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米杨
摘 要:2020年年初,由爱尔兰剧作家康纳·麦克菲尔森改编、英国导演伊恩·瑞克森执导的契诃夫经典剧目《万尼亚舅舅》在伦敦西区的哈罗德·品特剧院上演。该剧通过英国国家剧院(NT Live“新现场”)的录制,以影院放映的形式登陆中国市场,在北京等多地播放,引起了新一轮对契诃夫戏剧的热议。在当代剧场中,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众依然会选择契诃夫,我们的生活似乎仍在契诃夫的精神水域上影影绰绰。
关键词:契诃夫;万尼亚舅舅;英国当代剧场
由康纳·麦克菲尔森(Conor McPherson)改编,伊恩·瑞克森(Ian Rickson)导演,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于2020年1月14日,在伦敦西区的哈罗德·品特剧院(Harold Pinter Theatre)(又名喜剧剧院,the Comedy Theatre)上演。托比·琼斯(Toby Jones)、理查德·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分别出演剧中的重要角色万尼亚和阿斯特罗夫医生,联合塞伦·希德(Ciaran Hinds)出演谢博列雅科夫教授,创排阵容可谓星光璀璨。
该剧目前经过NT Live(National Theatre Live,国内译为“新现场”)的录制,已经引入中国,于北京等多城市的定点影院进行展映。影像化的观剧体验,让观众更容易捕捉演员表演及舞台呈现的细节,深入地理解导演的意图。
一、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
1896年,契诃夫的《海鸥》在圣彼得堡首演失败,蜂拥而至的批评甚至谩骂在作家敏感的心上涂满了羞耻的病菌。遭受重创的契诃夫匆匆返回他的梅利霍沃庄园闭门不出,声称从此决不再写剧本,可一周后,却又默默展开了稿纸。
1897年,《万尼亚舅舅》定稿,它脱胎于契诃夫早年创作的另一部剧本《林妖》,是契诃夫戏剧走向成熟期的重要作品。谢博列雅科夫教授从事艺术研究多年,名声显赫,妻子故去后,他又迎娶了年轻美丽的叶莲娜。退休之后,教授和叶莲娜来到他前妻的娘家度假。他的到来不仅打乱了这里规律的生活,同时他自私的脾气和古怪的习惯也让人抓狂。对此教授的岳母玛莉亚、女仆玛丽娜、女儿索尼娅都默默忍受,而他的妻弟万尼亚则拒绝忍受。尤其是在万尼亚发觉这位受人敬仰的教授其实只是个拾人牙慧的庸才之后,他对玛莉亚、索尼娅以及他自己二十五年来省吃俭用供养教授在城市生活搞研究的行为愤愤不平,认为自己浪费了生命。他鄙视教授,却又不可自拔地爱着叶莲娜。他曾经放弃追求她,目送她嫁给教授,正如他为了教授的事业放弃自己应得的一部分遗产那样。这都加深了他对自己的鄙视和对教授的敌意。教授来到乡村后时常抱怨身体不适,索尼娅为他请来医生阿斯特罗夫,可教授又避而不见。阿斯特罗夫只能和下人们打成一片。他是一位思想和举止都很高尚的人,他不仅靠双手医病救人,还致力于植树,想要挽救俄国日益加剧的森林沙化现象。他有一颗善良且富有同情的心,这让索尼娅爱慕,也使叶莲娜倾心。特列金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地主,他的妻子多年前跟情夫私奔,而他不仅原谅了她,而且用心抚养她的女儿,并为此感到自豪。他时刻抱着一把吉他,弹些伤心的旋律,说话却很不着调。契诃夫为这些人安排的这四幕乡村生活,讲述着在求而不得的爱情和望不到尽头的苦涩生活里,一个原本朝气蓬勃的人发现自己为虚假的信念而白白挥霍光阴的悲痛心灵。
二、改编剧本与舞台呈现
对大部分中国观众来说,编剧麦克菲尔森是个较为陌生的名字。他是爱尔兰人,成名于1990年代中后期,早年在伦敦的皇家宫廷剧院(Royal Court Theatre)连续上演了《藩篱》(The Weir)、《都柏林合唱团》(Dublin Carol)等出色的艺术作品,皆由当时宫廷剧院的艺术总监伊恩·瑞克森执导。近年又创作了改编自鲍勃·迪伦歌曲的音乐剧《北国来的女孩》(Girl From the North Country)及易卜生的《罗斯莫庄》,获得了更大的商业成功。他用细腻敏感的笔触、诗意的文字去描绘他的家乡爱尔兰和当代的英国社会。精于戏剧结构的设计和对人物关系的刻画,使得他在英国的主流剧院里很受欢迎。
