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螃蟹在手机上查看了一下,清明节三天假期的天气情况。
这三天无风无雨,都是好天气,好天气就会带来好心情。瓢虫的病情,也因这个无风无雨的天气,变得让螃蟹意想不到得好。
晚上,朋友约他出去喝了点酒。回到家里,见瓢虫气色不错,一个人在玩手机,乘着酒兴,他拉起瓢虫就进了自己的卧室。
瓢虫一直自己住一间卧室,没有她的同意,螃蟹是不允许进去的。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已经整整三年了。这晚,螃蟹不但进去了,还把她拉了出来,拉进了自己的卧室。她不但没有反抗,配合得还挺到位——这是他们拿了证后,绝无仅有的—次例行公事似的夫妻生活。既是这样,俩人的冲动和激情还是少不了的。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肌体交融般的亲密过,这让螃蟹很感动,但他不能过于放纵,他对她保持警惕,因为她的病,随时都可以破坏掉这么美好的氛围。
事毕,螃蟹小声地说,你看你平常要是也这样好好的,该多好!天气这么暖和,咱们开上车,出外玩几天那该多么幸福!这话虽然是说给瓢虫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瓢虫软软地躺在螃蟹旁边,皮肤细白光滑,身子如同水蛇一样。听螃蟹这么说,她在他的腮帮子边,双唇微启,轻如吹羽,微小细腻地叹息了一声。但是,那丝毛茸茸般的叹息,螃蟹还是瞬间就捕捉到了。
他惊喜地问:你听见我说什么了?瓢虫默默地用双手抱紧螃蟹,算是对他的回应。她的这个动作还有下意识的担心,仿佛生怕这个时候的螃蟹,突然生了翅膀飞掉。螃蟹一时还捉摸不透,他想不明白,此时的瓢虫变得正常了,突然像一个既温柔又解风情的少妇。螃蟹既激动又亢奋,他紧紧拥抱住她。
他感到她的身体有点不一样,是她温热的肉体在微微地抽搐,她的脸上有着丝丝的水痕。
螃蟹有点不知所措,爱怜地轻轻晃动她。
瓢虫!瓢虫!
越是这样,瓢虫的脸越是抵紧他的胸口,竟唏嘘般地抽动起来,依然悲痛,依然哀伤。
我把你弄疼了吗?
瓢虫不停地摇头。
我又怎么惹着你了,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他生怕她就好了那一会儿,就這么—番云雨之后,又回归到犯病状态。
她的病,是一种连药物也无法控制的病,时好时坏,他十分担心她的病情。
瓢虫依然低声抽泣,喃喃地埋怨他。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你难道就没关心过这个日子吗?
螃蟹当然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于是,就逗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看她是不是真的恢复了清醒意识。
他亲昵地问她:你说,明天是什么日子?
他觉得她的思维一直是混乱的,间接的,有时清醒,有时就是一脑壳糊涂糨子。
他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弹着,似乎再重一点就要弹破似的。她享受着他这样的亲昵,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沉醉似的不吱声。
他故意问,是什么日子呀?咱俩结婚的日子?显然不是,咱们是去年秋天结的婚。是咱俩的初夜?肯定也不是!咱俩的第一次,我记得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夜。那晚咱们在一家叫“爱情晚来香”的小酒店喝醉了酒,外面又下着鹅毛大雪,你的脸白得也像雪片,身子抖得像着了火。你说找个宾馆吧,我们的爱情就是有些“晚来香”,像这寒冷的雪片,太白太薄了……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你把爱情比作雪片,又白又薄,我说那咱们就给雪片加加温,给白色添添彩,再给它加加厚。你说我可不会作诗也没你浪漫,我说那今晚就让这漫天的大雪来作主吧!咱们就浪漫浪漫……那晚,咱们就像今晚一样温馨、幸福!
瓢虫吃惊地坐了起来,把床头灯扭得满屋光亮,两眼瓷瓷实实、恶狠狠地瞪定他,充满愠怒、震惊、怀疑。
说,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爱情晚来香”?的小酒店?你是不是乘人之危占了人家便宜?
一连串的质问,使螃蟹无力回答,见她有些气恼,这才意识到这种诗情的浪漫对她是毫无效果的。
他双手作出投降状,说,我是王八卖笊篱——鳖编的,鳖编的。
瓢虫听他这么作践自己,没有好气地把光溜溜的身子又钻进被窝里。
她咕哝了一句,我说呢我怎么没一点儿记忆!
螃蟹不失时机地再一次拥抱着她。
你当然没有记忆了,你知道今晚咱们睡了多长时间嘛?整整三年了!
瓢虫嗔怪地说。你胡说什么,这才多大一会儿就三年了?
螃蟹扳过她的头,你看着我,为今晚我是不是等你三年了?你睡着了三年,我等了你三年,一直等到你今晚睡醒过来。
瓢虫还是有记忆的,她温顺地贴紧她。瓢虫亲吻着他,仿佛用鼻翼,喃喃地呓语一般地说,我是睡了整整三年了,但不是和你睡,我是和过去睡,和灾难睡,和悲伤睡……今夜我才是真正和你睡,却—直没有睡着,一直醒着呢,感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也真亏了你了,可是我怎么感谢你呀!
螃蟹扳过她的嘴亲她,又恢复到欣喜若狂的样子。
你过去睡着了,现在你已经醒了,你现在的样子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他们紧接着疯狂了一阵子,瓢虫突然又回到了问题上。
明天是什么日子嘛?
螃蟹假装累了,依然一副慵懒样。故意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提醒我一下嘛,好瓢虫!好老婆!
瓢虫也假装生气了,嗔怪—声说,不理你了。
螃蟹说,明天不就是个清明节嘛,又不是情人节。
瓢虫说,你明明知道是清明节,还犯什么浑,她狠狠地掐了他一下。
他龇牙咧嘴嘻嘻地笑,满屋子都是他的笑声。她也跟着笑,这间屋子一直没有充盈这样的笑。
清明节不是个好节日,我不想让你过这个节日!
瓢虫听他这么说,听着他的笑。一次又一次动情地搬着他的头,亲吻他。
当两人恢复了理性,都安生下来,夜已经深了。毕竟这么多年的磨难都过去了,他们非常享受这个时刻。
很大—阵子两人都不说话,世界很静,静得能听得见两人的心跳,心跳的响声还不在一个节拍上,像床头上放了两台时间不一样的闹钟。
两人在均匀地呼吸。夜愈发的静,静得瓢虫的泪水滴在螃蟹胸脯上,那种流动的声音,像河水、像溪流。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瓢虫终于说话了,她趴在他胸脯上说,我想爹妈了,想回去给爹妈上坟。
螃蟹看着她的脸,暖暖的灯光下,她脸色还是那么阴郁,挥之不去的伤痛永远刻在脸上。
螃蟹立马说道,好,我陪你去。
她再次安静下来,把脸贴得更紧。
刚才,你猜我听见了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你我的心跳;你我的呼吸,这证明,我们都还活着。
不是,是玻璃珠的声音,是两个玻璃珠被弹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响亮。
螃蟹的心被她这几句话说得几乎就要碎了。他清楚,她是又想起了过去,她的爱情就是兩个玻璃珠弹撞在一起的声音。那种声音,一直在她脑海里,像大海深处的波涛,随时会汹涌而来。
他只有附和着她说,是玻璃珠的声音,很好听。
她说,我还想去给壁虎上坟,自从咱俩结婚以来,我还没给壁虎上过坟呢。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在螃蟹的心里却是很重很重,每—句都像重锤击打着他的心。
螃蟹问了一句,你说你还要给谁上坟?
她又说了一声,壁虎,你陪我去给壁虎上坟吧。
他回应了一声。玻璃珠弹撞在一起的声音,使她想起壁虎。他抚摸着她的脸说,好吧!都听你的,明天清明节咱们去上坟,给爹妈上坟,也给壁虎上坟。
她又说,你还得答应我,我还要回花厂看一下,看看父亲留下的花厂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那个大玻璃珠不知还能不能找到?
