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新
下午的天气有些阴沉沉的,外科大楼一楼照例像一锅粥,喧嚷、嘈杂、压抑,踢踢踏踏进出的脚步声伴随有混沌粗重的呼吸,在耳边摩挲;一股汗臭味缠绕着空调屋内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地胶味儿,在电梯里搅和、旋转、冲撞、粉碎,跌落在重重叠叠的人影里。
盛强坐在大厅靠左的一排椅子的尽头,眼睛茫然地望着屏幕上叫号的名字,像是望向遥远的灰色太空。看着名字半天往后挪一个,盛强就恨不得跑进屏幕右边自己走过来。
董医生说,他这病得做三天检查。三天,那就是说要查个清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董医生是大外科主任,有过一面之缘,加上找了个熟人打招呼,所以董主任格外关照。
收住的第一天,董主任就特地强调,不着急,住院检查。
董主任说这话的时候,盛强觉得有点像父亲说话的表情,浅浅的一笑,额头簇起一堆皱纹。开好一大叠单子,董主任交给妻子嫣然后就去15楼做手术了。
今天是第一天,早上不到六点钟护士就跑到床头抽了几管子血去化验。上午做了增强CT,下午做MR,也就是核磁共振。
听说核磁共振连骨头渣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盛强没做过核磁共振,长这么大,做CT都是第二回,第一回是那年在武汉亚心做心脏手术,算起来有小十年了。
有人坐在轮椅上从室内被推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盛强想起父亲。来市医院之前,盛强没告诉父亲自己体检的事。父亲在老家养蜂。父亲要是知道自己肺上长了个疙瘩,还不着急上火?所以盛强打给父亲的电话,尽量不露一点痕迹。父亲问好,盛强总是说,好呢!
盛强迷迷瞪瞪,脑子里东拉西扯。直到嫣然坐到身边才恍然惊觉。这几天,嫣然一直陪着盛强,知道盛强心里堵得慌。县医院的一张胸片,明明白白写着右下肺有一个1.2厘米的结节。
结节说白了就是一个肿瘤,既然是个肿瘤就可能有麻烦,但县医院并没给出准确的结论,所以才来到市医院确诊,是凶是吉,谁也说不准。
这段日子,盛强的脑子里就没有消停过。自从体检结果出来,报告上的那个右下肺结节就一直在眼前晃动,一会儿是个疙瘩,一会儿又变成了个水泡,布满红血管的肺叶,颜色渐渐变得灰暗。盛强多年来一直不敢正眼看各种图片上的肺,特别是抽过烟的肺,哪怕是偷偷瞄一眼,他都不敢,他害怕。盛强喜欢抽烟,几十年的烟熏火燎,他知道,自己的肺就是铁打的也熏黑了,这种隐隐的后怕,时不时地侵扰着他。
这一次查出来的瘤子恐怕就是抽烟抽出来的,所以头天医院报告情况,第二天盛強就再也不抽烟了,一直想戒烟的盛强这次态度决绝,立竿见影。
一想到这些,盛强的喉咙里就像是粘上了一块糖稀,上不来下不去,黏黏糊糊地粘着,让人恨不得把手伸进去一把抠下来。
但盛强毕竟是个经过些事的人,不管结果怎样,他得沉住气,所以看起来与平日没有两样,很平静。可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却有好几个夜晚辗转难眠,想了很多,要是得了癌症,恐怕最多也就两三年的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父母的事,老婆的事,子女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越想越多,好几个夜晚熬到天亮才勉强睡了个囫囵觉。
嫣然和盛强是半路夫妻,各自经历了一些人生的劫难,走到一起时都五十出头了。平日里双城生活,两个人各忙各的,只有周末才能相聚,但是两人的感情却特别好。所以盛强宁可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想嫣然跟着他担惊受怕。
可嫣然呢?凭这几年的了解,盛强心里想什么是瞒不过她的,所以嫣然尽量体贴盛强,盛强不说话,嫣然也不说话,默默地坐着,不远不近,把一脸的平静表达在眼里,不论盛强什么时候看她,都不疾不徐,找不出一丁点儿愁眉苦脸的形迹。
其实嫣然心里比谁都着急,她也是怕盛强遇到坎儿。如果是个坎儿,那就不是个小事。嫣然的前夫就遇到了坎儿,也是肺病,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肿瘤癌变扩散,神仙也无力回天,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日夜疼痛,没有办法解除痛苦,一直到离世。
嫣然不愿提及往事,那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时日,一说到这个话题,嫣然的心口就疼,泪水止不住就流下来了。所以盛强尽量不去触碰嫣然心底的那根神经,反倒是处处呵护着那块心底最软的地方。
广播里在呼叫112号,嫣然轻轻推了盛强一下,叫你呢?盛强一时没反应过来,歉意中望着嫣然浅浅地一笑,站起身走向挂有核磁共振牌子的那间房子,刚一进去,身后的门就“咣当”一声自动关上了。盛强觉得走进了密室一样,冰凉的空气让他浑身的毛发顿时竖了起来,原先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情景现在就在眼前,困在原地,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远处隔了玻璃传来一个声音:“躺下,双手抱头。”
刚想看看躺哪头,从侧门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用手势告诉盛强,头朝外脚朝里和衣躺在一个铺着一次性绿色薄膜的单人硬床上,那一次性的薄膜和鞋套一个颜色,看上去绿森森的,像刷了一层绿漆。
女医生除了要求身上没有金属外,似乎并不在乎鞋子脏不脏。临转身的时候,特地强调一句:不用脱鞋!
