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的光芒

2021-04-28 14:40马万里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叔叔黄河

马万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级作家研修班学员,参加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

母亲在黄河边的草庵里生下了我,我的胎衣就埋在了滩上的沙里。很小的时候我就抚摸过黄河的波浪;一艘老渔船,载我到过三十里以外的集市,我身上的鱼腥味,是我另外的一个好名字。我用蚌壳作过项链,也用鱼翅作过木梳,整个河畔的大风,把我雕刻得有些随意。《黄河的女儿》是我写的一首跟黄河有关的诗,也是我生命经历的真实写照。我是早上8点钟来到这个尘世的,我和太阳一起出生。因此我的身上遍布太阳的味道,我竟敢和太阳对峙,我和它是孪生……这样大胆的句子我记在贴胸的小本上,不敢随意拿出,对于诗歌我仍需要十月怀胎、需要死亡的碾磨。当我跟随父母举家迁到城市后,五岁那年又被送回老家寄住,和表妹小菊去供销社买糖,她竟独自走了,糖没吃上我却迷了路,看着长得一模一样的草房子、篱笆墙,我走了好远好远,一条黄河拦住去路。我开始绝望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想该从哪一个方向跳入河流……

我的老家武陟是处在悬河头、百川口。它守河身,据要地。一直处于黄河文化的核心地带,又是在黄、沁河交汇处,在黄沁河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水资源丰富,农业发达。被誉为中原粮仓、中国麦都。古老的黄河孕育了古铜色胸膛男人和银盆大脸黄皮肤的女人,男人粗犷豪放,女人贤惠善良。男人拉纤、下河捕鱼、种地,风刮雨淋。女人奶娃、做饭、缝衣、做鞋,千针万线。他们喜欢圪蹴着端着粗瓷大碗呼呼噜噜喝几碗糊涂,或扑扑溜溜一碗捞面条下肚。他们常说填坑不要好土,黑面白面从不挑拣,没闲工夫小口饮茶,渴了,舀一瓢凉水咕咕咚咚下肚,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热心肠、直脾气。滩上凉快,随意铺张凉席就能享受河风吹拂,然后望着满天星斗慢慢入睡,梦里梦外都是黄河涛声。我尤其喜欢老屋,喜欢在夜里睁着黑夜的眼睛,喜欢看阳光透过木格窗上的纸昏暗地照进来,那光亮是朦朦胧胧的、带着诗意的,慢慢地在墙上游移。迷迷糊糊中,一群翠鸟啼亮天空。现在,一个镜头时常在我眼前闪现:一个小闺女儿,站在木窗前,踮着小脚丫,伸出一根手指头,蘸一点儿唾沫,慢慢洇湿窗格上的白纸,捅破一个小洞,然后黑亮的大眼睛,从那个破洞里看黄河东流。

滩上的玉米拔节时,有一人那么高,一到晚上,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些半大的娃娃常在那里玩游戏,那时精力多么旺盛,堂弟在滩上扯着嗓子喊:鸡鸡翎砍大刀,我的兵力谁来挑?对方的一个小男孩更是毫不示弱鼓着小肚子仰头大喊:鸡鸡翎砍大刀,你的兵力我来挑。挑谁挑王奎……喊声震天动地、黄土四起……

七岁那年,我和五婶家的小忙在滩上打过架。河滩上的风光很秀美,偌大一片洼地青色碧透,中间一条大河蜿蜒向远,太阳下闪耀出粼粼白光。清风徐徐,蒲草摇曳,我坐在一棵大树下遐想,这时小忙过来了,非说我抢了她的风水宝地,不由分说把我推起来,我是一个倔强的孩子,非要和她理论,她说不过我,就搂着我在地上打滚儿。那时我瘦弱、她高大。她不仅强势而且还有姐姐白妞上架,我被她们压在身下哇哇哭。是村里的拳师过来把我领回了家(那时他除了种地就是教拳),后来我就喊他叔叔。叔叔是武术世家,父亲早年在开封打过擂夺过冠军,在山西一带很有名气。每晚我都喜欢看叔叔教太极拳,那时练武术有诸多规矩,他也有“五不教”:心险者不教,好斗者不教,清陋者不教,狂酒者不教,骨肉纯软者不教。而且还有女孩儿不教。但叔叔怜惜我,打破陈规收下我,成了我幼年时候的拳师。每晚练拳十遍方可睡觉,那时叔叔的笑容是我童年生活的阳光。只可惜,我跟叔叔只练了两年太极拳。

