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沅村事

2021-04-28 10:44王彤羽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村主任

王彤羽,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十月》《花城》《山花》《江南》《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

孙友兴从外头回来,脚还没迈过门槛儿,就冲蹲天井里的孙迎福说,爹,咱家发财了。孙迎福头也不抬,自顾鼓着腮帮,半边嘴吸溜那把乌黑发亮的水烟筒。孙友兴往瓦缸里舀出半瓢水,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下,三两步跨到孙迎福跟前,蹲下,抹一把嘴巴上的水星子说,爹,咱家发财了。孙迎福还是不作声,斜睨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烟。每回儿子说这话,总要闹出一桩笑话。笑话闹多了,儿子再闹时,孙迎福就只当是放了个屁。

咱家要被征地了。孙友兴凑近他爹,神秘兮兮地补上一句。

孙迎福高高鼓起的腮帮子在水烟筒口软趴了下来。儿子这句话可不大像放屁。征地,这可是他做梦都在想的好事。隔壁村头几年不就征上了吗?当了一辈子农民,一夜间就成了刘百万张百万赵百万。据说赵大牛的房屋田地被征后,也不懂还能干点啥,就向乡政府申请了一份扫街工作,每天开着新买的宝马去扫街,说是要体现他的人生价值。一时间成了四水村的一道奇特风景,附近城市的知情者还特地驱车前来帮赵大牛拍照,赵大牛转眼就成了网红。不就隔了一条街,凭啥四水村得了好处又扬名的,而他们祖祖辈辈呆的三沅村却没轮得上这等好事。村子本就穷得叮当响,偏又运气不济。他孙迎福可不服。孙迎福把腮帮子摁水烟筒上,歪着脖子鼓起嘴狠狠地吸了一口。

可这话从他儿子嘴里吐出,他还是不敢轻易相信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孙友兴是他大儿子,脑瓜子还算活络,却整天游手好闲,尽琢磨些投机取巧的生财之道。村里大伙都在买六合彩,孙友兴当然是最上心的那个,连易经也研究上了。开六合彩那天,他跟前只要出现个虫蚁鼠蝇,或过往鸟儿往他身上拉一泡屎,就断言其中必有玄机,说是老天给他的暗示。会一瞅半天,一动不动。不动则已,一动则癫。村里有个疯老二,被烧酒烧坏了脑子,常年神志不清,有事没事的跑村尾猪栏里和一群猪呆一块儿说亲热话。那天,疯老二和孙友兴擦肩而过时,突然神色正经,歪眼盯着孙友兴好一顿看。并以右手掩嘴,贴孙友兴耳朵根上小声说,昨夜里玉皇大帝托梦给我,说明天六合彩开的是——话没说完,就诡谲一笑,朝着村尾的猪栏大步走去。这下可乐坏了孙友兴,这疯老二可是有过点石成金前科的。不久前,他曾为蔡杀猪说中一特码。为此,蔡杀猪在一周内三顾猪圈,拎两斤土炮,剁八两猪头肉,和疯老二在猪栏里把酒言欢,以便套出更多特码。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岂容错过?于是,孙友兴屁颠屁颠地跟随疯老二回到猪栏,使出浑身解数哄骗利诱一通,兼陪宿猪栏一夜。翌日清早,疯老二终于开了金口:“猪——”孙友兴满意而归,咬咬牙砸了一千块钱进去,最后开的码却是“牛”。

为这猪变牛的失算,大儿媳闹了个鸡犬不宁。孙迎福为正家风,对儿子扬起了鞋巴,可鞋到空中竟落不下去。只因孙友兴啥不好长的,偏长了一张酷似孙迎福老爷子的鞋巴子脸。他也只能把高扬的鞋巴拐个弧线,改拍在旁边一簸箕花生上。花生齐刷刷地咧开了嘴儿。

晚上,孙迎福做了个梦,梦见他老爷子怀抱金鸡,说儿啊,你翻身的日子到了。说罢,便乘金鸡而去。孙迎福不信他儿子,但信他老子。他一转身来到孙友兴的房门口说,去!把你林叔给请来。等儿子走到了大门口,他又追上一句,把一袋花生背上。