然后,人就像是在通过传送带一样,从脚开始,腿,胸,到颈,一直到头,匀速地被送进那台横躺着的机器的一个圆舱里。乳白色的圆舱里,轰轰地发出一阵响声,振得耳朵有些麻木。
“憋气——”听到指令,盛强就深吸一口,胸腔瞬间就隆起来了,盛强感觉得到肚子被憋得平平的,身体在缓缓后移,从头到脚都罩在昏黄的灯光里,四面八方的声音向着盛强挤压过来。
那次陪岳父去重庆就是这种被挤压的感觉,老人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他得的是癌症,鼻咽癌,一呼吸就难受,不得不经常憋着一口气,吃饭喉结一上一下滑动得很艰难,尤其是说话很费力,声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老人自己明白,时日不多。盛强他们两口儿也明白,看看老人一天天的憔悴下去,但谁也不说破。直到有一天老人家说想去重庆打个转儿,盛强他们二话没说就启程了。
去重庆老人家说要坐火车,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隧道。火车在隧道里“呼呼,呼呼”朝前飞奔,隧道就朝后“呼呼,呼呼”一闪一闪的,那些隧道之间闪烁的间隔就像是墙上挖开的一个一个的窗子。
老人坐在车上,不多说话,别人也就安安静静地陪着,看着一个个隧道忽闪而过,多数时候窗外静默在暗黑里。窗外静默的暗黑里车顶似乎压迫到了额头前,身子突然就短了一截,不知不觉佝偻的胸腔里开始了粗重的喘息,憋气成了自然而然的状况。
“呼气——”盛强耳边响起一个特别遥远的声音。他早就憋不住了,亮光从窗子闪进来,顺着斜闪进来的光柱他把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吐在光柱中,在那些飘浮的颗粒上又裹上了一层丝丝缕缕的白纱,还没等他看清楚那口呵出的白纱,车又钻进了隧道,窗外的天空再次暗黑下来。
一百多公里后,盛强习惯了车厢里的灯光,惨淡、煞白、闪烁。
记得那次在武汉,盛强的岳父说做核磁共振就是坐在车厢里的感觉,当时盛强并没在意。现在躺在这个圆舱里确实有种坐火车过隧道的感觉,这一路到底有多少隧道,恐怕难得数清楚。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去重庆的火车大都是钻在山的肚子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即使有一两节车厢偶尔露个脸,也是一闪而过。
老人还说躺在核磁共振的机器里有时又像躺在一副乳白的棺材里,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沮丧,反倒笑眯眯的,似乎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晚辈们没听过的天方夜谭的故事。
躺在棺材里是不是这个滋味,盛强不知道,但是躺在这个乳白的轿舱里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大厅、电梯、病房、亲人、朋友、同事,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是一个乳白的世界,一个被挤压得不能动弹的世界。
老人讲着讲着,盛强就开始迷糊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觉得岳父真的就躺在了一副乳白色的棺材里。
陪岳父来之前,他单独把盛强叫到老屋旁边的山坡上,老人家叫人修了一座墓,朝阳,在林子边,石头砌起来的坟墓有一间小屋子大,密封得很严实,中等个子的人钻进去可以伸直腰,听老人讲花了不少钱。当然,比起那个乳白色的棺材来便宜多了,听说拍片的机器价格都不低,动不动上百万。
老人知道自己的病,所以,他在按照自己的设想完成祖辈就流传下来的习俗,他要赶在仪式前有个预演,一切都在脑子里过一遍,当眼睛闭上以后,亲人们的祭祀他都如亲见一般。
盛强岳父给村里的老人办过不少的后事,他太熟悉仪式的程序。他甚至在钻进墓穴时,用手轻轻摩挲着石壁上的錾痕,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叹息。盛强感觉得到,他的手在颤抖,手背上暴出的青筋蓝莹莹的,人不知不觉矮了下去。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舍,也有太多的不公。
