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谁将新茗寄柴扉,京兆孙家小紫薇。
鼎是舒州烹始称,瓯除越国贮皆非。
卢仝诗里功堪比,陆羽经中法可依。
不敢频尝无别意,却嫌睡少梦君稀。
—〔宋〕魏野《谢长安孙舍人寄惠蜀笺并茶二首》其二
公元960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在开封北四十里处的陈桥驿,被部下披上黄袍,簇拥回京,受后周皇帝禅让而登基。这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自此,开启了三百余年(960—1279)的赵宋天下。
比起一刀一枪的打拼,赵家皇位的获得真是顺利。黄袍加身,新朝就算建立了。但宋朝历史的开始,却不等于宋代诗风的开始。旧的王朝虽已推倒,新的文化却姗姗来迟。诗歌开始具有宋代特色,那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正如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所说,在宋代第四位皇帝仁宗之前,不但诗歌与一般文学,就连整个文化,都还在过渡或孕育的过程当中。这里所指的整个文化,自然也包含茶诗与茶事。例如,宋初魏野的茶诗中,便处处体现着新旧更替的痕迹。特殊的时代背景,也使他的茶诗填补了唐宋间茶史的空白,值得我们细细品读。
老规矩,还是由作者的生平讲起。
魏野,字仲先,号草堂居士,陕州(今河南三门峡)人,生于公元960年,与宋朝算是“同龄人”。但魏野一生不为官,是宋初著名的隐逸之士。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魏野被荐征召,却力辞不赴。九年后,魏野去世,朝廷追赠秘书省著作郎之职。
宋初隐士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不妨读一读魏野的《寻隐者不遇》一诗: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
此诗用烘托法,写寻访隐者而隐者采芝未归。但见所居之处,松花飘香,白云满地,恍如仙境。作者以明快的笔触,勾勒出一幅隐士超凡脱俗的生活画面。
魏野的一生,写有十四首与茶相关的诗歌,其中《书逸人俞太中屋壁》中“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一联,被公认为宋初的佳句。至于《谢长安孙舍人寄惠蜀笺并茶二首》其二,则是明显具有宋初时代特征的茶诗佳作。
显然,这是一首答谢题材的茶诗。题目的格式,与唐代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一诗相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习惯为世间万物赋予性格。正如唐代裴汶在《茶述》中所说,茗茶“其性精清,其味浩洁”。文人之间以茶为礼,既可体现出贵重,却又不会落入俗套。
士大夫之间通过互贈佳茗来增进友情的事情,已见于唐开元时期。有学者指出,随着官府和民间茶园、茶场的纷纷兴建,茶叶产量大增。安史之乱后,茶在交谊用途上更为重要。宋代以后,茶与笔、纸、砚、墨一样,都成为文人之间增进友谊的媒介。
由题目可知,诗人魏野的朋友孙舍人这次送来的是笺纸与佳茗。无独有偶,宋初另一位隐士林逋,也有题为《监郡吴殿丞惠以笔墨建茶各吟一绝谢之》的一组诗。由此可见,送给文人雅士的礼物,不见得只有茶,却最好要有茶。能与文房雅玩并列,也可见当时茗茶文化地位之高了。
值得注意的是,既然寄来的是蜀笺,那么想必这位孙舍人定与四川有些联系。他或是到那里做官,或是在那里有朋友,这才得到了蜀地特产的笺纸。由此推论,与蜀笺一起寄来的茶,很可能也是蜀茶。毕竟,与笺纸一样,佳茗也是蜀地的名品。
唐代文人白居易的诗中,就常常出现蜀茶的身影。例如《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一诗中有“蛮榼来方泻,蒙茶到始煎”两句,其中的“蒙茶”,即四川的蒙山茶。《杨六尚书新授东川节度使代妻戏贺兄嫂二绝》一诗中有“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两句,其中讲到白居易送礼,也是要用四川茶。《春尽日》一诗中有“醉对数丛红芍药,渴尝一碗绿昌明”两句,其中提到的“绿昌明”,仍然是四川茶名。至于《萧员外寄新蜀茶》与《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更是以蜀茶为题的茶诗了。
一般而言,一代名茶,都对应着一代爱茶之人。宋代的茶诗中,很难见到蜀茶的身影。除去大名鼎鼎的北苑贡茶,双井、日注等名茶也是茶诗中频繁歌咏的对象。蜀茶之所以在宋代不被追捧,主要还是由于饮茶方式的变化。四川茶更适宜煎煮,而宋代人却喜爱点茶。魏野饮茶时,到底是煎还是点呢?我们去正文中寻找答案吧。
第一部分,自“谁将”至“紫薇”,讲的是好茶的来历。
