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东宁
埃里克·萨蒂是近代法国著名作曲家之一,直到如今,音乐史学界还不能将他明确地划分为是什么流派的音乐家。音乐评论家与音乐爱好者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学术界一致认为他对于现代音乐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他的音乐作品从观念的突破上,形式的改变上,都值得我们研究与讨论。
埃里克·萨蒂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法国作曲家。当时法国盛行浪漫主义,强调表达个人思想,追求浓烈情感与夸张的表达形式,而萨蒂追求的简约音乐则与浪漫主义显得格格不入。尽管如此,他对于法国音乐的进一步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是法国音乐发展的催化剂,他的思想观念具有“先锋性”,是天赋异禀的音乐怪才。他性格怪异,不爱向他人过多透露自己的生活,他的音乐风格如同他本人一般,让人捉摸不定,但简约主义可以说贯穿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创作。
(一)印象主义迹象
萨蒂的早期创作是具有印象主义特点的,印象主义产生于19世纪60年代的法国,是西方重要的艺术流派。印象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绘画上,常以不规律的线条与不明晰的轮廓,通过构图及色彩明暗等来描绘大致的一种景象,塑造出模糊的意境。
萨蒂早期的作品有着较为含蓄的、朦胧的音乐语言,这一点与印象主义不谋而合。例如他的作品《萨拉班德》三首,印象主义特征明显,出现不协和音程的应用,不协和音程可以说是贯穿了整个乐曲,强调节奏的自由,没有明显的终止式。他的创作技巧重视调式的表现力,扩大了调性的概念,为增添音乐作品的情调,通常用到五聲音阶、全音阶等元素。[1]
(二)运用中世纪音乐格里高利圣咏
中世纪音乐最突出的就是奥尔加农,这是西方最早出现的复调音乐。即在格里高利圣咏的单旋律线上加入新的声部,两条旋律线同时进行,这就是奥尔加农。其中,在原本旋律线向上或者向下加一条平行四度或者平行五度的旋律线,即是平行奥尔加农。
长久以来,人们似乎默认德彪西是这种和声的原创者,因为他许多作品中都出现过平行和弦,其实这种和声萨蒂运用得比德彪西还要早,例如《四首尖形穹顶》就证明了这一点,这部作品也是他第一部与中世纪音乐有关的作品。曲中充分运用了中世纪音乐的创作手法——平行奥尔加农,乐曲中没有节拍重音,无小节线等。这些都是源于萨蒂对于中世纪音乐的大量研究,使得他运用此灵感进行创作,为新古典主义乐派奠定了基础。
萨蒂不仅创作宗教风格的乐曲,他也创作类似卡巴莱的圆舞曲,将轻歌剧歌曲等融入所谓的严肃音乐之中,后来这种模式成了萨蒂的个人风格。
(三)重复手法的运用
在传统作曲手法中,重复手法的运用是为了更加突出主题,从而与其他声部形成鲜明的对比。例如奏鸣曲式中,主部与副部常常是对比的形式,主部的音乐本身,在音色上、性格上都有可能与副部产生强烈的反差,通过对比来制造出更戏剧化的音乐效果。而在萨蒂的创作中,重复手法有了一种新的身份,它不再是为了对比、渲染和推进乐曲主部或是发展部的一种手段,而是成了一种模式,一种结构,单纯强调循环与重复。如果说在传统作曲手法里重复手法是充当着衬托花朵的绿叶角色,那么在萨蒂的创作中,重复手法则是根茎。[2]
萨蒂的许多作品中都出现过这一创作手法。1893年,他以讽刺的心理创作了最长钢琴曲《苦思(烦恼)》,此曲不为演出,而是为了嘲讽音乐学院枯燥的教学方式。整首曲子只有四行,却要求重复八百四十次,演奏时长大约十八个小时,他写道:“为了将这首曲子依次演奏八百四十遍,最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认真做好准备。”
