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公共领域中的中国文学接受机制

2021-05-21 11:59顾文艳
当代文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中国文学公共领域媒介

摘要: 中国文学在德语世界的接受场域是一个具有私人性、批判性和政治功能转换趋向的文学公共领域,其历史文化特征是探索当代中国文学在德接受形态的关键。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中国文学接受主要依赖文字、视听和事件三种媒介。文字媒介是跨文化文学传播的基本形式,通过文字语言转换和物质形式生产传播文学作品。当书面文字媒介从纸质印刷的物质形式延展到了数字空间,视听媒介也开始作用于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运作与演变。事件媒介将参与文学交流的个体直接聚集到共同的时空场景之下,呈现的是一种直接的公共性,同时也有强烈的互动戏剧性。德语文学公共领域始终占据以事件媒介为主、文字与视听媒介为辅形成的中国文学接受空间。

关键词:德语文学;公共领域;中国文学;接受机制;媒介

在中外跨文化文学交流的过程中,翻译和出版是文本交流的基础工作,属于文学单向的分发阶段。从单向传播到互动“交流”需要经过从传播分发环节到接受评价环节的过渡。就德语地区译介发行的中国文学而言,一部中国文学作品经过翻译出版,以图书的物质形式进入德语文学传播场域,在大多数情况下首先需要经历图书贸易(Buchhandel),先后通过负责供货、批销和代理的图书中间商(Zwischenbuchhandel)和图书零售贸易商分发给终端机构或个人客户。①部分作品的传播过程也包括视听媒介等其他运作形式,比如文化广播电台介绍,或者互联网上的影像宣传。就目前来看,在德语地区文学作品的第一承载体还是以纸质书刊为主,同时以数字化为未来发展趋势的书面文字。②然后才是德语界的文学接受主体——专业的汉学研究者、批评家、德语作家以及业余阅读爱好者——的系列反馈,包括圖书发行量和再版次数的数据信息、德语大众媒体对作家作品的宣传评价、知识文化圈的文学批评、汉学专业人士的评判研究、文化奖项的垂青、文学活动交流乃至互文创作等等。这些反馈有的止于德语地区的接受场域,有的直接回返到传播源,逐渐形成一种基于单向文学传播的双向中德文学交流。

跨文化文学作品的接受反馈是初步完成双向性文学交流的前提条件。这种反馈性的机制构成便是本文探讨的对象。在当代德语文学机制(Literaturbetrieb)中,接受环节主要可以分为公众推广和批评讨论两个层面。参与公众推广的首先是负责市场分发的出版社和个人宣传动机下的文学生产参与者(作者和译者),其次是相关文化交流机构(如孔子学院)以及延续德国书业文化传统的活动组织(如法兰克福书展)。批评讨论的参与主体除了汉学研究背景的专业人士,还有德语地区的文艺批评从事者。这两个层面的运作需要刊物、广播、电视、网络等多媒体大众文化传播平台的参与,将围绕外来文学作品的讨论融入一个早已存在的德语文学公共领域。这个文学公共领域是平行于文学机制的社会场域,而它的历史文化特征也是探索当代中国文学在德接受形态的关键。

一  德语文学公共领域

按照出版社的价值导向和读者定位来看,德语地区出版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策略路径大致可以分为学术、商业和经典三种。这三种出版策略当中直接面向大众文化传播场域的是后两种;第一种学术型出版主要针对德语汉学专业的学术接受群体,分发作品的标准和路径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公共性”。所谓的“公共性”是指从一部文学作品的公开形式衍生出来的普遍性的公众反应。这些反应可以是私人阅读理解的交流,也可以是公开讨论得出的判断,但严格来看,作出公众反应的个体或群组不应受到特定专业背景的限制,而是能够代表某个语言文化圈或特定社会整体的“公众”。当然,很少有出版社绝对地依循某一种策略出版中国文学——针对学术界发行作品的出版社大多也并不排斥商业化和经典化的可能。绝大多数进入德语文学机制的中国文学作品是能够引起普遍公众反应的公众文学,其接受场域就是形成、负载甚至重塑这些公众反应的德语文学公共领域。

