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永峰
这依黄土而生的大塬呵,最适合奔跑了。我几乎是一路奔跑着来到塬上的。一面面塬,就像個黄土高原上冒出来的大堡子,被身下的黄土撑得高高的。
准确地说,一九八〇年的春天,我还不会走路,一瘸一拐迈出的每一步,比大人的一步迈得还要大。我换步子的频次,像是真的想跑起来一样。我一跑起来便再也停不下来。母亲撵在身后,跟着我也在奔跑。周围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鸟儿,也不会停下来。我最喜欢在塬上奔跑着追逐一群鸟儿。鸟儿想飞到哪儿是哪儿,鸟儿的世界像大塬那么辽阔、空旷。
我最喜欢在春天里奔跑。奔跑着,奔跑着,远处的柳树和一面坡绿了;满树的桃花杏花全部开了;慢慢的,一朵一朵梨花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步调一点儿也不乱。你瞧瞧吧,花唰地一下开了,花哗地一下开了,花儿也奔跑了起来呵。春天里,不只有我一个人在奔跑。至少桃树杏树,还有梨树都在奔跑。它们奔跑起来谁也不等谁。它们只顾埋着头奔跑,像是想把谁都撂到它们背后。小麦苗拔节了,它们一定是朝着那些桃树杏树梨树在拔节。它们联手把云都接住了,我看见的所有事物都在奔跑。风还没有奔跑起来,小麦已经悄悄地奔跑了。小麦经过一个冬天,铆足了劲,到了春天就开始奔跑,跑到了桃树杏树和梨树前面,成了塬上第一茬庄稼。
夏天,绿绿的麦子开始在风中摇曳,我便奔跑着扑向一块小麦地旁。绿绿的麦穗,小心翼翼地剥出一粒一粒麦子,投进嘴里,我的牙齿竟然也像奔跑起来了一样,连同夏天一起咀嚼。麦子一旦搭镰,我又跟同伴们奔跑到桃树杏树下。还有一块一块的玉米地洋芋地黄豆地里,偌大的塬上,哪一块地里没有几个孩子奔跑呢。孩子一奔跑起来,一波接一波的绿浪,一股接一股的疾风,一只接一只的蝴蝶,也跟着奔跑了起来,整个大塬一下子就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密不透风,像一面墙,把我的目光紧紧地围住了。
太阳露出来了,投在大塬上的光影,折射过所有事物的缝隙间,把我拉长或者缩短。我疲惫不堪的时候,影子比我还疲惫不堪。我一旦奔跑起来,影子会融进风里,我无法辨认追随自己的是影子还是风。在一棵棵大树、一排排玉米下,我找不到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会不会是风吹跑了?待所有树身铺开长成一条树路,我们总是喜欢沿着一条条树路奔跑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爬到高高的树杈上去干什么,除了在杏树上摘杏子、桃树上摘桃子外,那杨树上有什么呢?槐树上有什么呢?椿树上有什么呢?梧桐树上又有什么呢?
在塬上,奔跑得最快的要属树了。它从一棵幼苗到一棵大树,总是急着向上生长。树不会跟村庄人争路,也不会跟牛、羊、马、狗争路,树一辈子走的路是向上的树路,树走路的时候一点小差也不开,只是急匆匆地赶它的路。树走路走得挺快,一不留神,我便感觉村庄被一块块云罩住了,被一棵棵树罩住了,被微风吹拂着漫过村庄的炊烟罩住了。
现在正是春天,我希望塬上所有的树都开始奔跑起来。所有树一旦奔跑起来,就会像一群鸟儿,展开翅膀,奔跑出声音来。树奔跑的声音和鸟儿奔跑的声音,都是从它们温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并一点一点匀入到周围的空气里。不要着急,只要一点一点匀入,就够了。春天里,最适合让人想入非非。对,春天奔跑的所有的事物里,不仅仅只有一棵棵树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最好还有一朵朵白色的云挂在树梢上,等待一场雨,或者一群鸟。
遗憾的是,我曾经奔跑过的这一面面塬上,已经有园艺师把锯子绑缚在一根长长的木头条上,频频举向一棵棵树,去枝。每棵树无一幸免,即便树枝并不繁密,他们仍然要坚持锯掉一些。这架势多么像是实施一台台手术,手术台就支在树身上。木头屑紧随拉锯声飘落下来,人们慌慌张张地绕着手术台行走,生怕木头屑飘落到自己身上。我闻到了一股股木头味,并不刺鼻。树已经发芽了,被锯子打开的木头怎么会刺鼻呢?!这种气味,跟村庄有人刚刚掐掉的苜蓿芽一样,远远地就能够闻到那股苜蓿味。
我从这种不刺鼻的木头味里,判断不出这种味道是来自什么树种。塬上新栽植的树,我熟悉的没有几种。它们大都是一些开花的树。这些树,很少有几棵展开手脚奔跑起来。一棵棵树都没有主干,只有偏枝。缺少了主干的树,树身就长不起来。
在塬上奔跑,我不住地想,让所有树枝树叶沿着马路中央延伸,让所有树身朝着天空向上挺进,让所有浓密的树梢融入云朵里。树的梦就应该在空中打开,绽放开来。绿阴,挺拔,高耸,葱葱茏茏,遮天蔽日,这些词语的描述,都应该是树做的梦。只有树把层层叠叠的梦一点一点打开来,才是一棵棵树放开手脚奔跑的样子。这是一个多么甜蜜的过程。春天,正是一棵棵树开始做梦的时候。我知道,树的梦跟一个人童年做的梦一样,都是多彩的,都是美丽的,都是好梦,都是大梦。童年的梦,有多美呢?有多大呢?我觉得个个梦似乎都是不着地的梦,它们能美上天,能大上天!谁的童年,还不是天天在为梦而高兴,不是天天在为梦而奔跑呢?!
