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只想开口说话

2021-04-28 14:40李新文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大湖大鱼鱼儿

李新文,湖南梅溪人。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散文》《散文选刊》(选刊版)《西部》《福建文学》《山东文学》等刊。

从近处看,它就是个湖,沒有任何惊异之处。可在远处一望,却又生动起来——像条活生生的鱼。头朝着长江,尾巴却在摇,一直摇到南岸的铁路边还在摇。这样打量,湖就是活的。

我经常在这芭蕉湖边坐一坐,看一看波浪从天边铺过来的样子,感觉很湿润,而且舒服。有时拿一本书随便翻翻,风一吹,会有一股鱼腥味在书页里弥漫。像在告诉你,这地方除了人,还有鱼也活着。由此可见,鱼的语言是从气味开始的。

爹身上也透着这股气味。他在地坪里用篾钩补渔网时,更加强烈。腥味儿,一股一股地从网的缝隙里冒出来,一下把地坪覆盖了。爹说,湖里的草鱼吃草,鲫鱼吃粪便与米粒……讨厌的是见了人就跑,生怕要了性命。

他说的我懂,我想的却不是这些。

湖里的鱼还真不少,早晚在草丛里动,掀出一个个浪。人一走近,哗啦一下,又跑开了。

这才发现,鱼离我很近,彼此的气息一脉相闻。

那天傍晚,湖边在修铁路。挖机铆足了力气发狠地拱,鱼吓得全躲了起来。突然咔嚓一响,把洞穴里正冬眠的蟒蛇给崩断了。像是个意外。血,汹涌而出。不少人跑过来,兴奋得合不拢嘴。我也挤过去,看得心里发毛,鲜红的血流出来,像燃烧着一团火焰,射得睁眼不开。那筒乌黑的东西挣扎了好一阵,才极不情愿死去。傍晚,剁成几截,煮了一大锅,浓烈的香气把人熏醉了。那一刻,我看见了自己吃蛇的丑态,也看清了爹和一群人大口咀嚼吞咽的样子。我忽然发觉蛇的痛苦与绝望在我的口里缭绕,久久不散。我吃了蛇的肉,它成了我的腹中之物,这样默默念叨着,一种强大的罪孽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爹说,蟒是河里的鱼变的,死后又会变成鱼。这么一说,稍稍轻松了些。可夜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响,像小儿的呜咽。走近一瞄,什么也没有。只有寡白的月光静静照来,把湖岸映成一抹悲伤的图景。不久,有人说那蟒变成了一条大鱼,在湖里游,看得真真的。

水里的事物,让人想不明白。

鱼的心情,更难理解。

此刻,那由蟒变成的鱼起得很早,透过薄雾,看见了岸边的那棵大杨树。树很老,一条条丝儿垂在水里,做梦一般。树荫里系了木船,与水肌肤相亲了一夜。船映在水里,睡着了,像装了一船心事。几条小刁子,在空隙里游来游去,很快乐。它们年纪小,不知隐藏着一种危险。顺着树的枝叶,还能看清近处的瓦屋。一个个门窗敞开着,像敞开了一张张大嘴。看来,人间的门窗,一到白天都想吃东西。没吃的,就会饿着。

爹起了个大早,提着渔网,穿着雨裤在路上走,呱唧呱唧响。鱼儿听了,刹地一紧。

解开舵绳,篙儿一点,船向着了湖心。水一荡,栖在船头的鱼鹰振了下翅膀,那双眼发出犀利的光,仿佛把一湖的鱼影全罩住了。鱼鹰本叫鸬鹚,原本很自由的一种鸟,经了一番奴训,成了人的帮凶。

湖,敞开着,敞开一湖的心事。

可爹压根儿不知那死去的蟒此刻变成了一条大鱼,正在水里游动。在他看来,水里的鱼可以由着性子弄,全是他的下饭菜。而他身上的气味,尤其烟的气味,让鱼儿也相当熟悉,却对爹头脑里那简单的想法并不明白。显然,这是人与鱼的差异,更是两个世界的差异。

