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谋
老瓦
瓦面都上了黑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光,积聚在上面,像线装古书册页,记录下岁月痕迹,分行分段,从屋脊到檐口,谜一样的词根,谜一样的意蕴。
这座黑瓦红墙老房子,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重修的。以前是泥砖墙,瓦顶,连续半月大雨,泡软了泥砖,北面墙整片倒塌了。父亲找来几根杉木,把屋顶支撑起来,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买来红火砖换掉泥砖墙,屋顶瓦面却完整保存下来。
这是我小时的家。从我爷爷那代数起,也有百多年了。父亲继承下来,到我这代,又是数十年。房子是人的宿命,再老再旧,它也是你的根基。从墙根到屋檐,老瓦的正面背面,一砖一瓦一缝,先人的气息在里面。屋顶玻璃天窗照下的光柱里,那些微小的浮动的尘埃,或许就是先人的气息。
我小时在家中砖墙上用粉笔涂鸦过,兴许依稀的笔迹还留在墙上。父亲晚年住过的厢房,只有十来平方,回乡下时我会专程去老宅,进入父亲住过的地方。总觉得,厢房虽然搬空了,但整个空间都是父亲的气息,父亲的味道。
那些一直庇护着这个家的老瓦,它们并排在屋顶上,任由风吹雨打,日晒月照,也岿然不动。它们是这个家的忠诚守望者。它们随时光流转在变旧变黑,像印在故纸上的印刷体,虽残旧破损,也保持着尊严,端端正正。
忽发奇想,用粗糙棉纸在老瓦上拓制一幅下来,写上年号,题上一行随感而发的小款,说不定是难得的艺术品。
现时城里很难听到真正的雨声,从瓦片上传来的雨声。在乡下,雨声总是四季分明,丝毫也不含糊。春天雨声像闺怨少妇,缠绵悱恻。夏天雨声来得急,夹着雷鸣,四面埋伏,密集雨点落在瓦面上,像万箭穿心。秋天雨声是我最不想听的,凄厉伤感,抑郁心情难以平复。冬天雨声寒意逼人,狗也懒得出门。
时至今日,乡村老瓦屋也不多见了,都是二三层水泥平头无瓦屋,雨声也变味了。像我家旧屋保留着百十年前老样子的,几乎没有了。
对乡村老瓦我情有独钟。小城北十里丁村是隋代古村落,岭南圣母冼夫人出生地。这位一千五百岁老人是民族英雄,受到过六位皇帝册封,周恩来总理称誉冼夫人是“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苏轼《冼庙》一诗这样写冼夫人:“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锦伞平积乱,犀渠破余疑。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予欺。犦牲菌鸡卜,我当一访之。铜鼓壶芦笙,歌此迎送诗。”
二〇〇四年初春,我第一次来丁村。当时村貌原始,遍地都是寸多厚的老瓦片,有的灰沉,有的褚红,大小不一,散落在村路边和竹丛下。我捡回几块存念,这些老瓦片都是隋时残物,当时大概没人认识它的价值。近些年丁村老瓦片几乎看不到了,全被人捡光了。
这几块老瓦片至今存于家中,当时用白纸写下一段文字:隋代布纹瓦片(距今约一千四百多年)。公元二〇〇四年二月十五日(农历正月廿五,父亲忌日),此瓦片捡于冼夫人故里——城北十里外山兜丁村冼府遗址。时值早春,晌午,村静山远,鸡犬不闻,四野空旷,一地阳光。同行者小城友人邵叔锵、蔡文超等。
这些老瓦片至今依然顏色如故,静静地沉睡在我家中壁柜里。
海啸过后的村庄
海啸很快淹没半个村庄。那年我还是个小孩,跟着村人往小城方向逃命。临出门前,父亲把两大竹箩刚收割回来的谷子,悬挂到屋梁上,然后父亲去海边抢险护坝。