树的梦,跟一个人的童年一样,不在塬上,在蓝天上,在云朵里。
我在大塬上喜欢奔跑。与我一同奔跑到塬上的还有一群群麻雀。麻雀总是喜欢在空旷的塬上奔跑,奔跑着把空旷的大塬在晨曦里唤醒。是的,不仅仅是麻雀,所有鸟儿都喜欢选择在空旷的塬上奔跑。空旷的塬上只有鸟声,穿过春天焕发出了新芽的行道树间的缝隙里。行走在行道树间,只闻其声,不见一只鸟飞。鸟儿像是有意隐藏了起来。鸟儿的路在树上,在树上奔跑,是所有鸟儿都乐意的事情。最好让一棵树接一棵树奔跑起来,树梢上露出的新枝,从新枝上冒出一串串叶子,无拘无束地像花儿一样打开,绽放。这一定也是鸟儿最向往的事情。
塬上街
在塬上,不止我一个人在奔跑,不止小麦玉米洋芋黄豆在奔跑,也不止杏树桃树杨树槐树椿树梧桐树在奔跑。瞧瞧吧,平坦的广场在奔跑,新铺设的柏油马路在奔跑,一幢幢楼房在奔跑,从一座座高耸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沉沉的烟也在奔跑。自行车奔跑,汽车奔跑,一整条一整条街奔跑。我听见一条街上下水道里的污水在黑暗处奔跑的瞬间,我的嗅觉竟然也奔跑了起来。奔跑起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奔跑起来就会热气腾腾,奔跑起来谁都不会寂寞了。
最好是从一条街奔跑到另一条街,从另一条街再奔跑到下一条街。不要停下来,也不会停下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向朝着西面的一条老街奔跑,影子在我的右前方跳跃,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灰兔子,不停地牵着我奔跑下去。对面走来的人,影子紧随他们身后,一个个明晃晃的人儿,与我打了个照面。出口旁边的小广场上——不!月牙似的小广场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广场——广场边新栽的油松不到两米高,位于我左侧,我的身影融入斑驳的树影里,我看到了自己浅浅的身影。树,影子,广场,还有我,一个多么惬意的早晨。
那个春天的早晨,一些美好的事情,在我拐弯的时候出现了转折。我沿着月牙似的小广场拐弯朝北奔跑,我的身影忽地跑到我的左前侧,还没有等我迈出几步,我跳跃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楼宇下巨大的阴影里。不单单是我,连同马路对面的五层老楼房也被这座新建的高楼吞噬。半个广场,一半跌进巨大的阴影里。怎么看也没有月牙儿好看,也没有月牙儿明亮。广场不论大小,阳光明媚的时候,就该盛满阳光。没有阳光,广场是冷的。
塬上街广场,就该有塬上的味道。广场除了添置座椅,最好露出土地,栽上塬上的树,杏树,桃树,梨树,杨树,槐树,核桃树,枣树,李子树,桑树,柳树,椿树,可以栽植在一个广场,也可以分植在几个广场,让这些塬上的树种好好在塬上街生长,便是保留住了塬上的灵气。整个广场,都是千篇一律的水泥敷面、大理石雕塑、塑胶跑道,于一个广场而言,过于生冷;于一面大塬而言,过于洋气。塬上街广场,需要用土地、大树唤醒,甚至,专建一个农耕广场,分片种植五谷杂粮、北地果蔬。休闲,体验,一举两得。事实上,塬上街广场是空旷的。移步每一个角落,感觉少了塬上的地气。
塬上街最拥挤的地方都在狭窄的巷子里。阳光总是被高高矮矮的屋子挡在了屋顶上,再怎么使劲,也赶不到巷道里歪歪扭扭的路面上。留不住阳光的巷道,只有风和三三两两的人出出进进。仰头便能看见远处的高楼。耸立在巷道口的高楼,总会像一个伸长了脖子的人,慵懒地矗立在阳光里,楼面像一块块巨大的磁石,把附近的阳光吸附了过去,密密地贴在楼宇的玻璃和水泥墙壁上。居住在巷道里的人,清晨只能伸长脖子望着高楼上明晃晃的光,无遮无拦的光。大半天像是被人悬挂起来了一样,不少人一抬头,便被猛地刺了一下眼。
