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芳
那天深夜,老牛在牛棚草垫前绞尽脑汁加班起草第二天必须上交的四份讲话稿、两个主持词;还要填写头天就该报送给花鹿局长的近期犁地计划、当天下午就已超过截止期限要报给白兔检查组的拉车进度表、明天上午要汇总给黑猫督导组的春耕面积统计表;还有明天上午羚羊处长莅临调研农田茬口制度要开汇报会,老牛还腾不出手来通知65个耕地组报送基础数据及参会。所有这些,按要求都得在今晚睡前完成,明天一早交上之后它还得下地拉犁。事实上,傍晚绵羊主任强调指出,明天那80捆稻草也得抓紧驮到山顶去。老牛揉揉又干又疼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先去拉犁还是先去驮草了。反正,无论明天先拉犁还是先驮草,今夜先得把这些文稿、表格弄完,才谈得上明天。
眼看着时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半,老牛又累又困,边写边撑不住趴在键盘上打盹,边打盹边使劲掐自己:抓紧干完就可以睡了。
正咬牙硬撑,睡在隔壁牛棚的母牛忍无可忍,冲过来一蹄子踹翻了它的草垫:“一整夜都是你那牛蹄子敲击键盘的咔哒咔哒声,深更半夜还不停止,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天天如此!早上说你得赶去迎接检查组没空送小牛去学校,中午说你还在发通知来不及买草料回家,傍晚说你还得整理会场赶不回来熬粥,这些我都忍了;现在全世界都酣睡好几个钟头了,你还让不让我和小牛睡个安稳觉?!被你折腾得习惯性失眠,常年神经衰弱,偏头痛,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走!再也别回来!”
老牛本已头疼欲裂,看看疲惫不堪的母牛,看看惊弓之鸟般的小牛,想想今晚熬过去了还有明天,明天熬过去了还有后天,没有哪天不是焦头烂额连滚带爬超负荷运转,没有哪天会是不用熬夜不用加班不用迎检。想到这里,顿时万念俱灰,蔫耷耷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可是,只要白兔检查组、黑猫督导组、羚羊调研组等各种监工队伍不停摆,只要它们还源源不断向畜棚区下达各项指令各项任务,只要它们说不及时完成就不给我牛棚住不给我青草吃,我有拒绝不干的权利吗……”
它奔出牛棚,爬上后山,就要从崖边跳下去。却被闻声而来的邻居花鹿局长之子一把拉住:“牛哥且慢!上头已决心下大力气整治形式主义、改变基层负担沉重的突出问题了,今年不是已经被确定为‘基层减负年了吗?听我爸说,明天上午将召开‘全棚区整治形式主义突出问题为基层减负培训班,你很快就熬到头了,再忍一忍吧!”
第二天上午,满怀希望的老牛,坐在台下听着白鹤处长宣读“黄草坡郡关于力戒形式主义减轻基层负担的若干措施”及“畜棚区贯彻落实意见”。听了半天,没听到要对白兔检查组、黑猫督导组、羚羊调研组及其各项指令各项任务予以减少或合并或取消的话,更没听到关于减轻耙田、翻地、拉车、驮货等任务的打算。会议对畜棚区各社畜提出严格要求:老牛等每头社畜都要提高政治觉悟,认识到基层负担过重的害处,认真贯彻落实上级关于基层减负的各项措施;请社畜们认真对照检查,从现在起,给土地和犁耙等造成的负担必须减少65%以上……
老牛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基层”,不是那个被各座大山碾压、被各种指令各项“一票否决”“硬任务持续密集轰炸到多次試图跳崖求解脱的基层工作人员”。啊不,它哪里是基层负担的承受者?明明是基层负担的制造者嘛!是它,给犁耙制造了压力;是它,给土壤带来了“基层负担”;是它,耕田的时候老是甩尾巴,它那根大尾巴拍开的蚊蝇牛虻飞到空中、落到地里,不但把本该压在它身上的这些虫体的重量转嫁给了空气和土地,而且还破坏了食物链,给整个生态环境增加了负担。而且,它被逼熬夜赶出来的那些文稿和表格,给负责传信的鸽子们造成了沉重负担。一句话,它才是基层负担的始作俑者,是此次“基层减负”的整治对象。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老牛深感愧疚,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它决定痛改前非,为基层减负。
于是,现在,老牛在不折不扣完成上级下达的耙田、翻地、拉车、驮货、填表、拟稿等各项任务之时,格外注意遵循白鹤处长强调的那套新标准:犁地时尽可能把肩膀拱高点,减轻犁耙的负担;拉车时尽可能把蹄子收着、踩下去时轻一点,减轻田地的负担;蚊蝇牛虻叮上来时尽可能忍耐点,让它们安心叮在自己身上而不飞走,以免给土地和空气增加负担……
于是,在原有的耙田、翻地、拉车、驮货、填表、拟稿等各项任务之外,现在,它又有了一项新任务:每周按照不同督查组不同格式不同角度的表格,统计汇报自己本周比上周少甩了多少次尾巴,少驱走多少只蚊蝇,犁耙磨损程度减轻了多少,踩在地里时力气轻了多少,留下的脚印浅了多少……
看着“为基层减负65%以上”的新目标,老牛觉得前景光明,信心倍增,不禁由衷赞叹:“减负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