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卜居

2021-04-28 10:44范朝阳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五爷

范朝阳,湖南邵东人。作品见《北京文学》《湖南文学》《诗刊》《创作与评论》《山西文学》等刊。

孙攻一大早打来电话,表示自己先垫付那十万块钱,其时孙放正在厂里茅房抄家伙。

十万块是收回老房子的钱,看架势,兴许不止。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在马路旁的老家房子,十年前由爷娘卖给犟巴。那时爷娘已经搬到县城和一大家子同住,农村老房子检修难费心,犟巴一家六口又无房可住,难得族里长辈做中,将房子和旁边荒地让给犟巴,作价一万六千八百元整,好数字。后来情况变化,几年光景,孙放在外面生意一直无起色,尤其孙攻今年百般不顺,映雪堂陆续有人私下里说这个房子不该卖,卖了个发人发财的所在。兜一大圈儿后,现在孙放又回到河上村老家办厂,万事开头难,一拨员工还要划算着租房住。而拣个好处所的犟巴没个好福分,去年装卸红砖砸断两根肋骨不说,今年三月还亲手把自家二儿子送去了戒毒所。

于是孙攻下决心:把房子赎回来。孙放何尝不有此想法。但是钱呢?

刚巧孙攻电话来了。

孙放抖一抖下身,冲水。施工队什么质量!刚装的水龙头就拧不紧了。

河上村和县城隔河相望。

县城开发得有些规模了,周边到处还在热气腾腾如煎烙饼。奇怪的是,县城南面,过了桐花河这边厢,几年来一直没动静。原因呢,交通枢纽不在这边,此其一说;“开发过河,干部饭票子也要过河”,此其又一说;污染严重河道改造成本高,沿河往里推进三公里又是矿井采空区,开发前景不广阔,如此鸡肋对开发商和政府构不成强劲吸引,此说,是沿河而居的河上村几乎所有村民的通说。

众说纷纭归纷纭,2013年5月11日早晨的桐花河,一如往日地安静。安静得一如瞌睡少妇的臂膀,轻轻地把河上村揽在怀里。

孙攻开着他那辆二手车,从县城出发,耗时八分钟,其间三分钟站在河道边就着一绺晨雾——是雾吗?五月有雾吗?或是传说中的“霾”吧?——深切缅怀了一下年少时沿河走读的求学时光,一会儿和孙放在犟巴禾场坪里汇合了。

五爷也在。当然还有一众长辈。孙攻赶紧发烟。孙放的烟次一等,已经发一圈儿了。

“回来光宗耀祖了吧?”一天到晚酒不离手的三爹爹眼睛眯成一条缝,“那年房子我做的中哦。”

“哪里哪里。房子的事,一家人,好商量。”孙放赶紧接腔。

“房子不值钱,地值钱。”还是三爹爹。

“钱好说,只怕不光是钱的问题。”边上有这人那人搭话,按辈分孙放兄弟应该叫婶娘、伯娘、细奶奶。

“不是钱的问题,光讲钱伤感情;但钱肯定要出,请各位长辈帮忙成全,”孙攻一心直奔主题,“犟……老板本人的意思呢?”

多年的犟巴突然被本家侄儿改变了称呼,一张木瓜脸涨成酱紫,使劲儿挠头,瞄了一眼五爷:“崽难得很呢……大的刚生崽,媳妇天天屋里淘气,老二又进去了。关键老二脾气躁,一开始不肯。现在好歹还有间屋,屋没了,十几二十万块钱,地下来地,牢基脚的米米又在哪里?”

“超过十万块钱也不好谈,才几年,六倍的价钱了。”原来满怀希望,为犟巴老二的事还垫了不少好话,孙攻不高兴了。

“你们弟兄历来为映雪堂做了好事,大家心里有数。孙放回屋里办厂,院子里也热闹,不该碰上犟巴这个死脑筋,放个屁崽不得听。人家还认为河上村开发是早晚的事,我那老表前年起就在跟我講起,孙攻又掌握政策,不清楚?肯定误会这次是要回来占地!你就出二十万,他那几个崽,一窝猪,会听?孙放,孙攻,硬是不成,五爷就劝你弟兄缓缓然另外想办法。”这个就是五爷,藤椅里气定神闲掏耳朵的人见人防、人称“人尖”的五爷,一枚硕大的黄金戒指在霞光里明晃晃的。

真不知道五爷在说和,还是打烂锣。

经他这么一说,大伙安静了。

“我们也不急,犟巴要这十万块,随时讲一声。房子就是买回来,我们兄弟不会回来住,终究街上方便些。犟巴今后批地砌屋,孙放帮忙,我做得到的,也只管开口。退房子只要犟巴方便,等个三五年没关系,但协议要先签,钱是不好再加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孙放的生意刚刚起步,我一个上班的,钱也不活络。”孙攻的语气有点儿生硬急促。

孙放再次发烟,保持一脸的笑:“几十年的老屋,我们有感情;犟巴叔叔住了十年,也有感情。感情的问题就用讲感情的方式解决,不在这一天两天。不过在解决过程中,犟巴叔会听到不同的建议,你分得清的。”

五爷起身了。孙放的搭档躲窖摇下车窗喊孙放了。

“孙放,孙放”,躲窖拉动喉结在车子里喊,“连师傅晌午送扣板!”

又是钱的问题。

孙放和躲窖小时候是同班同学,一个一直第一名,一个经常倒数第一名。差别之大,“遥相呼应”,这个当初第一次从四年级刘老师口里说出的成语,一夜之间妇孺皆知。

但孙放和躲窖关系一直不错。一般来说,一起穿开裆裤长大,关系略为可靠。虽然他们三十年前为一本《三侠五义》连环画彼此撕了嘴子,虽然二十年前孙放中专毕业躲窖出门逃难彼此不常见面,虽然近年来孙放嘲笑躲窖铜臭,躲窖讽刺孙放酸腐,彼此经常嘴巴上过一钵子劲儿。看看,又一茬儿起来了。

现在,他们是红霞飞竹席厂的合伙人。

饱读诗书如孙放,自然眼界高出头顶,这或许也是前些年他在外开文化传播公司、开电脑公司、开纸浆厂,一路遇钱烧钱、逢水退水的真正原因。而脑袋尖细如锥子的躲窖,自从因流氓盗窃判了四年,俨然社会学系全日制本科毕业,出来后一直低眉顺眼,跑货运,烧砖窑,囤煤卖,收高息,早已非复多年躲窖,阳光地里致富路上做新人了。

开竹席厂,一开始是躲窖的资金,孙放的主意。

十二年前孙放不甘在县里文化部门守着一杯茶水枯坐,悍然下海,从河北沧州一家出版社淘一厢式货车的处理书起步,三两年功夫便积攒三两百万身家,何其慷慨激昂也哉;稍后和一班文化人开起公司,挥师北上,不料京都梦碎,霓虹灯下尽成泡影;后来意气不减,每日午后还是三三五五评书论剑,辨机参禅,生意却越做越退,折腾得手头没几个硬通货了。去年年底携雏妻幼子回乡,好久不聚,自然不忘和一班酸文假醋相与盘桓。一夕月明重读三国,遥想玄德公居然卖席子起家,而家乡临县有的是绵延数十里的茫茫竹海,突然悟出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的道道来。于是电话相召,一会儿躲窖就到了楼下。孙放将取法刘备、取材竹篾、博古通今、经天纬地、地能生万物的宏大设想辅以大开大合的手势一宣讲,躲窖就揿熄烟头:“我先出五十万启动,村里占地、职能部门关系协调,你去搞。孙攻那里你通下气,入股最好。后期资金,我出一半,利润五五分成。”