傍晚的時候,林子边暗了下来。墓地周围笼罩着一层雾气,丝丝缕缕,远处公路拐弯的地方有车灯映射过来,一闪就过去了。
“呼呼,呼呼”,动车穿行在隧道里,速度格外的快。
到重庆的时候,盛强岳父说他数过了隧道的个数,一共159个。这样的数字在老人心里,不知有没有他期望的含义,盛强没敢多问。
盛强坐在车厢里,并不觉得有多舒适,反倒感觉出人在车厢车在隧道,有一种逼仄、憋闷、暗黑、扁平的感觉,呼啦啦地扑面而来。
盛强站起身去厕所。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摇摇晃晃,乳白的隧道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巷道,弯弯曲曲地把盛强挤压在岩层中间。看不清前后左右,岩层不时有露出的尖角像锋锐的牙齿啮着胳膊腿,昏黄的灯光勉强能照见脚下的路。湿淋淋的,一洼一洼的黑水泛着夜空般的星光。
盛强学着父亲的样,憋足了气,把胸腔隆起来,两腿绷成一张弓,一手勒紧肩上的带子,一手攥住身后的拖篮绳子,咬着牙往前,没有退路,父亲在后面手推肩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盛强知道,这样的上坡一步也松懈不得,否则盛强就会连人带拖篮滚下坡,几百上千斤的煤炭拽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不过了,而且父亲也会被装满煤炭的拖篮压住,轻者伤筋动骨,重则会要了他的老命。
这坡真陡,巷子顶上一直滴滴答答,滴得盛强满脸满身都是水渍,可他顾不了这么多,只能拼了命地先爬到平地再说。
“呼气——”盛强憋了一肚子的气好不容易得到释放的指令,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呼了出来,那么彻底,那么干净。每次爬到平地都呼出一大口气,浑身的毛孔从里到外一下子舒张开来,身后拽着的拖篮贴在巷壁上,疲乏极了,一动不动。
父亲囫囵的身影抵在拖篮边,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只有两只眼睛偶尔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眨一眨,谁也没说话,拖篮的前前后后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呼吸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享受的事。
盛强怎么也想不到,高中刚下学就一头扎进了农活里,不仅要种地除草,还要砍柴挑水,为了冬天烤火少烧柴,队里人都在小煤窑里打滚,一镐一镐抠出黑黢黢的煤,然后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家。那些煤,很少有成块成块的,多数是灰煤,背篓缝里不断往下漏,搅和在汗水里,沁进肉皮里几天都洗不干净。
记忆中,父亲带着盛强钻小煤窑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可就是这一回,却给盛强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因为那个巷道,隐伏了潮湿,黑暗,逼仄,挤压,憋闷,扭曲,在那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午后,巷道里一老一少推拉着一辆拖篮挣命般地匍匐在黑咕隆咚的煤层之间,定格成一座雕塑。
“憋气——”声音辽远而空明,再一次响起在头顶。盛强的思绪也再次沉落到四十年前的那个巷道,当灯光黯淡下来的时候,盛强的胸腔里像着了一团火,口干涩得厉害,哪怕头顶上就滴答着一滴一滴的水,但要想卷一舌头润润喉咙却是不容易。肩上的绳子一刻也松不得,而且此时的下坡路得用稚嫩的脊背死命抵着,不能稍有挪移,否则会出人命。
下坡下完的时候,有一道小弯,转过弯必须扁平了身子,双手抱头或是紧贴裤缝才能勉强挤出去。