在萨蒂生活的年代,也是跨世纪的年代,人们的思想更加开放,许多新的创作手法和新事物都蠢蠢欲动。萨蒂的这一重复手法的运用,也正体现着反传统的作曲手法与思路。
(四)奇趣的文字与音乐
萨蒂提倡自然、朴实无华的表达,喜欢怪诞的形象,充满丰富的想象力。他许多作品题名都特别生动、奇异,彰显着个性。例如《毫无生气的前奏曲(为一小狗)》、《恶心的附庸风雅者的三首优雅圆舞曲》等等,不仅仅是作品名字有趣,乐谱上也常常出现奇异的文字,有时是评注,有时是小故事,乐谱中标注随处可见。
他的作品《拉巨石者》中,结尾处有很强的敲击琴键声,是用音画描绘巨石滚滚。标注写道:“好了,石头滚下来了。”这样音乐与文字同时进行,相辅相成,十分生动有趣。
在《运动与嬉戏曲》中,“钓鱼”一曲中的四个上行的短乐句代表着四条鱼,文字称:“一条鱼游来,又是一条,再是两条。”稍后又讲道:“大家回家。”于是,音乐中再次出现代表鱼的四个短乐句,同刚才的走向相反,开始下行,且第四句变为第一句。
奇异的文字似乎已经成为萨蒂作品的一种标志。从这些来看,一方面可以看出萨蒂的想象力非常丰富,另一方面体现萨蒂对于写作的欲望。他的作品标题常常富有童趣,包括一些生活中的琐碎事物,还有的带有幽默讽刺的标题。
1900年,拉威尔介绍萨蒂与西班牙钢琴家卡尔多·比涅斯认识,但当时萨蒂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没有勇气与比涅斯交谈,更不敢向他展示自己的钢琴作品。1904年,萨蒂进入巴黎圣歌学校学习,他一直在严格按照学院派的作曲方式来创作和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创作之间彷徨。一方面,他选择进入音乐学院学习是想虚心接受并学习学院里的作曲方式,而另一方面,他按照音乐学院里所学的来创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对他来说,作品就只是一味地在模仿。这样迷茫、压抑的境况一直持续到1912年,他渐渐将自己从低潮中抽离出来。此时的他又得到与著名钢琴家卡尔多·比涅斯合作的机会,这时他才敢与卡尔多·比涅斯交谈音乐,萨蒂利用起了这个相识的机遇,创作了十几首钢琴小品,其中《官僚小奏鸣曲》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官僚小奏鸣曲》是萨蒂戏仿克莱门蒂的《C大调小奏鸣曲(Op.36.No.1)》而创作的。萨蒂善用诙谐幽默、讽刺甚至是嬉戏的方式来创作以及确立标题,在这一首钢琴曲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他通过乐谱上的文字,与音乐节奏的相互呼应来反映出对其作曲结构的刻板以及练习方法的机械化以及官僚阶层饱食终日、贪图享乐、迂腐不堪的嘲讽。
这首作品总共由三个乐章构成:第一乐章为快板,奏鸣曲式结构,有呈示部、展开部、再现部,第二乐章为行板,再现单三部曲式,第三乐章又恢复快板,以奏鸣曲式结束整首乐曲。
克莱门蒂是意大利作曲家,他的“小奏鸣曲”是提供给初学者练习的钢琴曲集。萨蒂将克莱门蒂的小奏鸣曲从旋律、和声等方面都进行了精细的改编,还运用了他惯用的重复手法来作曲。《官僚小奏鸣曲》第一和第三乐章都有传统奏鸣曲式的鲜明特点,遵循着传统奏鸣曲式的结构原则,这部作品中乐句比较规整,与他以往“不拘小节”的节奏有所不同。
可以看出,《官僚小奏鸣曲》第一乐章开头两小节保留了原作《C大调小奏鸣曲(Op.36.No.1)》第一乐章开头的节奏,而和声走向却是反着来的,颇有几分叛逆的意味。到了第4小节,也就是第二个乐句开始的时候,与原作不同,在《官僚小奏鸣曲》中,萨蒂将主旋律从高声部移至低声部进行。到了第7小节,原作还是以旋律为主,而萨蒂却运用了四部和声的写法,颇具个人特色。