所有手续一时没有全部批下来,河上村三组五组的地倒是租下了。说到租地,孙攻专门陪同孙放到两个组里开展了五场次巡回讲演,从生态、环保、用工、人气、带动区域经济发展,特别是造福桑梓等不同角度,重点结合他们兄弟多年来的一贯为人进行了系统阐述,终于取得预期效果。那晚在池塘边,有村民提出孙放“有钱不”也即质疑其资金实力能否连续支付地租三十年的问题,孙攻热血上窜,一句“一百万以内我担保”的慷慨陈词立即引来蛙声掌声一片。

但钱还是日益吃紧了。不错,孙放近日老觉得金钱如女人,离不开,难亲热。以前觉得面目可憎不想沾,她会腻着你;觉得模样不恶愿意亲近,她对你若即若离。四十出头的孙放,懂人事,解风情,身体健康,健谈风趣,近来占有欲比较强烈,想要,居然还不给了。

好在躲窖的五十万早到了位,追加的三十万也全用到建厂工地来了。孙攻身在县里纪检部门,入股是沾不得边儿,但也借给孙放二十万,况且办手续就够他穿针引线牵着孙放一路跑的了,跑到一度在办公室老跑神。感于盛情,孙放上蹿下跳,东奔西突,将自家房子做了抵押,贷款七十万,现在账面余额四十万,划算着好歹在后期还要对付一阵:竹席厂,下半年压货压资金是最大问题。

留孙攻在厂里吃过中饭,在连师傅面前再三拍了胸脯,孙放建议孙攻一起到老院子看一看:“万一犟巴那里讲不拢,一起商量大家把老院子好好改造。风水轮流转,老院子也是我们的胞衣地。”

映雪堂是老院子。孙姓后裔的老祖屋。

老院子已经破败到家,举目蒿莱。因为临近县城,经济活跃,三五十间房子的老住户或是做生意举家外迁,或是在县城购房,或是陆陆续续在公路旁择址另建,由此旧房长期闲置,现在除了一个年逾九旬的孤老还蹲在门槽边生火做饭,芳草无心随意绿,院子里杳无人迹了。

爷爷的房子,张二娘的房子,五爷的老房子。孙放一一辨认给孙攻看。孙攻多年不到院子里走动,不免凭吊一番。

上溯八十年,此处尽是五爷他爷爷的房子。那个老地主,在那个年代,三斗米,五分田,把族人的房子全给巧取强占。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土地改革了,房子又给分配到二三十户人家。五爷就没落到只剩西北面一处角落了——五爷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近年跟在搞房产的表弟朱大玺屁股后面守工地、管财务,突然发迹重建高门大院,乃是后话。而孙放孙攻的爷爷,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不事生产、学错手艺、困顿终生的老裁缝一脉,祖上恪遵庭训耕读传家,惜乎无人博取功名,直到孙放孙攻的父亲孙绍祖做了多年民办教师后,孙放、孙攻、孙孜先后考取学校,祖宗坟头总算冒了热气。

读点儿书的都知道,史载老祖宗孙康是博学鸿儒,河上村的孙姓祠堂映雪堂也因此得名。说来奇怪,除了孙放兄弟一门独秀之外,映雪堂就是没多出几个读书人。据老族长说,孙放全家是独承孙氏先人百年前手植的樟树“荫”庇。

垂垂老矣的百年樟树,树冠延展在孙放爷爷老房子的正上方。远望如华盖,唯王者居之——孙放这样想,不觉已踱到井边。

也是百年的古井了。因为四处建房,四处打井,各自庭中自取一瓢饮后,地下水源资源逐渐掘尽,至今已泉眼枯竭。唯有井边对联“曰仁曰慈流泽远,一壶一觞日月长”,尚复依稀可辨。

说来话长。考取中专之前,孙放就有神童之誉,考上中专,破了天荒,加之有几分颜体功底好作擘窠大书,族人就叫孙放撰了这么一联,不管协不协韵,只管沾点儿灵气。

光景不再。孙攻也徒生感慨:现在读书似乎越来越不管用了。

躲窖也在砌屋。

躲窖一家,当年是映雪堂最穷苦的一户。年龄像楼梯蹬子一样排得麻麻密密的五兄弟,当年都面黄肌瘦,不长个头,几条外裤冬天要轮着穿,大年初一族里到映雪堂集体拜年、祭祖、行礼,尽管大家都不光鲜亮丽,但也唯独躲窖兄弟,瑟瑟缩缩像一排麻雀。这些穿连裆裤长大的兄弟,成家后妯娌关系一团糟,逢初一十五就在屋檐下持砧板菜刀对阵,现在个个分家另过,谁也不待见谁。近年来,躲窖把娘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带了好头,加之经济上也没淡薄兄弟,好好饬了一下伦,关系才略微改善。

兄弟当中,躲窖最小。怀上他时,为有没有能力带养,爷娘大干快上地干了一仗,他娘被逐出槽门,还是现在那个守着映雪堂的老单身公——也是五爷他爷爷当年的长工,唯一的外姓人家——好心收留藏匿。后来他娘在地窖里生的他,所以得名躲窖。躲窖生性頑劣,被族人看得轻贱如野种。小学辍学后,父亲死了,更加无人管教。十七岁那年,偷过隔壁村几户人家的鸡,人家办喜事在田垄上放露天电影,他又乘隙偷摸小媳妇的奶子,一顿好打,又正逢严打,被判有期徒刑四年。九二年刑满释放,开始也在县城胡混,颈脖至锁骨处被连砍三刀,险些伤及动脉。终于觉得此处不留爷,回来开手扶拖拉机帮人跑运输。近年带着噪声轰轰轰地发达了,如前所述。

躲窖砌屋有个情结。自然也有番算盘。

躲窖生了三个女儿。张二娘跟唐二嫂在沟渠边薅草,讲他不但在县城新兴大道有从地到天一栋房子,在和平老街还租了房,有个老二有个崽。当然,老二和崽,目前无法查证。正因为户口上是三个女儿,躲窖就起心一定要把门庭兴旺起来,于是砌屋。

他和银行何经理一起齐墙共垛砌的屋。

年方五十岁的特别是女友正当妙龄的何经理是躲窖的贵人。贷款,办银行透支卡,哪样不拿捏在何经理手里?既然是贵人,躲窖也以上宾之礼相待,去年年底给何经理女朋友买车付了首付,开春就买了河岸高处的两亩旱田,连自己那丘荒芜多年的七分田在内,十六门礼炮齐齐鸣响过后,几台挖机同时进场,三两天功夫给侍弄平整,三两月工夫封顶,别墅东边是躲窖的,西边是老何的,接着准备要大宴宾客了。

躲窖开初就一心要在别墅后面围墙边建个酒窖。

结交几个“高层”后,躲窖俨然“上层”,孙放给他做过几次形象策划,比如建议他西装别配旅游鞋,黄金配饰千万千万不宜全副披挂,稍加调教也即“微调”之后,躲窖慢慢认同吃茶喝酒也是有文化底蕴的了。特别现在县干部不兴在宾馆里胡吃海喝,讲究个私人会所莺歌燕舞。躲窖就捧脑袋想,私人会所不就是我某人的吗?我躲窖生来和窖有缘,来他个肉林酒窖,不枉娘老子在窖底吃那几个月红薯!