仰面朝天,机器弧状的顶棚上恍恍惚惚亮起的灯光里,盛强似乎又回到了小煤窑的巷道。没有矿灯,头上缠着的毛巾中斜插着一个用木棍捆绑的煤油灯,如果稍不注意,煤油灯就可能跌落在巷道里。煤油的气味并不好闻,所以能憋就憋着,没有谁指令“憋气”,但在煤窑里却自然而然地尽量憋着一口气。
盛强在黑暗中尽量把身子弯成一张弓,肩上斜勒着的绳子把拖篮拽得“咣咣,哐哐”,一路跟在屁股后面,你停它就停,你走它就响。盛强有时又觉得这声音像是坐着火车穿越隧道,一会儿闪出亮光,一会儿又沉进深渊,亮光的时间好短,一刹那就过去了,但沉进深渊的时间却很长很长,头朝后,平行往后移动。
憑感觉似乎是有人把向下的无底洞横起来了,横得望不到头,只觉得黑黢黢的空间向脑后无限延伸,再无限延伸。
煤窑一般都要挖进去几公里才有煤炭,凭着一柄镐头,靠一股运气,有时真在拿命作赌注。
盛强小时候听父亲讲,两个表哥都是死在小煤窑里,一个是炸死的,一个是塌死的。
从读初中起,盛强就跟着老师到石板村的几个小煤窑背煤,十几岁的孩子从煤洞里钻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看不清脸相了,只有两个眼珠子还在骨碌着转动。人多力量大,十斤八斤,蚂蚁搬家似的,一个下午,几十个孩子也能搬回一两周的用煤,居然没有一个孩子受伤。若干年后,盛强回忆起这一段背煤的往事,他还觉得是个奇迹。
盛强记得走进小煤窑的时候,心里是铺了一层阴影的,因为表哥们的惨死一直堵在他的心头,所以他老是把那个黑洞洞的巷子看成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不敢像其他的孩子有说有笑地走进去。
他几乎是倒退着进煤窑的,面朝洞外的光亮,顾不得后背暴露在幽深的黑暗中,他觉得只有那样他才有安全感。一眼望不透底的煤窑像一条大墨蛇弯弯扭扭地横躺在眼前,那些闪烁着粼光的地方总是散发出一股腥味,不,腥味中夹杂着石头碎成粉尘的味道,钻得鼻孔直痒痒。
盛强鼻子痒得到底没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
其实,盛强是想忍住的,他知道检查的时候医生忌讳打嗝放屁,何况是那么响亮的一个喷嚏?当盛强想起那个遥远的喷嚏的时候,刚好脑袋露出舱来。记得煤窑里的那个喷嚏也是打在洞口,树林照过来的阳光下,那些洒在空中的唾沫星子,红红绿绿,斑斑点点,像是要布下一段小小的彩虹。
同学们都笑盛强的这个喷嚏打得夸张,一下午大家都在拿喷嚏说事。
很奇怪,盛强自从打了那个喷嚏之后,他就一直想打喷嚏,可怎么也打不出来,越打不出来,越想打,就这样十几里山路背着一背篓煤炭倒不觉得累,反而是欲罢不能的那个喷嚏累着了盛强,鼻孔痒痒得难受,用手搓搓揉揉一阵子,鼻子里就只剩下一股子煤炭味儿了。
是的,煤炭儿,还混合着汗臭味儿。一台检查的机器,你躺了我躺,一天下来几十号人,就像那个小煤窑,天天人来人往,可不就剩下一舱的汗臭味儿?
盛强再次被轰轰作响的机器送进去的时候,不用听指令,他也知道什么时候“憋气”,什么时候“呼气”了,只是突然觉得身下的床板原来并不柔软,反倒咯得脊背生疼。眼前的灯光也不再刺眼,迷迷糊糊中,他恍惚睡在无影灯下,躺在硬生生的床板上,正在手术。
术前签字的时候,他就知道要从股动脉和腕静脉上切开四个口子,把照影剂和手术刀送到心脏那里,医生说是个小手术,微创,但盛强却觉得在动脉血管上开口子,小手术也不小。
盛强虽然不是学医的,但他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任何一台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即便是扎个针灸拔个火罐,也有出大事的,所以,不管医生怎么安慰他,盛强都在心里存了一份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枉。
手术头一天,盛强把前妻萧桐叫到跟前,破例交代了一些事,弄得萧桐一头雾水,直到盛强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时,萧桐才明白,盛强揣了一肚子心事,不得不找来主治医生,重新给盛强讲明了B型预激综合征这类手术的风险很小,像武汉亚心这样的医院,一天少说也要做个三五十台,尽可放心,没事!
