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芳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一九八二年农历八月十四,十里八乡的桂花都开了,村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如此美好的季节,我却要面对人生最最悲惨的时刻:被淋巴癌折磨了一年多的父亲,即将油尽灯枯。
那一年,父亲三十四岁。而我,还只有五岁。
那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玩得疯狂,隔壁堂婶一把拽住我,将我拉到父亲床前。年幼的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望着床上的父亲。原本高大英俊的父亲早已枯瘦如柴,面色苍白,眼眶深陷。奶奶坐在床边泣不成声,泪水如两条剪不断的长线。爷爷木然地站在床头,两鬓斑白,胡子拉碴,眼眶通红。自从父亲患病,爷爷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床边围满了人。父亲突然睁大眼睛,射出的两道光芒,似乎要刺穿房顶的青瓦,直达苍穹。但光芒很快消失了,就像两根猛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的明亮之后,是永远沉默的灰烬。屋子里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声再大,父亲也没有一点反应,但他的眼睛一直睁着,一直不肯闭上。奶奶拉着我的手,去摸父亲的眼皮子,父亲的眼睛才慢慢合上。
父亲去世后,抚养三个年幼孩子的重任就落到了母亲身上,不幸她又染上了肺结核,外公外婆担心他们唯一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劝母亲再嫁。母亲割舍不下三个子女,但她又力不从心,痛苦徘徊中被外婆接走了。爷爷奶奶为了留住妈妈,他们故意丢下我们不管,爷爷在乡政府上班不回来,奶奶去了远方的姑妈家,双方僵持了十来天。我们三兄妹生活无着落,在一个堂兄的帮助下,撬开橱柜,在柜子角落里找出半袋面粉,那十来天里,我们每日三餐都吃面粉粑粑,吃到作呕。当爷爷奶奶得知我们的状况,再也熬不下去了,连夜赶回来。奶奶抱着我们三兄妹痛哭,她泣不成声地说:“再苦再累也要把你们养大,我们再也不分开。”就这样,我们开始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爷爷退休后,和奶奶带着我们三兄妹生活在农村。爷爷虽然有退休工资,但不多,三个小孩要吃饭、穿衣、上学,那点工资远远不够。我们一家经营三亩水田和几亩旱地。爷爷经常早出晚归,奔走在田间地头。春天,犁田耙田,育种下泥,栽了早稻,又种蔬菜;夏天,种黄豆、插红薯,收了早稻栽晚稻,为禾苗除草,给红薯翻藤,顶着烈日摘黄花,收绿豆;秋天,收晚稻、挖红薯;冬天,栽萝卜、种白菜。一天到黑,一年到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奶奶负责做饭菜,洗衣服,缝缝补补,喂鸡,喂猪。每年,我家都要养两头猪。年初,爷爷从集市上买回两头小猪仔,奶奶负责喂养,整整喂一年。年底了,两头猪被养得又肥又壮,一头猪整个卖掉,另一头杀了后卖掉一半,卖猪的钱用来给我们三兄妹交学费,猪头猪脚猪杂碎送给亲戚,剩下的猪肉已不多了。我们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看到那肥肥的猪肉,馋得直流口水。夏天,奶奶要做很多坛子菜,有黑豆豉,黄豆豉,酸萝卜等,七八坛子,在缺少蔬菜的秋冬季节,这些坛子菜便是我们的下饭菜。奶奶每年要给我们做布鞋,每人一双单鞋,一双棉鞋。打鞋底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她手掌都磨出厚厚的茧。奶奶手捏绣花针,针引着线在空中飞舞,精灵一般,一针一线总关情。每钻几针,奶奶都要把针头在头发缝里划一下,感觉她的头发就是磨刀石,磨锐了针尖,磨平了岁月。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姐姐和妹妹远赴广东打工,她们打工挣的钱除必要的开支外都寄了回来。爷爷的工资也慢慢上涨,生活慢慢好转。奶奶把姐姐妹妹寄回来的钱分别存起来,说是等她们出嫁时给她们买嫁妆,虽然从小没了爹娘,但出嫁时一定要风风光光的。九四年我初中毕业考入邵阳师范,爷爷奶奶别提有多高兴,多年来他们悲苦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逢人便说:“孙子没白养,不但成人了,而且成才了,这辈子苦了累了都值得。”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教书,所任教的学校就是我少年时读初中的学校,离家才八九里路,每到周末、寒暑假,我就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帮他们做事,陪他们说话。他们明显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脸上皱纹多了,背也佝偻了。我长大了,他们却老了。我拿钱给奶奶,她不要,对我说:“爷爷那些退休工资已经够用了,你的钱存着,留着自己娶亲用,能够看到你娶妻生子我就可以安然瞑目了。”山村的夜,格外地静,好多次我都梦见爷爷或奶奶去世的场景,在睡梦中痛哭,在痛哭中惊醒,听见爷爷或奶奶的咳嗽声,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于是在心里暗自庆幸。