这林叔是谁?是三沅村村主任——林大水。在孙迎福眼里,林大水有着通天的本事哩。他可是响应国家号召,最先富起来的那一个人。有文化有胆识就是不同,林大水做了村民不敢做的第一件事——承包了荒山野林和偏远水库,养鲤鱼和罗非卖给周边饭店,桉树卖给县里的木板厂,风景树供给城里绿化。还成立一个打野小组,城里的高级饭店都排着队等他的野味。据说,山里的野猪一见他就腿软,连金环蛇和百足(蜈蚣)都要绕道走。前几年又承包了上百亩农田种水果木瓜,说这玩意城里女人爱吃,吃了奶能变大。不单城里女人,村里的女人也需要,生了娃后两奶不出奶水,得请了村主任来开奶。村主任独掌催奶配方和独门按摩术,请他帮开奶几次后,奶水就哗哗地流个不停,娃娃吃不完,得自家男人帮吃,不然乳房就胀得像两坨石头,手指头轻轻掠过都疼得不行。哪家的媳妇要是奶胀了,就尖着嗓子往田里一喊,男人立马红着脸在大伙的哄笑声中撒腿往家里跑去。总之三沅村,村主任就是一村之主,大事小事上,都他林大水说了算,没有他不晓得的事,也没有他解不了的难题,他就是三沅村的菩萨神仙。看他的派头就晓得和别人不一样,365天天天插一支英雄牌钢笔在衣服的胸前口袋,手里无时无刻拿着一个保温瓶。他听你说话时在嘎水,开口说话前要嘎水,说完了话还得嘎水。每回村主任都拧紧眉头,喝得吱吱响又唉声叹气的,像里头搁了糖放了蜜,而那水总也嘎不完。孙迎福觉得村主任的保温瓶和他的脑瓜子一样——神了。

孙迎福的婆娘从鸡舍里伸出个头,手里捏着俩鸡蛋说,他爹,做梦的事你也信?

你懂根毛,这梦真着嘞,咱爹手头那只鸡,活脱脱就是他最爱的那只斗鸡。

鸡都长一个样,你就相中了是咱爹那只?

那鸡脖上被叼掉了圈毛,脚趾折了一只,化成灰我都认得。

那鸡不是被咱爹一气之下给炖了王八?要不是咱爹好斗鸡赌钱,咱家会少一座大山?钱都给赌没了,败家子哟!孙迎福的婆娘小声嘀咕。

说!再说!让你说!你再说试试!孙迎福解下一只鞋巴拿在手里,一脚高一脚低地朝他婆娘扑去。孙迎福的婆娘知道她可没长有老爷子的那张脸,这鞋巴她男人可真敢打下去,就老实闭了嘴。

去!找老二老三,让晚上早点儿回来,有事商量。孙迎福朝婆娘吼了句,也顺便让她下了台阶。

孙迎福的宅子在村子边上,是孙迎福的爷爷买下的。他爷爷那时有点儿钱,便把这宅子和屋后的四座大山一起买了下来。屋门前是高高的三级石阶,上去后是前屋,穿过前屋有一天井,天井两旁是厨房、房间和鸡舍。再往后是正厅堂。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成了家,分别住在前屋和天井旁。老宅子因年久失修,再加上后廳堂靠山,湿气重,去年塌下去了一个大角,就把那旮旯大的地方修建成了小儿子的房间。

当年,这宅子可是响当当的有钱人家住的,像个四合院。只是后来,被孙迎福的老爷子玩斗鸡,败了家产,把父辈留下的四座大山给赌没了一座。而这大宅子现今仍只是一层平房,没钱盖楼房,几代人住一起倒显得挺挤巴的。宅子有了年头,没经保养,愈加显得破败,门前的三级石阶都被踩得窝陷了下去。

村主任林大水这会儿正走上那几级凹进去了的石阶,深蓝色的衬衫口袋别着支亮晶晶的英雄牌钢笔,手里拎着个保温瓶。他跨过门槛儿,穿过前屋,天井,来到厅堂。在四方桌旁边的长椅坐下,也不开口,自顾剥了簸箕里的花生吃起来。孙迎福盯一眼村主任的保温瓶,纳闷今儿这村主任咋不嘎水了。他赶忙给村主任敬上支烟,再拖一张小板凳,挨着村主任的小腿坐下。抬起头,刚到村主任的胸部。孙迎福堆起笑,掂量着语气谦逊地说,村主任,我听友兴说,我们村要征地了?