好的好的,都依你,给爹妈上坟,给壁虎上坟,还有找到那颗五彩大玻璃珠。
他搂着她,脸贴着脸。今晚,他什么都听她的。
有一串串清长的泪,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流出来,他的脸颊黏黏的热热的。
今晚,他在她的一串串清泪中完成了他一系列的承诺。为了上坟的事情,他变得清醒而克制。今晚她一直在给他示好,包括他那么顺当地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包括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是清醒而痛苦的。
父母双亡,家庭从天而降的变故,无疑给了她无情而沉重的打击。一场打击刚过,一场打击又接踵而至。和壁虎刚刚完婚不久,她家的棉花厂又遭遇了一场更大的火灾,火灾像是故意和她作对,没完没了地吞噬她的亲人。壁虎就是在这场大火中,因抢救一颗她心爱的玻璃珠被烧成了灰炭。她的精神由此彻底崩溃,她现在虽然还活着,却是活在臆想的世界之中。螃蟹没有袖手旁观,不忍心看着她就这样完了,这样倒下去。螃蟹、她和壁虎,在童年、少年都是玩伴,打玻璃弹珠,过家家,他俩都当过她的新郎。他和壁虎心里都有一颗爱情的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爱情也在悄悄萌芽。只是,壁虎比螃蟹更解风情,在瓢虫身上更舍得下功夫,所以壁虎总是处处占上风。就在她家庭遭受重大变故之后,壁虎也随之退学,俨然成了她青梅竹马、不离不弃的恋人,她用一场玻璃弹珠比赛顺理成章地就嫁给了他。那时候,螃蟹还在省城上学,他很幸运地成了一名大学生。命运之神就是喜欢捉弄人,如果瓢虫的家不出意外,她考上大学也是肯定的,说不定还是名牌大学。
在螃蟹心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少年恋情,被她的苦难一次次地唤醒。壁虎死后,在她万般无助、身心崩溃和濒临死亡边缘时,他顶住了来自家庭的、朋友的、所有方方面面的压力,他主动地接纳了她。他把她接到了省城里,在省城里给她买了一套清静的房子。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际关系。他只希望她静下来,把一切都淡忘掉。
现在,他最不希望听到的名字,在瓢虫的大脑里的玻璃珠弹撞声中,瓢虫又说出来了,而且还要他陪她去给他上坟,可见那个壁虎在她内心深处的墙壁上一直是多么固执、顽强地爬动。
螃蟹对壁虎这个名字充满了厌恶和鄙视。不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她的前夫——也不是因为他率先抢走了他的心上人。更确切地说,重要的是他固执地认为,壁虎的父亲才是她父母以及壁虎的仇人。是壁虎的父亲,不但害死了她的父母也害死了儿子壁虎——这一点非常重要,但,瓢虫并不知道——谁也不会让她知道。正因为她不知道,他才不愿碰那个人的名字,甚至想千方百计地要从她的记忆里和他的记忆里,删除掉他。不然,一旦她知道了她父母以及壁虎的死因,与壁虎的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一切的努力终将白费。
他刚把她接到城里那几年,他带她在小区里转悠,让她不断地适应小区的居住环境。她经常性地突然指住一面墙壁说,壁虎!你看壁虎变得又大又长了,你看、你看,壁虎、壁虎,壁虎在墙上爬,他爬不动了,你帮帮他,帮帮他嘛!她嘿嘿地笑着喊叫,说她听到了弹玻璃珠的声音,好脆好脆呀,并呼喊着壁虎的名字,要他下来和她玩弹珠。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知道她又犯病了,幻听幻视了。他朝她手指方向看,拦紧她的身子,轻声地告诉她,那不是壁虎,只是墙壁上干裂了一道缝隙。她会瞬间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推开他,毫不客气地大声叫道:壁虎、壁虎、壁虎,就是壁虎…一连串壁虎的名字,像雪崩一样砸向他,砸得他万般心碎。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年。现在,他已经习惯她的这种反常的举动了。
她的病是在她父母死后就有了症状,新婚丈夫壁虎的死更是让她雪上加霜。那天,当她远远地看到自家棉花厂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黑色的棉絮随风飘荡,就意识到是自己的棉花厂出事了,她大叫了一声壁虎,就再也不醒人事,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多时候,表现出来幻听幻视,她的听觉和视觉有别于常人。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会听到一些常人听不到声音、常人看不到的事情,她常常处于虚幻的一面。他怕她发作,她发作起来整个人都变了形,有时她像螃蟹,她趴在地上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还声嘶力竭地叫他。螃蟹、螃蟹、螃蟹,你看看我是不是也成了螃蟹?
有时她会大喊大叫,你可怜我嘛?你们为什么要可怜我?还有壁虎,你们都可怜我!你们当瓢虫把我踩脚下捻死算了………
她那张美丽动人的脸扭曲着,扭曲得让所有见到过她的人都十分同情。
螃蟹为了照顾她,顶住各方面的压力和她办了结婚手续。她每次发病都要提着壁虎的名字,还趴在院内的墙头上学壁虎爬墙,任谁也拉不走,她的十指会紧紧地扣进砖墙缝里,有时她竟用手指脚趾扣住墙缝,爬得离开地面,从半空中弹跳下来,摔得鼻青脸肿,连医生都说她的病有些奇怪。有几回她犯病了,大喊大叫地朝墙头上爬,还高喊着壁虎的名字,因为墙壁光滑,她只有在地上做壁虎状,喊叫道,要和壁虎一起打玻璃弹珠。说弹珠的声音好听死了,你们咋不和我玩弹珠了……
打弹珠是他们仨从小学到初中一起玩过的游戏,壁虎最后把她追到手还是用的玻璃弹珠。可他那会儿上哪儿找玻璃弹珠去。后来,他买了一大堆玻璃珠放在家里。一旦她疯癫到极致,他就拿出些弹珠和她玩。那时候,她一声声壁虎壁虎地喊他,一会儿螃蟹螃蟹地叫他。她已经分不清,他是壁虎还是螃蟹了。每次这样,他都如刀割一样,对瓢虫爱怜成了对壁虎这个名字有着说不上来的厌恶。
螃蟹、壁虎、瓢虫三个人是在同一个村子长大的,在同一个学校上完小学、中学。
螃蟹原名叫鲁大河,走路有点外八字,他们就给他起了个螃蟹的绰号。壁虎的原名叫陈彪,陈彪长得细胳膊细腿,彪字里面又是个虎字,他们说他趴在墙上,活脱脱的就是一只爬墙虎,爬墙虎也叫壁虎。他们就叫他壁虎了。瓢虫的名字也有来历,瓢虫原名叫白棉花,白棉花人长得也像棉花,白白胖胖,一朵棉花桃似的柔嫩好看。她爹在村里是种棉花高手,棉花容易生蚜虫,白棉花爹的绝招是养瓢虫,用瓢虫治蚜虫,这一招很厉害,村上别人没那种耐心,谁都学不了。村上人管瓢虫叫花大姐,她爹养花大姐,比养孩子还要上心。白棉花爹是村上最细致的人,细致到会做针线活,纺花织布纳底子上鞋,女人干的活他无所不能,村上人背后也管她爹叫花大姐。开始村上人也叫白棉花小花大姐,经螃蟹壁虎在学校叫她瓢虫以后,村上人也跟着叫她瓢虫了,村上当然知道瓢虫是花大姐的学名。于是,三个人都有了绰号,他们在上学路上追逐打闹就谁也不叫谁的名字了,——螃蟹——壁虎——瓢虫就这样叫着,他们的绰号倒是响亮。
那年秋天,他们的初中快毕业了。秋天天高,瓢虫的心气也高了。有一阵子,她不再和螃蟹、壁虎一同上学玩耍,她总是草草地吃过饭,一个人背起书包就走了。螃蟹和壁虎去找她,她爹花大姐说,俺妮现在变得热爱学习了,早早吃过饭就去了学校,你俩该玩啥玩啥去吧,就别干扰她了。螃蟹、壁虎离开她家就骂她爹是花大姐养的,纳鞋底子的女人货。
一开始,螃蟹、壁虎也没感觉到什么,他俩只是感觉缺点啥。壁虎觉得心里突然空了,空得没有了着落,上学去的路似乎变远了,路边的田野也开始扎眼,不再是美丽的风景。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动物”却联合起来搞起了破坏。螃蟹,似乎真的就是螃蟹了,要横着走路,横冲直撞;壁虎,本来是在墙上爬行的,现在把土路当墙壁肆意践踏。他们对路边的庄稼、树木有了怨气,他俩这些天一直不放过路上的任何东西,树木、庄稼、坷垃粪草,见啥踢啥,一堆牛屎也会被他俩踢得粪花四溅,臭星子乱飞。还有路两边的玉米也跟着遭殃,他俩沿途把半熟不熟的玉米棒掰下来像扔球一样,从一块地里扔进另一块地里,仿佛这些东西阻碍了他俩的好事。收完秋后,田光地净,田野里开始一片肃穆,他俩的狂妄举动才停下来。
