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加缪在《局外人》中塑造的荒诞人形象默尔索以一种极端抽离且克制对抗着世界俗常性的价值标准与道德要求;而贝克特在《开心的日子》中描绘的女主人公温妮则通过参与到世界的琐碎中拆解了规则与标准,这两个人物有着同样的对世界和自我的清醒认知,他们的清醒状态有着极为相似的形成原因,那就是对现代人面临的虚无和荒诞的深刻理解,但是默尔索和温妮在看透了世界的荒诞性后,却走向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反抗荒诞的道路。本文从荒诞的形成原因入手,对比分析两个人物的绝对清醒与对荒诞的不同反抗路径。
关键词: 荒诞 反抗 清醒 存在
加缪在《局外人》中塑造了一个十分具有典型性的“荒诞人”形象默尔索,他在社会惯常的价值观和通行规则之外塑造了自己的小世界,并始终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面对生活,他身上展现出强烈的冷静、克制以及对情感关系和世界本质的认识,在赋予他极强吸引力的同时又展现出他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丰富层次;而作为受到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影响的贝克特,则在《开心的日子》中通过一个半身埋在土中喋喋不休的女性形象温妮表达了对秩序、规则、标准的拆解,温妮腰部以下都被掩埋在土堆之中动弹不得,只有一个装着杂物的手提包供她消磨时间,而丈夫威利始终展现出一定意义上的缺场,他或是隐身于土堆之后,或是以只言片语来不耐烦地回应温妮,这种物质和精神的割裂不断加深着生存的荒诞状态。但与默尔索相似的是,温妮在这个充斥着混乱、离奇的布景中以及在人与人关系的极度隔膜、撕裂的状态之下,始终保持着对世界和自我认知的清醒。他们二人的“清醒”状态有着十分相似的形成原因,那就是对于世界“荒诞性”的深刻理解,但是默尔索和温妮展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运用清醒反抗荒诞的方式。加缪和贝克特用自己卓越的文学修养和哲学思辨为荒诞做着注解,也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提供了哲学性的解决方案。
一、对“荒诞”的发现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赋予荒诞这样的表现形式:“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其发端往往都微不足道……背景某天势必倒塌。起床,有轨电车,办公或打工四个小时,吃饭,有轨电车,又是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个节奏,循此下去,大部分时间便轻易过去。不过有一天‘为什么的疑问油然而生,于是一切就在这种略带惊讶的百无聊赖中开始了。”a由此可见,荒诞概念的第一个层面就是人对自身与世界有着严重分离与冲突倾向的发现。日常生活的单调和重复不断加深着身处其中的人们对它的依赖,它以创造舒适区的方式形成一种蒙蔽,也同时蒙蔽了人的生存意义与价值,它不能让人敏感地意识到生活本身所带有的“令人反感的东西”b,以及其中的痛苦与生存困境,这种没有痛苦的状态其实是一种假象c,人们在这种舒适的假象之中不用思考、没有痛苦、尽情沉溺,而当这种假象被人们以“为什么”的方式提出来时,也就是当人们失去了惯常、琐碎、习惯带来的安全感时,也就同时陷入自身与世界关系的质疑与思考之中,它让人们对于自己的存在本身第一次有了清醒的感知,从而产生了与其他社会角色的深度割裂。人们一旦对自身存在和惯常性的轮轴提出疑问,有了这样的启蒙,那么就既无法回到日常生活所营造出的幻覺中,又无法通过对本就形成于生活中的经验回答提出的问题,当这二者形成强烈的冲突时,荒诞感由此产生。例如被启蒙了的、具有清醒意识的人开始思索活着的意义和价值,通过观察同类或者生活中的人、事、物认识到了时间对人的驾驭,他第一次有了想要改变这种状况的强烈欲望的同时,又发现人始终处于一条曲线的某个时间点上,人必须通过身处时间的控制从而获取某种价值,这样在控制中反抗控制,站在时间的曲线中反思时间,这二者之间不可协调的矛盾就构成了荒诞。