唔,要征。

征哪呢?全村呀?

不是全村,是你家后头那旮旯。

我家——后头?孙迎福又朝村主任靠拢了点儿,身板挺直,脖子拉长,双手规矩地撑在膝盖上。

前几年,一家企业来办厂,附近好几个村子都被征地了,现在又说要增加几百米做卫生防护区,我们村东头那一圈儿都在被征范围。你家走了狗屎运,刚好就在界上。

能征上?

我说能,就能。村主任噼里啪啦地剥着花生,说话的时候也没停下咀嚼,白白的浆汁从嘴角溢出。

这话从村主任嘴里说出那可和他大儿子说的有天壤之别,它像一串响雷砸在了孙迎福的脑袋上。

那您说说,我咋个能?孙迎福搓搓眼珠子,死死盯住村主任鼻梁上那颗黑痣。大气不敢出一口,怕是喘上一口气,好事儿就像蛾子一样飞了。

你有三座大山在征地范围哟,啧啧!随着孙迎福的左眼皮被村主任洪亮的声音震得抖了抖,他终于拧开了保温瓶,响亮亮地吱吱作响,一仰脖嘎掉了大半瓶水。

盯着村主任上下滚动的喉结,孙迎福使劲儿地咽了把口水。

入夜,孙迎福早早把大门关上。这时辰里关门,上一回该是躲日本鬼子的时候了吧?征地可快赶上躲日本鬼子那样性命攸关了。孙迎福觉得今夜里有很多东西都不大一样。他家门前是个水塘,上面长年漂着一层水草,入秋了,这草就换了身黄衣裳。孙迎福觉得这哪是草啊,明明是开了一池的金花,红的黄的橙的。平时大伙都往这塘里倒垃圾,他没少为这臭味抱怨过。可今夜,他只闻到塘里的水草香味,带点儿甜带点儿橘子清香,飘到了天井。他站在天井中间,抬头望了望月色,心想他爷爷可真有远见呐,买了这座吉宅,还有那三座大山。如今要征地了,这可是孙家人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是比娶妻生娃还重要的一件大事哟。这年头,没钱就没身份没地位,就连去村卫生所开个会,他都得蹲在边旮旯的楼梯底下。穷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打场漂亮的翻身仗了。这兜里没钱,底气不足,腰杆儿都挺不大结实呐。在这事上,孙迎福可是实实在在吃过亏的。

三沅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婚嫁、生娃的请酒也罢了,老人生日、过世,娃娃修花祈福、考上大学、参军,甚至垒个猪栏,屁大点儿事都得请。而且凡请必亏。家里条件差的,明知道要亏钱,举债也得请。这饿死事小,面子事大。大有大请,小有小请。有点儿小钱的人家可以摆上百把桌,再穷的也得挤出二十桌。要是哪家有了好事没摆酒,村人的口水都能把他给淹死,三代之内别想再抬起头来。摆酒的难,去喝酒的也难。这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酒席孙迎福喝了不下五十趟,每回封礼三五十块,一年得吃掉一条大水牛。人情债如穷日子,想躲也躲不过,病了痛了瘸了,人不去这礼也得跟上。一年到头可是吃得孙迎福两腿发软两眼发黑的,只盼着哪天娶儿媳妇也狠狠地“敲诈”回请过来才解气。可给俩儿子的酒席办完,孙迎福蹲天井里闷头抽了三天水烟筒。那两场酒席,共摆了六十桌,杀了十头猪和六十只鸡,有四头猪和三十五只鸡还是借来的。彩礼收不回成本,白赚了一肚子气。每家人来吃饭,一张红纸包了三五十元,然后牵上几个小狼一样的娃崽,吃了就走。娃多的家族单是一家人就能占上大半桌。孙迎福的婆娘一看见人家拖着几娃跨进门槛,气就不打一处来。开席了,怕肉不够,她愣是忍着一口肉没吃。看别人家的小狼崽子一块儿鸡肉啃剩一半就扔掉,那心就像被狗给啃了,恨不得去撕烂那张吃香喝辣的小嘴。两场酒席下来,孙家就欠下了几万块的债。夜深人静,老两口关上门,扒开那一堆红纸清点彩礼时,孙迎福的婆娘就忍不住吸溜着鼻子怨出了声,老逼我生男娃,生俩不够还按着我弄了一宿,整出个老三。你体面了高兴了,瞧瞧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一个老三没办。一屋的讨债鬼!