向北,向北。我已经到了新街区与老城区的交替点。这条街上,不足千米的距离,建了两座过街天桥。第一座过街天桥周围分布了几所学校,第二座也有几所学校。上学或者放学时间,老师护送学生走过街天桥。这两座天桥就像是专给学生建的。过街天桥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周围并没有被封闭。学生在走过街天桥,过街天桥下面的大人却在横穿马路。倘若没有老师盯着,学生会选择怎样的方式通过车流不断的街道?这种假设的结果一定不容乐观。
其实,我倒是喜欢走过街天桥。每一天里,阳光还没有抵达整条街面上时,细碎的时光悄无声息地铺叠在圆型天桥的角落。早晨九点前阳光铺在天桥南边,九点后慢慢移至北面,我在天桥上触摸到一天里最早的晨光。天桥桥面纯木质,一条条排布着,像是钢琴琴键,踩踏在上面,我听到我的脚步声,像木头那么柔软。像木头那么柔软的还有我自己的身影,很柔很软。在天桥上,我自成风景,独乐其中。
商业街是一条窄街道。这条街是塬上街最大的露天“超市”,一头连接村庄,一头连接城市。街上的铺子里塞满农具、水管、针头线脑、喷雾器、铁皮水桶、熬药锅、雨伞、家用电器电线插座、充电剃须刀、手动推子剃头刀、奶粉饼干麻辣条膨化食品、学生作业本文具盒橡皮擦和书包、女式背包和拉杆车,等等,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这条街上塞满人,人都奔跑着,有人追赶最后一趟返乡的班车,有人赶着给街区超市小卖部自行车修理部补货。自行车,电动车,人力三轮车和汽车,车绕着车奔跑,人绕着人奔跑,人与车奔跑着扭成了一个个“S”。
商业街那么多的铺子,有的甚至还没有门牌,下一步该向哪个铺子奔跑,每个人似乎都了如指掌、脚下生风。倘若有人操纵无人机在空中定点拍摄延时摄影,后期剪辑视频里跳躍的一个个“S”,一定会像一条条水蛇游在水中,灵活多变,恐怕就连最出神入化的瑜伽大师也得汗颜几分。我喜欢在人群中奔跑,最好是扭着“S”奔跑。当然汽车最好不要太多,太多汽车一旦鸣叫着喇叭奔跑起来,整条长长的商业街的人流车流就停滞了,动弹不得。我反感形形色色的汽车,塞在一条街上,把一条街扭成了一个个“8”字,把我能够奔跑的空间全部都给封闭了。
穿过长长的商业街,北出口对面又是一条窄街。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美食街,这条街汇聚着塬上的杂粮和美食,没有谁的味蕾会无动于衷。面粉玉米面高粱面糜子面,食用油辣椒面胡椒面,土鸡蛋土鸡土猪肉,每一样食材都是来自塬上村庄。黄土,日光,风雨,孕育天地精华。一座城里缺少美味,即便商业再繁华,也一样缺乏底气,塬上街的底气源于食材。
与美食街中央相连接的便是天禾菜市场的西口,无论哪家饭馆的厨子,一眼就能辨别得出哪家菜摊上的菜是露天地长出来的,属于绿色纯天然。春天里,采购塬上第一茬苜蓿芽香椿芽和野小蒜,凉拌一小碟,身价倍增。一波一波村庄人采集的野菜拿到美食街,从没有愁卖过。一份苜蓿芽,分装在塑料袋,充其量就拳头那么大,五元,不许讨价还价。常常来到这条街吃饭或者买菜的人,都是会生活的人。夹杂在人群里的孩子,刚刚跑出杂粮馆子,大人在身后喊:“饭后不宜跑,饭后不宜跑……”
从南街到北街,五十五分钟奔跑至解放路。时间,每次相差不会超过五分钟。到解放路西口乘坐机场大巴,北上,经过一个塬上街最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塬上街最大的雕塑,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里。再有半小时的车程,我就会抵达塬上机场。飞机起飞瞬间,平坦的大塬在弦窗外向后奔跑,奔跑。飞机奔跑起来,比风还快,我还来不及俯瞰一眼大塬的全貌,再眨眼,满目已是残垣沟壑。
大塬上不是最适合奔跑么?大塬上不是最适合鸟儿飞翔么?曾经我怎么也奔跑不到边的大塬,鸟儿怎么也飞翔不到边的大塬,怎么会顷刻之间就破碎了呢?在飞机上,我童年所有关于大塬上最适合奔跑的判断,总是不止一次地被所见击碎、颠覆。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