在进一步展开有关德语文学接受机制与中国文学的讨论之前,或许有必要对现代日耳曼文化中文学公共领域的范畴进行简单的勾勒。本文沿用的“文学公共领域”(literarische ?ffentlichkeit)概念出自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溯至十七世纪末欧洲市民社会发展时期初步形成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理论。根据哈贝马斯的说法,随着前工业时代资本主义的兴起,市民社会基于私人领域的公共讨论逐渐扩延,最终推动欧洲以宫廷为代表的权力领域的转型。在“城市”这个同时具有物理和象征性质的空间背景下,宴会、咖啡馆、沙龙等公共舆论空间的出现,聚拢了一批带有私人个体意识的话语群体,促使了“一个介于贵族社会和市民阶级知识分子之间的有教养的中间阶层”的形成。③与此同时,资本主义社会下作为作家“委托人”的出版商代替宫廷贵族时期的资助人,文学市场与文化商品形式的昌明则赋予了文学艺术彻底的可讨论性。④以平等的社会交往方式、针对一般(非政治)问题的讨论和文化商品化普及为前提特征的“文学公共领域”,为欧洲资产阶级带有反抗权威与批判性质的“政治公共领域”形成铺平了道路:“参与讨论的公众占有受上层控制的公共领域并将它建成一个公共权力的批判领域,这样一个过程表现为已经具备公众和论坛的文学公共领域的功能转换。以文学公共领域为中介,与公众相关的私人性经验关系也进入了政治公共领域……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政治使命在于调节市民社会(和国家事务不同);凭着关于内在私人领域的经验,资产阶级公共领域敢于反抗现有的君主权威。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一开始就既有私人特征,同时又有挑衅色彩。”⑤

哈贝马斯所说的文学公共领域是一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语境下指向个人“政治解放”的概念。在私人阅读和公众互动过程中形成的文学话语空间,为基于私有个体观念的公共政治讨论提供平台,并以此催生了所谓具有政治批判性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公共领域之所以能够抗衡当时的君主权威,是因为其文学前身把通过文学阅读产生的自我理解——或者说是私人个体意识——和公众论辩的政治性“客观功能”结合在一起,在“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的统一中持续展开公众与政权的博弈。因此,按照哈贝马斯的定义,“文学公共领域”同样具有鲜明的“私人特征”和“挑衅色彩”,从根本上来看是一个注重文学政治功能,甚至倾向文学政治化的公众空间。

如果我们将哈贝马斯论述中18世纪这个具有“私人”和“挑衅”特征,并且最终指向政治话语的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视作当代德语文学接受场域的文化滥觞,那么我们也不难想象这个领域的行为主体在接受中国文学作品时的政治化倾向。由于德语文学公共场域和政治公共场域之间的界限模糊,甚至可以说两者始终处于互相转换构型的状态,进入这个公众场域的中国文学(或者说任何一种本土文学和外来文学)都不可避免地经过政治范畴的过滤,受到社会批判功能尺度的审视。无论在知识学术界还是普通大众文化市场,只要是公众性的文学接受——包括刊物报纸上的评论、广播电视上的介绍讨论、图书展览或朗诵会等公众活动上互动交流、文学团体会议或小型文学沙龙,接受者私人的审美趋向和艺术感受都会在“公众化”过程中与社会公共问题的讨论盘互交错。

