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红许,1967年出生,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青葱岁月》《河红万里》《风语西河》等。散文见诸《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北方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
一
天气恰恰好,不冷不热,朗朗爽爽,春风徐徐撩拨人,去野外踏青正是合乎时宜的选择。
田埂、山边、湖畔开满了许多叫不上名的野花,它们摇曳着姹紫嫣红的小手臂,想必是欢迎陌生客人的造访。
无目的地走一程是一程,岁月静好,且行且停。
藠头、马兰头、鼠曲草、野苦荬、藜蒿、野蕹菜……我是认得的,一直以来,它们都是春天里忠实的伙伴,点缀着江南春日的景致,也点缀出我庸常日子的一抹生机。
走在野外,一边呼吸清新空气,享受春光洒照,一边也可择点野菜丰富餐桌,采藠头,拔小竹笋,掐蕨萁,摘马兰头……
那天,我信马由缰地走进了城郊尊桥乡一个叫做源塘村中家源的小山村。只有百余户人家,村容整洁,村貌欣欣,小楼房鳞次栉比。大都是郑姓人家,村路边竖立着一块石刻的“扶贫项目公示牌”,项目名称是“中家源村内道路硬化”,落款时间2018年6月。走在村中,看得出,这里的栖居环境大有改观,真的是秀美乡村建设如春天一般花开大江南北。
村里的人不欺生,笑问客从何来,还大大方方招呼进屋喝茶。也有讶异的,在他们看来,这么静僻甚至有些偏的山旮旯,怎么会有城里的人开车来?田埂上一簇簇绿油油的马兰头煞是惹人喜爱,边上一条小溪流像是在汩汩地吟唱着春的序曲。马兰头展露出嫩嫩的紫茎,大概也就两三寸,带齿边的叶瓣挤挤挨挨。它们在默默地迎接春天,在默默地等待春风,接纳春雨的馈赠。这个时候,也会不小心遇上刚刚从冬天苏醒过来的小动物,抬头看看我,慌张隐身离去。便暗暗自责,应该是我侵犯了它们的领地,打扰了它们的平静。一阵风吹过,蒲公英开始调皮地洒落一地,惹得蝴蝶展翅惊飞。
春天的雨是从来不吝啬的,说来就来,像是孩童的眼眸,纯净,干脆,不做作。伴随着春雨,马兰头悄然吐丫展枝,夹杂在草丛里,毫不起眼,不仔细辨认很容易被淹没被忽视。马兰头是春天擎举的旗幡,飘摇着烟雨江南的野趣。对马兰头,我情有独钟,特喜欢这名字,诗意绵绵,似有暗香浮动。当然,马兰头与那洋溢着熟悉旋律的马兰花并不是同一物,不可混为一谈。每到春天,我都要去山野寻访不怎么高调的马兰头。
马兰头,开在春天里,也是开在我心头的春色。我要把春天带回家,让齿留春香,在我看来,马兰头就是春天的味道,就是一味与春天同行的良方。《本草纲目》记载:马兰头能散血消肿,利筋滑胎,解毒通麻。马兰头不但可入药,还可食用。小心翼翼地,我像采茶一样只掐梢上的叶芽,不消半个时辰,就有了一堆,足够炒一盘了。回到家后,再洗、切、漂、炒,不一会满室飘香,便可大快朵颐,满足味蕾的刺激,人也已醉在弥漫的春意里。
一缕春香牵乡情,春天里,我还常常想起在老家鄱阳湖畔采摘藜蒿的情景。藜蒿没膝深,在草洲上迎风招展,香气馥郁,一大片一大片蔓延开来,似有铺天盖地之势。和着风的节奏,踩着温暖的阳光,我走向鄱阳湖深处,那些年踏春嬉闹采藜蒿的剪影,漂洗在岁月的河滩上。
如今,回想起来都是满满的美好,耳畔响起幽远恬美的春之跫音……
二
五一节后,差不多就是采摘金银花的时令了。
江南的气候更加温和,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然而,金银花却以柔曼的身姿装扮着大地,以细小精致的喇叭传递着生殖的气息,吹响了夏季到来的美妙哨音。