躲窖就建了个九孔酒窖。好个高大上的名字:潜龙窖。

躲窖跟“龙”也很有缘的。颈脖处不是有旧伤吗?他就沿伤疤的纹理文了一条暗红色的龙;彼时躲窖尚未发达,五爷说那是一条“猪婆蛇”,猪婆蛇慢慢有了腾云驾雾的气象,五爷就不再发话,端一杯高山云雾茶到桐花河边看天色。

故事里少了女人兀自无趣。

何况孙放是一个有故事且有趣的人。

孫放一早到了省城。铝塑管肯定要买,春蓉也不得不见。

春蓉,女,孙放的中学同学,孙放众多崇拜者中的尤其崇拜者,但二十岁以后就不再是追随者。不等那年夏天孙放中专毕业——老天,那时农家孩子大都是八岁上学——春蓉暮春时节就去海南淘金了,年底给孙放寄了明信片和一张在海滩凝视黄金海岸的照片,第二年嫁给了公司老总。八年前孙放酒后从北京给春蓉打电话,春蓉刚刚离婚。骄傲如孙放,从春蓉的口音里听出了泥土气息和芥末味儿,重续旧情已万无可能。后来孙放和丹阳女子结婚,春蓉送来一万零八百元贺礼,席间以引颈就戮的姿势喝了几杯同学起哄的酒,很爷们地尽了缘分和绵绵不尽的一厢相思。

但以后只要孙放生意上有难处,开始三万五万,后来十万八万,春蓉没个二话。

此行孙放见春蓉,主要为资助韦苇诗集出版的事,至于厂里的流动资金,只是顺带刨主意。韦苇是孙放在北京结识的美女诗人,四川人,事业发展辗转无果后,几年前到家乡街道办事处觅了一份职业。孙放始终认为韦苇的作品灵动大气,在北京期间他的文化传播公司就力推过。因为反响平平,孙放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近期捧读韦苇的《时间磨坊》《韦苇叙说》两册诗集后,再次拍了髀肉复生的大腿。

春蓉在她的沿江别墅接见了孙放。

“你好吗?你的江苏婆子好吗?孙放同学一切安好吗?”春蓉支起她的荷叶衣领,精神焕发,看起来脸蛋好比一枚精致的荷叶蛋。

“托你的福。”孙放的眼睛余光还游走在客厅里的亭台水榭。“这娘们,把自个料理得像个盘丝洞里的妖精了。”孙放暗骂一句。

等孙放道明来意,那一刻,烫了手,她叫了。“不要因为我读书不多侮辱我!不烦吗?什么文化事业!包二奶吧?孙放你一辈子吃亏就在认不清形势!你自己的狗屁文章我都不得给你出。来点儿管用的,别绕弯子了,最近手头紧?拿要付款的货单来,我认!”

孙放有点儿讪讪地说:“感谢长期以来投资潜力股,代表长期以来奋战在各条战线上的友好人士表示感谢!不多,哥们,十万块,一周内打来。”立即打马后退,马脚绊倒了花园里的花盆。

走到街中心的孙放,又得意,又心酸: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不可摧之脸皮!然后,啪的一声,掌了自己的嘴。

谁跟谁啊?只怪当年没下手……

回家已经夜半。

孙放正脱衣服,单丹阳就讲:院子里通知族委会最近改选。

单丹阳本名单飞。那年孙放行囊羞涩,在六朝古都流连,结识了做导游的单飞。单飞被他的广博学识,以及时而沉郁时而飞扬有些颠颠倒倒的气质所吸引,就这样反过来由孙放一路“导”着“游”到桐花河边来了。孙放嫌单飞名字不好,再想想是真不太好,不久就以籍贯叫她丹阳了。

毕竟年龄相差较多,加之丹阳身上不可救药的小儿女情调,孙放在生活上对丹阳极尽关照。生意上的事,爷们的事,哦,对不起,有硬生生的孙放在呢。

言归正传。刚一听族长改选,孙放“嗯”了一声;再一想族长改选,孙放又“嗯”了一声。切入至音韵学研究领域,头一声是阴平调,后一声是阳平调。

他一下从床头坐起:“乌漆墨黑神不弄通墨墨黑?”

这里的丹阳方言要翻译一下,应该基本上记录有误。孙放在说:“亲爱的老婆大人,族长一事,您看您家老公堪当此任不?”

丹阳正色道:“管好厂里的事。别瞎折腾了。”

孙放怔了一怔。

“苏秦通六国,气死在丹阳!跟你没有共同语言!”孙放突然头一偏,神游脑海,筹划他的族长施政大纲去了。

是夜,孙放做了个梦:族长顺利当选;不选别人,孙家不世出的英才孙放是也;映雪堂统一进入规划改造,就按县城小区的最新模式来建,当然自己牵头;择一资金雄厚、人品敦厚之开发商,先期带资入场,工程款按施工进度结算;映雪堂的牌楼,一定要依孙康老大人当地的建筑风格;村里小学建到映雪堂来,务必要以此盛举聚人气,匡人心,淳风俗。一二三四,如此如此。

多么美妙的梦境!正如一篇美文最后悠然感慨的那样,如登仙境,如归故乡。

一早孙放又用厂里那把断齿梳将自己有点儿纷乱稀薄的头发和纷繁复杂的思绪好好梳理了一下。立即行动。

又是周末。孙攻也跑厂里来了。

早年孙攻是孙放的忠实拥趸,近似春蓉,也即孙放众多崇拜者之尤其崇拜者。近年来,孙攻因孙放而设的“支持理想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十二字容人方物之方针,与时俱进之后创造性地发展成了“支持理想主义,批判不现实的理想主义;同情现实主义,批判不理想的现实主义”,并以增选纪委副书记时自己两次获提名但最终上不了县里常委会的不寻常的经历,在为人处世之道方面做出了有益探索和积极贡献。

孙放把思路向孙攻一说,沉吟再三,慢悠悠地说:“事是好事。你也具备参选条件。晓得你想把映雪堂人心箍拢来,也想为自己把厂子搞好创造更好的外部条件,包括老房子回收。再看族长候选人的基本条件,一、年高德劭或年富力强;二、热心公益或资金雄厚;三、支持广泛或对映雪堂今后发展富有远见;四、有闲适功夫做雅致事业,等等。你的优势在于:一、你读书出身,长期出门在外,有阅历;二、我们兄弟为院子里解难帮困不少,前次村里修水泥路我们不是还出了一万块钱;三、现在你办这个厂,环保节能企业,解决院子里不少用工,为劳务输出提供了出口,大家心中有数;四、县里你也好,我也好,有一定人脉,争取三两万对口资金比别个渠道多一些;五、我这干部不大,但映雪堂历来也没出过像样的干部,院子里大家认可我,而我支持你,包括目前这个事。但你也有劣势,一、少了钱就讲不起话,办不成事,经济条件比你好的不乏其人;二、正因为刚刚办了厂在当地,你精力难以集中到为院子里办事不说,人家还会怀疑你竞选族长有私心;三、你目前还不是上一届族委会成员;四、关键一点,族里就我们一房人势单薄。竞选结果如何,我认为,会有机会。”

孙放捻须微笑,察纳雅言,原本就面白少须,这一两年来思虑过度,把个下巴抠摸得不再平整光洁,像个坑坑洼洼的小芋头。

下午孙放就拿捏好姿态和分寸,到院子里逐一登门,因过竹院逢人话、也傍桑阴学种瓜去了。

改选在十天后举行。

凑巧那天躲窖新居“过火”。三教九流齐集,十二生肖骈臻,四十八桌開席,二百红包回礼。那叫真个热闹。老族长在席间颤颤巍巍兼且摇头晃脑地致辞,致谢忱于诸位,寄厚望于后生。

躲窖和孙放都有些醉了。酒后的躲窖,面色益逾谦恭凝重,几个长辈和上任族委会管事人不时附耳跟他讲这样那样,他都点头。孙放在长凳上有点儿尿急。

下午三点,躲窖一摆手臂,招呼所有外面的客人都散了:“弟兄姐妹,我孙某我窖胡子以后慢慢回情。族里马上在我薄地开会。”