因此,中国文学德译本出版策略的分野于焉形成。无论是依循学术、商业还是经典型的策略路径,出版社在制定选题计划时都必须为产品圈划出一个以目标读者群为中心的文学接受场域。与三种策略相对应的直接目标读者群——学者、大众和知识文化界——便构成了公共文学领域的接受主体。延续哈贝马斯的定义,传统德语文学公众话语形成的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由十八世纪新兴资产阶级“教养公民”(Bildungsbürgertum)演化而来的精英文化阶层担当话语主导——在三个目标读者群中主要对应的是最后一种“经典型策略”指向的知识文化界。作为公共领域的引领者,精英知识分子群体实际上就是一个始终徘徊于文学和政治公共领域之间的群体,不仅掌舵文学和政治领域的公众舆论方向,还引导这两个领域的互相转换和过渡。因此,经典型出版策略面向的德语知识文化界是最倾向于用文学的政治批判功能和作者的社会责任担当作为标准来审视文学作品的群体,而他们的观点也通常会鲜明地作用于文学接受机制的运作与演变。比如,代表德国精英知识分子文化的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将已得到中国甚至世界文学经典化机制认可的作家排除在传统正典选题之外,反而纳入具有政治“异议人士”身份的作者,正是出于这个接受群体在文学公共领域的批判立场。⑥同样地,1980年代中国文学德译出版的热潮也可以被解释为主导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知识文化群体对中国变革的关注,“文革”题材和改革主题的中国文学作品德译本在当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⑦这些作品主题上的时政关联和立场上的反思批判使其成功进入德语文学公共领域,并因此实现了朝向政治公共领域的功能转换。

二  文学接受媒介:文字与视听

具有私人性、批判性和政治功能转换趋向的文学公共领域是德语文学接受机制的主要发生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中国文学作品经过各个运作机制的调配,进入文学评价体系,得到口语和书面形式的定性评價。定性评价和量化信息再反馈到德语文学生产和分发机制的参与方,乃至中国文学的传播源头,形成以德语文学公共领域为主要接受空间的跨文化文学交流。从具体运作层面来看,文学的接受空间主要依赖三种媒介,事实上也可以看作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基础媒介,即文字媒介、视听媒介和事件媒介。

文字(书面)媒介是跨文化文学传播的基本形式,通过文字语言转换(翻译)和物质形式生产(纸质印刷或电子图书出版)传播文学作品。应当注意的是,这里说的书面文字不仅是图书(纸质或电子)形式的文学生产,也包括报刊等具有时效性的媒介载体。作为有固定发行周期的传统印刷媒介,报刊和书籍一样为文学文本的传播提供了空间,并且能够因其特殊的时间周期性和广阔的传播范围而形成更有公众聚集力的文学接受场域。鲁迅作品在二战后西德第一次得到大众性的传播就是在1951年的《时代》(Die Zeit)周报上,⑧而刊登在1968年《时刻表》(Kursbuch)第15期有关革命与文学关系的四篇鲁迅杂文,则可以被视作中德现代文学交流史上在德国公共领域影响最为深远的中国现代文学文本。⑨鲁迅文本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作家作为异域中国的文化政治符码在当时西德政治语境下巨大的公共阐释空间,而这个公共阐释空间的衍生塑形则得益于承载文化政治符码的公众文字媒介。1968年德国抗议运动时期发行量过万的知识分子核心刊物《时刻表》登载鲁迅杂文,除了对原本只在给德国汉学界内部中国文学的译介传播路径带来冲击,也为此后德语地区所有围绕中国现代文学的公共讨论提供了政治化的接受范式。

这种牵系异域和本土政治文化的文学接受范式,在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德语大众文学(非学术类)期刊(Zeitschrift)对中国文学译介评论中同样可见。1985年,西德两本重要文学刊物《时序》(die horen)和汉泽尔出版社旗下的《重音》(Akzente)分别推出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专辑。《时序》杂志配合同年的柏林地平线文学节,由犹太历史学家布朗(Helmut Braun)和汉学家金如诗(Ruth Keen)组稿编辑的《牛鬼蛇神》第138期,不光收录了五四以来具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文学德语译文,还有关于作家、社团流派、文学史论等介绍性和批评性内容,多数由专业汉学家撰写。双月刊《重音》的中国文学专辑则关注1979年以后的新时期文学,由马汉茂(Helmut Martin)撰写中国当代文学(1979 -1984)导读,毕鲁直(Lutz Bieg)作二手文献综述,选译的作品大多是作家的散文或围绕文学创作的经验论谈,如张抗抗的《北极光》创作谈、刘宾雁的访谈、陆文夫的演讲等等。这些具有口语性质的书面文字尤为适合在期刊形式的出版物发表,并且在这个平台形成互动式的文学公共领域。由于报刊发行文学作品时有明确的篇幅限制,同时往往附随介绍性或接受性(文学批评)的二手资料,它所构建的就不只是单纯的文学传播空间,同时也是通过书面文字媒介、围绕特定文本表达文学观念和社会立场的辩论台(Debattenforum)。《时序》杂志继1985年之后还发行过三次中国文学专辑,其中连续两期(第155和156期)都是围绕重大历史事件展开的文学讨论。自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起,德语地区的文学期刊就有为“共同审美或(和)政治立场的作者”提供话语平台的传统旨向,⑩是德语文学机制的分发与接受环节——或者说德语公共领域的重要媒介。比起以创作文本为主体、偶尔才能在序跋处找到少量接受文字的出版图书,同时刊登文学文本和“关于文学的文学文本”(文学批评与研究)的期刊杂志往往能为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中国文学接受提供更为充足自由的讨论空间。