螃蟹和壁虎在学校也不经常见到瓢虫,对瓢虫似乎也不再上心。他俩迷恋上了一种叫弹珠的游戏。弹珠是用玻璃做的,有白、有黄、有蓝、有绿、有黑……最好看的是那种玻璃珠心里镶嵌着的五颜六色花瓣儿的,也有说不来什么图案的大个弹珠,转动起来弹珠里面的花儿会魔幻一样变化,是弹珠中的极品、珍品。壁虎曾得到过一颗,就是因为有了这颗嵌着变色图案的大弹珠,壁虎才看到了爱情的希望。
螃蟹和壁虎那时,放学和上学的路途上不再打闹,用手指弹击着玻璃弹珠,沿着土路你追我赶,他的弹珠弹射向你的弹珠,你的弹珠又射向他的弹珠,两个弹珠撞击在一起,发出极其清脆的玻璃声响,像两个精灵一起会心地笑,让他俩乐而不疲。有时迎面碰到了瓢虫,也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玩他们的弹珠。其实,是他俩在路上故意等瓢虫的,用此方法来吸引瓢虫看他俩弹玻璃珠,却又装作不搭理她。有时等不着了,他俩就在路上挖些小洞,打弹珠进洞的游戏,就像现在有钱人玩的高尔夫球,直到看到瓢虫的身影,他俩才会拍拍身上的土,大叫着弹珠进洞了,弹珠进洞了,你追我赶起来……
即使这样,瓢虫对他俩也不怎么感兴趣,在路上见他俩弹玻璃珠就从路边绕过去了,好像他俩正玩在兴头上,她是故意不打扰他俩玩似的。一次,壁虎再也忍不住了,当他俩又在上学的半路上玩弹珠时,瓢虫过来了,壁虎不失时机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颗硕大耀眼、花心兒灿若云霞的玻璃弹珠撵上去了,撵上瓢虫后说,给你颗大弹珠,咱们一起玩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螃蟹看到那颗玻璃弹珠眼气得两眼都发直了,他心里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这么漂亮的弹珠呀!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瓢虫看到壁虎递过来闪闪发光的大玻璃珠,阳光在珠面上闪耀出五彩霞光,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本来不愿搭理他们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变得心花怒放起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美的玻璃弹珠,她接过弹珠如获至宝,肥胖白嫩的小手抚摸住光滑柔润的玻璃弹珠,脸上露出五彩的笑。从那时起,螃蟹才意识到壁虎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家伙,他做得深藏不露,是个狠角色。他远远不是壁虎的对手,和他争瓢虫,最终必定是失败者。
那年,螃蟹、壁虎、瓢虫都考上了高中。瓢虫考上的是县一高,螃蟹、壁虎考上是县二高。县一高是重点,当然要比考上县二高体面。
因为两个学校不在一处,虽说相距得不太远,但他们见个面还是不太方便。现在他们上学也不再同路了,瓢虫住校很少回家。即便要回家了,瓢虫家这些年种棉花发了财,买了辆小汽车。有了小汽车使唤,瓢虫的父亲会开上小车去接瓢虫。
在县城,瓢虫偶尔见到螃蟹、壁虎,也会亲热地打个招呼。然后,像骄傲的公主一样仰着头,扭起风吹棉桃—样的腰肢飘走了,只留给他俩上学路上打玻璃弹珠时的回忆。这时候的螃蟹、壁虎,心里总是酸溜溜的,有点望洋兴叹的感觉。有时候,螃蟹和壁虎会各怀了心事,谁也不攀扯谁,情不自禁地,偷偷摸摸地,独自一个人跑到一高。也不敢直接去找她,只是在课余间悄悄地远远地看她一眼,见她出出进进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两个男孩心里都空空的,但是他俩无论是谁,都不会对一方提起瓢虫。显然,螃蟹和壁虎成了竞争对手。
瓢虫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白胖的脸颊似乎整天都萦绕着两团红云,青春似火。螃蟹有一次听一高的一个同学说,瓢虫和邻村一个叫冬瓜的男孩好上了,两人打得火热。螃蟹偷偷地去观察了几回。有一天,他看到在教学楼上瓢虫和冬瓜一起去教室。螃蟹的醋瓶子一下子翻倒了,内心无名状的痛苦,冲动得直想砸了校园里铁栏杆,插翅飞上教学楼,抱住冬瓜跳下去。螃蟹的痛苦实在无处诉说了,就想起了壁虎。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壁虎,壁虎比他更喜欢瓢虫,这小子虎起脸来,肯定有本事对付冬瓜。他找到了壁虎,添油加醋地一说,壁虎立马显得怒火万丈,恨上心头,一瞬间那张扁平的小脸,气成了鼓圆鼓圆的皮球。壁虎当下就死拉着螃蟹到一高去找冬瓜,他要用他的巴掌把冬瓜拍个稀巴烂。螃蟹一时气馁了,他腿脚紧紧地扣地,死活不和他一起去。壁虎松开他时,突然冷笑了一声,他说螃蟹你信不信,不出三天我把冬瓜给收拾了,让他连滚带爬地离开瓢虫。螃蟹听他这么说,有点不相信,但也不吃惊。螃蟹看着他薄纸片一样的身板,鼻子吸溜了一下,说,你行,他已经觉得壁虎太有手段了。壁虎看似单薄的身子却浑身透着一股寒气,他小心地应对着这股寒气。螃蟹又说,壁虎你可不能胡来呀。壁虎说我不会胡来的,你看着,三天之后我让冬瓜从瓢虫身边滚蛋。
壁虎和螃蟹是认得冬瓜的,他们是邻村。
冬瓜有什么好呢?短粗的身材,肥头大耳,整个身子圆乎乎的就像个大冬瓜。壁虎想起来了,他送给瓢虫的玻璃弹珠就是从冬瓜手里得到的。那时,壁虎和螃蟹无论如何玩弹珠也吸引不了瓢虫,就苦于没有机会亲近瓢虫,壁虎就非常苦恼。一次壁虎在操场上和别的学生弹玻璃珠,壁虎拿出了一颗珠心里嵌有图案的小玻璃珠炫耀说,瞅瞅我的玻璃珠美不美,你们可得小心弹,弹坏了你们可赔不起。一个学生撇了撇嘴说,你这颗玻璃珠算什么呀,俺班冬瓜的那颗比你这颗大好几十倍,玻璃珠心里的图案要多美有多美,想要啥颜色了只要一旋转就出啥颜色,那才叫魔幻,俺班里的女生爱不释手,都争着抢着玩呢。壁虎没有和他争论,他听进去了一句话:俺班里的女生爱不释手,都争着抢着玩呢。在一个课间休息时间,壁虎一连几天趴在那个班的后窗上观察。果然,他看到几个女生在课间时间争着玩冬瓜的玻璃弹珠,冬瓜总是一脸幸福的满足感。
从此,壁虎怀了心思,千方百计要把冬瓜手里的玻璃大弹珠弄到自己手里。
壁虎开始单独行动了。他早早地等在冬瓜出现的路口,见到冬瓜就喊,冬瓜哥,你过来。冬瓜起初吃了一惊,喊他冬瓜哥的人他并不认识。冬瓜说你是谁?他说我是壁虎。冬瓜觉得这壁虎长得也太寒碜了,他原以为叫壁虎的一定长得虎背熊腰。冬瓜龇牙咧嘴笑了笑说,壁虎这名我听说过,还有螃蟹、瓢虫,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这样喊你们,咱们可是庄挨庄。壁虎说是呀冬瓜哥,咱们庄挨庄,我想看看你的大玻璃弹珠。冬瓜说就为这?壁虎羡慕地说,听说你的五彩大弹珠漂亮得很,我就想看看,饱一下眼福。冬瓜高兴起来,他说,看看有什么难的。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五彩大弹珠来,递到壁虎手里。壁虎只觉得手里的大弹珠凉凉滑滑,阳光下缤纷的色彩在旋转,让他眼花缭乱,他把眼眯缝起来,想看清里面的构造。冬瓜说,这个大玻璃珠像玉一样美丽,滚动起来五颜六色。壁虎不知道什么是玉,对玉没什么概念,但他已经知道这个五彩大弹珠是个难得的宝贝了。冬瓜高兴地比划着教他,你对住阳光转动,转动,你看到什么?壁虎说什么都看到了,阳光、森林、大山、飞鸟、海浪、大鱼、山鸡、孔雀,还有美女……他震惊着,痴呆着,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美妙虚幻的东西。他看到的不只是五光十色,美丽绝伦的图案,随着心思,他还看到了瓢虫。看到了瓢虫白大的脸,瓢虫丰满的唇,瓢虫嫩白的手,瓢虫精致的脚……瓢虫,瓢虫,五彩大弹珠里整个都是瓢虫了。
冬瓜觉得壁虎有些不对,问壁虎,你这是怎么了?壁虎愣怔了一下,说,冬瓜哥,这个玻璃弹珠给我吧。冬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让壁虎反应过来,一把夺过壁虎手里的大弹珠,你想什么呀!