“临时动议,”接下来五爷打开场锣,“族里改选,就汤下面,场所放这里了。事实上,哪里还有更好的场所?会前议定几个事。第一个,经商量,族里设个基金,以后族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在基金里每年领取养老补助三千块,哪家子弟考上一本大学奖励一万块,特别承蒙窖胡子盛情,本届基金由他全额赞助,下届另外筹集,有难度,窖胡子认一半;第二个,新一届族委会以家庭为单位举行推选,一家人商量一个人表态,免得人多嘴杂心不齐;第三个,推能人,推新人,我五爷首先不再当这个秘书长。八月我就到老表大玺那边去了,楼盘马上开盘,没有精力。打比方,像窖胡子这样年轻的,要多推,要力推。孙放也不错。不过孙放啊,族里有个管事的机构,不是封建残余势力,不是宗派组织,但孙攻他们为共产党办事,你来管事的话政策允不允许,要不要避嫌疑?说多了,打住,大家表态。”

“窖胡子要发个言。”挨坐着的三爹爹用胳膊肘推躲窖,脚边囤了三四瓶散席没用完的喝了一半的白酒。

躲窖霍地起身:“我躲窖有各位长辈看着长大,没做恶事,不算好人。前几年挣了几个臭钱,人到中年了,思量着要用到干干净净的正路上来。院子里的事是正事,也是急事,信得过,大家选我当族长!长辈们还要继续看着我躲窖到底有没有家乡观念,到底是不是孙家大院的子孙!论能力,我不如孙放,硬是当年共产党的官都不当的孙放念在乡谊,不要虚名帮衬我,孙家大院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红火!”

五爷、三爹爹一起鼓起掌来。边上躲窖的二嫂等一帮妇女带头喊:“窖胡子讲得好,不要打草稿!”

老族长坐到堂屋的八仙桌面前,清咳了两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古来新人胜旧人。我不劝孙放讲话了。孙放我喜欢,当族长能力有余。前几日他跟我商量的时候,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也认为他合适。不过躲窖态表得好,又肯拿出这样一笔大钱出来,说明实心实意在为院子里做事,更要给机会。特别在映雪堂老院子改造之前,族里议事,他这里现场现面的场所也方便。我还讲,孙放性子清高,这样的社会躲窖出面办事更要灵活些。所以我最终同意躲窖。本来这一届我们老家伙要到年底才下,事多,还是躲窖三月跟我讲的那句:不等了。”

孙放心如澄湖,湖心里荡起双桨,一桨打在左脸上,一桨打在右脸上。浅浅的微笑在孙放趁着酒劲光彩夺人的脸上荡漾开来。

至此,族长裸腿,躲窖完胜,孙放的高风亮节迎来五代人的齐声赞誉。

补充一句,族长改选当天,不在,他带同事到异地办案去了,孙放试着打手机,根本接不通。

只剩孙放和躲窖走在同一条河道上。

躲窖约的孙放。当日晚上,两人又在族人的簇拥下,在躲窖的堂屋里,喝了不少的高度酒,说了不少的暖心话,直至酩酊。然后躲窖说,我陪孙放河边走走。

月下的桐花河,在早年孙放的文章里,如同少女的银色腰带,可远观,可轻抚,牵惹少年的相思;就在前日,孙放还以桐花河为意象,为韦苇待出版的诗集写了《纵一苇之所如》这样热情洋溢的书评。现在,桐花河对岸,县城日益臃肿,此岸,河上村风景无存,昔日“玉带”有些埋汰,好比灶台边大嫂撸鼻涕用的长汗巾了。

躲窖也撸了一下鼻涕,晚风一吹,有点儿受凉。他问孙放:“真的没有想法?”

“你搞我搞都一样。关键要搞好。”孙放回答。实际孙放和躲窖都是酒量惊人,此前不过两个都人前做戏罢了。

孙放和躲窖开始往河中心投石头打水漂,约好了五投三胜。

“我要把县城跟河上村连起来!这条河就是城乡差别!看来也就五十米的差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乡里人可以过城里人的日子!”躲窖突然跑到一处高土堆面朝河面大声呼喊,“以前你读书,过河,进城,下海,风光!我躲窖也能!你帮我,我也帮你!狗日的老何到底是杂毛外姓人!我先帮你把房子收回来,也砌别墅!”

孙放欣赏躲窖的就是这种隐忍若久突然迸发的野性。也许,正是自己身上缺的。

十一

孙放敲门。

刚回来,正在床上夫妇敦伦,漫说小鸡香菇慢慢浓。

“房子还是要收回来,”孙放坐定就说,一边把孙攻从外面给他带的烟用臂弯从茶几拢到包里,“关键是新任族长躲窖也支持。前两天就映雪堂改造跟他谈了半夜,这是他上任要落实的第一件大事。正好声东击西,只讲我们也都要一套——实际我们要考虑一套——淡化之前我们急于收回房子的印象,通过躲窖做工作多安排两间给犟巴,这事就可能成了。”

孙攻立即开机给省城孙孜打电话。

“这里房子在按揭呢,老兄,家里的事你们操心,问候爸爸妈妈,身体好不?映雪堂的房子我们就不要了。好不容易在这边有个容身之地,我们还到老家养老?”老三孙孜的老婆接的电话,听不清那头儿一旁孙孜的插话,还有夹杂的键盘敲打声。

也是。孙孜好不容易考上研究生,成家后又好不容易两口子双双对对在高校当教师、评职称、买房子,他的观念和生活习惯已经和省会城市深深交融。那么,作为目前最不让老人烦心的小兄弟,小小河上村,小小映雪堂,通报一下情况就行了,别再烦着他吧,即使用列祖列宗和高堂双亲的名义。

孙放和孙攻相视一笑。

“躲窖当了族长吗?”本来孙攻对此并不过于关心,问问只为重启话题。

“呵呵。”实际孙放也已经完全释怀。

“重振映雪堂是好事,现在我们不做,今后也晚了。我出差刚回,还有一两天假,明天叫躲窖上来,可能牵涉到国土、街道,三五个管章子的部门。当然关键是院子里要齐心,好好商量商量。”

“躲窖讲马上就来,”孙放立马说,“我先看你回来了没,不是电话仍然关机吗。”

躲窖的路虎就停在楼下。他在楼下高喊:“莫进屋了,进屋我难脱鞋子,我们到茶馆里去。”

茶馆里孙攻首次见到了张二娘跟唐二嫂开小范围新闻通气会所提到的躲窖的老二。

“老弟,不隐瞒组织了,这是我屋里老二,还有个崽。小桂子,还不叫哥哥?”躲窖两句话介绍清楚了不好介绍的情况,“映雪堂改造的事,我跟孙放还有些分歧,以后讨论,反正年底动工。先讲你们老屋回收。我做工作,有点儿把握,好歹几个钱的事,行蛮也行。总之包我身上。关键你家老娘、丹阳、崽女的户口先办回去,同时老屋占地太少,要把原先间隙地、自留地整拢来,好一起砌。做了这些,莫急,”躲窖吹了吹浮游的茶叶,“先用厂里的名义租下老房子,租金高些,动员犟巴一家到厂里打工,员工住宿就统一调配,他家里一出来,就签协议。他不肯,那天我屋里办酒不还有几个道上的兄弟……也可以厚道一点儿,他屋里老二不是吸毒要强戒吗?那可是扎扎实实的两年。听说还盗窃,那就请常委出面,我也去,跟公安讲好,以盗窃罪判个一年半载,就不强戒了,时间还合算些。这样犟巴一家感恩戴德,没有不肯的。”