孙迎福在屋里四处溜达了一圈儿,这里瞅瞅,那里摸摸,觉得一切都顺了眼。他小时候听爷爷说,解放那年,解放军半夜进村,就是从他家门前经过。首长骑着高头大马,部队行进得静悄悄的,只听见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整齐而又暗沉的笃笃声。听说首长还在他家留宿过一夜,兴许还开了解放穷人的战前会呐。吉宅啊!孫迎福满足地叹息一声。最后,大伙喊一声爹,开会了!他一愣,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到四方桌的正上位。孙家人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严肃,一团和气而又略为紧张地围着高台,坐上了长椅。桌面上散着几小抓花生,还有卷烟。孙迎福像传说中的那位首长一样面容清肃,带着家族首领的威严又不失温厚。水烟筒也不抽了,拇指与食指夹起一支卷烟,久不久吸一下烟屁股,再用微微翘起的中指弹掉烟灰。他的左手横抱胸前,有意无意地摸了下右胸口,想起村主任的那支钢笔也有好些年没换了吧,笔帽上的金属都掉了漆,变成了银色。骇!一支笔能值多少钱呢?早该换了。他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孙友兴的媳妇正敞开衣襟给娃喂奶,孙迎福身体往前俯了俯,一脸的关切,问,娃够奶吃不?孙友兴的媳妇鼓起肉堆子脸说,够,奶胀着呢。噢,不够就再请村主任来催催。孙迎福脸上露出一副慈祥的笑容。

这是孙家第一次开大会。议题是:如何把三座荒山,变成三座金山。

三儿子孙友宝先开了口,咱不如种快速林吧,成本不高,要是征上了,听说这苗也得按成树价来赔。

二儿子孙友旺瓮声瓮气地回了句,要几万嘞,没钱咋种?孙友旺是个庄稼汉,家里那两亩田都给他种上了水稻、花生和红薯。宅子旁边的三分地也种上了蔬菜瓜果,一院子的绿油油。按他的话,有婆娘抱,有碗饭吃,这天就是塌下来了也没他啥事。

只是他媳妇张芝萍可不大安生,这会儿,张芝萍蠕动着两片红嘴唇说,没钱咱就借,咱家早该种上了,瞧人家村主任早就收成了好几批。

这儿媳妇孙迎福说不上哪不对眼,她是去年死了男人嫁过来的,长得细皮嫩肉,整天画了眉毛,嘴唇抹得猴屁股一样红。也不干农活,天天穿个短裙坐门槛儿上嗑瓜子,和过路人说说笑笑的。人倒是长得水灵,可孙迎福就是不大敢认真看她。这媳妇看人时眼直勾勾的,有倒钩刺儿。孙迎福的婆娘就看她不中,说她一副狐媚相,每天天一黑就在房里叫上了,把儿子的身子骨都给拖垮不少,没准哪天就叫到了别人床上。孙迎福倒不这样认为。全村的人都知道这张芝萍克夫,男人都不敢近,怕是睡上一夜就要折寿似的。平日里也只是和她说个荤笑话,嘴巴上占点儿便宜吃下豆腐。要不是她克夫,名声在外,凭她的长相能嫁到咱家?孙迎福心里亮堂得很。他家接纳张芝萍,一是穷,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儿子孙友旺也没个出息,好女人都不愿意嫁过来。二是他儿子虽然窝囊,但也是命带刑克之人。想想这你克我我克你的,兴许就打了个平手,负负得正嘛。

心中有数的孙友宝站起来说,桉树苗才四毛五一株,一年只施一次肥,不用浇水打虫,五年就能收,好的能卖到五十块一棵哩。县里好几家木桨公司都吃不饱,抢着要,不愁没销路,翻倍儿地稳赚。孙友宝在隔壁四水村给人做泥水活,见多识广。说到激动处,他一只穿着人字拖的脚踏上了长椅。撸起袖子的双臂在空中有力地挥舞。