应该说明的是,报刊作为一种文学接受的书面文字媒介并不局限于传统印刷形式,在现代社会的数字化浪潮中也已开始向网络平台和电子杂志转型。这个趋势对以实时信息聚散为主要传播形态、并且比刊物更加注重传播速度与时效性的报纸来说尤为如此。德语地区几大有文艺版面(Feuilleton)的报纸在数字革命的进程中从纸质印刷渐渐置换到电子化媒介平台,而在文学批评讨论中初步成型的公共文学领域也随即往互联网的文字媒介空间转移。当今德语地区接受中國文学信息最全面的互联网平台应属服务型网站Perlentaucher.de。在网站的搜索引擎中,德语读者可以找到近年绝大多数大众出版社出品的中国文学书目,以及相应的大众文学批评节选。此外,Literaturkritik.de、Titel-Magazin.de等网络文学论坛上也能找到针对中国文学的评论与介绍。与纸质文学期刊不同,这些网站以文学的接受反馈为主,一般不发表文学创作,能够形成比纸质形式的书面空间更有评价效率的文学接受场域。

当书面文字媒介从纸质印刷的物质形式延展到了数字网络的虚拟空间,第二种文学媒介也开始作用于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运作与演变。互联网平台上纷繁的文学信息和观点评论除了通过文字形式得到交换,也依托能够在虚拟数字空间被无限超链接的视听语言。这里说的视听语言包括文学视觉图像(德译本和中文原著成书出版的封面、插图、相关影视海报等“副文本”)公开传递的信息、文学机制中各参与方围绕文学作品的有声化讨论和文学影视化语言表达,通过录音和摄影的记录形式得到留存和传播。自20世纪上半叶以广播电台为代表的大众媒介进入现代社会,视听媒介就已经开始作为一种重要的信息传媒,加固了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衔接。就文学机制而言,由于视听媒介一开始是作为相对高效的“信息”传播媒介出现的,它在当代的运用很大程度上仍然针对二手文学“信息”和评价,是一种间接负责文学传播和直接呈现文学接受的媒介形式。然而,视听媒介承载的文学空间并非只是一个由文化频道播报的新闻汇集而成的信息传播场,而是一个融汇文学信息、文本材料、文学批评和思想讨论的互动话语空间。这种具有较高艺术标准的视听文学空间在德语地区的成型,可以追溯到电台通信刚刚兴起的魏玛共和国时期,大众广播栏目制作人针对能够承担收音机和收听费用的中产阶级,将广播视作“教育工具和一种能够把收听提升到艺术、知识和教养层面的文化机制”。?这个时期“教养公民”(Bildungsbürgertum)理念下对广播媒介的理想化也孕育了新的媒介文学类别——广播剧。二战后盟军占领时期的社会思想文化改造计划中,西德选择借鉴英国广播电台(BBC)模式,顺应官方文化重建的要求制作了一系列高水准的文学栏目,?并从五十年代开始加入了衔接德语文学传统和引介外国文学的内容。同书面媒介出版刊物一样,广播栏目也需要对一手和二手文学资料定期进行编排公开,以维护它作为文学公共空间媒介的公共性。