这版《万尼亚舅舅》相比原作,多了几分轻盈和精致,同时又保持了敏锐的触动感。首先,作者将故事安置在一座现代的乡村别墅里,削弱了原作中俄罗斯的属性和19世纪末的生活质感,说这是一个发生在当下英格兰或爱尔兰的乡村生活也并无不可。情节基本遵照着契诃夫的原作,但在语言上,契诃夫的长句被缩短,许多人物原本有长时间大段的台词,变为了对话形式,或形成短语来加快节奏,或直接面朝观众发言。然而不确定这是因为演员表演习惯或是导演的强化,契诃夫笔下那种微妙的、偶发的情绪,在麦克菲尔森这里变得有些刻意强化,破坏了契诃夫式戏剧独特的不露声色,而有些像易卜生在强调“戏”感。可从另一个方面看,却突出了矛盾,形成更明显的戏剧效果。在很多场景里,人物朝着观众席说话,尤其是在阿斯特洛夫医生谈论森林和环境对人类的重要性时,以及万尼亚向叶莲娜求爱被拒绝时的喃喃自语,都用一种和观众交流的状态在演绎。这一点笔者个人并不十分接受,觉得这样处理是否太过于直接?契诃夫的戏并不是人物单方面的倾诉或忏悔,他们本质上是依赖于交流的。总体上,麦克菲尔森的改编氤氲着忧伤、诗意而且疏离的氛围,这种气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人物们困在其中。
雷伊·史密斯(Rae Smith)设计的舞台是演出的一大亮点。由于是通过大银幕影像观看演出,观众得以多角度地看清舞台布景的细节。其质地精致、构建的巧妙是让人叹服的。舞台的主体是别墅的客厅(亦用作餐廳),面朝观众席的左侧和后方都通向别墅内的其他房间。开场时,正中央一条深褐色木质餐桌,上面铺着白色桌布,四周椅、柜环绕。在中央靠右后方是一架钢琴,左后方是壁炉和一张舒适的沙发,万尼亚在开幕时就半隐半现地躺在这张沙发上,背对着观众。他浑浑噩噩度日,与内心的自卑、自鄙进行着无休止的斗争。面向观众的舞台右侧是一道玻璃门廊,类似于植物园中的温室,作为剧中的花园。花园里时而日光明丽,时而电闪雷鸣,一幅夏秋交际的常景。参天的植物藤蔓侵入房间内部,在室内形成一道庞大的阴影,覆盖了一部分的舞台空间,悬垂在剧中人的头顶。这种渗透,必然不是创排者们无意所为,而是愈加彰显自然的主题,似乎在警示我们,今天世界上无处不在的环境危机,在主题和艺术的美感上都构成了有效的视觉背景。温室部分大多数时间都用的是舞台上最亮的光源,灯光设计对自然光的模拟,无论是幽暗的黄昏、灿烂的午后或是夜晚的电闪雷鸣,都呈现出逼真的自然主义的味道。舞台上总是雾气腾腾的环境里,这些被生活亏待的边缘人们,漫无目的地消耗、游荡。
作为英国当代剧场的代表人物,伊恩·瑞克森导演十二年前曾排演过克里斯托弗·汉普顿(Christopher Hampton)改编的《海鸥》,那是他成功导演契诃夫戏剧的起点。瑞克森在宫廷剧院担任艺术总监(Artistic Director)时期,也曾多年排演英国的“新文本”(New Writing),广泛涉及实验性很强的先锋剧目。这种经验让他非常习惯地根据剧本的规定情境,抽离特别具体的时代背景,而在主题上探索一片高于生活的广阔天地。剧中人和事经过他的编排,往往如同精灵一样徘徊在人类通约的精神旷野当中。瑞克森极善于挖掘文本下潜在的情境,展现人物关系上的纠葛,他对于契诃夫作品里那一个个悲喜交织的瞬间做出了独到的解读和诠释。这版《万尼亚舅舅》很好地延续了导演的风格。瑞克森选择站在契诃夫的过去和麦克菲尔森的现在之间,给人以时尚、现代的节奏,试图将契诃夫戏剧幽默的、深刻的灵感传递给今天的观众,具体细节成功与否,也许我们可以从演员们的表现中去窥探。
三、表演
演员的表演总体上说是可圈可点的。正如开篇时提及的,这是一个全明星的阵容,从新现场发布的宣传海报上,八个人物分离、并排,或站或坐着,表情都是那么疏离、寂寞、无所适从。笔者忽然发觉,契诃夫剧中的角色每个人其实都活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却满以为那是世界的全部样貌。这些作为剧中人最基本的色彩,被还原到瑞克森的舞台上,在这张空白的画布上,演员各显其能。
托比·琼斯饰演的万尼亚非常努力地去表现一种既可悲又滑稽的喜剧感,他邋遢的衣着、愁眉苦脸的丑角神态,以及哀伤的、时常故意破音的言语,丰富了这个人物,令他在舞台上很明显地抽离于其他角色。他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已经有很长一段过程了。他从自己的泡沫中去讽刺、去调侃、去诅咒、去对抗。观看的过程中,数次感到他准备要用暴力去对付教授、征服叶莲娜,但是他又是那么可笑的(动作不协调的)失败了。托比·琼斯的万尼亚浑身散发着一种生活中的loser的气场——消极、懊丧、潦倒、粗糙。他言语带刺,眼神带刀,精神麻痹,除了偶尔瞥向叶莲娜的热切目光,几乎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同时,他又如此外向地去放大万尼亚的“丑”“失败”“尴尬”。