通往小城的土路逃命的人挤得满满的,扶老携幼,牵牛挑担,乱成一团。我夹在人流中间,惊慌中偷看一眼土路边的田野,稻子几乎被海水淹没了。好在风雨不算大,不然真要出人命的。
避难的人全都躲进城南地主大屋里,这里是大队部,父亲曾在这里上过班,他是乡文书,也就是大队里的“笔杆子”。屋里和走廊都站满人,雨水顺着瓦檐边飘下来,整个大天井铺满了风吹下来的残枝败叶。我和几个小孩溜到后院摘龙眼,还有两株挂青果的石榴树,很荒凉的一个后院,估计平时少有人来。
我胆小,不上树,抬着头往上望,雨水满脸都是,头也湿了。其他小孩爬到树上摘龙眼,我看见一条四脚蛇,吐着火红小舌,趴在石榴树上,吓得我抱头往外跑。听大人说,这座面积大得惊人的地主屋,常常闹鬼,越想心里越慌,头也不敢回。
第二天我们才离开地主大屋回到村庄。我家地势高,没淹到,很多人家里都灌满海水,可是这些人家一下子热闹起来,海啸退后,家中积水里海鱼海虾活蹦乱跳,他们又忙于家中捉鱼虾。
海啸退了好些天,伯娘说,她摸黑煮早饭时,听到大铁锅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点亮煤油灯一照,原来是只比碗口还大的青壳蟹,也不知如何掉到锅里去的。伯娘还在世,如今九十多岁老人了。
这一年里村里奇事多多。有天下了场大雨,邻居四伯父家门口,遍地都是乌身油亮的海泥鳅(俗称沙芒鱼),大人小孩跑到四伯父家门外捉海泥鳅,多的抓到半水桶。大人说,是那场大水退后,滞留在暗水沟里繁殖出来的海泥鳅。四伯娘说,难怪她经常听到暗水沟里有动静。
入秋收割水稻,村西边的那片“咸田”,田水里全是拇指大的海虾,引来村人捕捞,多者收获十斤八斤,少者四五斤,真是秋收意外的收获。
抓白
“抓白”是不易被外人理解的一个词,我们村里人的专用俗语。村子临海,南边是大片盐田和咸水池塘,抓白就是在咸水塘里抓鱼的意思。
说不清这个习俗起源于何时,流传多久。总之在我小时候,村里的小孩经常结队去咸水塘抓白。去之前,每个小孩都从家里带上一条麻绳,背着海卡(装鱼的篓子),提着鱼罩(捕鱼工具),到村边晒谷场集中。附近生长着许多剑麻,孩子们分头去拔剑麻芯,然后撕成条状,系在麻绳上。绳索一条条连接起来,形成一条二三十米长的白索。何谓白索?因剑麻芯是白的而得名。
抓白有分工,除了抓白的,还要选出两个体格好力气大的大男孩当“白头”。白头是苦力,有点类似小纤夫,两白头分别在咸水塘两边塘基上,背挂绳索,弯着腰一步步向前行。系着剑麻芯的白索在池水里慢慢蠕动,抓白小孩跟在后面,塘水清晰见底,一般是齐腰深,浅水塘。
咸水塘里鱼多,见白索过来,四处逃窜,逃不掉的,一头扎进泥沙里,露出白白的鱼身。这时,抓白人开罩,十拿九稳,一条鱼也逃不掉。整个抓白过程是要走过几口咸水塘,为时两小时左右,水里的小孩才陆续上岸,白头收回绳索,然后进入分配阶段。
分配公平合理,按抓白人总数加上两个白头分配。比如说,这回总人数是十二人,每个抓白人将自己所获的鱼倒在地上,分成十二小堆,由两白头各拿走一小堆,剩下的归抓白人所获。
抓白过程不仅有乐趣,还有仪式感。这种捕鱼习俗,早已失传了。
昆虫
昆虫何时绝迹于乡村,无从说起。没有昆虫的乡村是寂寞单调的。早已习惯城市生活的我,有时想回乡下听听夜间的虫鸣,听不到了。
二三十年前,昆蟲还是有的。我记忆中的乡村,昆虫种类特别多,但如今,除了蚊虫和苍蝇,别的昆虫是见不到了。
有时闲坐发呆,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可爱的昆虫,大小不一,五颜六色,形态各异,非常可爱。觉得内心有处巢,有个昆虫们安生的小世界。可是眼一睁开,又回到冰冷的现实。
我最喜欢的昆虫是金龟子。红豆般大小,样子也像红豆红黑两色,只不过金龟子是只会走动的红豆。
