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诵千年地

2021-05-11 05:39赖辰秋水
中华瑰宝 2021年5期
关键词:讲学书院欧阳

赖辰 秋水

江西吉安多山水,山以青原胜,水以白鹭洲胜。南宋江万里于其上开创白鹭洲书院,这里人才辈出,名硕云蒸,与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共辉千古。

白鹭洲位于江西省吉安市东南,亘赣江数里。南宋淳祐元年(1241年),江万里出知吉州,因吉州是程颢、程颐过化之地,且周敦颐、二程讲道自江西始,于是他就在洲上建周、程等六君子祠。书院之创原于此,其内殿庑、门塾、楼阁、斋舍、庖廪,一一完善。此洲在二水之间,取唐人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句,以“白鹭”命名,书院之名即出于此,宋理宗亲赐“白鹭洲书院”五大字以示褒扬。书院置田租八百石,设山长一员。

庐陵之醇儒

江万里,字子远,号古心,南康军都昌(今江西都昌)人,累官至左丞相兼枢密使。江万里一直关注着白鹭洲书院的发展,刘辰翁《鹭洲书院江文忠公祠堂记》载:“先生闲居,其志念在国家,其精神在庐陵(吉州古称)。往从班时,尝问叶西涧庐陵曾得士否,因为言布衣数士环堵水竹间意。西涧退而叹曰:‘吾至庐陵梦耳。”即使离开吉安,当日书院讲学的往事还眷恋在心。后人也没有忘记江万里开创书院之功,元代至元年间,山长曹奇在书院建江文忠公祠堂来祭祀他。

江万里学问之渊博从一则小故事可见一斑。据《宋史》本传记载,在讲筵上,宋理宗每次询问经史疑义及古人姓名,贾似道都不能答对,江万里常常从旁代为对答。当时后宫的王夫人颇知书通理,宋理宗就和王夫人说这事以为笑料。贾似道听闻此事,即怀恨在心,想要把江万里驱逐出朝廷。江万里之博学与贾似道之不学无术形成鲜明对比。

江万里开办白鹭洲书院,邀请欧阳守道为诸生讲说。欧阳守道,字公权,一字迂父,吉州人,“少孤贫,无师,自力于学”。乡里人聘他为家中子弟讲学,每次用餐时其皆舍肉不吃,暗中拿回去给母亲,主人专门送了一些肉给他母亲,他才肯吃肉,邻里无不叹息感动。年未三十,即因德行而成为乡郡儒宗。江万里任吉州知州时,欧阳守道参加乡试,在众参试者中,江万里唯独对其另眼相看。《宋史》本传称欧阳守道为“庐陵之醇儒”,文天祥称其“天子以为贤,缙绅以为善类,海内以为名儒,而学者以为师”。

欧阳守道的学生中,著名者有文天祥、邓光荐、刘辰翁等人。《宋季忠义录》卷一六《刘辰翁传》记述:“家贫力学,学秘书欧阳守道所,守道大奇之。”文天祥受教于欧阳守道时,师生相处融洽,其《祭欧阳巽斋先生》文中记载,其弱冠之时入欧阳守道门下学习,先生對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子弟。即便其有拂意逆志之处,欧阳守道也不生气。文天祥评价欧阳守道的学问,就像布帛菽粟一样,“求为有益于世用,而不为高谈虚语,以自标榜于一时”;其为文有本有源,无非忠孝节义;其心如赤子,“宁使人谓我迂,宁使人谓我可欺”;其德行慈爱如父母,“常恐一人寒,常恐一人饥”,即使自己无立锥之地也在所不惜。欧阳守道在白鹭洲书院时,地方政府“赐之钱纸,名曰月送”,他自己也承认“安坐于家,月得钱万,家本至贫,宁不利赖”,其实是需要这笔钱的,但他还是拒绝接受。自陈其之所以愿意到书院,是出于生长于斯土者的责任,不可使书院败落下去,绝非为了每月可得若干俸禄而来。

习礼依稀洙泗宫

前人有言:“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江万里、欧阳守道诸大儒之讲学遗风今已不可得知,只有通过片言只语想见其风采。欧阳守道《白鹭洲书院山长厅记》记述,书院初建之时,山长还没有人选,江万里亲自为诸生讲授,载色载笑,与诸生从容游于水竹之间,几乎忘了自己身为太守的身份。欧阳守道认为这是江万里先生有意于成就后进,故而使之亲己如此,就好像父兄之于子弟。

略观书院历史,稍存当日讲学概貌者,为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先生。“在江西时,讲学鹭洲之上,环皋比(指讲席)而观听者不下千人,莫不各厌其意而去。自鹅湖、鹿洞之后,数百年所仅见也。”(明梅鼎祚等辑《宛雅全编·施闰章上》)证之施闰章诗歌,可知此言不虚。据施闰章《鹭洲讲会歌》诗前小序,江西讲学之会,以吉州最盛,但是已经中辍四十年了。康熙二年(1663年)十月,施闰章重开会讲,“布衣野老皆许以客礼相见”,参加讲会的有近千人。诗歌记述了此次会讲的盛况:“今日何日复良会,再陈俎豆考鼓钟。庞眉黄发集耆旧,深岩邃谷来章逢。谈天耻作稷下士,习礼依稀洙泗宫。老夫顾影一何有,皇皇生垢敢开口?先民诱我升此堂,骏奔左右余恐后。往事销沉四十年,父老重闻皆泫然。蜉蝣旦暮谁不朽?竦身策足追前贤。清光为照远来客,向夕洲前月如雪。请看万古螺江水,日夜长流无断绝!”