当人们认识到了自身与世界、与惯常有了相分离的趋势,紧随其后的问题就是意义的建构,由此引发荒诞的第二个层面:意义的消失所引发的痛苦的孤立,以及追寻与逃脱之间的永恒悖论。欧仁·尤涅斯库在解释荒诞时指出:“荒诞是缺乏目的……切断了他的宗教的、形而上的、超验的根基,人迷失了,他的一切行为都变得无意义、荒诞、没有用处。”d可见,在脱离了生活的惯常性和蒙蔽性的舒适区之后,人们陷入了一种无所依傍的迷茫状态中。这种迷失一方面是物质层面的,行为失去了参照的范本让生活变成一团没有头绪的乱麻;但影响最深的是精神层面的无所依托,“上帝已死”将人们抛入了精神的荒原,而踟蹰前进的现代人在痛苦的摸索中找不到建立意义的方式,至此,传统的权威被束之高阁,世界与人的联系也被完全割裂。在这样的一团迷雾与混乱之中,人们试图去追寻一种稳定性和确定性,就像美国20世纪60年代荒诞派代表作家爱德华·阿尔比指出的,荒诞概念是指:“主要涉及人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里试图为其毫无意义的存在找出意义来的一种努力。这个世界之所以毫无意义是因为人为了自己的‘幻想而建立起来的道德、宗教、政治和社会的种种结构、规范都已经崩溃了。”e人们试图追寻的确定性实质上来自人们对被建构起来的、具有迷惑性的日常社会生存状态的尽力逃脱,意义的追寻与建构的逃脱形成了一个永恒的悖论,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虚空、离奇和模糊,这二者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就构成了荒诞的第二个层面。
在对荒诞有了深刻的认识之后,加缪和贝克特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己的主人公赋予了“清醒”的特质。《局外人》中的默尔索是一个清楚认识到世界的荒诞性的人,并且通过远超常人的理性与克制保持着自己与世界的距离,从而在被惯常性支配的社会生活之外创造了自己的小世界,建构了自己的游戏规则;而《开心的日子》中的温妮,则通过高唱“又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和永不休止的语言输出展现着生活的惯常与琐碎,与默尔索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始终对生活冷眼旁观不同,温妮通过“参与”的方式介入荒诞并与荒诞共生,也形成了与默尔索完全不同的结局。
二、清醒地反抗荒诞的两种形式
(一)默尔索的绝对清醒与对荒诞的反抗
在加缪的哲学体系中,世界与人相分离造成的荒诞状态与人对荒诞有着清醒认识是两个不同的方面。以默尔索为例,荒诞的状态让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对荒诞状态的清醒认知又让他陷入了绝对的孤独。而他的绝对清醒与绝对孤独是不可分割的,二者是十分自然的因果关系,表现在文本中,他的清醒呈现出一种远超常人的冷静与克制。例如在母亲死后他在养老院的表现:“门房走进屋里,来到我身后。他大概是跑着来的,说起话来有点结巴:‘他们给盖上了,我得把盖打开,好让您看看她。他走近棺材,我阻止了他。他问我:‘您不想看?我回答说:‘不想。”f默尔索在面对母亲去世时的冷静和漠然在常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他甚至更加关注门房是跑来的还是走来的而不是自己刚刚死去的妈妈;当女友玛丽得知面前神色如常地和自己约会地男人“就在昨天”失去了母亲却坚持要去看一部喜剧片时,“她吓得往后一退”g。对于处于惯常的社会约束和道德规则中的人来说,默尔索的一系列表现让人胆寒,但作为默尔索自己,当深刻地认识到了世界的荒诞性,并且决定形成独立的自我运行规则时,他就已经脱离了俗常社会的巨大体系和道德约束,他以一种冷静而理性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世界并且拒绝参与其中、拒绝对惯常的要求妥协,这就是默尔索反抗荒诞的方式。
默尔索之所以对母亲的离世漠不关心、对玛丽的爱情视而不见,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是社会体系建构出来的情感关系,不过是由感情的瞬间体验聚合而成的不可靠性向具体的人身上的投射,一切都是建构、一切都是虚无,而世俗的感情对于默尔索来说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相比对于“永恒”爱情的追问,他更在意当下的情感体验,更在意由当下引发的完全由本能控制的欲望,这让他觉得安全。在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时,默尔索也始终以身体为主导,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身体是完全属于自己的部分,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可掌控的,而情感则依赖双方的沟通和进一步的紧密联系,这在他看来是一种权利的让渡,是一种有着消除自身完整性的危险行为,因此,他保持自身完整性的方式就是拒绝任何庸常情感的介入,实现单方面的绝对控制。