那天早上,我去湖边跑步,看见邻近的妇女三五一群来到湖边,慢慢蹲下,荡开一汪水,洗衣或淘米。阳光一照,一条条鱼儿游了过来,摇一下头,摆一下尾,或喷几口水泡,以示友好。有时还跳起来,扭一下腰肢,说不定还抛了几串媚眼。那样子,很有点可爱,有一种娃儿的顽皮。我忽然觉得鱼儿是这世上最单纯、最友好的东西,不像人类各怀心思,怎么也看不清。一到夏天,它们还露出一个个头来,在水里尽兴地游,一张一噏的样子,似有说不完的话。即便顽皮的娃儿往水里扔块石头,也只沉一会,眨眼又拱了出来。据说鱼是上帝赐给水界的通灵之物,它的心灵与人相通。这话,是真的吗?那个春天的早上,东岸一个叫水生的细娃儿在湖边玩水,不小心脚一溜,掉进水里淹死了。他的爹娘伤心得要命,乱哭乱拜,差不多寻死寻活了。我也伤心得不行,却看见鱼儿一齐浮在水面,张开着嘴,一吐一个水泡。那情形,大概在为溺水的娃儿招魂吧。看来,鱼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连通的,说不定今世为人下世是鱼。

爹一来,烟味很浓的一声咳嗽,让鱼儿好一阵惊恐。他那次湖边破鱼的情景,鱼儿看得一清二楚。鲜红鲜红的血流出来,把水草和湖水给染红了。这一切,让稍有经验的鱼儿刻骨铭心,终生难忘。这个悲壮的过程,也让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看得清清楚楚。它不由一阵晕眩,好久才省过神来,反复在想,未必湖水养活了鱼类,人却吃着鱼,而鱼的血流入湖里,反过来又喂养着一个湖,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理循环、生死轮回吗?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见船在水上行走的声音,那么急迫。于是,沉入水里,懒得去想,想多了,头痛。爹猛地吸了口烟,水里一甩,敞开大嘴,长喊,嗬、嗬、嗬——!一瞬,满湖的水在响,湿漉漉的,激起无数空空的回音。

湖面上涌出不少船,都是打鱼的。爹抓紧钢绳,使劲儿一甩,网底的铁角子便光芒闪烁。撒开来,像撒开天罗地网。没经验的鱼儿,来不及躲闪,猝不及防地网住了,成了人类的猎物。于是,自由游弋的梦想破灭了,美好的向往成了空无。

水里的鱼儿往往以生命为代价,让人类煎炸烹熬。刹那间,香气弥漫,一片连着一片。像一种信息,一下子飘满世界,也香透了一个大湖。没被宰的,卖到城里,用塑料袋装着,或用三轮车押着,成了一个个囚徒。那情形,有如被绑架的囚犯押往刑场即将被宰杀的样子。鱼儿被押往街市的各个方向,或塞进冰柜,或放入水箱。待宰的鱼,躺在给养水箱里,一片茫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水里的鱼见了同类的遭遇,只能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它们的想法和对命运的哀叹,打鱼人自然无法弄懂。一旦弄懂了,便成了鱼或者庄周。那条由蟒变成的大鱼想得更加深刻,人类吃点儿鱼儿也未尝不可,大不了变成一只只好腥的猫。但把鱼类逼入了绝境,未必是件好事。

这些,爹才懒得去想,想多了,头痛。嘴一抿,牙一咬,将网拖上来,船板一搁,收获不小。爹忍不住笑。那笑,很开心,而且诡秘。不远处的人,都在撒网,被阳光照得分明。鱼鹰也没閑着,呼一声,钻入水里,一阵鼓捣,长长的尖嘴,叼着鱼儿飞了过来。嘴一张,放在船上。眼睛溜溜地转,一副邀功讨好的样子。?