孙友旺耸着肩膀勾下头,一眼望下去,尽是看见了肩膀中间夹个脑袋,也不见脖子。他啪地捏开一个花生,说,树可以种,但只种一个山头就好,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这万一搞砸了也还能活呐。

哪砸了?村主任就包了几百亩山地种树,几年下来车也买了房也盖了,亏你只会捂着被子放臭屁。张芝萍瞪一眼她男人。

是哩是哩,村主任的屁都香,不香你咋会给他摸哩。孙友旺小声嘟哝。

三沅村哪家女人没给村主任摸过奶,你说,你说呀,你说得中今天我张芝萍就给你磕了。

人家那是开奶,你娃没拉出一个你是送上门去让人瞎摸。

我让谁瞎摸了?你哪只眼看见?你今天倒是得还老娘一个清白——村主任他只是送几个木瓜来,给我煲了好丰胸。提前打好底子,这以后生了娃不摸也能来奶。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孙友旺张了张嘴,没吭声,头勾得更低,使劲儿剥花生来解气。

孙友兴的媳妇拉长了脸,把长椅拖得噶蹦响。也难怪她气不顺,自己生了娃村主任也没见来过几回催奶,倒是那个张芝萍,两奶都海碗般大了还说要丰啥胸。可村主任却天天抱俩木瓜往这屋里撵,门槛儿都踩塌了几寸。她有哪好了?不就长了张狐骚子脸嘛,就一骚货,嘴还犟,没准儿她的“地”都给村主任给征过哩。

孙友宝斜睨一眼他大哥二哥,鼻孔里哼出一句,要是我媳妇,谁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早毙了他!

三沅村流行着一个说法:给村主任摸一下奶的人家,就连地里的庄稼都长得猛!田家小媳妇自从给村主任开奶半年后,她家的鱼塘就养上了鲤鱼,地里也种上了水果木瓜,村主任还帮找了销路。她男人说话也响亮了,街坊邻里远远看见他就忙着掏烟,临走还要硬塞一支夹他耳根上。村里开会也坐上了前排。上回开大会,村里要铺水泥路,想让路边的农户让出点儿田地来拓展路面。大伙都不表态,只有田有才站起身,挥舞着孔武有力的双手,大义凛然地表示支持,说没有村主任就没有咱三沅村,说村主任就是咱三沅村的天,是我田有才的再生父母,不支持铺路就是不支持村主任,就是和村里干事业作对!谁敢和村主任作对啊?巴结还来不及呐。村里的女人都抢着排队给村主任开奶,可你以为村主任谁的奶都碰的呀?他挑着哩,高矮胖瘦俊丑,有的直接给了催奶药就走,有的帮调理按摩过几回,有个把的孩子都对岁能跑了,村主任还隔三岔五地上门,说是要继续调理,赶来年再生一个奶水就更足了。去得多的那家子人也神气了,能得到村主任的青睐,脸面光彩,腰板儿笔直,说话也响,仿佛他家就是三沅村下一个要富起来的人,村民都羡慕着哩。

孙迎福皱皱眉头咳嗽了几下,这小两口顶嘴也不是第一次了,儿媳妇的作为让他觉得有哪儿不对头,又似乎没哪儿不对。仔细想一想,不就给村主任摸个奶吗?再说了,现在不摸等生了娃开奶也得摸,迟摸早摸都得摸,这算啥子事哟。

一直没吭声的孙友兴跷着二郎腿,一边听他们斗嘴,一边得了癫痫病似的抖着腿,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他把跟前的花生全剥了壳,拢成一堆,从堆里挑出瘦小的,往空中一抛,花生划了个弧线,一丝不差地落进他嘴里。孙友兴有个癖好,喜欢吃皱的瘦个头花生,说甜。这回,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有几分得意地说,我这有一个稳赚不赔的大买卖。说完,捏住一个瘦花生,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还记得上回有人来咱家一座山头拿土去檢测吗?

咋了?

测出大事情来了。孙友兴做出个神秘的表情。知道那土为啥是红色的吗?含铁,含铁嘞。

含铁又咋了?