1989年以后,德国国家广播电台的文化台(Deutschlandfunk Kultur)成为广播媒介的主要基地,负责朗诵、广播剧、文学专题、视听杂志、文学批评、文学访谈、图书市场实况等节目的播放。这些节目主要围绕日耳曼文学,偶尔也会出现有关中国文学的专题节目和实时动态。1990年代以来,德国广播电台最重要的几次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专题节目策划,都聚集在2009年中国作为主宾国参加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前后。2007年德国初次确定中国为隔年书展主宾国之后,文化台在次年6月首播了中德文学交流节目《柏林——上海:1920年至今的文化转移》。节目以茅盾《子夜》中的上海书写开场,引用现代德国作家基希(Egon Kirsch)三十年代侨居上海时的中国笔记和数位中国留德文人的柏林描写,直至当代流行小说(如已在德语地区出版的卫慧小说《上海宝贝》)中的城市书写,用文本引述的方式展开上海和柏林这两个城市历史文学时空之间的关联。?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前夕,文化台又制作播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相关专辑系列节目:第一期《中国转移:在上海和北京的文学相遇》延续《柏林——上海》的剪辑路径,只是将引用文本择选挪到了当代,选用的是上海作家孙甘露、陈丹燕和移居美国的北京作家李大卫的作品;第二期《“第一句诗令人孤独”:中国现代女作家群》首先引介了两位侨居德国的华人女作家罗令源和徐璐,从她们的文字和嘉宾顾彬的访谈评述中再引出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经典作家张爱玲和当代诗人翟永明的作品(由顾彬翻译),最后再以徐璐青春小说中女性自我意识的文学表达收尾。?此外,文化台也有对个别作家作品的专题讨论。

由于德国出版社和中国外文社借2009年中国作为主宾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之机出版了很多中国文学译作——不少德语出版社还得到了中国文化宣传机关翻译基金的资助?——它们也需要负责为这些作品进行宣传。书展前后有不少作品得到了报刊和广播电视等视听媒介的宣传评论,尤其是由大型文学出版社发行的知名作家作品,比如德国广播文化台对汉泽尔出版社推出的北岛诗作《失败之书》的讨论。同时,贝尔塔斯曼集团旗下由德国电视二台(ZDF)、德国广播电台文化台和综合娱乐类的3sat电视台合营的文学电视节目“蓝色沙发”(Das Blaue Sofa)也为文学接受提供“论坛”式的视听公共空间,通过广播、电视和网络直播等大众传播媒介进行广泛传播。“蓝色沙发”自2005年起在法兰克福等国际书展上占有固定观察直播席位,每年都会对到场的作家、记者、翻译、批评人、出版商等文学机制中的参与者进行采访。2009年“中国文学”主题之下,中国作家也得到文学镜头前的实时亮相。当然,“蓝色沙发”和其他德语文学公共领域的接受平台一样,对中国文学的讨论带有一定的政治倾向。2009年受访的中国作家中,只有刚在苏尔坎普的岛屿出版社出版《檀香刑》的莫言来自中方代表团,其他都是侨居西方的华裔作家。?

三  事件媒介:文学公共领域的舞台时空

事实上,如果重回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的发生时空检视中国文学传播与接受场域,我们就会注意到“书展”以“书籍”文字媒介为主、同时汇集视听媒介的文学空间,本身就建立于政治公共领域的框架之上。对于历时十年申请才成为“主宾”的中国而言,2009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不仅是传统的国际图书版权贸易促进会,也是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重要举措。然而,另一方面,具有高曝光率和影响力的大型国际书展,又是德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与中国社会问题展开对话的平台。这种双向的意图,早在书展正式开始之前就已现端倪,等书展正式开幕后,更是演变成了一场文化事件。为期一周的书展不仅为文学领域的跨文化交流提供了平台,也创造了一个融合文学接受和公共舆论的博弈空间。?

