都是唱的,不是说的,跟现代的白话诗不同。比如,唱《杏花天影》这样的词,就跟我们唱民歌或唱普通歌曲不一样,要有吟诵的感觉,唱起来才能尽量去靠近那个时代的感觉。阴法鲁先生教会我怎么吟诵、怎么唱,对我的演唱特别有帮助,也使我有了信心去演唱姜白石的作品。大概是1986年,17首姜白石歌曲全部录制完成。最后,我们录制的磁带的“序”都是阴法鲁先生写的,我很感激老先生。

邹:您觉得古曲的吟诵和我们的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单:古曲这类作品光看着曲谱唱是不行的,因为有一些内容是谱面上无法呈现的,必须要有感性的体验,否则就唱不出那个味道。诗词是一门学问,诗词本身就有韵律,有一定的音乐性。学会吟诵后再唱,才能把诗词的韵味、感觉体现出来,否则就会让人觉得无味。所以,我觉得朗诵诗词是歌唱演员的必修课,尤其是学习中国声乐演唱的学生。中国戏曲里讲究“千金念白四两唱”,唱中国歌曲就应该在语言上下功夫,学习朗诵诗词,要把我们中国语言的韵味、美感唱出来,这是很关键的。

另外,除了研究发音、吐字之外,还应该研究中国文字,要亲近文字,了解汉字的结构、寓意,这对唱歌特别有好处。比如,唱《雁南飞》这首歌,里面的“飞”字,唱第二个“飞”就要跟第一个不一样,要强调,因为我心爱的人要走了,很长时间都回不来,我多想他。从“这个飞”字就要体现出来“他走远了,他离我而去了,可能我们好久见不到面了”,这就是一种难舍的情感表达。所以,下一句“雁叫声声心欲碎”就很惆怅;“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里有满满的期盼,盼着他回来。如果不把词研究透了,不把中国文字的“要害”抓住了,你就听不清,也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邹:录制了这么多的磁带、唱片,有没有哪张唱片(磁带)是您比较满意的?

单:当时满意的作品,其实后来回过头来看都不满意,再唱可能会唱得更好。相对来说,姜白石的作品录得满意一些。因为录姜白石歌曲时,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分,有吟诗这个基础,心里有底,制作也比较好。

邹:在您唱过的这些作品中,哪些让您印象特别深刻?或者有没有觉得特别不好唱的作品?

单:有,就是《走西口》,折腾了很长时间。我选择演唱的《走西口》是二人台曲调,这种音乐类型流传于山西、内蒙古交界的地方。我听了很多二人台的音响,查了很多文字资料。我本身是比较擅长唱北方作品的,二人台也属于北方,但《走西口》是二人台小戏,不单有语言的问题,还有好多地方音乐色彩的问题,挺难的。还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不会“颤舌”,唱《大小九连环》都要用“打颤舌”,所以我到现在也没唱出来。

邹:您觉得唱民歌和古曲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单:我认为古曲要比民歌难唱多了,如果说唱民歌要付出一分的努力,古曲就得付出八分的努力。因为唱民歌是“敞开”的,民歌重在对声音色彩、方言、韵味的把握,是劳动人民随心而发的情感表达。比如,情侣之间想对方了又见不着,没有通信(手段),站在这边山坡上喊对方,怎么喊,没有一定之规。但古曲就不一样,唱古曲需要有文化底蕴,每一首歌都是有故事的,一定要吃透了才能去唱,不理解这个词意,你唱出来的意思可能是满拧的。比如,南宋的姜白石写出17首歌,为什么写出这样的词?那都是有渊源的,跟他的个人的生活经历和当时的心境都是相关的。《扬州慢》是姜白石的代表作,讲的是作者途经扬州夜间降雪,他遥遥望去,这首歌就是在这种情景和心境下唱的。全曲歌词笔法空灵、寄寓深长,音乐委婉,情绪沉郁、凄戚,是姜白石自度曲中思想性、艺术性较完美的一首作品。总之,古曲演唱特别有难度,每一首都要特别认真地钻研。

邹:在您的职业生涯中,有没有遇到过挫折或困难,您是怎么克服的?

单:当然有低谷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通俗音乐占据了舞台,没有民歌的市场了。但是我没气馁,没有浪费时间,而是一直在积累,我觉得只要坚持一个信念,就会有收获。我把所有我要唱的东西都整理出来,然后就跟唱片社、跟广播电台联系。我记得那些年,我经常在录音室里一连录好几天。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还是会回来听自己民族的音乐的。那时用的伴奏都挺讲究的,都是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歌剧院、中国电影乐团给我伴奏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我的坚持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邹:您现在经常应邀到各地讲课,您讲课的内容通常都包括哪些内容?

单:我讲的最多的还是民歌,我有一个课件就是讲“中国民歌的魅力”。因为这么多年的积累,讲课就特别有的说,比如说民歌的风格是民歌的灵魂,中国民歌是各地的名片。我就一边举例一边范唱,(唱)“初一到十五……”一听就是山西的,(唱)“好一朵茉莉花”一听就是江苏的,(唱)“正月里是新年来……”一听就是湖北的,等等,这就是名片,就是通过演唱中国民歌来讲故事。我把民歌的传承当成一项事业去做,我觉得这是我生为歌者的一种责任。

邹:很多歌唱家到一定年龄就不能唱了,您现在已经75岁,不仅张嘴就来,而且声音很年轻,您最大的秘诀是什么?

单:秘诀就是,天天唱(笑)!

邹:您除了是一位大众喜爱的歌唱家外,还曾是中央音乐学院特聘多年的声乐教授,您觉得作为演员和教师,从舞台到讲台的角色转换,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单:我的体会,当教师比当演员更费心、更费劲、更费精力。当演员,只要自己唱好了就行;当教师需要懂得更多的东西,比如教学法、教育学、心理学等。因为自己唱明白是一回事,而教明白却是另外一回事。我的学生跟我的感情都很好,对我的演唱也好、为人也好,他们的评价都挺高的,但我也觉得是过奖了。我的准则就是,要教就好好教,尽量教好,要让学生有收获,为学生负责,千万不能误人子弟。

邹:您对年轻的演唱者有什么建议?

单:我只能说说我自己的一些感悟。我们那个年代,除了靠实力外,没有捷径可走,对歌手的选择不看脸蛋和背景,而是听声音。一直以来,我的状态就是简单、执着,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干事,顺其自然,这也是我的人生信条。《易经》里有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 想的越少,行动越专一, 就能越容易崛起。”回想我这一生, 真的 就是这样。我录唱的500多首歌都留下来了,还是很幸运的。其实,人生的捷径就是扎扎实实干实事,因为艺术是实实在在的,做不了假,必须要沉下心来,坚持学习,长期积累,才能有大的收获。

不知不觉,在欢声笑语中五个多小时悄然流逝,等我整理好所有的资料从单老师家出来时,已是万家灯火。回家的路上,单老师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学习、研究、录制传统音乐作品上,虽然付出很多,但是尽自己的力量为中国音乐的传承做了一些工作,我觉得,所有的坚持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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