第二天壁虎又出现在老地方等他,壁虎见到他就把一个沉甸甸书包往地下一扔,书包蹦跶一下,里面滚出许多红黄蓝绿的玻璃弹珠。壁虎说,这一书包弹珠都是你的了,咋样?冬瓜瞟一眼地下书包里鼓鼓囊囊的弹珠,吃惊地摇着头,抱紧了自己的书包,说,不咋样!不咋样!壁虎气嗖嗖地说,你那颗大弹珠反正我要定了,你说还要咋样?冬瓜把圆乎乎的头扭到一边说,啥咋样,我的就是我的,我不给你。壁虎紧跟一步,要不我再给你十块钱吧,十块总可以了吧!乖乖,冬瓜吓了一跳。冬瓜知道,十块够他一年的零花錢了。冬瓜看看地下半书包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壁虎又说再给他十块钱,冬瓜就有点了迟疑。这时候,壁虎果真从胸前的贴身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皱巴巴的五块钱票子,说,给,还有书包里的弹珠也都是你的了。看到那两张带有壁虎体温的皱巴巴的五元票子,冬瓜黑黑的眼珠子似乎被烫了一下,嗞的一声冒了一股烟。
冬瓜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对了我就给你,钱我不要。壁虎高兴了一下,说,你问吧!冬瓜说,你下这么大的血本要我这颗玻璃珠,是要送给谁?壁虎听他这么问,一阵子心虚,想编个弯,又稍愣怔了一下。冬瓜适时地,把他冬瓜一样的头凑过去,顶到壁虎的脖儿旁,嘲笑一般地说,实话实说吧。他拿出那颗大弹珠在壁虎面前晃了晃。我这个大玻璃五彩珠就是你的了。大弹珠五彩逼人,壁虎把一张小脸憋了个通红。他说,冬瓜哥,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嘛?你再换个方式吧。冬瓜讥讽地笑了一下,你不想回答我,我本来也就不想给你,现在你又要我换个方式,那、那、那……冬瓜看看壁虎簿得纸片一样的身子骨。突然哈哈一笑。这样吧壁虎,咱俩摔跤,你把我摔倒了,这颗大弹珠就是你的了。壁虎两眼亮光一闪,毫不犹豫,断然一声,真的?不后悔。冬瓜把书包一扔,甩了甩粗壮的双臂说,来吧!不后悔!
于是,两个人摔起跤来。秋后的田野,庄稼已经进场归仓,田地平坦柔软。壁虎根本不是冬瓜的对手,壁虎张开双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抓住冬瓜,被冬瓜像甩沙包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甩了个狗啃泥。冬瓜说,壁虎算了吧,你瞅瞅你这小身板摔不过我,万一让人发现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哩。壁虎打个挺站起来,不中,说过的话,我只要把你摔倒了,大弹珠你就得给我。这时候,冬瓜变得无奈起来。好好好,来,继续摔。壁虎纸片一样弓起身子,刚抓上冬瓜的双肩,冬瓜抓起他的胳膊,一个脚别过去,壁虎又四仰八叉倒下了。冬瓜说,算了上学去吧。壁虎眼睛红了,说,不中,再来一次。冬瓜说再来十次,你还是倒下。这时,壁虎张开双臂恶狠狠地扑来,冬瓜只是将圆滚滚的身子向一边闪去,壁虎便扑了个空。壁虎一次又一次扑向冬瓜,都被冬瓜轻轻松松地给甩趴下了。这时候,壁虎开始喘息了,他的胸膛起伏得像架老式风箱,嘴里呼噜呼噜地叫。冬瓜看他一眼说,壁虎好啦,别犟筋了,你摔不过我,走吧,快上课了。冬瓜拣起书包正要离去,壁虎突然像趴在墙上蓄足了劲的壁虎,一弹一跃,弹起他薄薄的身子跃向冬瓜,一下子把双腿架到了冬瓜的脖子上,来了个倒挂金钟,冬瓜毫无防备,一个踉跄倒下去了。
等冬瓜站立起来,壁虎前胸和后胸呼噜着,把一双发红发胀的手伸在他面前,拿来——
冬瓜说,行,算你有种。
一颗五光十色的玻璃大弹珠就这样到了他手中,他又毫不留恋地献给了瓢虫。瓢虫喜欢玻璃大弹珠里幻影,在阳光照射下五颜六色的图像,像色彩缤纷的迷宫,但瓢虫不怎么喜欢和男孩一样玩弹珠。玩过几次之后,瓢虫就不和他们完了,瓢虫把大弹珠藏了起来。说这么漂亮的玻璃弹珠弹坏了多可惜。
大弹珠并没有给壁虎带来预想的效果。
冬瓜的再一次出现,仿佛给了壁虎又一次接近瓢虫的机会。
壁虎说要收拾冬瓜的事,一直没有进行,眼看离高考越来越近,学校把学习抓得越来越紧。螃蟹也似乎忘了这件事,他的学习不算太差,临阵磨枪不利也光。他秣马厉兵,一心想着考个像样的大学,把那个在学校混日子,一脑门子歪门邪道的壁虎甩得远远的。瓢虫学习好,考上了县一高,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瓢虫上了大学,壁虎如果考不上,壁虎肯定就没戏了。螃蟹在学习上暗暗地使劲,把争取瓢虫的希望寄托在了考大学这件事上。
一天晚自习,壁虎又要叫上螃蟹去一高。螃蟹假装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暗语,咕咕、咕咕的鸽子叫。咕咕、咕咕的鸽子叫声,不停地在窗外响起,窗内安静得只有日光灯发出的电流声。螃蟹有点心烦,他没有好气地来到后窗外,告诉壁虎,还是安安分分地学习吧,考不上一本二本也要考个专科吧,人家瓢虫考个一本是把把握握的事儿!壁虎从嘴巴里呲出了一个字“切”,那是你们的想法,我的想法是今晚泡瓢虫去,让她离冬瓜远点。
螃蟹说要去你去,我可不能再耽误学习了。
壁虎说,你想着你考上大学就能把瓢虫追到手了,别做美梦了!
螃蟹气得一跺脚,你怎么能这样说?
壁虎说,我这样说怎么了?她要我大玻璃珠那一天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女人了。再说,俺爹也说了,别看瓢虫家里有钱,瓢虫学习又好,搁不住命运一个拐弯,踩上一泡臭狗屎,就什么都不是的了。壁虎说这话时,壁虎的脸色有些发黑发青。那个时候,教室的日光灯透过玻璃窗照射在两人的脸上。
螃蟹说什么拐弯不拐弯,考上大学就是命运在拐弯。你那些玻璃蛋的事,都是小儿科,别自作多情了!
壁虎扔下一句,你走着瞧吧!
自从瓢虫家出了事,螃蟹一直记住这句话。他内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在结冰,那冰越结越大,越结越寒冷。瓢虫家出那么大的事,会不会与壁虎有关呢?