小时跟娘下地干活,园边有处南瓜地,我趴在草地上,静静地观望一只金龟子在一片硕大的南瓜叶上,从叶心慢慢地向上爬行,老半天也爬不到叶沿。现在想来,硕大翠绿的南瓜叶,衬着一只豆大的金龟子,那意境,就是幅天然而成的写意画。
水蜻蜓也是我喜欢的。水蜻蜓特别小,小到只有三笔,像白石老人画小鱼,但笔墨更简约,更清秀。我见过的水蜻蜓有三种,一种颜色深红,一种靛蓝,一种黄黑间隔,真是可爱极了。
池塘畔,田沟边,是水蜻蜓栖息地。有时你会见到,一只水蜻蜓小立在水边的草叶上,一动不动,倒影落在如镜的水面,一角蓝天衬底,你想想有多美,多好看。
水鬼蚊虽然不可爱,但灵活,轻巧,诡异。蚊虫中,它是巨无霸,个头大,比常见的蜘蛛还大。腿瘦长弯曲,像工笔画勾勒出的线条。
小时养金鱼,水丝是金鱼主食,放学回来从家中拎只小桶,提着小网兜,到村外池塘里去捞水丝。水丝是滋生于池塘里的几乎眼看不见的微生物,黑压压一片结群在水边,一网兜捞过去,就是一大把。这时,总会惊动四脚立在水面的水鬼蚊。
水鬼蚊在水面潇洒地滑行一圈,又回到原处。动作快速、轻巧、灵动,富有艺术感。可样子狰狞,像小孩玩具变形金刚。
萤火虫白天样子是最不好看的,但一到夜晚,通体发光,一闪一闪地划过夜色,迷人极了。小时在家门外可以捉到萤火虫,装进一只空墨水瓶里,睡觉时放在床头,看着它发光,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萤火虫全都窒息死在瓶子里,未免伤心。
后来家门外的旷地建了房子,捉不到萤火虫,就到村边的园子捉,这个杂草丛生的园子,连着大片田野和荒坡地。荒坡地是片坟场,大人说,荒坡地夜间常有鬼火出没,提醒小孩夜间不要跑到园子来玩。后来才知道,鬼火即磷火,想想也没什么可怕。
乡村昆虫时代,早已消亡终结。回想一下,小时候的乡村,各种昆虫少说也有一二十种,如金虫、狗毛虫、纺车婆、土狗、稻花虫等等,早在十多年前就灭迹了。
牛吃完草就走开
我观望了许久,家门外那片空稻田,四周的秋光聚焦在稻田里,草色和稻秆黄参半。母鸡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在觅食。一群天外飞来的雀鸟,也落入其中。
这是南村一个安静的上午。娘去城河边菜地拔回一把蔬菜,进门时推动木门的响声,让我有久违的感觉。一本闲书搁在竹椅上,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一本书,读几页就放下了。因为此时,田地边走进来一条大黄牛,它在空稻田里低头吃草。
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恍惚,我痴痴地看着稻田里的它们,黄牛,鸡群和雀鸟。它们是书本外最好的读物,最生动的读物。尽管我是个带着伤痛回来疗伤的人,故乡这意外的馈赠,让我忘了伤痛。
白菊花开了一地,离我闲坐的地方不远,是娘开春时种下的。娘喜欢种花,而且是喜欢开白色花的那种。鸡蛋树,九里香,桂树,都是开白花的。家门外的这片闲地,娘没种菜,只种花。
我依然在看着空稻田,偶尔翻几页书。想起父亲给过我一个手抄本,毛边纸,小楷抄录格言和对联。父亲说是他举人舅父的遗墨,要我好好珍藏,结果我没珍藏好,搬家时弄丢了。特别喜欢里面一副联:清借春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
黄牛依然低着头在空稻田里啃草,鸡群鸟群混杂着觅食。秋光依然是那片早来的秋光。我还是我。南村再旧再贫瘠,也是我的南村。
坐了小半天,也不知城里的时光是如何流走的。南村的时光很慢,有时感觉到它是枚静止的秒针,一动不动。
我依然在观望,坐在家门外。空稻田里,鸡群和雀鸟都不在了,那条黄牛,吃完草也默默地走开。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