孙放瞅着孙攻,孙攻赏鉴着墙上劣质的水粉画。都不做声。

“兄弟间没什么讲不得的。”躲窖埋头继续吹了会儿茶叶,“我向你们讲讲小桂子的事。刚结婚我就出了事,念在那个女人等我四年,我不得离,你们晓得,挂我账上的三个女,我也看得重。后来生意做起来了,在会所里遇到小桂子,丹桂,她也江苏人呢,大学生。为我养了个崽,跟孙放的儿子年纪差不多,二年级了,看相的取名叫孙趸,不是万足吗,意思是有子万事足。我无求了。无求无求,只求兄弟一件事,把丹桂当做丹阳的堂妹,安排到厂里做会计,让孙趸挂在你老娘户籍上个户口,其他我去跑。以后方便认祖归宗。这样,对你们多要批点儿地,只有好处呢。”

十二

最终孙攻答应躲窖一起去找晏平。

孙攻把躲窖的宝贵建议整理了一下,发现照他的办,会和近期亲热起来的躲窖兄弟涉及多宗交易,利益空間令人期待,风险同样巨大。核心的一条,无非叫孙攻找关系。但有些关系是动不了或不屑动的。犟巴二儿子的事,已经为他们父子在戒毒所见面提供了方便,到此为止,没必要卷入太深。躲窖也同意先外围活动,非不得已不打自己的牌子。一定要和躲窖保持距离,被他牵着走,自己什么本科,什么在读硕士,书都白读了。

晏平倒不妨一见。一来,晏平本身就是纪委常委位置上转任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关系素来不错,孙攻还略略年长;二来,就不为点儿什么,光是无主题聚会,晏平也不致推辞;三来光复光复映雪堂,是整个河上村的事,是整个街道办事处的事,正是街道办主任应该思谋、筹划、掂量的。何况,躲窖还答应村里书记、主任由他来约,在街道领导面前言笑晏晏,侃侃而谈,不是也提升孙攻兄弟的人望和影响力吗?

晏平果然没有爽约。

“老兄,那次我在县委李书记面前还为你叫屈呢,”晏平一边逐一和村支书、主任、孙放、躲窖握手,一边热情地和孙攻打招呼。

“手气背的事莫提,来点儿振奋人心的。”孙攻在座椅上仰一仰背,“老弟,莫不是走多了夜路,怎么黑了?”

“天天死在工地!老百姓闹得很!牛轭上颈,不得脱了。”晏平坐到主宾位置挨着孙攻,悄声说,“你那事快了。”

再次戳中心病,孙攻有点儿神情黯然。想想,现在的基层公务员,为哪一桩?难得晏平年轻,还如此兴兴头头。

躲窖点了一桌子菜,还带来了自家新鲜出窖的黑包谷酒。先给晏平满上依次斟满后,起身就敬酒。

“讲规矩!大家先喝三杯,一会儿我先给老兄敬酒。定量,我不超过十杯,八点我还要到开发区去。”晏平不悦。

躲窖讪讪地先坐下了。

敬酒如仪。嫌躲窖说话不太利索,席间孙放把事情说了。

晏平听得仔细,应得痛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大有可为。映雪堂的重建改建,会是一个好样本。顺便先吹个风,征地正要往你们那边走。你们观念新,措施实,肯担当,先行一步,个人很赞许!我这里不存在蛮多过不过关的问题,还难得孙攻老兄看得起,请我吃饭,实际你电话里招呼一声就算数。不过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我们的主要职能是综合协调,具体事务涉及部门多,你们要抓紧汇报,最好先有个可行性报告,街道刘书记那里一定请村里也呈递一份。县里砚田副县长分管这块儿,要有渠道接触。讲过公交讲私谊,孙放老兄,你,我认得,中学时期我当学生会主席办油印刊物,班主任从你们学校过来,多次提你。你是有才气的人,现在从商了,不再受体制约束,那就把生意做好,财源广进。族长今天也认识了,性情中人,青年才俊,事情办好后我到你府上喝烧酒。”

团圆杯后,晏平起身要走。

孙攻把晏平送至楼下。躲窖给晏平开的车门。

看到躲窖手里提着东西,晏平又不高兴了,孙攻也对躲窖不打商量的冒失举动有点儿上脸作色。

“几条墨鱼海产品;一袋花生土产品。不晓得给领导准备什么,就搞个不值钱的土洋结合。”躲窖脑子活泛,把个晏平说笑了。

“没事。”看到躲窖还在把高档烟酒往晏平车上塞,晏平又面露不悦,孙攻只好赶紧圆场,“乡里人心实,难得见你,土豪一个,图个脸熟。让他给你开车,最近交警查得紧。”趁着说话,躲窖赶紧手忙脚乱一阵搬。

晏平又呲嘴笑了:“老兄啊老兄”,一拳头把孙攻砸痛了。

十三

一早晏平给孙攻打电话来,说自己晚上醉了。

“没休息好”,孙攻给了他一个最佳解释。

“是没休息好。躲窖心不小,素质太低,不过基层干部难免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何况为你家里的事,没法了。”电话那头晏平顿了顿,“你要找下政府石太爷呢,政策就要过河了,要抓紧,赶在前头,我们才好操作。”

晏平还悄声说了许多,孙攻赶紧清理大脑内存,赶紧速录抢记。

终于听明白了。副县长石砚田那里才是关键之关键。

马上打电话给孙放,孙放躲窖好像在隔壁似的,马上现身。

孙攻也真怕隔壁有人现身,拉他们到了不常用的纪委常委会议室。

“如果钱都不能开道,我是真没门路。”躲窖一脸无辜。

“擒贼先擒王是正理。”孙放倒不显得着急,“石砚田我认得的。孙攻记得吗?那年考中专,就是填师范面试没录取的很矮小的那个,现在白白胖胖的了。后来录了农校,到学校去第一次和我一起坐的火车。毕业之后当技术员,副乡长,乡党委副书记,党委书记,计生委主任,财政局局长,前年提的副县长。只是很少联系。我的名字他还记得的。现在他管这块儿,难免长期打交道,要重点攻关。”

躲窖立即表态:“同意。擒贼先擒王,讨奶要寻娘。孙放负责探路,我负责撵钱。”

“我请纪委邓书记出面约一约,随时保持联系,”想到孙放多年行走江湖,基本和政界不搭界了,那就只有自己求领导;又想到什么事都求领导,孙攻怅然若失有点儿气短,“莫太抱希望。”

出乎意料的是,下午刚上班向邓书记一提,书记居然答应了。并对孙攻前段远赴千里办案慰勉有加,主动表示:“个人那事,没事。就快了。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

孙攻幸福得有点儿头晕,赶紧回到自己办公室,继续在网络里长期潜伏,一直到薄暮时分。

十四

两天后邓书记带信过来,说最近石副县长一直忙,饭就不一块儿吃了;但副县长回了个话:统筹考虑中。并叫街道办刘书记、晏主任汇报一次。

孙攻就催晏平。在孙放“擒王”基础上最终由躲窖命名的“催奶行动”,不就是要催,乃至于要挤吗。

半晌晏平没接电话。孙攻只好情真意切地发信息。晚上收到短信回复:“好事,从速。报告未送来,甚急!后天和刘书记即陪石县长浙江公差考察,途中我帮着再说说。如县长同意,回来一见。报告一定要,至嘱。”

孙攻就连夜催孙放的报告。

孙放曾发誓不为公文著一字。本次的报告,得以村里的名義,疑似公文,让孙放颇为踌躇。上了两次卫生间,算是脏了手,也就揎拳撸袖甩膀子再当一回老把式了。

报告情文并茂。躲窖拿去盖章的时候,又多认得了几个笔画繁复的字,比如“桑梓”之“梓”、“体恤”之“恤”、“称誉”之“誉”。

此后四五天,按躲窖的说法:鸟无音信。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三点,晏平的电话突然来了:“刚到省城,我在机场。回县里吃晚饭。你来,再来一个最清楚情况的。”

