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旅孤山苏曼殊

2021-04-28 10:44王楚健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苏曼殊孤山西湖

王楚健

黄昏时分,一钩残月在朦胧的夜空中若隐若现,如黛的青山环绕着一湖春水。堤岸垂柳依依,像少女的秀发随风飘拂。湖畔古道上,一位头戴毡笠、身着蓝袍的高士骑着黑驴踽踽独行……如此唯美的意象从一幅国画里发散出来,典型的文人画笔法,以水墨小写意为主,局部淡青绿、赭黄设色,潇洒疏淡;画面留白较多,意境空灵清幽。

这是一幅日本回流的纸本花绫裱立轴国画,左上角有流畅潇洒的行书题款:杨柳岸晓风残月,乙卯暮春写奉耆卿世伯大人法家正之,曼殊。钤印为朱文、白文“曼殊”各一方。右下角有一方朱文收藏印“家在天下第一江山”。此画作者是清末民初生命如烟花般璀璨而转瞬即逝的旷世奇才苏曼殊,创作之时应是1915年5月。时年32岁的他,距病逝倒计时只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上款“耆卿”不知何许人,与北宋词人、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柳永表字相同。可能是这样的缘故,令苏曼殊萌生灵感,用画面来表达柳永名作《雨霖铃》的词意:“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经典的词句反映了柳永在一个夜晚酒醒后的心境,以景写情,叙说对爱人的思念,充满离别的伤感,还有孑然一身漂泊江湖、流落天涯的孤独感。这何尝不是苏曼殊作画时的心境呢?苏曼殊一生放荡不羁,行过很多路,留过很多情,和柳永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他在乱世横冲直撞,身体和灵魂皆伤痕累累,反反复复出世、入世,来来回回游走在释俗两界的边缘。世人冠以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等各种封号,却极少有人读懂他的灵魂为什么总是充满矛盾、焦虑、彷徨和绝望。

苏曼殊原名苏戬,字子谷,学名玄瑛。出家后,长老赐其法号曼殊,梵文为“妙”的意思,世人尊其为“曼殊上人”。曼殊有大才,通晓日文、英文、法文、梵文等诸种文字,先后翻译了法国作家雨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以及英国诗人拜伦、雪莱、彭斯、豪易特等人的代表作,并在诗歌、小说、书画创作等多种艺术领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他是革新派文学团体南社的重要成员,诗风清艳明秀,别具一格,充满一种言有尽但意无穷的境界,影响着当时的诗坛。他的小说《断鸿零雁记》《天涯红泪记》《绛纱记》等,以惆怅、感伤、忧郁之情细腻地叙述了一个个使人梦萦情牵的爱情故事,有人谓其为鸳鸯蝴蝶派的祖师爷。他一贯的书画风格是用笔淡雅,线条简单,除了画佛像、抄佛经的题材之外,擅长山水画,常借烟雨迷蒙的“米家山水”笔墨写“潇湘奇观”“秋山萧寺”等,且喜以一位僧人观瀑、望云、泛舟、吹笛、踏月等形象入景,表现自己诗作中描述的“行云流水一孤僧”的清远意境。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文艺大师,却身世坎坷,可谓生不逢时,他的出生之年(1884)以及此后二十多年,正是积贫积弱、饱受列强欺凌的晚清时期,卒年(1918)仍是战乱纷飞、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民国初期。曼殊是广东茶商与日本贫女的私生子,从小被乡邻和家族所歧视,童年过早地感受到世态炎凉,长期压抑、不安全感的心理,逐步形成他孤僻、敏感的个性。这使得他在少年时期就对冷漠的家庭没有丝毫留恋,一度自投佛门,因犯戒被逐,后随表兄东渡日本寻母,就读于华侨主办的横滨大同学校。次年,苏曼殊来到他的出生地逗子樱山村小住,那里背山面海,悠远宁静,樱花盛开时宛如仙境,他认识了年龄相仿的当地少女菊子,两情相悦,擦出了温馨甜蜜的火花。但是,由于长辈的极力反对,性情刚烈的菊子竟蹈海殉情而死,從此曼殊背负情殇,一生不得安宁。永远失去的爱往往是最美好、最刻骨铭心的,随着樱花树下的初恋幻灭,曼殊只剩下流浪的灵魂,精神里凝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洁癖,以至于此后虽然和很多女子相爱过,但是爱到一定程度就执怮地止步,排斥肉欲,只谈柏拉图式爱情,追求心灵沟通,成为常人眼里的“怪物”。当他目送一个个恋人哀怨地离去,又禁不住肝肠寸断,写下“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等爱恨缠绵的诗句。