可以烧红砖呐,我昨儿去问了,这土可值钱了,听说能卖十多块一车,砖厂都抢着要。我们可以先卖泥,等山上的泥卖完了,在平整出来的空地上盖平房,租给那家洋公司的工人。知道新来的公司有多少员工吗?好几千哩!知道是个什么概念不,就是我们盖的房子都不够抢!孙友兴连续抛了两粒花生,颗颗命中嘴巴,嚼得吧嗒响。

把隆起的大山给掏成一个天坑,我们要不要去蹲监的?孙友旺勾着的脑袋抬了抬,皱了下眉头。

张芝萍抢白她男人说,就你个无卵的孬种,怕啥?这么大一座山,卖个千把车泥的也看不出个名堂来。别人烧香求佛的还求不来呢,就你怂!

你们要是怕了让我来,我还没娶上媳妇呢,卖了钱咱家得先盖层楼,别哪家闺女来我那屋里头,二话不说调头就走。我都三十好几了还没着落,我小学同学唐国庆连孙子都快抱上了。孙友宝把嘴上的烟屁股扔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孙友宝住的那屋正对着他家的后山。几年前,隔壁家老黄叔死了,老黄叔的婆娘拿两条猪肉外加两百块钱,向孙友宝爹在后山脚要了饭桌大的一块儿地,把老黄叔葬了那。在村里,这活人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儿时常有,可碰巧了老黄叔的墓碑正好就对着孙友宝的窗户。让黄叔家给墓碑换个方向。说不,非得对着这头,说是让老黄叔出来乘凉时能望见家的方向。晦气!这不,姑娘来一个跑一个。相了好几回亲,人家一看这老宅子已有三分嫌弃,再进了屋里头,一看这墓碑,立马寒了脸。吃过几次亏后,孙友宝也学精了,一相亲就把窗户给关上,一关上这屋里就黑不溜秋的,大白天也得点灯。有一回,村里六婶给介绍了个姑娘,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得也俊,就是有点儿神神道道的。孙友宝故意选了晚上相亲,事先早把窗给关密了,可姑娘一进屋里就说胸口闷,冒虚汗。更奇怪的是,那晚的电压特低,四十瓦的灯泡只放出十五瓦的光。姑娘的声音里透着惊恐,硬说窗外站着个人,不顾死活阻拦的孙友宝,抢过去就把窗给推开了。推开后人就傻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嘴里还胡言乱语,最后一头栽地上,晕了过去。那夜也是奇怪,月光特白,照着墓碑,發出寒瘆的白光,碑上红油大字,愈加显得惊悚。从此,孙友宝的房间对着老黄家墓碑的事就传了开来。传着传着,愣被说成了闹鬼,就更没有姑娘敢来了。

孙友宝没少和老黄叔的婆娘理论,宁愿拿出四条猪肉外加四百块钱,让老黄叔“搬家”。可哪那么容易?老黄叔的婆娘摆出一副你敢动坟头我就用刀抹脖子的嘴脸。为此,他倒是恨上了老黄叔的婆娘,也连同恼上了他爹——两条猪肉换来个墓碑,脑袋瓜子进水了不是!这下可好,要征地了,你不迁也得迁!一想到老黄叔的婆娘那哭丧的脸,孙友宝就解恨得直想翻筋斗。

孙家老宅坐落在村边头上,周围住户稀少。不远处是一大片蔗林,新中国成立前,许是因为风水好,成了地主富农们争相抢夺的坟地。后来,来了一群兵,把坟墓给推了,改种了甘蔗。听他老爷子说,当时挖出了不少陪葬物,其中有个把绿色瓷盘,被那些兵给砸了,说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可这些都是好东西哩,当年的富绅地主就是拿这个来盛饭菜的。据说隔夜的饭菜放了里头,第二天仍然色泽如新,不臭不馊。村主任家就有一个,像宝贝疙瘩一样地供着,起名儿叫绿豆盘,村主任现在用来放催奶木瓜。