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万尼亚为他的这种状态受尽了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中国观众亲切称呼为“大舅”的理查·阿米蒂奇饰演的阿斯特洛夫医生延续了契诃夫笔下的质感,他是一位浪漫的理想主义者,斯文、优雅但内心火热。他对于自己热衷的事情——植树和叶莲娜,都显示了充分的激情。阿米蒂奇将医生问诊时理性和酒醉后的癫狂拿捏得稍显刻意,医生饮酒前后判若两人,他毫不吝惜将心中的困惑与疲惫夸张地表现出来。在聆听他人说话的时候,常发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声响,让人见人爱的医生变得有些讨厌了。但这至少保证,这位医生不是一个精致的、只会说大话的浮雕。
相比较之下,罗莎琳·伊丽莎(Rosalind Eleazar)饰演的叶莲娜则让人失望了。她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贵妇叶莲娜。她奉献出来的是一种强悍、粗犷的肢体和情绪,她内心的空洞伴随着她每一次出场的沉重脚步,让人怀疑她是从某个惨烈的战区逃离到此的。起初是惊艳的,可时间久了,发现她在舞台上始终在表演着叶莲娜的“无聊”,停留在一种状态里面,导致万尼亚、阿斯特洛夫乃至索尼娅在与她演对手戏的时候,好似出拳打在棉絮上,卸去力量,戏不过瘾。
老戏骨塞伦·希德扮演的谢博列雅科夫教授,还是那个古板、自私的老学究,身上的学者气已经被经年的病痛侵蚀殆尽。在剧中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哪怕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第三幕,决定出卖土地后遭万尼亚枪击的桥段。唯独第二幕开场时,那张沟壑密布、惹人厌恶的老脸上,写满疲倦的眼神,以及有些厌世的声音,塑造了教授不仅是生理,而且是人格上的衰弱与悲哀。
艾米·娄·伍德(Aimee Lou Wood)表现的是个愚蠢但可爱的索尼娅,也十分让人怜爱。她一头栽进对阿斯特洛夫的爱情里。借由荧幕上的特写,北京的观众有幸能看清,索尼娅的眼睛不停地追随阿斯特洛夫。第二幕与医生一起分享夜宵时,她是那么甜蜜满足。而当因为自己不够美感到自卑时,又像一头受伤的小鹿。索尼娅的痛苦不亚于万尼亚,更甚的是她意识到了她不美,她没见过世面,说话声音太响,她这些局限性反倒让这个操着一口英国北方口音的女孩子每一次大声地表达都格外地动人。她的朴素贴合着土地的质感,她的生命力尤其旺盛,和万尼亚、医生、教授这些被生活耗干的人相比,她显得格外顽强。与那个活在契诃夫文字里恒久忍耐的索尼娅有些许不同,艾米直率地表达出最真实的渴求,能引发我们对索尼娅的进一步思考。
四、结语
“上帝会向我们微笑的。”这是麦克菲尔森在剧本里留给索尼娅的最后一句台词,万尼亚一家从绝望的边缘,朝前迈了一步,他们依然坚持着,战斗着,期待哪怕极其渺茫的幸福能够穿越这苦涩世界无边的黑暗,带来一丝慰藉。放在2020年过去的当口,观看之后倍加感动。走出剧场,回想剧中叶莲娜充满期待却不敢声张的短暂琴声以及特列金总在低鸣的吉他声背后,是他们始终紧紧捆着的心,勒到无法表达。然而在风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时,多少应该留有一份期待,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生命的可贵,对自己曾经为了一个信念所做的一切努力。即便放在今天的舞台上,我们依然会为契诃夫对人世细致入微又隔岸观火式的阐述而赞叹。
《万尼亚舅舅》如同契诃夫的多数作品一样,对象都不过是生活中的寻常人和寻常事。有人投错了产业,有人种坏了地,有人高谈阔论,有人抱怨自己呆在一个错误的地方、遇见了错误的人,從而向往另一种人生。每一个重大的生命瞬间在契诃夫笔下都变得举重若轻,都好似我们面对一场尴尬意外时发出的一声啼笑,可过后却永久地改变了我们看待生活的方式。契诃夫的人物身上有一种令现代人似懂非懂的、异常纯粹的理想主义——幻想建造一个他们无力搭建的世界,无法承受将他们的理想和原则付诸实际,只在十分模糊的概念里忙得筋疲力尽,最后当命运的惩罚到来的时刻,叹息、悔恨(但从不会歇斯底里)、责怪自己浪费了青春。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