医生临走的时候,拍了拍盛强的肩膀。
手术是局麻,所以盛强在手术室里清醒得很,甚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屏幕上血管里有移动的图标,就像打仗时敌我双方攻守的箭头标注在地图上,移动,前行,转弯,无影灯下,盛强听得到医生的说话,只是时而遥远,时而贴近,翻身的时候,连身下的床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
也是一个乳白色的空间,头顶上显得有些高远,有些空旷,渐渐地,盛强进入了一个忘我境地,沉沉睡去。
后来,盛强的日记真实地记录了手术那天的前前后后:
“日历翻到了2010年的4月底。
就在孩子们掐指算着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住进了武汉亚心医院。几天的检查之后,医生通知我,5月5日做手术,我心里一动,那不正好是阴历二十三日吗?我的五十岁生日!
在武汉过生日,还是头一次,在手术台上过生日,恐怕此生绝无仅有。
生日已无法改期,手术也不能改期,时间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把一切都摆布得不留余地,我暗想,恐怕这就是人生中总有的那么几个难解的密码吧!我一边期待着手术的日子,一边宽慰着妻子和孩子们,生日做手术,用健康送礼,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生日礼物啊。
妻嗔怪着我。说我一点儿都不上心,你不知道是个心脏手术?那可不像别的地方。我知道这几天妻心里颇不宁静,她是担心手术的成功率,怕白白地遭一回罪,也担心出什么意外。我笑着说,你放心,现在的医疗技术没问题。
说笑归说笑,妻可忙坏了,一会儿找做过手术的病友打听,一会儿又找医生了解手术的安全性,直到心里有底了才渐渐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我拉着妻的手说,谢谢你!妻说,谢我什么?你想啊,这么多年,只有今年的生日礼物大啊,出手就是几万,要是放在90年代,可以买一套三居室,还不值得一谢么?
正在我和妻开玩笑的时候,护士推来了手术床。
按手术顺序,我排在下午2点30分。打上点滴,不容分说,我被赤条条地送上手术床。素面朝天,我望着洁白的天花板,护士掖好被子,随即把我推进5号电梯,下降,有人进出,再下降,到3楼,掉头,护士让家属留在外边,我知道到了手术室门口。
里面有人来接,手术室的门被掩上,通道很长,一种淡蓝的光线里隐隐现出两旁无数个门来,我被推进一个术前的休息室,有助手陪我讲话,轻轻地问我的姓名、年龄、籍贯、病床号,我此时此刻的感觉,我很感宽慰,有人亲切地陪着,就像家人。
15分钟后,我上了手术台。一个多小时,我就那么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头前遮挡了一层绿色的消毒布,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机器前后拉动,医生和护士在忙活,身体的几个地方不时有疼痛传来,医生一边手术一边安慰我不要紧张。我坦然地承受着,我信任医生,但汗水还是浸满了全身,呼吸一度因藥物诱发病灶而十分困难,但我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没哼一声。
手术很成功。
妻早已等在门外。当手术床再次推进电梯的时候,护士关切地询问我,妻告诉护士,今天是我的五十岁生日。
‘生日快乐!电梯中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异口同声地祝福着我。我幸福地笑了,憨憨得像个大孩子,笑容中多少带了些疲惫。”
手术后的病床,萧桐把天蓝色的床罩放下来,算是有了个私密的空间。医生跟萧桐交代,伤口上压着止血的沙袋,病人二十四小时不能翻身,就这样仰面朝天躺着。
四面都是蓝色,天蓝色,日光灯从幽深的远方透射过来,盛强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手术后他仍然在呼吸,头脑还算清醒,就像手术前一样,人虽然躺着不能动,但能听到医生护士进出的脚步声,也能听到病友们的讲话。萧桐陪在床前,握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呼出的气钻进手心里,酥酥的。盛强对着萧桐歉意的一笑,大概是因为手术前太过郑重其事,如今却好好的。
长这么大,盛强这样躺着还是第一次,身下的床硬得腰都要睡断了。最要命的是小便尿不出来,几次萧桐把便壶接好盛强却解不出来,他不习惯朝天屙尿。护士看到盛强憋得难受,就让萧桐让开,护士来接,盛强更尿不出来了。盛强记起老家有句话叫“屙尿不看人,看人屙不成”,试着不看萧桐,也许就尿出来了,可是还是不行。有病友说了个办法,把卫生间的龙头拧开,让水哗哗地流,说这样可以诱使病人尿出来,也不知道是实在憋不住了,还是这一招管了用,憋了十几个小时的一泡尿,终于痛痛快快地彻底释放了出来。护士看着那个刻有剂量的便壶,红着脸说,憋坏了吧?