孙攻建议来他和孙放。晏平迟疑了一下。孙攻马上介绍孙放和石副县长那二十年陈酿的交情。晏平说:“那就这样了……报告拿来,不要你们买单。”

晚饭在高速公路出口一家小店。够得孙放孙攻好找,幸好晏平在门口等。进了卡座,发现在座的除了提到的几位领导,还有一位五十开外,油光水滑一张脸,和石副县长有说有笑,看着面善,不知道是领导还是老板。

按程序介绍后,孙放还在向石副县长行注目礼。晏平再向石副县长把孙放隆重介绍了一次,石副县长真认出孙放来了!立即招呼孙放坐到他和那位有点儿不明来历的朱总旁边:“我和孙放是八八年同年登科!那时上个中专不容易啊。二十年不见,现在孙放,不像我们公务员,你们当老板的潇洒多了哦。比如朱总,成功转型的企业家,八十年代末就告别体制下海的!现在那么多产业,做了县里这么多样板工程!河上村开发的事,朱总多多关注。”

朱总礼貌性地回礼,点头。

哪个朱总,朱大玺吗!朱大玺不是五爷的表弟吗!外婆家里不就是我映雪堂的吗!被传说得烟笼雾罩的朱大玺,终于现了真身。

孙放还没回过神来,石副县长发话了:“先说事。街道书记、主任也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你朱总的商机。这个事,酝酿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出差前一天,经县里常委会连夜研究,因为牵涉到争取上面资金配套,河上村马上进行开发,前期工作最近就启动。几个特点:大规划,大手笔,大动作。孙放你们就不要小打小闹了,单单改你映雪堂,还会拖县里工作的后腿,报上来的手续在街道和相关职能部门就批不下。基本架构是把河上村采空区的村民整体搬迁,在映雪堂周边就近安置;同时县一中的分校区设到那里,以教育产业为龙头拉动相关行业发展。横跨桐花河修一座桥,解决交通迂回的问题。大概要征收两百多亩地,其中大约四十亩用于安置。这样,桐花河的改造,一中教学条件的改善,采空区危房的改造,几位一体,多管齐下,一揽子解决。”

“一直没和我讲啊,”孙攻低声问晏平。

“我也途中才晓得,电话里怎么讲得清。”晏平面朝县长,保持仔细倾听,深刻领会状,“整体开发更是好事。”

“朱总,这次你也是带任务出来,情况清楚。程序一定要,一样不落,确保公平公开公正。发挥你的优势,县委政府对你寄予厚望,多为家乡做贡献。”副县长端起凉茶敬朱总。

朱大玺马上起身:“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兄弟我担着!”

这就没孙放什么事了。

“最终要下文。”副县长说。

孙放提了提裤腿,那篇苦心孤诣的千字文还在他裤袋里呢。

大伙就散了吧,安心安意等县里下文。

十五

晚上孙放回家,孩子正写作业。只好到卧室,拧亮台灯,两个脑袋一起凑情况,还用铅笔绘了图。只看见两个硕大的脑袋一会儿倒这边,一会儿倒那边,灯影下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掷骰子。一直掷到十二点。

两兄弟认真研判。

基本结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映雪堂上下五代共计三百六十五口如大旱之望云霓般渴盼着的土地开发已经近在眼前。虽然打乱了兄弟俩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初始计划,也一定要本着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对党委和政府负责、对社会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的负责态度,提高认识,服从大局,配合好征地拆迁中的人丁入围,牛羊出圈;配合好攻城掠寨中的欲迎还拒,宽衣解带。

当前应该着力做好的主要工作是:老娘、丹阳、孙涂、孙沫的户口迁回去,争取安置;老房子和空地收回来,掌握主动;安排陶潜种柳,冯异植树,徐渭栽点儿青藤黄藤,王维播点儿红豆黄豆,要以一派风光宜人丰收在望的和谐图景迎接“大规划,大手笔,大动作”过程中的“大清盘”,“大接收”。

躲窖是一定要用起来的。不叫他来,因为情况突然变化,思路要调整了,而躲窖,竖子不足与谋。——但话说转来,躲窖做实事是把好手。

次日一早,躲窖居然先打电话来了:“孙放,孙攻还没开机。你叫他跟晏主任说说,村里要发展党员。”

“谁要入党?”由于一时跑题,孙放脑筋没转过弯来。

躲窖嘻嘻笑了:“我这样没文化的人,文化素质提不高就提高一下政治素质,接受党的教育啊。”

“晓得你有花花肠子,不晓得你还有政治野心啊。”这一头儿孙放放声大笑,笑得弓腰在客厅打转。害得丹阳在卫生间吓一跳,连骂几句神经病。

孙放就简明扼要地把昨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末了,无比庄重地说:“歡迎向组织靠拢,孙放代表孙攻表态,定当竭诚尽力。”

十六

随后孙攻在车上收到了躲窖的信息。车窗外鸟声啁啾,人声鼎沸,车窗内琴声悠扬,歌声嘹亮。生活如此美好,美好得孙攻有点儿感伤,好像起了离愁别绪。不由轻轻叹息。

他把车子慢慢靠边,把信息转给晏平。内容如下:“常委,村里村支两委改选。我想入党,毕竟以后生意上、族里面,好搞些。争取这次入党,当村主任。怎么操作,你拿主意。准备十万。”

发送后想想不妥,又发一条:“躲窖信息转来,呈晏主任阅示。如有难度,我做他解释工作。英雄多出于草莽,念他有几分匪气,精神可嘉,见谅。”

晏平立即回电话,传来旁边一阵一阵的机器轰鸣声:“他先没跟你商量吗?之前见面后就多次找我!听得见吗?要他重点做好群众工作,一,把村里路灯装起来;二、映雪堂的自家秧田里的选票千万不能丢;三、辅以适当宣传。党员推荐已经报上来了,刘书记在我旁边,已经晓得他的情况,村里要重点培养。村主任上不来就上副主任,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后期表现如何还要观察,虽有一定号召力,但劣根性未除。老兄,你保举的哦。”

“谢谢。”孙攻不知说什么好,挂了电话。昨晚上受凉了,又多抽了烟,有点儿干呕。

一屁股在办公室坐定后,操起座机给躲窖打电话:“不是你工作还做在前头?书记、主任这么关心你!还不是党员,就脱离我们三人组织忙私活?预祝你心想事成,几点要注意哦。”接着原汁原味儿把晏平交代的一二三转告了一遍。

“嗨!非常感谢!”那头躲窖肯定笑得颈间龙飞,眉间凤舞,“你们兄弟安排我做的事,我没打折扣哦。”

那确实。躲窖的电话又来了:“犟巴讲通了。怎么讲通的你莫管,也全当不晓得。你们兄弟准备原先那十万块,也只付十万块。另外还有二万八,由我来。”

孙攻反复表示多出的钱他们自己负责,并要弄清为什么分开支付的原委。

“你以为我一直在吃干饭!犟巴老二快出来了,也不得做刑事案子诉,几天我费了牛大的力,市里还托了人。跟犟巴说都是你的关系。为他先垫了八九千了,就算八千。那天我夜里先安排人在他屋前屋后泼了狗血,捉二三十只半斤以上的老鼠在他堂屋里窜了一夜,神龛都倒在一边,过两天又安排算命先生凑巧在那里过路歇凉,无意中讲到他享不了房子的福,要赎罪,房子要退回原主,不然到年边儿他老二还会吵事,一定全家有血光之灾。这不成了!他就托三爹爹跟我说,现在清醒了,愿意回头主动跟你们兄弟说,莫讲我还多打发两万块钱,加固一下!”