直到壁虎死之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壁虎酒醉后的一句话,又让他心中的冰越发寒冷。
壁虎说,俺爹老吹牛,他的烟屁股能把天点着了。
壁虎的死是一个意外,虽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听家里人说,他爹陈猴是看着火海把壁虎吞没了的。按螃蟹的说法是他们父子俩都不是好人,他壁虎把瓢虫不择手段地追到手又怎么样,担保不住小命丢了吧。壁虎死后,壁虎的爹似乎神经也不正常了,他整天掂着壁虎上学的书包,书包里是半包哗啦哗啦乱响的玻璃弹珠,满村满村的找孩子们玩玻璃弹珠。现在的孩子们早就不完这些东西,见了都喊他玻璃蛋。
猴子不上树叼个烟屁股……
玻璃蛋玻璃蛋掂着书包满村转……
说的都是壁虎的爹。
壁虎的爹叫陈猴。
陈猴在村上,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他吸的烟是八毛钱一盒的劣质烟,虽也带了过滤嘴,却是沾了唾沫就掉屁股的烟。陈猴吸烟不怕烟掉屁股,烟屁股粘在下嘴皮上,说话时也不用拿掉,嘴唇动烟屁股也跟着动,一直吸到快要把嘴皮子燃着火了,才“噗”一声,把烟屁股吹出丈余远,像子弹在飞,很有风度的样子。人们羡慕地说,陈猴吸烟有功夫,把烟屁股都吹得跟打枪子儿一样准。
陈猴另一大爱好是喝酒,喜欢喝八毛辣,八毛钱一斤的散装酒,他每天要到村中央的代销点喝上一杯,酒辣得他龇牙咧嘴地吹着气,甩起手哼一句“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云昭我上了马鞍桥……”再往下就没有了下句,只有哼哼哈哈的弦子声。他自己嘲讽自己说:我就喜欢八——八毛抽、八毛辣,但我不当八(扒)灰头。有人嘲笑他说,你儿子还没结婚呢,当不当扒灰头谁知道?他大声地宣布,等我儿子结婚了,我绝不当扒灰头。他虽然这么说,但背后有人开始叫他扒灰头了。
陈猴好弹珠也是出于意外。他意外地发现儿子壁虎喜欢玩弹珠,上学的路上儿子壁虎总是和螃蟹在玩玻璃弹珠,蹦蹦跳跳欢呼雀跃的样子让他感到高兴,他嘴唇上烟屁股一抖,差点把火头抖掉。感叹道:我这儿子,嗨,好玩儿!他找到儿子玩的玻璃弹珠仔细端详,看到玻璃弹珠光彩透明,黑黄橙蓝什么颜色都有,煞是好看好玩。一个大男人,突然被儿子的这些玻璃弹珠给迷住了。他非常爱儿子壁虎,只要是儿子喜欢的,他都喜欢。哪里有孩子们在弹玻璃珠玩,他就会跑过去。一开始,他双手插兜,伸頭去看。看着看着他就上手了,要和孩子们论个输赢,最后当然是孩子们输了,他赢了。孩子们输了,当然不高兴,看看陈猴高高兴兴拿住他们的弹珠走了,就喊:老陈猴,扒灰头……
陈猴听孩子们这么骂他,猛地一扭头,孩子们都吓跑了。
就这样,他帮儿子赢得了大半书包玻璃弹珠。
有一天他发现儿子的大半书包玻璃弹珠不见了,再一观察,又发现儿子那天放学回来后脸上布满了喜色,在屋里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颗色泽莹润的大玻璃弹珠。陈猴正想推门进去,看看儿子手里的大弹珠,却听见儿子对着大玻璃弹珠说话。瓢虫啊瓢虫,这个大弹珠就送给你了,这可是我拿半书包弹珠换的,你看看这颗大珠子美不美?稀罕不稀罕?魔幻不魔幻?
陈猴早就知道,上初中的儿子和螃蟹都黏糊上了白棉花,只是他没想到,儿子这么一丁点儿就会讨好女人了。他突然哑然失笑,想想,自己当年不是也是这副德行才黏糊上壁虎妈的,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只是壁虎妈生下壁虎后不久,又遇上了来村上收棉花的,收棉花的那货嘴比他会说,说话还像棉花一样温暖,腿脚也比他勤快,人还比他耐看。壁虎他妈动心了,稀罕上了收棉花的,就跟着收棉花的跑了。跑了就跑了呗,谁让咱这个地方出棉花呢,来收棉花的也不只是勾引走他一个人的女人了。
陈猴摇晃着头,烟屁股紧紧地贴住下嘴唇,哼唱了一句“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炮声还没拖开,他看见花大姐的小车从村道上开过来了,并对着他“嘀嘀”了两声。陈猴也是没事找事,刚听到儿子要送给他女儿瓢虫五彩玻璃大弹珠,一高兴就拦住了花大姐的车。花大姐摇下车窗问,猴子你可有事儿?陈猴低下身子,嘿嘿一笑,嘴巴上粘住的烟屁股也跟着笑。就是想问问棉花在家不?我儿子他俩不是同学嘛,没事让棉花上俺家来玩,棉花学习好,也帮俺儿子补习补习功课。花大姐对他没有一丝好脸色,他果断地按了一下电钮,车窗自动地往上升。花大姐硬邦邦地扔出车窗一句话:少让你儿子找我女儿,我女儿可没那闲工夫。陈猴吃了个没趣,想起自己的女人也是被收棉花的拐走的,心里就恨恨的。他看到花大姐的车慢慢滑过村道,他朝着花大姐车的方向“噗”的一声,将嘴巴上粘得紧紧的烟屁股,狠狠地吹了出去。那支烟屁股果然像子弹一样追上了花大姐的小车,在小车的后屁股上旋转了几下,便滚落下来。
陈猴嘴里骂了一句:你个花大姐养的,牛什么牛?早晚俺壁虎要把你家的瓢虫捉到俺家来!
瓢虫家就出事了。
这天,天不见大亮,太阳还躲在山后梳洗打扮。花大姐和往常一样发动了车,瓢虫的妈妈也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尖山样的一大车棉花要送到县城花厂去。夜里,当花大姐把一车棉花装好后,瓢虫妈就嚷开了,她说她想女儿了,眼看着天凉了,女儿的秋衣秋裤还在家里放着,她要坐车给女儿送学校去。花大姐说好好好,明早你坐棉花包上去吧,省得专门拉你跑一趟。
瓢虫妈把要带给女儿的衣裤都带上了,花大姐就让瓢虫妈坐在棉花车上。棉花车是农用四轮车,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瓢虫妈爬上车,坐在山尖一样的棉花堆上,笑着对花大姐说,这比坐轿还软和哩!花大姐告诉她,可别让车给你簸下来了。瓢虫妈坐在棉花堆上,身子全陷进棉花包里了,胳膊腿儿被棉花包挤得紧紧实实的,几乎不能动弹,只露出一双笑盈盈的脸,感觉很幸福的样子,大声说,簸不出去,我这美着呢!
拉棉花的车是在去县城的半道上出的事儿。
事出得有些蹊跷——尖山一样的棉花车着火了,那可是一大车的棉花呀!救都无法救的棉花呀!
一大早,一辆山尖子一样的四轮棉花车,在去往县城的半道上,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车上一男一女都被棉花燃起的大火烧焦了。
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晴朗的早晨,滚滚红日映照下,一车棉花烧死了两个人。
当一早去地里干活的人确定那是一辆棉花车着火时,跑到跟前已经晚了,已无法施求。大包大包的棉花冒着滚滚浓烟,燃烧后的棉絮成黑色绒团随风飘扬,一对男女滚在车旁,被烧得焦炭似的,活像半截树桩子。他们是伴随着燃烧的棉花包滚下车的,这让很多人不理解,车上的棉花着火了,开车的司机应该没什么问题,然而谁也想象不到这辆行驶中的棉花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瓢虫得知这个可怕的消息已经是下午了。
上课铃响起来的时候,班主任把她叫出了教室,班主任脸色灰白,问她是不是家里种了很多棉花?她说是的,老师需要套被子套褥子套棉裤套袄了,她可以让她爹给老师送些。班主任说不需要,什么也不套,你家的棉花是不是经常由你爹往县城里拉?她说是呀,俺爹会开车。班主任说,你妈也经常跟车吧?她说有时也跟吧。班主任似乎鼻子又点不大对劲儿,他扭头按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家可能出事了,你回家看看吧!