这首诗的开篇,与唐代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相似,都是从接到远方的“快递”开始。魏诗中的柴扉,卢诗中的柴门,都凸显着诗人朴素的生活以及隐士的身份。即使远离喧嚣的城市,哪怕不是身居要职,却仍有人挂念关心,时不时送来好茶。这样的感觉,想想都觉得温馨。
那么,到底是谁寄来的茶呢?原来是“京兆孙家小紫薇”。这里的“京兆”二字,与题目中的长安相对应。“紫薇”,有时作“紫微”,指皇帝住所、官名或紫薇花。杜甫《阆州奉送二十四舅使自京赴任青城》:“如何碧鸡使,把诏紫微天。”指的是皇帝住所。钱起《见上林春雁翔青云寄杨起居李员外》:“顾影怜青籞,传声入紫微。”所言为星座。独孤及《奉和中书常舍人晚秋集贤院即事寄赠徐薛二侍御》中有“汉家金马署,帝座紫微郎”两句。这里的紫薇郎,即中书舍人的别称。因此,所谓孙家小紫薇,便是对题目中孙舍人的别称了。
第二部分,自“鼎是”至“可依”,讲的是饮茶方式。
鼎,本是先秦时期的器物,与茶无关。陆羽设计的茶器中,烧火的风炉作鼎形。《茶经·四之器》中写道:“风炉,以铜、铁铸之,如古鼎形。”自此之后,唐代茶诗中的鼎就成了风炉的别称。例如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中便有“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两句。又如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中有“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两句。可以说,鼎形风炉是唐代煎茶法的标配茶器。魏野在另一首茶诗《酬和知府李殿院见访之什往来不休因成四首》其三中,也有“旋烧陆羽烹茶鼎,忙换陶潜漉酒巾”一联。由此可见,魏野饮茶常用到鼎。
关于茶碗,魏野推崇的是越瓯,这也是因循着茶圣陆羽的茶学审美。《茶经·四之器》中写道:“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唐末皮日休《茶瓯》一诗也是咏诵越窑茶盏,其中就有“岂如珪璧姿,又有烟岚色”两句。
陆羽之所以推崇越窑茶盏,是因为越窑釉青,茶汤注进去会发绿。青绿的茶汤,最符合唐人的审美。所以在茶器的选择上,陆羽主张取越窑而舍邢窑。唐末徐夤《贡余秘色茶盏》一诗,讲的是越窑中的精品秘色瓷茶盏。该诗中“功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一联,描写的便是釉色与汤色之间的精绝互动。
煮茶的是鼎形风炉,饮茶的是越窑瓷瓯,至于饮的茶也很可能是蜀地佳茗。虽然魏野生活在宋初,但仍然保留着唐代的茶事审美。他依的是陆羽《茶经》之法,得的是卢仝茶诗之功。孙舍人的好茶,想必也让诗人两腋生习习清风了。
第三部分,自“不敢”至“君稀”,讲的是诗人的情感。
卢仝在《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中是连饮七碗茶汤。但是魏野,却“不敢频尝”孙舍人寄来的茶。难道是茶不好喝?或是觉得不够贵重?作者就怕读者多心,赶紧说自己绝无他意,只是有难言之隐。
原来魏野与好友孙舍人已经许久未见了。那时候交通不便,也不能打视频电话,所以他们只能在梦里相见。那么问题来了,喝茶提神,恐怕影响睡眠质量。一旦睡不着,又怎么做梦呢?不做梦,又怎么和好友相聚呢?魏野愛茶,但更思念好友,因此,面对好茶,也要忍住少饮。作者以“不敢频尝”这一小动作,巧妙地表达出了对好友的深切思念。
宋初的诗歌,向来不被后世所重视,甚至多有贬低之词。例如对于以杨亿为代表的西崑派诗人,有人就批评他们“生活视野的狭窄,使西崑诗人的创作题材脱离现实,优越的生活又使他们有条件也有闲暇欣赏花鸟虫鱼等,因而以这些东西为对象的咏物诗就成为互相唱和的一个重要部分”。
魏野虽不属西崑派,但仍逃不掉“视野狭窄”的评价。其实仅以这首茶诗为例,不管是遣词造句,还是趣味巧思,都堪称优秀。所以批评魏野诗歌的背后,多是对于他们这些隐士生活态度的否定。
必须承认,像杜甫“三吏三别”这样关心民间疾苦的作品,是千古传诵的名篇;像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歌》)这样慷慨从容的作品,也是万古流芳的佳作。而那些写花鸟鱼虫、琴棋书画、饮酒品茶的诗歌,也是有上乘之作的。
自唐末到五代的乱世,军阀当道,战乱不休。武人以暴力建立政权,自然也只相信刀枪兵马。至于读书人,则不受重视,处于不得志的年代。这样的时代记忆,一直延续到宋初。所以北宋建立之后,仍有魏野、林逋等一批远离政治的隐士。他们的生活态度,自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积极入仕。但身逢乱世,心怀不满,又无能为力,他们只能躲进山里过隐居的日子。然而,在隐居时,他们能做到洁身自好,心地纯洁,自食其力,这便十分可贵,因此我们似乎不应对其有过分指责。
与魏野同时期的诗人潘阆在五言律诗《叙吟》中说得最为透彻:
高吟见太平,不耻老无成。
发任茎茎白,诗须字字清。
搜疑沧海竭,得恐鬼神惊。
此外非关念,人间万事轻。
懂得生活中的艺术,欣赏生活中的美好,体会生活中的点滴幸福……这样的诗,又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