可以说,作为跨文化文学交流活动的法兰克福书展以事件的形式,将前两种文学公共领域媒介——文字与视听——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实时大众传播效应和长远影响力的文学接受时空。这种负载文学公共领域功能的综合性媒介就是所谓的事件媒介。这里所说的“事件”(Event)可以理解为“按照计划发展的、非同寻常的并且能够招致参与者具有身份和集体特征体验的事情发生(Ereignis)”。?从性质上来看,法兰克福书展最初是以促进图书贸易展览为目的指向的商业事件,后来逐渐演化成为围绕出版文化事业的文学事件,甚至发展出一定的政治属性,“招致”(hervorrufen)事件参与者在经济、文化和政治方面的诉求。由于“事件”的发生在一般情况下需要物理空间和参与方的“身体”到场(这里暂且不讨论网络虚拟空间中文学事件的发生情况),事件媒介形成的文学交流空间也包括人类最基础的交流方式:在刺激和刺激影响下形成的物理互动。?不同于前两种必须首先依赖单向传播的书面文字或声音画面的媒介,事件媒介将参与文学交流的个体直接聚集到共同的时空场景之下,呈现的是一种直接的公共性,同时也有强烈的互动戏剧性。按照社会传播学理论家戈夫曼的构想,日常生活是由一个个场景构成的;在场的个体有效地“投射一种特定的情景定义”,并根据这种定义进行表演式的自我呈现。?法兰克福书展就是这样一个被放大的公众化的场景舞台:舞台上的演员在聚光灯下面对面地交流互动,站在不同的立场,说着有关文学的台词,逐一进行自我表演;而舞台幕后,决定哪些“演员”能够在这个舞台上“出场”就已经衍化为政治性的权力交换与搏弈。当然,其中不少参与者(主要是作家)本意的确在于文学探讨,却也不得不表演性地回应其他非文学性的话题。

在这种事件媒介的作用下,中国文学的接受空间与德语文学公共领域重合。德语批评界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受到文学公共领域带有私人性、批判性和政治功能的讨论影响,再通过文字媒介和视听媒介重塑接受空间。事实上,事件媒介原本就是形塑文学公共领域的媒介原型。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形成依附宴会、咖啡馆、沙龙等具体空间场所,是一个个结合书面和视听媒介并且要求参与者本人在场互动交流的文学事件——比如照着书本(文字媒介)当众朗读(视听媒介)的朗诵会(Lesung)。这些事件媒介可以是法兰克福书展这样大规模的文学活动,也可以是作家个人单独的交流会或小型文学沙龙活动。具有政治批判传统的德语文学公共领域始终占据以事件媒介为主、文字与视听媒介为辅形成的中国文学接受空间,只是出于事件本身性质和背后利益关系的悬殊,公共领域的政治趋向有着不同程度的表现。在三种媒介文学空间中发生的是一次又一次中国文学与德国文学机制的相遇与对话,也是当代德语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过渡过程中对中国文学接受机制持续的统摄。

注释:

①参见《汉译德国出版词典》,中国书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页。

②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席卷欧洲大陆之后,德语地区书业文化的数字化进程明显加速。根据德国图书销售交易协会(B?rsenverein des Deutschen Buchhandels)发布的数据统计,2020年上半年电子书营业额比2019年下半年上涨了17.8%,购买电子书的人数比前半年上涨了0.3%。这个涨幅虽然并不出众,但是如果按照季度营业额和购书人基数进行比较就会发现2020年上半年上涨的营业额大部分来自于第二季度,也就是新冠肺炎疫情开始横扫欧洲大陆的时间:2020年第二季度德语电子书市场营业额比第一季度上涨38.9%。参见德国图书销售交易协会2020年的官方报告:https://www.boersenverein.de/markt-daten/。

③④⑤[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页,第42页,第55页。

⑥二战后成立于联邦德国的苏尔坎普出版社因在德国犹太知识分子主导下出版大量经典文史哲书籍形成一种知识分子精英文化,曾被斯坦纳称作“苏尔坎普文化”。参看George Steiner, “Adorno: Love and Cognition,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1973.03.09, pp 253-255。蘇尔坎普出版社以“出版作家而不是作品”的出版策略为名,对某一位作家作品的接纳通常也意味着对这位作家的肯定。苏尔坎普近十年主要关注具有鲜明批判立场或海外侨居身份的作家。