默尔索对于情感关系的态度看似强硬冷漠,实际上是他反抗世界荒诞性的方式,他对于世界的清醒认知以及在这一认知指导下的行为是一个完整的封闭体系,他看清了生活的虚伪性与庸俗无聊的惯常性,因此有意与世界保持距离,他顺从身体的本能欲望,信奉“当下”的哲学,由此形成了一个与社会通行法则和道德标准格格不入的小世界,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审判席上的人们得知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流眼泪时,甚至比他杀了人还要震惊和愤怒,因为这不仅代表着他是一个不孝的儿子,还意味着他彻底打破了社会通行的游戏规则,对社会的道德体系提出了彻底的挑战,这在他们眼中是不可容忍的。而默尔索在接近死亡的时刻终于对世界敞开心扉的独白,可以称得上是对荒诞反抗的一个升华:“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温情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h
这并不意味着默尔索对社会规则做出了妥协,他依然清醒,依然用绝对的理智对抗着荒诞的世界,他敞开心扉并不是与庸常的社会和解,而是在清楚地认识到了世界的荒诞性之后,依然能够用饱满而幸福的心感受生活、体验生活,他能够在认识到世界的荒诞本质之后仍然热爱它,他坚定地处在意识到生活荒诞性本质和自身清醒意识指导下依然勇敢生活的永恒对立之中。
(二)温妮的绝对清醒和对荒诞的反抗
与默尔索的面目模糊相比,《开心的日子》中的温妮一出场就带着庸俗生活的气息:“五十来岁,风韵犹存,最好是白肤金发,身体微胖,裸露胳膊与肩,低胸紧身衣,胸部丰满,珍珠项链。”i
不仅是最具直接性与表层性的外形上,温妮在整部剧中都以一种“庸俗”的面貌出现,虽然贝克特用缠绕、混沌的语言建造了一座迷宫,又将令人眼花缭乱的破折号与停顿塞满了整个文本,他努力达到一种形式和内容上统一的荒诞性,而这荒诞性围绕的中心始终都在温妮身上显现:她满口的日常琐事,不断寻找自己的梳子、镜子;她还不断地叫着威利的名字,试图得到一种“理论上”的回应;她还时常沉浸在自己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时不时地引用几句不完整的经典段落。与默尔索绝对疏离地与世界保持距离并创造了一套独立的价值系统相比,温妮始终以一种直面的方式参与到生活的荒诞中来,并且利用言语的不间断性试图破除和反抗这种荒诞。但与默尔索在文本末尾成功地找到了与生活对抗的勇气、在发现荒诞本质之后依然热爱它不同,温妮的反抗呈现出灰色的面貌和颓丧的循环,但是无论如何,她对世界的反馈都建立在对世界有着清醒认知的前提之下。
在整部剧的进行过程中,温妮都在不断重复:“还行,没有变差。(抬起头,开心地。)没有好转,没有恶化,没有变化。(停顿,声音如前。)没有疼痛。”j温妮虽然在不断地通过语言参与到日常琐事之中,但她清醒地认识到世界的庸常性和不变性,日常生活以单调和重复建立了一个虚假的舒适区,人们就在思维懒惰和舒适的温床中不断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的陷阱,而温妮对这一切是有着清晰且一针见血的评价的。与默尔索的冷眼旁观不同,温妮自始至终都在用各种办法参与到生活中来,并试图通过不同的方法解决荒诞和虚无的“问题”。威利就是贝克特安排的一个具有隐喻性的角色,他以一种不确定的在场性参与到温妮的语言之中,并与温妮的对话形成十分明显的割裂,例如,在温妮喋喋不休地重复“快乐啊转瞬即逝——(涂抹唇膏)噢,痛苦啊没完没了”时,威利与她的对话存在着明显的割裂。
威利:大主教阁下卡罗勒斯·亨特博士在浴缸里与世长辞。
(停顿)
温妮:(凝视前方,手拿帽子,深情追忆往事的口吻)查理·亨特!(停顿)我闭上眼睛——(她摘下眼鏡,闭上眼睛,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眼镜 ,威利翻动报纸)——现在又坐在了他的双膝上,在格林镇的后花园里,在山毛榉树下)噢,那幸福的回忆!