这可是孙放孙攻兄弟历览前贤国与家,熟读通史兼其它,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主意。汗颜啊,孙攻又有点儿干呕,无力地说:“那我跟孙放说。周末反正我到映雪堂来。”

十七

惠民富民的开发好政策,一夜之间临幸了河上村。

不等政府下文,老百姓已经纷纷下地。田边垄上,重新界定了旮旮旯旯,栽种了四季常青,养殖了三牲六畜;墙边院内,砌高了,刷新了,修缮了。映雪堂老宅,又见炊烟袅袅升起——这是躲窖的主意,名义上把映雪堂老院子租下来,安排了四五个工人在那安家晒篾,以利今后补偿。

前些日子,村支两委改选,躲窖族长红帽置顶,无悬念地变身副主任预备党员了,一度过于操劳弄得额头频蹙衣带渐宽;近日更由于县里工作组十数人挟包入驻,总得躲窖传话,发话,喊话,益发显出伶俐模样了。两个月下来,躲窖那九十八斤菜,在烈日和口水白沫里腌成了九十斤。

还好竹席厂有孙放顶着,一切运行正常。本来孙放只管经营,因为到了八月以后慢慢进入淡季,也就经营管理销售一肩挑起来了。

依据约定,丹阳的“堂妹”丹桂放到厂里兼了会计。犟巴还占住着房子,但协议签了,钱也扭扭捏捏地接了,一等拆迁安置到位就腾房——孙放兄弟的老房子不在拆迁范围,骤然贬值,犟巴一下就想通了。孙放老娘在映雪堂还有田地,户口迁回来了;丹阳、孙涂孙沫迁不回,没一点儿办法。也算知足了。

零碎日子,好比散碎银子,从指缝间悄悄滑走了。

闲来无事,下午孙放正和三爹爹下象棋。两个过河卒子一路困住了三爹爹的老帅。三爹爹要悔棋,孙放不肯。

“不准悔是不?那我那句话不得讲了。”三爹爹端起酒杯起身,认了真。

“准悔准悔,请讲请讲。”孙放笑吟吟的。

“你那老屋,原先五爷就想要,你们头次来之前,就跟犟巴讲过几次,犟巴以为老屋藏了一宝,又无处安身,自然不肯让。这些,躲窖晓得,所以第一次谈的时候他不拢场。好歹房子收回来了,但五爷你还是要防,两兄弟两个过河卒子要防着老家伙乱动弹。唉,老了,尽讲胡话。”三爹爹把桔子捏了个遍,拈了一串提子,摇头晃脑出去了。

此时孙攻正借了姨夫二十万来给孙放厂里发工资。孙放被三爹爹几句话讲得五心不定,钱放进保险柜,就拖孙攻看老房子。

老房子坐北朝南,和五爷坐东朝西的高门大院比邻。五爷的房子三年前在原址改建成了小洋楼,还修了围墙。老房子益发显得寒碜。犹记得小时候,就多次听老娘讲过,当年家里要砌屋的时候,五爷仗着兄弟多,在杂屋边开荒种瓜,南瓜藤爬到哪里,哪里就不准砌;老房子只有砌成了不规则的后宽前窄的撮箕形。后来古樟发新苗,父亲孙绍祖开春时节择了一株栽在屋旁,定界址,明深耻。再后来,孙放他们陆续考取学校,满门勃兴,五爷就年年来给孙绍祖送南瓜冬瓜西瓜,两家方修好如初。

撮箕屋,撮金撮银的屋,好屋场。孙放兄弟的心结啊。

那株小樟树,印象中早有碗口粗了。某年冬,族人砌屋上梁,孙放已经到了省城,孙攻孙孜还在秉烛夜读,连夜被人锯走了,树坑留下红纸包包,内有五元八角。

由此可证,樟树算是上等栋梁材。

曾文正故居的富厚堂,有一株五百年的香樟;孙氏子孙的映雪堂,也有一株上百年的古樟。那棵或有灵气的小樟树,此时又在谁家光耀门楣的房梁上?

孙放徐徐回望,太陽,应该是夕阳,照在桐花河上。

十八

躲窖闷声闷气地自个到厂里食堂打饭,问孙放要了啤酒。

“婆娘发现了?”孙放首先想到丹桂。

“改变了规划!河上桥要从我那里上岸!哪里来的风水先生,说桥不能和现在的马路平行,犯冲。研究决定要改道。明显有人整我!二百八十万?我自己就砌了二百三十万!老何也不得肯,他又不好出面。”

虽然躲窖自说自话,孙放算是听明白了,因为方案调整,为了修桥,躲窖的别墅也要拆迁。瞅着躲窖一副造孽相,只好好言劝慰:“钱上面你不吃亏,这是底线。不过枉费你一片心血,建个房子真是不容易。”

“动不动就戴帽子,讲我是村干部,族里又在负责,要我带好头。无非就是一番折腾,好增加施工预算,朱大玺啊朱大玺。五爷借机整我,你晓得,为犟巴的事,房子他买不成,一定是记了心的!一石二鸟!”

孙放不再接话,往躲窖杯里添满啤酒。

不久,县一中分校区工程建设指挥部的牌子挂起来了,接着洗砚轩楼盘开发的牌子挂起来了,躲窖的别墅屹立不倒,和两块牌子遥遥对峙。

五爷风风光光地回来了。跟在朱大玺的后面,进了躲窖的屋。宾主就有了一番话。

“老侄,我老表大玺跟你谈谈。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开发的事,你有兴趣吗?你只要拿出三百万的现款,加上拆迁的三百万,六百万了,占个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项目就具体归你操心。大玺摊子太大,要管也管不过来,充分信任你。院子里你又好做工作,我老东西一个,全力协助。”

“好意心领了,五爷。躲窖的本事你晓得,不图有个大造化。莫讲我手边没那么多现金。加之这个屋不是三天两天建的,三天两天就不得拆!”

“老侄是院子里头块牌,肩膀厚实,担得起。你这高堂华府,政府总会补足你。不是刘书记亲自和你谈了吗?”

“我躲窖在红薯地窖里出生,几十年后也是窖大个地方一个窟窿埋我!不争地,争口气,有人摆我。我就是个犟脾气。要拆,除非石县长做工作。”

“老侄还是年轻,没吃什么亏。几十年经历这么多运动,你爷娘是过来人,五爷也是过来人,老百姓哪回叨到光?难得现在和谐社会,政府的事,还跟老百姓商量,最后还是政府做主!一处房子拆了不管紧,你躲窖二房三房哪里不是房子?莫意气用事,生意上门就把个上门生意做好,映雪堂还看你呢。”“朱总面子宽,人脉广,省代表,县太爷面前发得话。我躲窖低眉顺眼做一世人,这回再不低声下气讲小话。少于三百五十万我就不得拆,映雪堂三百多人要戳我背心,明天我就把老娘千年木摆放到堂屋里。请朱总传个话,自个不得去讲了。平了这口气,余下再谈入股的事。”

“熬到三百二十万左右就劝你收手。太爷要操太爷的心,具体还得跟办事处主要领导谈。你六百万月底要到账。院子里的拆迁补偿,三五十万的可以放你手里,承诺一分五的月息。塘不干,锦鲤鱼就在水面游着。一句话,我们齐心为院子里做点儿好事。”

十九

一个月后,桥修好了。五十米的城乡差别,变成了五十米以外躲窖昔日别墅的一片瓦砾。

重型机械以远远超出当时躲窖的排场规格隆重入场。不几天,现代科技的剃头匠就把映雪堂剃成了癞痢头,不几天,大背头,不几天,小平头,不几天,茶盖头了。

“剃头”之前,孙放拿个手机在河边找不同角度拍照,不为立此存照,只为百年沧桑,当即被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大声呵斥。躲窖见状,无名火起,要对那个年轻伙计挥铲子。

为了百年古樟,下午孙放和躲窖讨论了许久。

古樟做了评估,八万元,钱已进了映雪堂的账。原来工作组代表领导小组发话,要移植到县城唯一的公园里去。躲窖不肯,说也代表族人表态,这个没得商量,龙脉所系,好比你家太祖公,临老临了,不得迈槽门一步。何况,树死了,你政府负责?