虽然没有了生活的重压,爷爷依然勤劳。他每年要种很多蔬菜,丝瓜、水瓜、茄子等,鲜嫩味美,多得吃不完,爷爷总会拿出一部分给左邻右舍。爷爷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每逢村里人有红白喜事,或逢年过节,都会请爷爷去帮他们写对联或作祭文,爷爷从不推辞,也从不收取任何报酬。爷爷写的对联或祭文,不抄袭,大多是自己想出来的,很贴近生活实际,极受欢迎。乡亲们遇有难处求于爷爷,他都会尽最大的能力帮忙。
本来以为生活的苦厄都结束了,爷爷奶奶可以安享晚年了,但在二○○三年,我年仅四十七岁的叔叔被查出红斑狼疮,又一个不治之症。第二年七月,叔叔在医院病逝。在叔叔去世的前两天,我和亲友们把爷爷奶奶送到邵阳市一家养老院,是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条件虽然不好,但总算给爷爷奶奶找到一处寄身之所。叔叔去世的事我们一直瞒着他俩。在养老院,他们总是心神不寧,尽管我所在的学校离养老院路途遥远,但每隔半个月我就去看望他们。刚去时,养老院收取两人每月七百元费用,后来加到九百,爷爷的退休工资基本可以应付。时间长了,爷爷奶奶总会问:建军(我叔叔的名字)怎么不来看我们,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我回答:“叔叔在外面忙,没时间来,他要我向您老俩问好。”就这样搪塞过去,爷爷奶奶也不再说什么,神情落寞。
半年后,爷爷奶奶的情绪逐渐平稳,我把半个月改为一个月去看望他们一次。他们好像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去,早早地站在养老院大门口等我。我远远看见他们,奶奶驼着背,左手拄着手杖,右手扶着铁门,爷爷在一旁搀扶着奶奶。相聚的时间总显得那么短暂,下午我要离开了,他们总会依依不舍把我送到大门口,目送我离开。我不敢回头,因为只要一回头,我的眼泪就会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二○○五年初,奶奶摔了一跤,髋骨开裂,送去医院,医生说年龄大了,骨头脆了,难以复原。没想到这次摔伤竟成为奶奶离开我们的缘由。奶奶整天躺在床上,翻个身都疼痛难忍,饮食渐渐减少。我们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租车把她和爷爷接回老家。还是那熟悉的老屋,那熟悉的木床,但奶奶的眼睛已睁不开了,不吃也不喝,偶尔抬起手,不知道在指什么,每当这时,爷爷就会握住奶奶那枯枝似的手,奶奶很快就安静了。那几天,爷爷守着奶奶寸步不离,好多次我看见爷爷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几天后,奶奶离开了她挚爱的亲人。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爷爷不愿意待在老家,他又回到养老院。我依然每个月去看他,陪他聊聊天、散散步。我感觉爷爷老得更快了,身材瘦小,走路摇晃,无法再见当年只手举起一百八十斤大刀的英姿了。有时候我给爷爷剪脚趾甲,他的趾甲又厚又硬,费好大劲才能剪掉,剪着剪着,爷爷竟然打瞌睡了,我想爷爷是累了,等我剪完要他去睡一会,他又说不想睡了。爷爷每次见到我,已没有以前那样喜形于色了,平淡了许多,也许是他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一切都释然了。
二○○九年十二月,爷爷走完了他九十年的人生,还是那栋老屋,还是那张木床,落叶归根。寒风吹着冷雨,打在脸上生生地痛,寂静的夜晚,我独自为爷爷守灵。爷爷的身体已冰凉,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想着他在生时的点点滴滴,我泪如雨下。出殡那天,远远近近来了好多人,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
每年清明节,无论怎么忙,我都要抽空带着妻儿回到老家,为爷爷奶奶等逝去的亲人扫墓,奉上鸡、鱼、肉三牲,为他们祭茶奠酒,烧纸钱,和他们聊聊家常。我想,阴阳之隔不过是阻挡肉身的相见,无论至亲之人相距有多遥远,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牵挂与惦念。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