夕阳如期而来。悠长的渔歌子,有一股落霞的味道。

我不会游泳,也不会撒网。说穿了,见了水就害怕。

傍晚,渔夫上岸了,船儿树下一系,扛了鱼就走。鱼鹰蹲在船舷上,有些忧悒,也有些困倦,缩着脖子开始打盹。夕阳温软地照过来,把湖水、木船和杨柳抹上一层金色,不经意间有了一种宁静的美。几条不知轻重的刁子,又在空隙游来游去,一片欢乐。只有此刻,大湖才安静下来,鱼儿才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大鱼抬眼一望,看见一群渔佬一扭一扭渐行渐远,内心一下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月儿升了上来,一扇扇门窗渐次关闭,大概吃了个饱,也要入睡了。

月光是一种能让心安静的光。那条大鱼只有夜里才出来,在月光里游一阵,把头伸出水面,看一下周边的景物。哦,不远处是个砖厂,黑楞楞的东西高举着,在吐一股股的黑烟。南边呢?躺着一条铁路,铁轨亮晃晃的,闪着光亮。火车一来,轰隆作响,把一个大湖震得摇摇晃晃。远处的北面是大厂,耸入半空的不知是啥东西,不停地吐着火光,也许是鬼火吧。鱼最怕的是火,火一碰,便没命了。而人类往往又在熊熊的火色里,把一条条鱼儿弄成了一盘盘佳肴。见了那火,所有的鱼不由一阵恐惧,躲瘟疫似的沉入水里。沉入深处的大鱼,却又看见了一个个不知名目的障碍物,把眼睛弄得有些模糊了。它当然弄不清那是比鱼网还厉害上百倍千倍的迷魂阵,是个巨大的陷阱。原来,鱼在夜里也没太大的自由空间。显然,这是鱼儿悲哀,也是湖的悲哀。大鱼有些伤感,说不出个中滋味儿,却听见湖边有人在动,好像在密谋着什么。睁眼一瞅,看见那叫人类的动物背着一个个带电的箱子,捏了舀子伸进水里,电钮一按,哧哧啦啦地响。瞬间,一条条鱼儿翻了肚皮呜呼哀哉了。

月光很好的夜晚,我沿着湖边慢慢行走,吹一下风,享受一下月色。或者坐在草滩上,看湖水一浪一浪地排过去,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消失了。有时也看见几条鱼儿从水里跳出来,白亮亮的,很扎眼。但不知它们为何而跳,也弄不清它们此刻的心情和所思所想。下意识地觉得,这世上不管哪一种生灵,在日益城市化的今天能生存下来很不容易,需要躲过多少次人类的突然袭击。我的家门前有几棵大树,先前的早晨,没起床便听见欢乐的鸟声,仿佛悠扬着一树一树的音乐,可如今连只鸟影也不见了。一到冬天,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无比单调寂寞。你想,一棵没有鸟音的树,还叫完整的树吗?

下雨天,村人会跑出来,把一只只竹濠埋在圳沟里。鱼儿听水响。水一响,一条条鱼儿向上拱,可能像人类待久了一个地方向往新的环境吧,何况上帝创造人类的同时,也创造了鱼类呢。可奋力一跃时,却跌进了人类设计的另一个个陷阱——进了倒须濠,别想出来了。鱼挣扎了一夜,水流了一夜,流不走的却是断断续续的蹦跳和彻夜不休的哀伤与绝望。夜色将它们包裹着,漫天而落的雨点却平添了一些诗意。清早,从圳沟里取出竹濠,便是沉甸甸的收获。雨过天晴,一张张盘箕晒出来,晒着的全是鱼的尸骸。寡白的颜色,映亮了一方天空。鱼儿直挺挺地躺在阳光下,眼睛张开着,朝着大湖的方向张开着,似有无限的眷恋。我从盘箕下走过,被浓烈的鱼腥味熏得晕头转向。而透过浓重的腥气,仍能听到来自它们内心深处的哀怨。看来,鱼儿最后隐而不宣的话语,只有以死亡的结局来呈现。静虚之中,隐约听见上天诸神的声音在响,像在一遍遍地祷告,又像有一种不可知的佛光悄悄降临,沐照着那些鱼儿的亡灵。这一刻,我得了某种启示,刹地明白生与死、自由与幻灭的涵义。