盛强捂着嘴偷笑,感到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飞到了蓝色幔帐之外,那里,一道乳白的弧形穹顶向下笼罩住那片蓝色。轻松得有种灵魂出窍的意味,要是没有那泡尿,恐怕盛强一辈子也体验不到什么叫酣畅淋漓。虽然手脚上还压着沙袋,不能翻身,但盛强的身体已经软和了下来,浑身懒洋洋地随意松懈在那片蓝色的包围之中。
医生说,盛强过几天就可以出院。
微创手术就这样,转眼就好。
“呼气——”那个乳白的穹顶上再次发出指令,盛强不想呼气,凭感觉这口气憋着还好受些,呼出去了再吸进来的就是一股潮气、霉气、冷气。周围的湿冷,霉烂,全压缩在地底下,那些一张挨一张的床,看上去凸凹不平,被套明显比被子宽出一大截,软塌塌的提不起来,密集的程度好像只在影视镜头的伤兵医院才看到过,现在却真真实实地摆在眼前。
盛强住进这个地下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
秋天的北京天黑得格外早些,地下室已经打开了电灯,昏昏黄黄,隔着眼镜看去,一个个灯泡都像金黄的大圆盘挂在低矮的天平上。萧桐有一次告诉盛强,做核磁共振,人在里面就是这种昏黄的感觉。
地下室离医院近,方便照顾萧桐。萧桐的乳腺癌已经治了两三年了,从滨江中心医院到武汉同济医院,该想的法子都想了,连进口的2万多1支的药水都打了十几针,病情时好时歹,抱着一线希望,这才找到北京这家医院。
安顿萧桐的时候,原以为和省市医院一样,可以陪护,节约点住宿费。这里不行,两道铁门就把家属和病人隔开了。每天下午4点是探视时间,由门卫刷卡进入,别的时间想进来没有特别的批准,谁也别做指望。所以盛强就只能在医院外找住宿的地方,左找右找,这才落定这个地下室。
北京的住宿想找便宜的宾馆实在是太难了,在外住一晚200多元算是便宜的,还远。一般都是五百六百元。盛强算了个账,200多元要是吃饭,一个人可以管一周,能凑合就凑合,给萧桐治病是大事。
盛强走进地下室的时候稍稍量了一下,曲里拐弯的人行通道,大概不低于150米,又长又窄,两边挤满了三尺宽的床。盛强想,要是遇到火灾,恐怕谁也插翅难逃,没有谁能够在这样一个地方逃出命去。想归想,盛强还是住了下来。因为手头不宽裕,所以地下室50元一晚的住宿成了盛强的最佳选择。
50元钱交在门口的老板娘手里,老板娘似乎并不急于做生意,爱搭不理的,她捧着手机连头都没抬一下,收钱凭的是感觉。看来她这地方不愁没生意,沾了医院的光。
盛强走进地下室,是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来的。潮湿、污浊、汗臭,混合在一起,为了节约几个钱,盛强都忍了。他把憋住的那口气吐在朝里的墙壁上,窄窄的巷子里似乎有了回应,旁边床上也有人狠狠地吐出一口气,盛强听得很清楚。
估计住宿在这里的人大多是来就医陪护的家属,躺在床上的时候,盛强觉得浑身湿润润的,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吐出一根丝来,牵牵连连一直飘向盛强的脸。
盛强用手扒开,单丝不成线。无论蜘蛛如何努力,今晚都不会织成一张网。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盛强庆幸自己还活着,他最担心的火灾毕竟没有发生。不管贵贱,必须住到地面上去,这是盛强第一次不想将就自己。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萧桐的时候,萧桐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萧桐紧紧搂着盛强的脖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是觉得盛强受苦了,心疼。盛强看到萧桐泣不成声,就后悔不该说地下室的情况,白白地让萧桐跟着担心。
“好了,起来!”当那个指令再次响起在盛强头顶的时候,盛强眼前只剩下萧桐一个模糊的身影,隐隐约约的,一晃就飘出舱外了。
盛强跨出门的时候,又一个病人等在了那个乳白色的圆舱前。大厅里依然像一锅粥,喧嚷、嘈杂、压抑,踢踢踏踏进出的脚步声伴随有混沌粗重的呼吸,一股汗臭味缠绕着空调屋内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地胶味儿,直冲鼻子。
嫣然迎上来,一脸疲惫的盛强像大病初愈,浑身使不上劲儿,手一伸便搭在嫣然的肩上,两人一起走进大厅正中直达15楼的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