瓢虫听班主任这么说两腿已经瘫软了,知道家里肯定出了大事,但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出的事情有多大。班主任把她扶起来,问她学校有没有老乡。她说一高没有,二高有两个。班主任说你去教务处往二高打个电话吧,找个老乡陪你回家。
瓢虫脑子一片空白地来到教务处,教务处主任问她要干什么?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捂住脸要哭。班主任又跑进来了,他直接把电话打到二高,说要找壁虎和螃蟹。对方在电话里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呀?我们这里没有,对方把电话挂了。教务处主任看着班主任有点狼狈,班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瓢虫有点惊讶,不知道班主任怎么知道这俩人绰号的。但是,这个时候太不是时候了,父母到底怎么了?车祸?打架?生气喝药?进派出所了?一系列的问号在脑海里产生。
班主任再次拿起电话要拨号时,冬瓜跑过来了。冬瓜说,老师我陪白棉花同学回去吧,我都听说了,我们住得近,是邻村。
瓢虫感激地看了冬瓜一眼。冬瓜推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班主任说好好好,路上注意安全。
冬瓜和瓢虫出了教务处,只听教务处主任问,怎么这是?班主任哀叹了一声,白棉花家出大事儿,惨呀!班主任的声音并不大,不知道白棉花听到没,反正冬瓜听到了。
出了高中大門,两个男孩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正是壁虎和螃蟹。瓢虫心里一热,眼里的泪立即汪出来了,心里的鼓咚咚直响,他们俩怎么来了?她顾不得他俩,心里只想立马飞回家去。
壁虎和螃蟹各骑一辆永久自行车,壁虎说你坐螃蟹的吧,螃蟹的车子新,他还比我有劲。瓢虫就坐上螃蟹的车子,螃蟹蹬着车子,疯狂地朝回家的方向骑。这时候,谁也没有搭理冬瓜。冬瓜只看到两个紧张的男孩,带着高度紧张的瓢虫,慌慌张张的样子让人揪心。
一路上壁虎和螃蟹轮换驮着瓢虫,弓着腰拼命地蹬着自行车。两辆自行车在秋后田间横冲直撞,惊飞路边无数的麻雀。
瓢虫到家,两具漆黑的棺材已经停在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村子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她家的大院里,大院里已经不见了棉花垛。他们自动地给白棉花让开了一条缝。瓢虫看到了舅舅,舅舅站在两具漆黑的棺材之间,脸色也是黑的,只有头上紧勒的长长的布条是白色的,白色的布条遮住了天,遮住了地。她大喊了一声:舅,俺爹俺妈哩?舅舅一手扶一具棺材含着泪:棉花棉花千万别急,千万别急!棉花还是意识到,她怕是再也见不到爹妈了。舅呀舅呀,这是咋着回事儿?我要看看俺爹俺妈呀!我要看看俺爹俺妈……哭喊声如天崩地裂,回荡在秋后的空空荡荡的村庄,在场的人无不掉泪。
有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家里,面朝瓢虫家的方向,跪伏在地,久久不起,暗自伤神,任凭整个村庄陷入山崩地裂。
这个人就是陈猴。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嘴上的烟屁股却戳了这么大的祸害。白棉花家的命运,竟然因他“噗嗤” 一声吹出的烟屁股,而拐了个特别凄惨的弯,让人悲痛万分。旦夕灾祸,在毫不知情下,就这样到来了。
出事的头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在代销点里饮了二两八毛烧,头有点晕,就早早睡了。第二天他起了早。他不是喜欢起早的人,只是他觉得实在没什么睡头了,早早地起了床,叼上烟卷,哼唧着“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出了村,在村道上晃悠。这时候,太阳一抹金光刚刚离开棉花田。他听到了四轮拖拉机的声音,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看到了拖拉机拉住一垛高高的棉花去县城的方向。他看到那是村里有名的种棉大户花大姐在开车,一车尖山似的棉花被一束朝霞照得金黄。花大姐开着四轮拖拉机从他身边驶过,他想跟他打声招呼,瓢虫的父亲花大姐却旁若无人地开过去了,四轮拖拉机的咚咚声让他心烦,他一直觉得姓白的看不起他。他躲开四轮拖拉机的时候,他朝着车上的那垛棉花“噗嗤”一声,把嘴巴上粘得紧紧的烟屁股,子弹一般吹了出去,是不是吹进了棉花垛里,是不是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根本就没去想。
是的。就是他吹到棉花车上的那个烟屁股作的孽。
那天早晨,花大姐开着四轮拖拉机去县城的路上,正好是一路顺风。
等到他听说花大姐的棉花着火了,两口子全被烧死了,才意识自己犯了大事,罪孽深重。
多天以后,瓢虫终于清醒过来了,她要重操父亲的旧业。
父母被那场大火烧死后,她弃学在家,一半时间是悲痛,又一半时间迷糊,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半年以后她才敢去父亲的花厂看一眼。父亲的小型花厂在村外的旷野里,占地不足十亩,库房、地磅、耙子、轧花机、卷扬机、三轮车,堆积在院子里。暄腾腾白花花小山似的棉花垛早已不复存在。父亲的小汽车遭霜打一样趴卧在办公室门口,那一刻瓢虫泪如雨下。也就是那一时刻,瓢虫决定弃学办厂,把父亲遗留下来的摊子重新拾掇起来。
她的雄心壮志遭到了舅舅的严重打击,舅舅力阻她继续把厂办下去,多方劝说让她回校上学,但都被她拒绝了。舅舅一时心生怨恨,再也不管她的事情了。
就在她面临危难之际,陈猴出现了。
这个在村子里一直不务正业,鬼魂一样,四处游荡的闲人找到了瓢虫。他告诉瓢虫,他有办法让她继承父业,使花厂恢复生机,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他的儿子壁虎当她的助手,进厂帮助她恢复生产。瓢虫有点吃惊,瓢虫问,壁虎他不上学了吗?陈猴说自从你家出了事,他就没心思上学了,你這半年恍恍惚惚,他这半年也恍恍惚惚,和你的样子差不多,我这个儿子没死也等于死了,他只会在家玩玻璃珠,还说要找你分个输赢呢。这个事情瓢虫一直不知道,瓢虫想了想说,你让壁虎来一下,带着他的玻璃珠,我要和他来一场弹珠比赛。陈猴“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既愧疚又欢喜,有了太多复杂的内容。
陈猴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不管怎么说,陈猴给瓢虫弄到了一笔办厂资金,瓢虫终于可以把厂子办起来了。
壁虎带着玻璃球找到瓢虫的时候,瓢虫已经把棉花厂的老人全集合在了院子里,让这些老人把院子里的东西全部收拾干净了,存放棉花的那个大晒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她问厂里的这些老人们,小时候玩过玻璃珠没有?老人们虽然不知道她的问话有何意,但都乐意回答她。他们告诉她,他们都玩过,小时候玩还唱自己编的儿歌:
弹珠珠,琉璃蛋儿,
打烂小妮的花碗碗,
一下打个豁牙口,
小妮吓得墙根儿走,
娘说小妮小妮你别走,
前头有个小花狗,
小花狗长哩丑,
咬住妮儿的脚指头……
因为玩玻璃珠,挨过家长的打,也挨过老师的骂。他们说着还笑,笑得两眼直流泪。瓢虫也笑,是疼在心里的笑。瓢虫想起了娘,有一次,娘见她手里攥一颗光灿灿的大玻璃珠,正聚精会神地玩弄。娘咳嗽一声,大声质问她,花儿,这东西有啥值得你上心?她说好看,就是拿出来看看。娘说,看看!这玻璃珠里有字?还是有数学有英语?可甭学陈猴家的那孩子,少爹无娘缺家教。娘说话就是这么刻薄,她怕娘。娘见到的那颗大玻璃球就是壁虎给她的,后来,她把大玻璃珠藏了起来,再也没有拿出来玩过。
爹走了娘也走了,爹的烂摊子她要收拾,娘的刻薄话她还想听。
她问这些人,你们还知道玩玻璃弹珠的游戏规则不?大家都说当然知道。
于是,她让人在拾掇干净的场子里,按小时候玩玻璃珠游戏的规则,挖起了弹珠洞。弹珠洞的场地呈四方形,一个角上挖一个小洞,四个角上挖四个洞,距离各为六米,中间也挖—洞,叫中天洞。然后,照应中间洞的正前三米—洞,挖上三洞,为三步天。第一个洞,为一步天;第二个洞,为二步天;第三个洞,为三步天。玻璃珠洞挖好了,她告诉大家,她今天要和壁虎比赛弹玻璃珠,看谁能先破三重天。如果壁虎顺顺当当破了三重天,我白棉花连我父亲留下来这个厂以后全部嫁给壁虎。