水边的渔夫,被湖风吹得黑黑的,连走路的样子,也有了穿梭的味道。有次我从八字门回来,看见一个汉子坐在车位上,把两只鱼篓放在脚边,看得紧紧的。问他哪里人,嘿嘿一笑,说,芭蕉湖的,刚去酒店送完鱼回来。那种笑,那种满足,一个劲儿地闪。开心和满足把他黝黑的脸弄得全是皱纹,像许多鱼鳞排列着。而沉甸甸的鱼腥气从篓子里跑出来,熏得人直喘。一刹那,觉得那鱼篓也是神色诡异的,与鱼鹰毫无二致,成了人类的帮凶。再说我爹吧,他的样子更加明显,不止黑,而且手上脚上长了一种叫鱼鳞癣的东西。一块儿挨着一块儿,密密匝匝,排成了奇怪的图案。细细密密的形状,还真像一片片鱼鳞。天一热,出奇地痒,痒得要命。一抓,嗬嗬嗬地响,像在拉锯。抓久了,渗出一绺绺血。

有时,我还真想变成一条鱼,尝试一下做鱼的滋味。

要么游一下,吃一口水草。要么被渔夫网起来,拖到集市上成为不错的卖点。可能,我会被某个女人或汉子用几块钞票买回去,装在塑料袋里一路晃荡,穿过人丛,穿过陌生的街市,穿过异样的目光,完成一次人间的旅游。然后把我的鳞啊腮啊什么的一一挖了去,扔垃圾一样扔给那个与人心差不多邋遢的世界。而我空洞的躯体,躺在陌生的冰箱内,冻成一个硬邦邦的冰棍,与猪肉、羊肉、牛肉,还有湖藕、鸡蛋混在一起,成了他们搭配的一道菜。那一刻,我的灵魂被彻底抽空,游离于尘世之外,仅剩下一个僵死的符号。这一切自然没人搭理,哪怕一丝怜悯也没有。我能看见的是,躯体被整熟后摆在餐桌上热气腾腾,被汹汹而来的筷子和笑声一一击中,然后肢解,扯得四分五裂。在欢乐声中送进一个个幽深的嘴洞里,让尖利的牙齿大切大割、大撕大咬,弄成了一口一口销魂的美食。直到这时,我才幡然醒悟我是这餐桌上议论纷纷的话题,其他的都是客。乡谚说,客不欺主,依照这个逻辑,显然是个悖论。据说,坊间有一种叫“全鱼席”的味道很美,堪称极品。绝活儿被人说得天花乱坠,当然全是鱼,经过千挑万选的鱼,做功极精细,属不传之秘。桌上一摆,望一眼,香透五脏六腑,死了也值。平头百姓自然没这口福,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消受。爹说,芭蕉湖的鱼还达不到个级次,只能满足一般人的口味儿。哦,世上的鱼也有等级之分。

晚上拧开电视,出现了一篓篓鱼,全是从湖里打来的,白得耀眼。说是这鱼受了污染,有很重的煤油味,吃了易致癌。鱼躺在陌生的街巷,眼睛睁开着,那些密集的楼房和一个个狡黠的面孔映入它们的眼里,说不出有多惊悚。不知报道是否言过其实,但事实上没挡住人类饕餮的心。第二天,那个狭长的鱼巷子照例脚挨脚人挤人,鱼腥味、汗臭味与脚步声叫卖声交织一起,升腾缠绕,聚焦成人类亘古不变的奇怪图景。可能有一种比癌细胞还厉害的东西已钻入了人的心里,爬进了他们的血管和骨髓吧。这鱼巷子有着千年的历史,成了一处历史文化景点,悠长的巷子里铺着一块块老旧的水渍很重的麻石。每块儿石板悄然融入了许多杂沓的脚步和鱼儿的影子,也融入了湖的气味。它像一种磁场,将人间太多的影像和是是非非沉淀其中,说不定哪天又海市蜃楼一样一幕幕呈现出来。也许,那是人与湖以及鱼类之间的秘密和精神走向。我有个亲戚长年在这里贩鱼,赚了不少钱,一家的吃食和两个儿女上学的花销全来自鱼的身上,还砌了一栋三层楼房。每次去他那儿做客,左瞄右瞄,他的楼房仿佛是鱼的血肉砌成的,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的鱼腥味儿。