九岁那年村里发生了意外事件,那是夏天,大队喇叭里发出声响:汛期将至,为防黄河泛滥各家各户需上交树枝若干。滩上的娃娃皮实、野性,从来不知道胆怯和瞻前顾后。那个中午大人们都在睡午觉,比我小一岁的堂弟光着脊梁别把菜刀噌噌的爬到一棵大榆树上,许是他站立的树枝不胜重负,砍著砍着就像一道突然划过的闪电,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一只中箭的飞鸟噗通一声跌落在猪圈外的一块石头上。娘娘被人喊来,怀抱儿子哭天抢地,我急拽娘的衣襟,快送医院啊。娘摇头,已经没气了。大热的天我看见一帮人给他穿越冬的棉袄、棉裤,邻村的小木匠也被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我在场,触目惊心。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堂弟、童年时的玩伴就这样一瞬间没了,从此小棺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那时我固执地认为堂弟是作为一种献祭,替全村人上交了树枝。果然,那一年汛期,黄河没有泛滥,极为安详。

暑假过后我被父亲接回城市读书了,这里成了我不忍回眸的伤心地。在乡村,任何一种意外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消失,河流会带走一切,气力和心劲儿让滩上人家生生不息。

这样一晃就过了几十年,我一直无法克制荒草般纷杂的怀念,关于童年的、故乡的、一条河流的所有过往。庚子年暮春时节我和几个诗人去黄河滩采风,几十年没回滩上了,一时竟不认了路。借助导航来到大封镇董宋村,近在十几米处竟然没认出来接我的叔叔。问路口一妇女,拳师家搬哪里了?她指指站在东边路口的那个人,并问你们是来学拳的?看到叔叔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岁月怎么在他脸上烙下那么多印迹,尤其是他嘴里右上侧半边的牙全都掉了。之前我是知道叔叔曾在省里的武警支队做教官的,是陪练摔的、还是打比赛时不小心磕的,还是被虫蛀的?我不忍问叔叔,怕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巴。也不敢和他对视,避开他时我的眼里泪花闪闪,心感觉隐隐生疼。年轻时的叔叔在我心中是多么高大威武神圣啊!都怪我这么多年只顾埋头过自己的日子,从没想过叔叔怎么过岁月。我怎么忘了时光不会老,天地恒久,但人是会老的。怎么忘了落叶归根这个词。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而叔叔却回来包了近两百亩滩地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但直到走进叔叔家里,看到院里有小奔马、三轮车、大板车,还有一棵老杏树,繁花已然落尽,此时正绿意蓬勃,墙上贴着“满院春光”的字条,让我们疑似来到了桃花源。这时我的心才稍微好受一点儿。大门口有细狗也有金毛,有大鹅,也有芦花老母鸡,我们一同来的李庆保老师五岁的女儿李奕璇对鸡唱歌,感觉眼前的女孩那么熟稔,不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吗?假若时光能够倒流,我真愿回到旧日时光永远纯真无邪。婶娘喂鸡、狗、鹅时我猛然发现它们吃的竟然是煮熟的怀山药,怪不得它们都生长得那么健壮、毛皮光亮。

叔叔带我们去滩上看河,由于有军事演习,我们被堵在第36坝上,据说这一大片原是一个古渡口,曾经特别繁华。但今天却没有看到古渡口的牌子,也没找到那只老木船,所以再也寻不到当年的那双小脚丫了。饭晌到了,滩上人淳朴厚道,叔叔把我们领到“坝上人家”餐馆吃饭,还请来村里的一个老人来给我们讲黄河滩上的故事。老人今年已经七十多了,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他穿着一件黑棉袄,慈眉善目。他告诉我们,北至太行、南至邙山都是黄河故道。据说,清末时期黄河在我们村外边流,挨着赵庄大堤,从驾部出来就是码头了。黄河十八湾,湾湾住神仙。在我们这里是沿河十八村,西起董宋,东到方凌。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之前不叫坝,乡人们喊老沿儿。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有父子两人在滩上犁地,父亲后边扶犁,孩子在前边牵牲口,孩子淘气边犁地边蹦跳,犁到半晌,突然嘎嘣一声响,犁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古剑来,孩子兴起,挥剑玩耍,牲口受惊吓,执意罢工,父亲怒吼,孩子才把剑扔在了这里。据说这把剑就是大禹治水时放的避水剑,所以黄河一流到老沿儿处就不再流动了。

