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宽
5月3日,牡丹江师妹淡淡馨香给我发来一个微信截图,上面有牡丹江剧作家王子的帖,告诉她“刚送走王老爷子,5月1号去世的”。我心里一惊,怎么王老爷子走了?龙江剧坛这棵“不老松”竟然轰然倒下了?他才89岁啊!用他的话说“小岁数儿”啊!
王老爷子名叫王治普,龙江剧坛老老少少都称他“王老爷子”。雪白的头发,慈祥而纯净的面容,一口雪白的牙齿,还有一双睿智的眼睛,干净、朴实、乐观、豁达、热心肠。他在这个圈子里,可以说是饱经沧桑、历尽忧患的最老的长者。但他不服老,80岁的时候,戏称自己是“八零后”。年轻的编剧称他王老,他马上纠正,叫人改称他“小王”。
他大我17岁。80年代初,他在牡丹江市戏剧创作评论室任主任时,我在齐齐哈尔市戏剧创作评论室任副主任,我们两个单位曾联合举办两次全省剧本研讨会。当轮到我单位承办时,我将地址选定在五大连池,但是,从五大连池火车站到入住的宾馆还有很远的路程,需要有车接站。那时候雇不到车,我和师弟王金堂打前站,到了五大连池找不到熟人,我只好给王老爷子打电话求他出主意。他说,好办,我有熟人。他让我俩找五大连池驻军部队的王参谋长,说只要提“王治普”就好使。我俩半信半疑试着去了,见到了王参谋长,一说王治普有事相求,王参谋长二话没说,派一辆大客车为我们接站。
1977年,黑龙江省戏剧创作中心成立,从各地市的戏剧专业团体中择优挑选了十几名专业编剧作为第一批签约创作员,他和我都被选上了。从此,凡是“中心”召开剧本研讨会,我俩便住在一个房间,因为都不会抽烟,睡觉也不打呼噜。我睡眠有时好呻吟,他经常把我叫醒,让我枕好枕头。他会号脉,见面就给我号脉,教我如何保健。每次研讨他的剧作,都由我替他念剧本。我的嗓音洪亮,字正腔圆,还善于模仿剧中人物语气,深得他的信赖。我开玩笑地说:“不能白念,你得请客。”于是他买酒,用餐时大家喝。就这样跟他越来越熟,知道了他的一些过往和遭遇。
1932年5月,他出生于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一个山村,是满族的儿子。1948年在北平读书时参加了革命,那时叫“地下民青”。从1950年2月开始,他在黑龙江省教育厅当了八年视察员。1958年2月被错化为“右派分子”,下放到牡丹江地区宁安农村改造,21年后得到了彻底改正。
21年的劳动“改造”,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曾问他,他只是一笑说,人哪,都有适应性,这么跟你说吧,世上的苦我几乎都尝遍了,只要乐观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说好嘛,你过一座座火焰山,把浑身的毛都燎没了吧?他说,那算啥,连肉掉几块都不算个事儿。他乐观、刚毅,能苦中作乐。他去改造的那个农村,老百姓都认识他,说他整天乐乐呵呵地,心真大。值得庆幸的是,宁安是千年之前靺鞨族建立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宫城遗址,他在劳动改造之余潜心研究渤海国历史,成为这方面最具权威的专家。也正因为他在东北农村当了农民,他跟当地农民打成了一片。他自豪地说:“不是吹牛,宁安一带的农村我太熟悉了,农民朋友多了,兜里没钱也饿不着。”有人说他写农民有味道,是原汁原味。他本身已经农民化了,成了农业通,积累的东北农村生活素材一把一把地掏,总也掏不干。
我说他不是科班出身,写戏完全靠自悟,他说不。1949年8月到1950年2月,他还真学了半年戏剧。当时,佳木斯师范学校办了几个师资训练班,其中有一个社教班,专学文艺创作、音乐、美术和戏剧,他是戏剧组的学员,排练和演出过歌剧《复仇》《杨勇立功》等。那时他是帅哥,当然得是主角。可是培训结业后,戏剧知识他一天都没用上。
我说他没上过大学,他说:“不,这个时期的放逐生涯,就是我的大学。”下放农村改造后,他知道自己永生不能当干部了,便留个心眼儿,要练点本事,不能白活一回。于是,暗下决心要搞文艺创作,因此他拿起了写作的笔。他说:“背地儿我可以随便写,唯有笔归我个人所有。可以说,从到农村那天开始,不管怎么忙,我都天天写点,也起到了自我安慰的作用。”
从1960年春天开始,他“右派”摘了帽,被分配到了东京城公社文化馆,职务是文艺创作辅导员,明正言顺地搞起了创作,偶有文艺作品发表。但一来外调就完了,因为不允许摘帽“右派”发表作品。他也没老实,化名发表作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年冬天,因为当地业余剧团没剧本,他第一次写了部大戏,叫《红姑娘大闹东京城》,是写抗联小英雄的,署名“集体创作”,真是过了一把戏瘾。从此,他便走上了断断续续的戏剧创作之路。
