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是熔传统建筑、文学、书画、雕刻和工艺等艺术于一炉的综合艺术形式,具有极其高超的艺术水平和独特的民族风格。其中,园林与文学的关系问题,是古往今来众多学者关注的焦点。
中国古人关于园林与文学关系问题的讨论由来已久。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他认为屈原能够写出如此瑰丽多彩的楚辞作品,得益于楚地江山之助。而中国古典园林法天象地、道法自然,可谓浓缩的江山,故刘勰所说的“江山”应包括园林。刘勰的说法其实是在强调外在环境对文学创作的重要影响,继而抛出了一个聚讼纷纭的问题:园林与文学之间,谁对谁的影响更大?
唐代大诗人李白以《江上吟》中一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道出先路,旗帜鲜明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当年楚王园林中的宫观台榭早已荡然无存,而屈原的辞赋却与日月同辉,千古不朽。屈平辞赋和楚王台榭形成了鲜明对比,彰显了文学的不朽。
继之而起的是宋代诗人李觏的《遣兴》,其诗云:
境入东南处处清,不因辞客不传名。
屈平岂要江山助,却是江山遇屈平。
这首诗直接回应了刘勰的问题并提出了与其截然相反的意见,认为外在景物再好,若无文学家的传神妙笔加以点染,也会湮没不闻,屈原不需要楚地江山之“助”,而遇到屈原恰是楚地江山之“幸”。
事实究竟如何?亭、台、楼、阁、轩、榭、廊和坊是中国古代八大园林建筑形式,可组成多样化的园林景观。我们不妨以“楼”为例,探讨一下该问题。
名楼与诗篇
中国文学史上关于“楼”的诗词文赋颇多,如所谓的中国四大文化名楼(鹳雀楼、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是属于公共园林的重要景观建筑,皆与著名的文学作品密切相关。唐代诗人王之涣《登鹳雀楼》云: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诗以高超的语言艺术、开阔的意境和深邃的哲理闻名于世,几乎妇孺皆知。正是由于这首短短二十字的五言绝句,历史上的鹳雀楼才能在屡遭黄河水冲塌后仍能不断得以重建。
说到黄鹤楼,首先想到的是唐代诗人崔颢的著名诗篇《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意境开阔、气魄宏大,情真意切、生动自然,兼有绘画美、意境美。传说李白登此楼,目睹此诗,大为折服,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李白虽然没有专门为黄鹤楼写诗,但他为友人孟浩然所赋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与崔颢《黄鹤楼》相比毫不逊色: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堪称千古送别诗佳作,尤其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句,以一幅绝妙的图画令人生出无限遐思,看似无关送别,而诗人送别时的情态呼之欲出,可谓情景交融、妙合无垠,“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果没有崔颢和李白的诗歌绝唱,黄鹤楼的名声将会大打折扣。
江西南昌的滕王阁因初唐诗人王勃的一篇《滕王阁序》而名声大噪,跻身中国四大文化名楼之列。这篇骈文气势宏大、感慨万千,一波三折、回环往复,对偶工整、用典恰切,句式错落、节奏分明,辞采华美、简练含蓄,堪称千古奇文。诸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等名句,对仗工稳、形象生动,蕴含深刻、真切动人,字字珠玑,以至于大文豪韩愈在观此文后也曾惊叹道:“江南多临观之类,而滕王阁独为第一。”
名楼与名联
与鹳雀楼、黄鹤楼和滕王阁相比,位于湖北武汉的岳阳楼所关涉的经典文学作品更多。岳阳楼上有清人窦垿写的一副长联,其联曰: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这副对联本身就是一副佳对,上联抒情,下联写景,对仗工稳、构思绝妙,汪洋恣肆、大气磅礴,意蕴深刻、发人深思。写楼的同时更写了人、地、事、志,皆包含了无限哲理。尤其是上联,更是巧妙地回答了我们前面提出的问题。在回答问题之前,先行设问:岳阳楼有什么奇特的呢?这一问题发人深思。难道岳阳楼在建筑历史、体量规模、结构工艺等方面有什么独特之处?都不是,关键在于与这座楼相关的诸多文学作品及其丰厚的思想意蕴。
第一奇是“杜少陵五言绝唱”,指的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五言律诗《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第二奇是“范希文两字关情”,出自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的“忧”“乐”二字。第三奇是“滕子京百废俱兴”,滕子京与范仲淹同榜进士,被贬守岳州,《岳阳楼记》中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一句。第四奇是“吕纯阳三过必醉”,语涉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三到岳阳楼,度柳树精成仙的民间传说,又传说吕洞宾曾酒醉岳阳楼,题诗云“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皆属于民间文学的范畴。
上述四奇涉及四个历史或传说中的人物,且分属人物诗人、儒士、官吏、神仙四重身份,皆与岳阳楼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些与岳阳楼相关的经典诗文及民间传说,大大提升了岳阳楼的知名度。上联最后以“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几句对历史故事发问,并借用唐代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名句“前不见古人”,还化其中“独怆然而涕下”为“使我怆然涕下”,表达了对岁月不居、人生短暂的无限感慨,从而将岳阳楼这一普通的古建筑增加了哲学的高度,可谓神来之笔。
云南昆明大观楼因清代乾隆年间孙髯翁为其撰写的一副长联而成为与黄鹤楼、岳阳楼、鹳雀楼齐名的名楼。孙髯翁的长联共一百八十字,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其联曰: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频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副对联上联写景,下联抒情,对仗工稳、联中有联,惊天动地、震烁古今,实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毛泽东评價其“从古未有,别创一格”。长联本由名士陆树堂书写刊刻,于清咸丰七年(1857年)与楼俱毁于兵燹,同治五年(1866年)重建,后复遭大水,光绪九年(1883年)再修。光绪十四年(1888年),赵藩重以楷书刊刻长联于其上。正是这一副气魄雄伟、光照千秋的对联赋予了大观楼数次重生的机会,赋予其不朽的精神和灵魂。可谓楼因联存,楼因联名。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从上述数例可看出,文学对于园林建筑物的保存重修、美学阐释和文化宣传乃至哲理提升等方面都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作用。建筑无言,文学却可代其言。建筑有限,而文思与哲理无限。没有文学语言的点染和哲理提升,建筑就缺少灵魂。同时,若没有园林的熏陶,文学创作者就缺少藉以寄托情感的部分载体。因此,园林与文学二者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密不可分。
对于古典园林的研究,一方面要将其与相关的文学、艺术遗产联系起来;另一方面要勇于创作新的文学、艺术作品以进一步彰显园林之美。在古典园林的保护、重修和新园林景观的建造方面,我们应进一步打破学科壁垒,加强园林设计专业和文学、艺术等相关专业的交流沟通,整合多方力量,开展综合攻关,从而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理想实践效果。
张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