老人还说,小时候我们一帮小孩儿一下学就背个筐在滩上野跑,滩上蒲草茂盛、遮天蔽日,有六七尺高,若隐匿其间,只要不发出声来,根本看不见人影晃动。蒲草不仅能编席,最主要的是能打捆瓷器或碗的那种绳。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打草绳卖钱。滩上有成群的白鹭、鸥鸟、雁翅,自然生态相当好。那一年,我们公社来了一个领导,去外地学习回来后,用拖拉机将黄河滩沃野千里的蒲草全铲了,光我家就拾掇出来八亩地,用来修桥。记得1968年我们全村人翻淤压沙,把泥沙挖一两米宽,用黄河泥把不好的地给覆盖住。整整挖了五年之久,终于换来良田沃土。我们开始在上边种西瓜、甜瓜、花生、红薯、棉花。黄河滩上的西瓜又大又甜,远近闻名。以前黄河没有堤坝,大坝是1970年开始修的,没修之前,我们这里的庄稼成麦不成秋,一夜之间就会被汪洋大水吞没,村里人连睡觉都支棱着灵醒的耳朵,大喇叭只要一响,全村老小都跑去堵水。所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到汛期村村都有交树枝的任务。

我们村还有个很著名的古迹叫“鸳鸯山”,一听鸳鸯二字你们立马会联想到男女情事吧,其实不然,这是一个有关怀山药的传说。“鸳鸯山”没有山,它指的是山墙,就是我们村里的一座道观,里边有个玉仙庙,庙里有一个大殿,大殿里的两面山墙,一面是土垒的,一面是砖砌的,故称“鸳鸯”。道士在庙后种了两亩地的怀山药,这里的怀山药据说是我们怀府八县最著名的,凡经营怀药的人都知道“鸳鸯山”的传说。我赶紧问叔叔,咱家种的山药也属于这两亩地上的吧?叔说那肯定是。我问叔,你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说就一个字“逃”。他说小时候父亲教拳极严,早上不许睡懒觉,只要不起床,他也不喊我们,就拿树枝蘸水打屁股。那时顽皮就想能逃出来玩一会儿多好啊!叔换过话题说,这位老人家不僅学识渊博而且还很慈善,他默默资助一个贫困孩子上学的事迹在村里传为佳话。老人摆摆手说没啥,没啥不值一提。我们很问他才说,村里有个十几岁的女娃娃,因母亲下世,父亲年老丧失挣钱能力,眼看着小学都读不完。她学习好又是班里的班长。有两天没来上课,班主任让同学把她喊到办公室,班主任问为何不来上学?她说,家里没钱,上小学还行,初中谁来替我缴学费呢?我当时就坐在那个老师对面改作业,忍不住说娃娃啊,我资助你。我怕她辍学后也像村里没文化的人一样寻个男人生俩娃一辈子在滩上过苦日子,把娃的前程给毁了。就这样我一直替她缴学费、生活费,读完初中上高中,现在正读大学。女娃说,还想继续读研究生。我说只要想读书我会一直资助下去的。其实老人家家里也不富裕,也有老婆孩子,但这就是滩上人家,淳朴善良……

流年暗转,多少旧事如梦。现在想来儿时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难忘的田园生活,我们一帮小孩儿上树摘果,下河摸鱼,下田偷瓜,追鸡撵狗还趁着最后一群麻雀赶着最后一缕霞光扑棱棱飞向树林时,我们在滩上一字排开踢天蹦地练拳……

其实,我知道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的心从未离开过黄河滩。每当生活惨淡、举步维艰、危机四伏时我就想去黄河滩坐一坐,那里的辽阔和安详常常给我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总有一条大河在我心里缓缓流淌。多想穿越重重时光,能再次站在蒲草前,感慨万千。我相信自然神奇,万物有灵。我想无论如何它们都会穿越光阴再回来的,一定。

老了,就哪儿也不去了,就像叔叔那样静静地守着坐北朝南的小院,在滩上种棉、种瓜、种花生,守着一条黄河慢慢变老……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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