在原作的呈示部已结束的地方,而萨蒂的创作还未结束,他又以重复的形式补充了四个小节,这里有一句标注为“他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左手的琶音,加上每小节最后一拍右手跳动的和弦,活跃的气氛,确实有几分摇头晃脑的意思,生动形象。进入展开部,原作只有八小节,而《官僚小奏鸣曲》中扩充到了十二小节,这其中多出来的四小节,萨蒂则是运用了他喜爱的重复手法来扩充,这一点也体现着萨蒂特有的作曲风格。进入到再现部,他又运用了完全再现。
这首作品曲式结构相对于他其他作品来说比较规整,而曲子其中一些和声与细节的修改很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与原作的风格完全不同。从他对原作的改编以及他一贯的作曲风格可以看出,他不被传统束缚,追求自由、自然淳朴的音乐表达,有着不受拘束的先进思想。他的音乐形式独树一帜,个性无比鲜明,作品中讽刺的标题,乐谱中的奇异评注,与他其他作品一样,无不彰显着个性。但他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下却藏着一颗对音乐尊重的心,他的袖珍式艺术作品,充满了独特的魅力。
萨蒂的艺术创作以及价值观念这一问题有许多争议,反传统的创作形式注定让他走上一条坎坷的路。有一部分人对他很是推崇,而有一些人认为他的音乐不够严肃,有人认为他的音乐纯粹在嬉戏,诙谐讽刺只是为了弥补他作曲技术的缺陷,也有人认为他的作品只是披着幽默嬉戏的外壳,对生活乃至社会上的现象作出讽刺与批判。如同写作一样,文学也确实与萨蒂紧密相关,他的文学创作很广泛,包括剧本、格言警句、音乐作品中的文字标注、前言等。
20世纪西方发展历程中出现了一个艺术流派,即达达主义,它对于音乐、绘画、文学等方面都有着重大影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产生于苏黎世的一种虚无主义思想,是一种反艺术的艺术。在音乐方面,达达主义推崇噪声,萨蒂的《献艺》就深受达达主义者的喜爱,直到芭蕾音乐《停演》完成时,人们就认为萨蒂就是达达主义者。达达主义在文学与绘画中推崇偶然性,萨蒂的音乐倒不具备偶然性,所以对于萨蒂是否为达达主义在学术界还是有不同的意见。
萨蒂一生的创作都在发生着改变,在浪漫主义思想风行的时期偏向印象主义创作,用印象主义的技法反击学院派的创作,之后又反对印象主义,认为音乐创作形式应当简约、精准。随着时代的变迁,新的艺术形式层出不穷,艺术形式百花齐放,萨蒂音乐的先锋性被越来越多人认可,萨蒂的研究者还在巴黎建了一所“萨蒂博物馆”,以便人们了解甚至改变对他的偏见。
萨蒂是否在音乐界具有价值?这一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客观来说,萨蒂对于主流音乐的发展的确没有那些一流的音乐作曲家作出的贡献大,而萨蒂更多的是他预见性的观念,前卫的、先锋的观念对现代音乐的发展举足轻重,给许多后来的作曲家带来源源不断的音乐思路,在严肃作曲家的创作陷入困境时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新方向。音乐的表达形式多种多样,创作技法更是可以丰富多彩,在尊重传统作曲手法的前提下,不必墨守成規,新事物的产生大多都是从旧事物中演变而来,不必为了谁是严肃作曲家谁是轻音乐作曲家这种问题争论不休,音乐永远是发展的、包容的。
注释:
[1]吴伟松:《萨蒂与他的钢琴音乐》,《人民音乐》2007年第5期,第68-70页。
[2]林林:《萨蒂钢琴作品〈科诺索斯之歌〉初探》,《音乐生活》2018年第3期,第68-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