⑦1980年代是西德汉学界翻译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最活跃的时期,达到中国现代文学在德语地区传播历程的最高潮。德语地区巨幅增升的中国文学需求一方面源于对文学呈现历史真实的期待,企图通过阅读文学作品通向真实的中国,以纠正1960至1970年代西欧知识界对中国与文学“中国”形象普遍的误读;另一方面,这种文学交流需求的实现也直接受益于中国改革开放之后逐渐频繁的跨文化交流。有关这一时期中国文学在德语地区的传播史述,参见顾文艳:《中国现代文学在德语世界传播的历史叙述》,《中国比较文学》2019年第3期。

⑧1951年3月15日,德国《时代》周报发表了一篇鲁迅短文《风筝》(Drachen),译者是奥地利犹太裔汉学家卡尔莫(Josef Kalmer)。

⑨这四篇杂文分别是《文学革命》《革命时代的文学》《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和《文学与政治的歧途》。德文版见Lu Hsün, “ Vier Schriften”, Kursbuch, 1968, S.15.

⑩Steffen Richter, Der Literaturbetrieb, 2011, S.99. 传统德语文学期刊如席勒创办的《时序》(Horen)(1795-1797),歌德创办的《神殿入口》(Propyl?en)和施莱格尔创办的《雅典娜神殿》(Athenaeum)都是拥有共同审美政治立场作者的文学阵地。

?这是1920-1930年期间德国广播制作人Hans Flesch为节目目标听众群设想的定位,参看Hans Sarkowicz, “H?ren als Ereignis,” in Literaturbetrieb in Deutschland, 3. Aufl., München: Ed. Text + Kritik, 2009, S. 236.

?比如1948年西德作家阿尔弗雷德·安德施(Alfred Andersch)在黑森州广播电台制作的“晚间工作坊”(Abendstudio),邀请了当时不少知名作家一起参与编辑。

?Stefan Heckmann Berlin-Shanghai: Kulturtransfer von 1920 bis heute,“ 29.06.2008 https://www.deutschlandfunkkultur.de/berlin-shanghai.974.de.html?dram:article_id=150512.

? 第一期Stefan Heckmann,China Transfer: Literarische Begegnungen in Shanghai und Peking,“, Redaktion von Dorothea Westphal, 27.09.2009,https://www.deutschlandfunkkultur.de/china-transfer.974.de.html?dram:article_id=150614;第二期 Astrid Nettling,Der erste Vers macht einsam, -- Moderne Autorinnen in China“, 29.09.2009, https://www.deutschlandfunkkultur.de/der-erste-vers-macht-einsam.974.de.html?dram:article_id=150613;

?新闻出版总署启动的“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主宾国图书翻译出版资助项目”,投入资金50万欧元,资助中外出版单位翻译出版100多本德文版、英文版中国图书。《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主宾国活动周密策划有序推进》,《中国新闻出版报》2008年10月17日。

?参看蓝色沙发法兰克福书展期间的栏目采访时间表: https://www.deutschlandfunkkultur.de/das-blaue-sofa-2009-das-komplette-programm-pdf.media.40c34591941a4a1e497e865d48981

8f8.pdf.

? 目前有关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文化交流活动的出版文献材料比较零散,维也纳大学汉学系王远远2014年硕士论文《文化对话的困境:从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主宾国谈起》对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的文化事件做了比较详尽的资料整理,参见:Wang Yuanyuan,”EinKulturdialog mit Schwierigkeiten: China als Gast auf der Frankfurter Buchmesse 2009,”Masterarbeit Sinologie, Universit?t Wien, 04.2014.

?Peter Kemper, “Event,” in Erhard Schütz (hrsg.), Das BuchMarktBuch: Der Literaturbetrieb in Grundbegriffen, Reinbek bei Hamburg: Rowohlt-Taschenbuch-Verl., 2005, S.119.

?[美]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68页。

?[美]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黄爱华、冯钢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优秀博士论文出版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FYB036)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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