这时候,壁虎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走进厂里,他听到瓢虫这么说,一股热血上涌,炸雷一般吼道:我一定能破三重天。
厂子里的人们一开始还有点不相信,小声地议论说这妮是不是疯了,说话没个正形儿——说说玩玻璃珠的事儿也就算了,又要和壁虎比赛玩弹珠,还要论输赢,论嫁娶。全天下也少见这样玩玻璃珠的,不像个办厂的,没有个正形的女孩子……
壁虎进厂时的那一声吼叫,使厂子里的比赛有了紧张气氛,瓢虫又亲口说壁虎赢了她就要嫁给壁虎,更是给比赛增添了悬念。陈猴也踢踢踏踏地来给儿子助阵,他今天也精神了许多,窄窄的脸颊有点泛红,尖尖的下巴是被刀子刮得泛起大片的青色。于是,就少了些颓废,显得有几分亢奋。他的身后还跟了一群在乡下无所事事的女人,和一些墙根儿底下晒太阳的老头,使这场比赛更加热闹起来。
瓢虫从心理上事先就做好了充分准备,她拿出了当年壁虎送给她的那个里面有各种花色的大玻璃珠,她是要壁虎以小搏大。壁虎气势汹汹,衣服袋子里哗哗啦啦响的装了半袋子玻璃珠,这简直是儿童游戏,而这场游戏将决定一场婚姻。
壁虎士气高昂,有一种必胜信心的样子。瓢虫没有被他这种气势压倒,反而,从心里为他高兴,为他鼓掌,还有些担心。她担心这个大弹珠会让他遭到失败,因为,这个个头大的玻璃弹珠,将是他衣兜里的弹珠个头的三倍,这会直接影响到他过三关。瓢虫的心有了小触动,小关心,她摸索了—下光滑如玉的大玻璃珠,隐隐的,有心想换掉它,利用小玻璃弹珠和壁虎公平比赛。这时候,壁虎已站在场中央了。壁虎拧起眉毛看了看场子上的弹坑,笑了笑,笑得还很自信。他说了一声,这三重天的坑挖得还是挺专业嘛!看距离也不难破!瓢虫听他这么说,脸上一时起燥,觉得他有点狂傲。她心里想,这么个狂傲的家伙,一定生法治治他,非让他俯首帖耳不行。于是,跨步来到场中央,说了一声:那咱们就开始吧!这句话说完,瓢虫双手捧出一颗灿若碧玉,闪耀斑斓大气腾腾的玻璃弹珠来。这颗玻璃弹珠不但让围观的人群都吃了一惊,就是陈猴也吃惊不小,他两眼瞪住这颗珠子,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下去,他偷偷地瞟了儿子壁虎一眼,壁虎见到这颗大彩色玻璃珠后,只是有了一个小迟疑,脸上反而显出更大的兴奋,他并没有觉得这颗大弹珠对他有多大的威胁。
大玻璃弹珠依然光彩熠熠,那是他早就种下的痴情,现在这颗种子就要发芽、生根、开花。他的眼一热一热的,他知道那是什么,这个时候他绝不能让眼泪遮住了目光。他擦拭了—下双眼,眼前的瓢虫虽然憔悴,还有些瘦弱,但她脸上的坚毅和精神上的饱满,给了他必胜的信心。
比赛开始了。壁虎礼让瓢虫开始第一洞。瓢虫毫不客气,像个调皮可爱的小孩子,蹲在土洞前把手掌中那颗光滑温润的大玻璃珠弹了出去,随着人们的目光,玻璃弹珠优雅地向前滚动,变幻出五彩缤纷的光线,像地下冒出的彩虹。瓢虫的玻璃珠,因为硕大光滑,一路上毫无阻碍、毫无悬念地进入了第二洞,接着是第三个洞,第四个洞。第五个洞是中心洞,也是中天洞,大玻璃珠突然走偏了,眼看要偏向很远的地方,再偏那么—点,如果不是前面的阻力,或是地势的造就能够纠偏的话,大玻璃珠将会回天无术,再也进不到洞里去,那就意味着这—局,瓢虫将是败局。瓢虫有点紧张起来,她可不愿意首局就失败,她的手心握出了汗。壁虎也不愿意看到她上来就败与他,这样也就毫无悬念了。这里的人们忘记了年龄,也都成了忠实的观众,他们一阵阵唏嘘,对着彩色斑斓的大个玻璃珠喊叫起来,倒——倒——倒——是的,只要玻璃珠稍微再往回滚动一点点,大玻璃珠就会毫不犹豫地滚进洞中。瓢虫的五彩大玻璃珠在人们的喊声中,不但没停,还有继续向上冲的勇气。就在瓢虫感到无望,人们即将泄气的时刻,那五彩大玻璃珠突然像得到了神助,愣了片刻,开始后退一步,旋了一个漂亮的弧线,竟在人们不经意中,精彩地大转弯,滑向中天洞中。觀众大声喝彩,连陈猴也看得心惊肉跳,跟着喝起彩来。瓢虫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是三步天。一步天进了;二步天进了;三步天,瓢虫把握很足,她的玻璃珠体积大,力量也大,她一使劲,大弹珠闪耀着缤纷的五彩顺利的进洞了。赢得一片掌声。这一局,瓢虫拿下来了。
接着该壁虎的了。壁虎可没那么优雅,也更别说什么君子风度了。他鼓足勇气把手心中攥得快要化掉的玻璃弹珠投了出去。那是一枚洁白无瑕的玻璃弹珠,小而精致。洁白的玻璃珠腾空打了一个漂亮的小漩儿,进了第一个洞。这时,他就像儿时一样,来了一个卧倒姿势,手掌心托住玻璃弹珠,大拇指像随时扣动的扳机。壁虎两眼死死瞄准第二个洞,大拇指一动弹珠就弹了出去,他瞄准了方向,嗖的一声,壁虎娴熟地将玻璃弹珠弹了出去,白色的玻璃弹珠沿着直线毫无悬念地进了第二个洞。壁虎如法炮制,一连四个洞都非常顺利地通过了。到了三步天的时候白色的玻璃弹珠似乎不受了控制,第一步就出乎意料,竟然偏离中天洞很远,没有朝预期的方向滚动。陈猴看在眼里,不由地唉了一声。壁虎倒是坦然,他上前拣起晶莹洁白的玻璃珠,送到嘴唇上,人们以为他是不是恨不得咬玻璃弹珠一口呢,他却是轻轻吹拂了一下,像是要吹去蒙在珠子身上的尘土。壁虎又把玻璃珠在手心里揉了揉,随手一扔。这个动作看似不经意,其实壁虎心中早已计算了距离,玻璃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二重天位置上。一旁观看的陈猴这才松了口气,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瓢虫见过壁虎这阵势,知道他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为他担心。下面该进三重天了,壁虎似乎感觉胜利在望,就是这三重天上,一个小小的失误差点坏了他的好事。三重天的洞穴设计得有些特别,其实也不是瓢虫故意而为,而是因地制宜。三重天洞是个斜坡,上高下低,如果不仔细端详,还发现不了,也就是说玻璃珠要想进三重天,玻璃珠必须有足够的动力。瓢虫的弹珠好过,是因为她的弹珠足够大,凭借惯性入洞的。壁虎也了解到了这一点,看到了地形对自己的不利。他在心里小心仔细地计算了一下距离和坡度,又评估了一下白色玻璃弹珠的重量,似乎做到了心中有数。他伏下身子用他惯用的弹射方式向终点发起了总攻,在他的大拇指弹向白色玻璃珠的一瞬,他觉得完了,真的完了。因为紧张,大拇指的弹力不听控制似的突然发力,白色弹珠居然像闪电一般划过了三重天,弹落在三重天洞的上方,离三重天足足有一米远。壁虎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父亲陈猴惊得张大了合不拢的嘴。瓢虫恨得直跺脚。围观的人们也唏嘘一片。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和瓢虫结婚,那就别想了。
也就在这时,白色玻璃弹珠神秘精灵一样开始滚动,一点一点地向后滚动、滚动,离三重天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个突然翻身,白色玻璃弹珠电光一闪进洞了。人们愣神许久,终于明白过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次比赛,两人不分胜负。
后来,到了能结婚的年纪,瓢虫还是嫁给了壁虎。
新婚之夜,壁虎问:你能嫁给我,是不是上初中时我送给你的那颗玻璃弹珠,击中了你这颗芳心?瓢虫推他一把,诡笑道:我就那么不耐击,一颗琉璃弹珠就把我击晕了?我能爱你这么多年?你还记得那天我告诉你的话嘛?壁虎深情地讲述道:当然记得了,你当时望着灰头土脸的我笑着说,可以和我们玩弹珠,但是我们可不能谈恋爱,路上弹弹弹珠,其他时间你是不会陪我俩玩,你爹要知道了,会打死你的。螃蟹当时也在身边,听你这么说,他竟骂你爹是花大姐养的,攥住拳头说,他要敢打你,一巴掌拍扁他个花大姐。你恼了,上去掖他一拳,他疼得“呀”的一声跳开了,估计掖着他小心脏了。我没他那样冲动,我那时好像对你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问,什么是谈恋爱?你说我是小屁孩,什么是谈恋爱都不知道,还给我送什么五彩弹珠?壁虎说着这些,问:是不是我俩那个时候就开始谈恋爱了?瓢虫说,那个时候你还真是个小屁孩儿,屁颠儿屁颠儿撵我玩弹珠,你会知道什么是恋爱呀。壁虎狡猾地笑了,说:小屁孩儿也有大心思,我早瞄上你了,生怕螃蟹占了先,所以才送你那颗大玻璃珠呢,哼,肯定是我那颗五彩大玻璃珠击中了你这颗芳心,不然你是不会把你爹的厂子和你一同嫁给我。
瓢虫装作略带吃惊的样子,用拳头捶他:原来你早有这心思啊,当初何必在厂里比赛弹玻璃珠呀?我怎么没及时看出来?