1971年,他插队了,在牡丹江上游修大桥,在工棚子里住了11个月。临秋末晚,地区来人让他和另一个摘帽“右派”写剧本,说是地区专业团会演用。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编了个大型话剧《丹江风浪》,由牡丹江话剧团演出,效果还不错。不久,这个戏被说成是“大毒草”,好顿批判。他说:“我当然也遭了不少罪,但是没在乎。好像挨批判就是我生活的必然,总觉得自己是在演戏,导演给我安排了一个反派角色。”
1972年,他正式调到宁安县文化馆,还是干老本行。每当地区会演,准让他写剧本。照样常常挨批判,可他屡批屡写。他说:“凭良心说,我根本没把批判当回事。已经是最底层的人了,基本没有什么可丢的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1978年,当时的牡丹江市文化局局长徐自强和副局长刘令臣(都是他年轻时的同事和朋友)看他在宁安遭罪,趁着市里需要编剧人才,便将他调到了牡丹江话剧团担任专职编剧。那年他47岁,头发却斑白了。
1979年春天,他迎来了政治生命重生,他的“右派”问题彻底改正了。他说“从此开始了一步步心情舒畅的创作,可以说一发而不可收”。不仅创作了二三十部话剧剧本,还拍了五部电影剧本。
他是我省最早评上国家一级编剧职称的,省戏剧创作中心给了他最高的荣誉,称他为“荣誉创作员”。他还曾任牡丹江市文联副主席和作家协会副主席。他為牡丹江文艺事业呕心沥血,为引进人才多次跑市委、市政府,磨破了嘴皮子,其中剧作家王子就是他发现、从外县调入牡丹江市戏剧创作评论室的。他还热心地为小区居民当义工,帮助解决许多生活上的难题。这位热心肠,总为身边的人着想,办了许许多多的好事,成全了许许多多的人。
2001年我受命编辑18部黑土戏剧丛书,其中就有王老爷子的戏剧集《女大十八变》。该书收入了他的《女大十八变》《痴心庄稼汉》《当代酒仙》《白旗屯的老男老女》《三个月亮》和《寡妇黑姑》六部话剧代表作。《女大十八变》曾获“文华新剧目奖”“文华编剧奖”“五个一工程奖”及话剧“振兴奖”。
他创作了二三十部剧作,都是轻喜剧,剧中人物大多都有恰如其分的绰号,喜剧色彩浓郁,让观众在轻松愉快的笑声中感悟人生。他解释说:“我这个人最怕看见眼泪,深知流泪的悲伤。如果我写悲剧,可能把自己写休克了。老百姓也都有些不顺心的事,看场戏还流泪,我不忍心。”他的剧作体现了独特的“王氏幽默”——土头土脸、憨直的老少爷们儿,泼辣的姑娘、娘们儿,主人公往往还带有满族人的果敢、刚毅、忠诚和坦荡等特点。剧中每个人物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的人生体验。人物的方言土语信手拈来,带有鲜活的生命气息。因此,他的剧作不仅受到同行们的赞誉,而且受到广大观众的喜爱。
王老爷子的老伴儿原先在省教育厅工作,他被打成“右派”后,让老伴儿和他划清界限、离婚,老伴儿不同意,就随他一起下放到宁安农村干农活。后来,他平反了,老伴儿跟随他一起调到牡丹江市文化系统,曾担任牡丹江市评剧团团长。她是他生活的伴侣,不离不弃,也是他的“秘书”,给他抄稿子,不光能纠正错别字,还能提出很有见地的修改意见。老两口举案齐眉,你尊我让,夫唱妻随。那年,他过生日,我和同事好友王庆斌专程去他家祝寿,看到他儿孙满堂、孩子们孝顺,我们羡慕不已。
前几年,他老伴身体欠佳,家务活干不动了,老两口为了不给儿孙添负担,住进了养老院。老两口并不孤单,跟养老院的老头、老太太相处得特别融洽。后来,老伴儿先他去了。向来乐观的他,年轻时被政治运动打倒,但他意志不倒;晚年了,失去了另一半,情感的天平顿时失去了平衡。他应该活到百岁,可他提前追寻老伴儿去了。
淡淡馨香给我回帖:“这回你再也找不到王老爷子了,我们的‘小王同志从此谢幕退场了……找大刘他们相见甚欢去了。”她说的“大刘”是刘书彰,原黑龙江省戏剧工作室主任、著名编剧和戏剧理论家。大刘心无城府,坦诚执着,我称他为“永远长不大的大孩子”,病故于心肌梗死。龙江剧壇“老大”邵宏大,每当到单位开工资时便请我们喝酒,他自己却吃黄瓜蘸大酱,不幸被癌症夺去了生命。《剧作家》前编辑部主任刘国勋,一半的俄罗斯血统,号称“啤酒桶”,不幸因心脏病故去。还有早已驾鹤西去的省戏剧创作中心编剧、义薄云天的洪钰,浑身是戏的大嘴茬王尧,一说话就笑的才子老杨大哥杨宝林……他们在天堂能组成一支像样的编剧团队,肯定不会寂寞。我们尊敬的“小王”会给那几位老哥们儿带去无尽的欢乐。可是,龙江剧坛却永远失去了一位优秀的老编剧,令人尊敬的长者,给人带来快乐的“小王”……
责任编辑 王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