此等宝物,糟蹋了。这天,当孙迎福望向那大片蔗林,发出感叹时,他家门前突然来了辆轿车。车后座走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村主任。男的干部模样,背着双手,面容肃穆。女的四十出头,高瘦,苍白,穿身棉麻长袍,宽松的袖口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瘦削的脸庞透着股精明强干的神气。村主任穿了件白衬衣,像是刚从盒子里抖出的新衣,胸前两条折痕刺眼的笔挺。掉了金漆的钢笔神气地别在那道折痕旁。村主任带着他俩径直走到孙迎福跟前。孙迎福从门槛儿上缓缓地站直身体,一手提着水烟筒,一手搓了搓衫角,不懂对方来意如何。他朝村主任看去。村主任伸出右手,在他肩膀上使劲儿拍了两下,重重地叹上一声,笑眯眯地说,老哥啊,这回你要发达喽——女人用眼色制止村主任继续往下说,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是来和你谈一桩买卖的。孙迎福的脑子在飞速转动,可又似卡住了,愣是想不起他有哪些买卖可以和女人谈的。女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前段日子,我先生来过村子,相中了你家这座山,说是离城市不远,方便我们来看他,也不太近,城市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扩张到这来。他得了病,也治不好咯,特地叮嘱我说一定要把他安葬在此。

孙友宝一听说又要建坟头,捏着俩拳头,噌地从屋里头蹿了出来,心里那股子气连同隔夜的饭菜一起往上冲,一个鬼还不够晦气呀,还俩!

女人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朝着山的方向张望说,我先生爱清静,要是在你的山头住下了,坟头以上可不能再让其他人给占了,他可不欢喜别人踩他头上。我想了又想,还不如,我整座山买下来也罢,做个公墓。我先生在上头住着,下头有一些邻居陪着说说话,也不会太寂寞。相关的手续我也打通了,喏,民政局长我都给你请来了。只要你点头就成。

孙友宝抢先一步大声说,这山快要被征了,可值钱了现在。

值钱根毛!这座山在不在征地划线内,我说了算。没人要它就是一堆烂泥。你就是能卖给十户人做丧葬,也才值几头猪的价钱。房子能盖不?媳妇能娶不?车子能买不?大侄子你就守着老黄叔的坟头熬过世好了哩。村主任边说边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女人身边的民政局长咳嗽了一声,胸有成竹地笑笑说,小伙子你说得没错,这座山是被征了,但是被我征的。局长停顿一下,睃一眼噤声的孙友宝,又咳嗽着笑了笑,接着说,留着它就一荒山,不如卖了做公墓,赚了钱还积德啊。

女人叹息一般幽幽地说,我三天后再来,你们收拾收拾,说个价钱。你这宅子太破了,卖的钱也够盖上两幢新的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孙迎福,钻进了轿车。

村主任临走前,给孙迎福狠狠地使了个眼色。

关于这座山有一个传说,是孙迎福爷爷告诉他的。爷爷管这山叫老虎山,就是能吃人的意思。据说很久以前,有一个算命先生到了此山,发现这里一年四季青翠碧绿,说它是上好的风水宝地,只是此山有虎性,要吃掉一个活人才能激活风水。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有个打柴人进山洞躲雨,才刚走进,山洞就塌陷,把他活埋在了里头。接着便风停雨歇,出了大太阳。此后,风水先生把自己的祖坟迁到了老虎山,从此家族升官晋爵,富贵有余。孙迎福原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为公墓一事,孙家再次召开了紧急会议。这次,他们没有把村主任请来,这也是孙家头一回遇上大事没和村主任商量。孙迎福没明确表态,只是水烟筒一筒接着一筒抽,说是让孩子们自己商量着决定就好。和另两座即将被征的大山比,这座老虎山就像一块儿到嘴了的肥肉,不吃不行了。

这回,小儿子孙友宝怎么看老黄叔的坟头都觉得顺眼,这窗也不关了,那口气也调和了。这场会议,他是最积极的一个。前几年在城市打工的丰富见闻这会儿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噌地站起,双掌一击,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这年头,死人占地越来越多,都埋到咱乡下来了,城里寸土寸金,周边合适做公墓的地方也不容易找着,有好风水的地就更稀罕了。如今,这死人住的地方比咱活人的还要值钱呐,城市公墓巴掌大的地儿就要好几千。风水好一点儿,宽敞一点儿的墓穴价格更是翻倍儿地往上涨。想死都死不起哩。

夜已深,孙家依然灯火通明,从没如此的热闹与富有活力。仨儿子跃跃欲试地想大展身手攻占三个山头似的,话题已不再是论战大山卖多少钱,而是转战钱到手了怎么分,房子怎么盖,车子买轿车还是皮卡,做点儿啥生意。张芝萍把那对硕大的奶子战利品似的搁她男人耳根子旁,花枝乱颤地笑个不停。那条平时一入夜就趴着睡觉的土狗也跟着来回走动,晃着尾巴,巡视战场,神气地呜呜哼哼。就连水缸边地缝里的蛐蛐都叫得倍儿欢。

孙家有喜了!