关键时刻,他又想起了那颗让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五彩弹珠,他想借助这片刻的激情问问那颗五彩弹珠她放哪里了,那可是他俩爱情的见证。他俩结婚后,他怎么一直没有见到那颗五彩弹珠,心里总是痒痒的有点不舍。他这心思刚一动。却听她说道,你和螃蟹都是好伙伴,要不是那个五彩弹珠,我才懒得理你哩!瞧瞧,还是那颗五彩的弹珠起上的作用。
一年一度收棉花的季節,说到就到了。棉田的棉花都咧开了白花花大嘴巴。他们的花厂又开始忙碌了,大车小车的棉花开始入厂,轧花机也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瓢虫的办公室还是父亲原来办公的地方,只是装修了一下,该换的桌椅板凳都换成了上档次的,比父亲当年的办公条件好了许多。办公室里柜子上显眼的地方摆着一个红木盒子,红木盒子是壁虎专门找人订制的,盒子里装的就是那颗大个五彩玻璃珠。每次进办公室瓢虫朝红木盒瞅一眼,壁虎总是要瞅两眼。
壁虎告诉瓢虫,命丢了,盒子里的玻璃珠不能丢。
陈猴看起来还是老样子,背个手,走路慢慢腾腾,其实已经不是以前的陈猴了。首先,陈猴嘴皮子上整天冒烟的烟屁股不见了,脸上的气色也不一般,油亮红光了许多,似乎戒了烟。真的戒了烟也是好事儿,但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有人见他在别的地方依然嘴唇上粘着烟屁股嗞嗞地抽,噗的一声把烟屁股吹出去很远,但是一到棉花厂他变得老实稳当多了。一来花厂禁止抽烟,二来他也自觉了,像个当老公公的人。他时不时地转悠到厂里,有时还屈尊帮帮忙打打下手,对这样一个游手好闲惯了的人来说,无疑是进步。
秋天的影子总很长,棉花的长势也千差万别。那块的棉花已经摘得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柴了,这块地的花桃还青青地悬在枝头晃悠着,急煞了种地的主人。瓢虫的花厂一茬一茬地收,眼看着大垛小垛的棉花堆满厂院。壁虎头脑也灵活,大车小车全会开,往县城里送棉花全靠他了。
瓢虫坐办公室,俨然是总经理。壁虎跑外围,加上专业司机,棉花厂红红火火的。
最后一茬棉花即将收购完毕的时候,瓢虫和壁虎坐下来算了一笔账,今年从投入到收获,目前基本持平,最后一轮棉花收下来,虽然品质差点,那才是稳赚不赔的关键所在。瓢虫和壁虎都有些小欣喜,两口子还利用一个下雨天宴请了一下厂里的员工,都对最后的冲刺怀抱希望,最后一茬棉花才是他们的财富。
已经是秋末了,有些棉田腾茬都完毕了。厂里用不上什么人,这两天都慌着整地播种小麦。瓢虫说她要到田间走走,看看哪家的棉花收在家里还没有出手,好一点儿的加价也要收回来。壁虎看一眼厂院里小山似的棉花垛说,又该出花了,轧花机电路可能出了问题,产量一直上不来,我在家拾掇拾掇。瓢虫哦了一声。这些日子,壁虎也挺辛苦的,即是司机又是电工、机修工,棉花厂的业务他都熟练于心,是瓢虫的得力助手了。
瓢虫刚离开厂子,陈猴过来了,他左看看右瞅瞅,问,咋没见花儿?壁虎说花儿到外村去了。陈猴说,哦,那就算了。壁虎说算了是什么意思?有事儿你难道不能和儿子说嘛?陈猴耸了耸肩膀说,儿子怎么了?儿子就好使了?壁虎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说媳妇瓢虫是一把手说了算,儿子无非是个打杂的,下力的。壁虎嚷道,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帮我把厂里的电线收拾一下。陈猴今天不知怎么了,竟有点不如意,说道:噢,指挥起你老子了。壁虎笑了笑,诘问他老子:以前你每次来厂里人前人后的忙,原来是虚情假意让人家花儿看的?陈猴吃儿子一个没趣,嘴唇一嘬,去——
棉花厂怕火,为了安全起见,变压器架在厂院的外面。壁虎查看了变压器,变压器并没问题,问题出在厂里的线路上。壁虎让陈猴找些电线做准备,他自己找来钳子电笔,挨个线路查看,壁虎换了几处保险,又将一处老化的电线换掉。这根老化的电线太危险了,一大垛棉花就堆积在这根电线下面,万一电线被电流烧断,电线落在棉花垛上,那可是不得了,一场熊熊大火必将整个厂子吞噬。
壁虎说爹你看着厂子,换电线的事我还是找电工吧。
陈猴说找什么电工,你自己不是经常鼓捣嘛,我帮你换下来不就是了。
壁虎说那可不中,换电线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你也别乱碰。说完就匆匆找电工了。
陈猴手里掂着一盘电线,他仰脸看看电线杆上的电线,电线一闪—闪的银亮。他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鬼使神差地搬了架梯子靠在电线杆子上,电线杆子紧挨了棉花垛,他一只脚蹬上梯子,一只脚蹬住软绵绵的棉花垛,朝电线杆子上爬,电线杆在他的重压下开始晃动,当他快要触摸到横杆时,一根电线“啪”地火光一闪掉落在了棉花垛上。也就是这一闪,陈猴仿佛被电击一样,彻底蒙了,他从电线杆上摔落在棉花堆上。陈猴摔落在棉花堆上无关紧要,断下来的电线落在棉花堆上可是要命的,陈猴深切体会过瓢虫父母惨遭火灾的悲剧。眼看着电线点燃了棉花,棉花在嗞嗞地燃烧。电火一开始是蓝色的,瞬间变成了红光一片。陈猴惊慌失措起来,他的脑子似乎也被一片火光点燃,手足无措地找不到任何施救的工具,他抓起身边的那盘电线打呀打的,棉花四处飞扬,愈打燃烧得愈欢实,眼看着大火成片成片地扩大,棉花垛的四面八方都着起了火,陈猴这时候绝望地跳着脚朝大门跑,挥着手呼喊着救火呀,救火呀……然而,火势愈来愈强大,真的要把整个厂房吞噬了。
壁虎是看到火光后顾不上找电工了,骑着摩托车跑回来的,一切都晚了,他只看到站在厂院外像遭遇寒流袭击而冻得瑟瑟发抖的父亲和那一院子冲天的大火,他知道他和他的瓢虫这下子全完了,瓢虫……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在父亲的瞠目结舌中蹿入了火海。
后来,人们找到他烧焦了的尸体时发现,他手里紧紧握住一大颗玻璃珠,玻璃珠已经烧炸裂了,里面什么颜色的画面也没有。人们知道这就是他送给瓢虫的玻璃珠,就在几年前瓢虫拿着这枚玻璃珠和他比赛,他赢得了瓢虫和他的婚姻。后来,村里都说壁虎原本不该死的,是这颗五颜六色的大玻璃弹珠要了他的命。
瓢虫在几里外的田野就看见了自己厂房的冲天大火,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她朝着自己大火冲天的厂子一声大呼,大呼之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大哀莫若心死。心死的不只是瓢虫,还有陈猴,他清楚地知道他闯下了多大的祸——他再没有儿子了,没有儿子就没有了一切。
是螃蟹把瓢虫这个将死未死的女人带到了省城里,像怀揣一颗寒冬里冰冷的鹅卵石一样把她暖热暖化,如今她知道查看节气了,还知道明天就是清明节,还要给父母上坟给壁虎上坟,这让螃蟹欢欣鼓舞,喜上心头。
这一夜,瓢虫实在是累了,她紧贴着他的身子安静地熟睡,幸福感和成就感强烈地拥抱着他。他深深搂抱着沉静安稳、终于属于他的、那个叫瓢虫的多灾多难的女人。
这一夜,他都在兴奋和激动之中,他怕瓢虫突然地醒了;他怕天早早地亮了,他怕瓢虫醒来之后还是原来的瓢虫……
他祈祷着:明天的清明节还是不要到来,让他们永远永远地这样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