原地也肯定不行。因为刚好在规划的消防通道上。

“减两万块钱。具体落哪里,你们族里拿主意。”现场做工作的街道办事处人大马主席做出妥协。

“就放这边桥头!”孙放最终建议。躲窖连声赞好。

于是又择吉日良辰。

重阳节的上午八点零八分,已经披红挂彩的古樟,由新老族长执辔领头,两条龙灯开道,孙姓子孙齐齐起驾,祭路神,燃礼炮,一路三跪九拜,一阵号子护送到了桐花河。

夜里秋风乍起。孙放抽掉半包烟,捋脱三茎须,赋得《河上行》古风一首,感时忧世,嗟叹再三。出门小解时,明晃晃的路灯下,映雪堂大道如砥,秋风里见不到一只麻雀。

二十

安置的事还没有悉数谈妥。据说,多数没有谈妥。

孙攻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一张报纸刚进办公大楼,就看见三爹爹,细奶奶,二伯娘,犟巴,还有嫂子若干人,在大厅或站或坐。幸亏眼尖,赶紧躲避到楼梯上。

一个办公室相处两年的同事李副主任正在拖地,见孙攻有点儿气喘,调侃道:“孙主任,晓得要当局长了?不淡定啊。”

“当什么局长?”孙攻纳闷。

“装!邓书记刚才来找你,赶紧去。”

或有其事。近日不是又在研究干部吗?孙攻拉开抽屉,拆了那包雪藏已久的“南京”,叼一支,定了定神。

进去时,邓书记正在看文件,见到孙攻,眉开眼笑:“孙主任要履新了哦。昨晚上定的,新岗位,信访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提拔的,包括岗位变动的同志,上午集中谈话。做点儿准备。”接着从书柜拿了一饼茶叶,放在孙攻沙发扶手边,“跟我这两年,很不错!前任郑书记,市里一起开会也多次表扬你。有能力,讲原则,人实在。本来两个岗位,这里一个,还一个,到坡头镇当书记。毕竟没有多少年龄优势,基层工作复杂,领导职数又控制得紧,三两年上来不太好安排,比较而言,窝在县里不会差些。所以事前没有征求意见了。就你的情况,目前信访压力大,工作做好了,都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容易受关注,好好发挥,机会一定有的。”

孙攻先是支起耳朵听,但耳朵边老是嗡嗡嗡地响。好像一只黄灿灿的油菜地里的小蜜蜂,在一朵向阳怒放的油菜花旁边盘旋蹁跹。孙攻的头偏了一偏,有点儿怕蜇着。

末了,简明扼要又饱含深情地向邓书记表达完对领导坚持不懈栽培提携的感谢之情,孙攻用一分钟的时间穿过这条走了十五年的走廊,站到窗台边。楼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哪个是三爹爹,哪个是犟巴,哪个是李四张老二。

二十一

历经长期准备后,一到新岗位,孙攻突然觉得准备仍然不够。一报到,马上明确了分工:副书记、副局长,兼北京联络站站长,当前全力处理几个重大工程建设中的信访问题。

孙攻当即态度明确地表示,河上村拆迁引发的信访,自己要回避。

“这是县委的意见。人事安排就有考虑。县委李书记的原话,河上村的上访是当前信访工作必须着力突破的桥头堡。看重的就是孙攻你地熟,人熟,政策熟,这些都是开展工作的有利条件。”陪同报到的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面露不悦。

“那要安排一名党组成员协助我。许多话,领导面前讲得,同事面前讲得,乡里乡亲面前怎么讲得!”孙攻仍然犯难。

“不是不可以考虑你的建议。”老局长哈哈一笑,“讲得讲不得的在部长面前都讲得,我等两年要退了。两个副书记当中你更年轻。拿出大义灭亲的精神,直面群众,做好工作,看你出彩,后面不是还有县委撑腰吗。”

出彩还是出丑,孙攻掂量了一夜。直到孙放打电话来说:你们这些事,无过就是功。第二天孙攻就把铺盖带到二十年前住的老房子里。

安排身边人腾出一间房子,洒了石灰水,将电灯换成日光灯,装上窗帘,孙大局长抬张方桌就现场办公了。

来看热闹的不少,恭喜荣升荣调的不少,提出这样那样问题的不少。晏平打了十二分多钟的电话,一句又一句老兄把孙攻的糯米心肠舂成了热乎乎的糍粑。晌饭边五爷也来进行礼节性拜访,临走塞了一个据说朱大玺安排的红包。临近傍晚,对着远处群山,正有点儿寥落,孙放躲窖一起来了。

“县里这个安排好!家事国事天下事,孙大管事的全揽了”,孙放调侃,孙攻苦笑。

“我明天拖一車瓷砖来,先把地板弄下。”躲窖已经环顾一周。

“这样好!领导干部不搞特殊化,方便和孙大族长带领的人民群众扭打成一片。”

三人纵声大笑起来。

晚上就在厂里吃饭,孙放亲自下厨,躲窖跑到员工集体宿舍自己的房间拿来一瓶五粮液凑份子。

“既来之则安之。我打算在这里少则住一个月,不搞完绝不班师回朝。拆迁引起上访是太平常的事,即使现在按标准补偿到位也会上访。反正已经断了子孙后代的后路,就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叫政府放血。孙放,你就当你的闲云野鹤,这些鸡零狗杂碎的事你别管。躲窖,我帮衬你,把你扶正,坐稳,赚到钱!你也多为族里想想,映雪堂已经没有了,孙家族谱还在,你要随时带在身边,你在做,列祖列宗在看,莫昧良心!”酒后的孙攻推了推眼镜,一把清鼻涕抹到镜片上了。

二十二

孙放口说不管孙攻的闲事,谁叫作为亲兄弟的他,刚巧是个闲人?

天可怜见,红霞飞竹席厂已经步入正轨。生产一路正常,产品渐走高端;销售渠道畅通,接到了孙放游历经年的江浙一带明年开春就发货的许多订单;丹阳兴兴头头开了“席卷天下 爱满人间”网店。孙放唯一担心的资金问题,也由于躲窖的资金注入,豁然而解——躲窖别墅的补偿款三百二十八万已经到位,躲窖执意不放其中一分钱到朱大玺的公司里去。前期那三百万,月息五分,是借给朱大玺的,这三百多万可是“卖房子”的钱,孙放的事不是殷鉴不远?他借给孙放一百万元,月息一分五,另外一百万放厂里压货,一百万在外放三分的高息,余下二十多万投在股市,让丹桂闲时“养手”。

一晚微雨。正值四海升平,桐花河静静流淌,叙说着几个月来的河上巨变。正好躲窖半下午携丹桂进城“收账”去了,孙放效魏晋风流,前朝故事,灯下已经一连和孙攻搏杀了几盘。

帷帐下孙攻一时兴起,面红耳赤要继续。孙放说:“再下可以,输一盘听我一句劝。”

再下。孙攻就一连听了孙放三句“劝”。第一,告诉族人,别阻工,可以谈;第二,逐户登门,把意见归类;第三,请街道领导和信访局集中接访一次,事先定好接待答复口径,时间选入秋以来气温最高的一天,地点就放老房子禾场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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