施闰章的讲学效果似乎不错,姚永朴《旧闻随笔》记载了施闰章在白鹭洲书院讲学使兄弟二人洗心革面、停止争夺之事。施闰章在庐陵白鹭洲书院讲《孟子》“长幼有序”一句,因为说起少年时父母双亡,终鲜兄弟,以至于啜泣。在下面坐中听讲的,有两兄弟争讼田产十年不决,听了施闰章的讲话深受触动,退而自责说:“吾辈小人,今遇圣贤而犹不洗心耶!”最终以所争产作为祭祀之用。施闰章之母马太夫人因失欢于大母而被出,在其三岁时忧郁而卒。施闰章显贵之后,千方百计乞求于大母,才得循例为生母乞得封赠,奉生母的神主与父亲的神主同入祔庙,“据地号痛,哀感旁人,议者谓为善处骨肉之变”。就此一事,即可看出其天性孝友,发为讲说,自然感人,所以能让争夺产业十年之久的兄弟两人幡然悔悟。

为第一等人

通过《白鹭洲书院讲义》我们可知施闰章当日讲学大意。其文曰:

学者首辨志,志必向道。今日自受句读时,大则志科第,小则志青衿,是未出门先迷其所往矣。富贵不可必也,为第一等官,何如为第一等人?孔子言“四十、五十而无闻,斯不足畏”。其无闻者,言未闻道也。“朝闻道,夕死可矣”,道之不闻,且死不得。大圣人一生皇皇,只为生顺没宁,讨一归宿。虚过一生,直可痛惜,临逝而悔,悔亦何及?江右薪传不绝,吾愿诸生共勉之。

施闰章认为,为学必须先确立志向,士应志于道。而当时的一些学者,从小时读书开始,就迷失了方向,一心向着科举功名,然而这条路并不必然通向富贵。他提出“为第一等官,何如为第一等人”的崇高志向,这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加以对照反思的:人的一生到底应该如何度过?是为权势利禄而奔走,还是为闻道而努力?虚度一生,岂不可惜,不要等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开始后悔,所以学者应首辨其志。

在讲义中,施闰章还讲述了他对于学问文章的一些看法,至今观之,仍不失其参考价值:

士先器识而后文章。古人通一经,则生平文章、政事胥出其中,言实学也。今人误以吚唔八股为读书,于圣贤学问、古今兴亡治乱状如云雾,间有能属对,偶拈声韵,辄傲睨天地,薄视父兄,自诩为名士,若开眼一看,岂不可愧可怜?夫专从五言七字学诗者,诗必不工;专从八股学文者,文必不大。权舆于经传子史诸书,得其大意,则学有原本。间取唐宋诸大家之文以充其气,则曲折如意,八面受敌矣。早知穷达有命,悔不十年读书。余少孤学浅,涉猎诗文,不幸见称于人。数年来,感悟学道,会多病昏耗,困于簿书,不能强记,未尝不发愤长叹也。诸生壮年闲暇,时不再来,其亟勿失。

“通一经”看似不多,如果真能烂熟于心,学有心得,自然能为我所用,发于政事文章。如一味骋博,泛滥无归,所见无非是过眼云烟,临到用时皆非我所有,多亦何用?当时人所读为科举之学,今日不过是变换名目而已,本质还是应试,真能知圣贤学问、古今兴亡治乱者有几?以此自省,真是可愧可怜。

沈德潜《缪少司寇诗序》云:“世之专以诗名者,谈格律,整对仗,校量字句,拟议声病,以求言语之工。言语亦既工矣,而幺弦孤韵终难当。夫作者惟先有不可磨灭之概,与挹注不尽之源蕴于胸中,即不必求工于诗,而纵心一往,浩浩洋洋,自有不得不工之势,无他,工夫在诗外也。”此可以为“专从五言七字学诗者,诗必不工”一句作注脚。所谓“权舆于经传子史诸书”,也就是我们今日所提倡的经典阅读,有了经典的积淀,则学有根底。取唐宋诸大家之文,则是就学习其技法而言。先秦两汉之文章,气质高古,不易学习。这些经验,并未因时代变迁而丧失其价值,在善学者自得之。

白鹭洲书院自宋逮今,兴而废,废而复。历代儒者抱着“学之不讲,道术不明,其祸尤烈于洪水猛兽”的精神,守先待后,使斯文不绝,弦诵至今。书院所遗留下来的丰富思想文化资源,不应该尘封在故纸堆中,有待我们去照着讲,接着讲!

赖辰,长沙理工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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