这翻身仗打得漂亮!

只有孙迎福许久地不吭声,蹲天井里,吧吱吧吱地抽著水烟筒。今夜里的灯泡出奇地亮堂,把他那瘦长的身体照成了一坨佝偻的圆影子,快要化在了地上一般。孙迎福的爷爷和老爹都葬在这座老虎山。如果把山卖了,做成公墓,就意味着他们从此不再独享安宁。原本孙迎福打算作古后和祖先们一道做伴儿的。现在看来,一旦把山卖掉,周围就会出现许多陌生鬼,鬼来鬼往的,哪能有个清静?老祖们兴许会不高兴,会不会骂他不肖子孙呢?如今,他们家已有两座大山在征地范围内,也算是翻身在即了,犯不着连个搁棺材的地儿都没有吧?再说了,即使人家答应了到时给他留个位置,可那巴掌大的地儿,他能住得舒坦?这混凝土的墓穴,也不晓得会不会把他给憋坏。活着时住得憋屈,死后再住得拧巴就说不过去了。听说这公墓还不能用鸡鸭祭拜,不能烧纸钱,做了一辈子穷光蛋,进去了也没个钱花,这死了比活着还烧心呐!可要是不答应,儿子媳妇们会同意吗?哎,他老了,有些事儿也轮不到他来做主。而且,也不能因为他自个的后事挡了孙辈们的财路吧?他的晚年还得倚仗这些娃们呢。

这么一想,孙迎福的心里就堵得慌。

嗅着硝烟一样的香草味儿,迎着天井里亮堂的灯光,孙迎福大声咳嗽着往屋外走去。穿过前厅。跨过门槛儿。哐啷一声关上门。他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让他不知所措。孙迎福在门外呆呆地站立了几秒。里头欢声笑语,喧哗依旧,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席,他像一个多余的人。孙迎福仰头深吸一口气,抄起屋檐下的锄头,大踏步上了后山。他也说不清自己要去干啥,可就是憋着一口气,一个劲儿地往山上赶。经过老黄叔的坟头时,他又回头走了几步,半蹲下,猫着腰,冲坟头幽幽地说了句,老哥你走得及时哟。心里好一阵怪滋味儿,竟然有点儿妒忌起来。他来到爷爷和老爹的坟头。两个坟头高高耸起,呈半圆球形,坟上的青草长得真茂盛啊,泥土干燥柔软,还透着股儿清香。他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儿石头上,石头用一件他穿过的衣服裹着。前些年,他就请风水先生来看了山,选中了这块儿地作为他百年后的归宿。并按当地习俗,摆上块儿石头,包上件他平日里穿的衣裳,就算是让土地认了他的气味儿,等日后他再住进去就不会生分了。孙迎福往前看去,整个三沅村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

今夜里的月亮可真亮堂哟,面盆儿大地挂在旁边一棵马尾松上。他看见了银白色蜿蜒往前流淌的三沅河,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都亮着红烛的祠堂,村主任家挂在门口的两个通电大灯笼。村主任这会儿还在帮田家小媳妇催奶不?那世上独一个的绿豆盘还养着几只丰胸木瓜?孙迎福得胜般嘿嘿笑出了声。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也隐隐传来。

这可真是块儿风水宝地哟!

孙迎福往手掌里使劲儿吐了两坨口水,搬开那块儿裹着衣服的石头,感觉前所未有地充满力量。他脱掉那双磨损的解放鞋,双脚站成弓箭步,十个脚趾头用力绷紧、岔开,深深地抓进粗糙而又蓬松的泥土里。他高高地抡起锄头,嘿哟嘿哟地锄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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