我也经常遭遇鱼一样的苦恼。这些年,从芭蕉湖往外走,不小心卷入都市的旋涡。那个飘雪的下午,一刀一刀的风把人割得很痛。讨生活的地方正分过年物资,一地的东西,比下的雪还多,主管命令我一户户扛上去。东西一背,从一楼爬到五楼或更高的楼层,像进行一场接力赛。几个来回,汗水淋漓也没什么,大不了舌头一舔,又苦又涩。跑了一阵儿,吁口长气,瞄一眼七楼,心在发怵。憋足一股劲儿,上。两条腿却摇摇晃晃,像打摆子。等爬到五楼,肚子突然痛起来,真要命。那一刻,人要散架了。好容易叩响那户的门铃,一撇小胡子的男人,头一拱,门一开,接了东西,砰,防贼似的把门关上了,只有满走廊的空空之声回响。不久,我又去了某个内刊写稿子。路程太远,有时迟了到挨了批评倒无所谓,主编说随喊随到只听他的,甚至忙得半夜三更还写稿子,也能接受。可他振振有词说我发在报上的文章是抄来的,便无法理解了。我只能选择离开,走自己的路。

我感到了城市的高深莫测,并容易迷失方向。

湖在时间里行走,生发出的一切,逃不过那条大鱼的眼睛与耳朵。一会儿涨水了,一会儿又瘦落了。水边的杨柳,静静地绿着,绿得比翠绿还深。春天开出的花儿,那么细密,好像是从梦里开出来的。这一切,成了一个大湖应有的影像。

坐在一块儿石头上,望着一湖的水发呆。想那湖水一浪连着一浪,重重叠叠,无穷无尽,隐含了许多不可知的东西。似乎日子和生命,也如这波浪更迭着、变幻着,周而复始了。我把头浸入水里,静心一听,便听见了鱼儿的呼吸声与游弋声以及水的流动声。这些当然得用心去听,只有把所有的杂念排除了,与湖融为了一体,才能听清鱼儿的感受,听清它们的窃窃私语。哦,好像在发出一声声的叹息。还能依稀听见远古的琵琶声,吟哦诗句的平仄声和一阵阵的撒网声、震天价响的打斗声……至此,恍然大悟,湖不单是一面镜子,更是个浩大的磁场。人间的种种,被她兼收并蓄。

终于看见那条大鱼,卧在先前被弄断蟒蛇的地方,一动不动,像个大限来临的老人。这情状,似乎成了某种暗示。鱼把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一张一噏,像是说了点儿什么,只是谁也听不懂,也没在意。而它的眼珠子盯着沿岸的事物,盯得太紧了,连它自己也无由地发怵。北岸是个大厂,高举着的烟囱把体内的废气尽兴发表出来,一股,一股,又一股地冒,一眨眼涂乱了一方天空。看不见的废水,穿过土地的皮肉、筋骨和五脏六腑,源源不断涌向大湖,像个外来黑客,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一夜之间,清凌凌的水变了颜色,作别先前静影沉璧的影像。雨水一下,南面砖瓦厂流出的机油儿、煤碴儿,还有不少的灰尘儿,顺着大水张牙舞爪开赴湖的领地,流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一如履带碾过的伤痕,太阳一晒,风一吹,呛人的气味洒得到处都是。西岸边一幢幢现代雅居,以超常的速度大势扩张,仿佛湖不过是它伸展手脚的舞台。很显然,这些物象是凭肉眼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隐得很深的人心蛊一样覆盖着湖水。诸如此类的动作,好比在上演一场气象万千的大剧,舞动的手臂和发出的欢乐,让一个大湖无以招架,只能用阵阵的战栗与无言的呐喊以示抗议。然而,微弱的呐喊有什么用呢?换来的,只有人类的熟视无睹,抑或开心的狡黠的笑吧。流逝的時间里,谁听到来自大湖深处一次次的疼痛?!

鱼搅了个大浑,吐出一团儿水花,想说点儿什么,而欲言又止,随即憋足一口气,奋力一撞,将人类制造的牢不可破的迷魂阵撕破,撞开一个通道,那么坚定、决然、无怨无悔,似在以命相拼。此刻,大湖也用一闪一闪的波光来应和,在难以琢磨的微笑里鼓劲助威,融为一种奇怪的音乐。

湖,仍存在着,躺在阳光充足的烟火人间。那天上午,爹在湖边用一竿钓钓了老半天,却钓回一团儿空气,气得差点儿把钓竿砸烂。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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