威利:适合青年才俊的空缺职位。k
由此可见,温妮与威利的对话存在着巨大的隔膜,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尽管温妮通过言语不断地输出最惯常的琐事,她与威利的交流也始终是无效的,温妮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全部需要无非就是知道理论上你还能听见我讲话即便事实上你不能”l,也就意味着她在极度清醒的前提下参与世界的巨大荒诞性的尝试始终以一种晦暗的脸色来反馈她。除此之外,温妮还用了其他方法来消解荒诞,例如在那个巨大的手提包中不断地翻找物品,同时在口中唠叨个没完来打发无聊枯燥的时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翻找行为是在自身受到巨大限制时少数能够发挥自主性来反抗荒诞的形式之一。但是贝克特从一开始就在提示读者这样的翻找是没有成效的,例如提包中的口红和牙膏马上就要用完,她的视力在减退,已经无法辨认牙刷柄上的字迹;阳伞的手柄又长得惊人,不仅举在空中会让手臂发酸,而且慢慢地也全部烧光了。m由此可见,通过参与到荒诞中反抗荒诞的尝试是难以成功的。
若从布景入手,《开心的日子》通过让温妮半身埋到土丘中给观众造成视觉上的巨大冲击力来营造她与世界荒诞性对抗的状态,在她与土丘的关系中,能够看出她在面对世界虚无性和荒诞性时的无力感。温妮与土丘始终处于一种对抗的状态之下,她在不断活动四肢防止麻痹的同时土丘也在淹没她,这也就意味着在清醒意识到世界荒诞性的前提之下,仍然不能摆脱荒诞对人的束缚,土丘所代表的人的终极异化与孤独感不断加深着生存的荒诞性,人越是不放弃对生存本身的追求,就越具讽刺性。而象征着沟通和交流的对话也被土丘所遮蔽,温妮看不到威利的在场,只能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感受他的存在,然而就像前文所说的,在语言也完全失效的情况下,温妮陷入了一种对生存的焦虑之中。然而《快乐的日子》中展现的贝克特对人在清醒意识到世界荒诞性的前提下寻求反抗荒诞的方式是具有一种悲壮色彩的,尽管人们在悖论命运面前流露出一种恐惧和无奈的情绪,但仍具有生存欲望和对真理的执着追求的情愫,仍然表现出不甘屈服的愤懑。n
三、结语
《局外人》中的默尔索和《开心的日子》中的温妮,都是对世界荒诞性有着清醒认识的现代人形象,他们二人对荒诞的清醒认知有着相似的形成路径,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反抗荒诞的道路。加缪赋予了默尔索在认识到世界荒诞之后的绝对理性与克制,让他在庸常的社会规则之外建构起了自己的价值标准,默尔索在文本末尾对世界敞开心扉不是一种和解,而是在认识到世界荒诞性之后依然勇敢地直面生活;而贝克特则以一种深沉的目光,在温妮身上同时注入荒诞性与对荒诞的反抗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并且用缠绕的语言和陌生化的形式让整个文本产生一种疏离和隔绝感,再通过温妮“俗常性”的表达传递着对荒诞的参与与反抗,虽然这种反抗时常带有晦暗的色彩,但温妮身上仍然不失现代人在荒诞与虚无笼罩下对生存欲望的执着追求。他们二人反抗荒诞的路径虽然完全不同,却同样表达了现代人对荒诞的面对与解决,同样表现了一种对于人存在本身的思考。
abfgh 〔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第13页,第5頁,第19页,第128页。
c 曹卫军:《荒诞境遇中的生存焦虑与精神突围———以〈局外人〉〈鼠疫〉为例》,《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
d 〔英〕马丁·艾斯林:《荒诞派戏剧》,华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e 田丽娟:《论荒诞及其在西方现代艺术中的表现形态》,《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ijkl 〔爱尔兰〕塞缪尔·贝克特:《开心的日子》,刘爱英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第14页,第17页,第30页。
m 胡小冬:《荒诞的世界与理性的人生——从〈啊,美好的日子〉看贝克特作品的人文主义特征》,《四川戏剧》2006年第4期。
n 刘展:《清醒的梦呓,生存的悖论——试论〈美好的日子〉中温妮的人物形象》,《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07年第10期。
作 者: 乔静如,南京师范大学强化培养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