面对山河破碎、家国离乱,曼殊曾将一腔热血投身革命的激流之中,成为反清志士、反袁斗士,迫切期望革命早日成功,中华民族复兴。然而,他目送着一批又一批英烈喋血疆场、慷慨赴死,不禁悲叹朋辈凋零;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同志反目成仇、分道扬镳,甚至投敌变节,倍感痛苦绝望。由于他性格过于偏执、脆弱,承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击,常常陷入悲观、消沉、茫然和抑郁,屡次因愤世嫉俗遁入佛门,又终究未能摆脱红尘,以玩世不恭的姿态回到现实社会,就这样徘徊在释俗之间,一生都在逃避。佛门,也许只是他的灵魂避难所,佛经是他一生中使用频率最高的“金疮药”,用来抚慰滴血的伤口;情爱,可能是他一生中剂量最大的“麻醉剂”,不断用以缓解内心的疼痛,每次药效过后,伤痛依然伤痛,孤独更加孤独。

几年前一个烟雨蒙蒙的春日,我行走于杭州西湖畔,在孤山北麓一处矮树林里找到曼殊墓,当年由陈去病、柳亚子等友人合力营建的墓塔早已被毁,今人为他重竖的剑状六棱石塔以覆满青苔的样子耸立着,恰似曼殊孤傲的身躯遗世独立。从石塔外眺望烟雨西湖,恰似曼殊淡墨浅绛山水画般的意境就活生生地显现出来,那一派烟云掩映、风雨显晦、波光云影的迷蒙景色,萧疏淡远,空灵幽寂。曼殊22岁那年秋天,为躲避清廷缉捕第一次来到杭州,立即被风月无边的西湖深深地吸引,他住在雷峰塔下的白云庵,白天去孤山写生作画,晚上回来禅房打坐、参悟佛法,从此与湖光山色结下难解难分之缘,短暂的余生尽管四海漂泊,却有十余次重游西湖、行吟孤山。有一日,曼殊在异域他乡魂牵梦萦西湖山水,情不自禁画了一幅水墨孤山图,并在画上题诗:“闻道孤山远,孤山却在斯。万方多难日,一坞独栖时。世远心无碍,云驰意未移。归途指邓尉,且喜夕阳迟。”

蓦然发现,这幅《杨柳岸晓风残月》描绘的风景无疑便是西湖了,高士骑驴踏行处不正是连接孤山的绿杨白堤古道吗?他钟爱的倦游寄旅之所,终于得到友人的成全,成了魂魄的安息地,与南朝名妓苏小小墓南北相对,与北宋处士林和靖墓东西相邻,与鉴湖女侠秋瑾墓隔水相望……这些孤傲清高的灵魂在此相聚,彼此不再寂寥。

据说曼殊葬于孤山后不久,人们惊奇地发现西湖边生长出一种非常奇特的花,每逢秋天,没有绿叶的衬托,就绽放出诡异冷艳的血红色,朵朵像魔状变形而又纤细修长的手指,随风摇曳,仿佛朝人们打着哑语。这种名叫曼殊(珠)沙华的花,又名彼岸花,传说是开在冥界唯一的花,寓意无尽的思念,绝望的爱情,天堂的召唤。佛经上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曼殊临终留下“一切有情,都无挂碍”的八个字,简直就是浓缩了这句话相同的表词达意:一切事物原本都是有情的,不过现在已了无牵挂。一钩残月曾经映照过的那缕孤魂,从此安放在湖山故事里。

一个世纪以后,新的秋天来临,曼殊(珠)沙华早已遍布西湖畔,它们迎风盛开分外妖艳,吸引游人驻足停留。人们解读花语时,不再旧调重弹,纷纷赋予各种新的含义,有人说它象征优美纯洁,有人说它象征相互思念,也有人从中读出了禅意:纵有千般衷情,不如拈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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