我居住的城市上饶坐落信江上游,一派水村山郭之胜景,很多地方的山边都生长着金银花,枝叶葳蕤,一发就是一大片。俗话说贱得很,意思就是金银花不择土壤容易成活。
在城郊北面广信区通往煌固镇黄塘村的路边矮山丘上,长着成片的金银花。平时经过倒不见得怎么显山露水,到季节了,伴随着满山金樱子绽放芬芳的白花,嫩白的金银花便不甘寂寞地迎风招展。藤蔓青青萼已开,过不了一两天,金银花就由嫩白转成黄色的了,估摸是由此而得名的吧。坐在城里的我也耐不住寂寞了,择好风晴日驱车前往,以采摘的名义给心情一次放飞的理由。
这里还是广信历史上唯一一名状元徐元杰的故里,也许这些金银花就是从宋朝一直生生不息绵延而来的,也许状元曾经喝过这里的金银花。如此想着,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采摘金银花,还是来拜谒状元故里的。不由自主地往東行走,过一座桥跨过灵溪就到了黄塘,已不见那开满黄花的池塘,也不见那高大气派的“御书院”,但走在村里,能听听正正宗宗的上饶方言。虽说听不大懂也是欣然的,算是另一种收获,毕竟这样的话语当年徐元杰出口成章过。
除了黄塘那里是我不经意间发现的一处金银花采摘点外,信州灵溪睦州山、朝阳盘石、茅家岭周田村以及罗桥文家等地都留下了我采摘的身影。有村民告诉我,采摘金银花最好选择在清晨和上午,这个时候花蕾还未完全开放,养分足,气味香,颜色佳,条状的金银花品相更好,药效也更高。
“雷王药吏锦裆荅,野藤络树金银花。”金银花是结在藤上的,花蕾对生,一蒂二花。然一根金银花藤究竟有多长,倒真没有去丈量过。感觉那青藤爬满山岗,不但藤与藤之间缠缠绵绵,而且还缠绕在其他树上,一丛一丛的,放眼望去,有点浩大,却从来没去关心过它的根部在哪里。我只专心致志那密密匝匝的花骨朵,一手拉着藤蔓,一手采撷花朵,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别学花儿去招蜂惹蝶,小半个上午就能满载而归。
采摘回来后,挑拣,晒干,储藏起来,偶尔可以泡泡茶,或者有个头痛脑热的,抓一小撮泡水喝,似乎也管用。《神农本草经》载:“金银花性寒味甘,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化淤之功效,主治外感风热、瘟病初起、疮疡疔毒、红肿热痛、便脓血等。”我对金银花的直接好感来自庚子年初的一场蔓延全国、蔓延世界的新冠疫情。家住城北灵山山麓严家湾的徐军先生送了我一大包旧年上山自采的金银花。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用金银花泡水喝,似乎喝下去的是祛疫病的灵丹妙药,似乎这样做了才百毒不侵,才妥妥帖帖,才心安理得。
我还注意到,很多中成药都含有金银花成分,诸如银黄颗粒、双黄连口服液、小儿清热宁颗粒、银翘片、五味消毒饮……有中医说,将金银花与菊花、桔梗和甘草加水煮沸后饮用,可治疗咽喉炎、扁桃体炎;金银花还可以减肥。
对金银花,我是越来越刮目相看。虽说很多超市、药店不乏金银花的身影,甚或卖相也超过我采摘的,但敝帚自珍,孩子还是自家的好。
仍然会每年安排时间,去野外采摘金银花,觉得这是一件很有些趣味的事情,是一件不可替代的事情,还是一件具有某种仪式感的事情。能亲近自然、亲近家园、亲近人文……乐此不疲,美不勝收。金银花摘得多时,我也会分享一些给好友,快乐便在茶杯里氤氲开来。
三
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趣味,山野也会因季节更替呈现出不一样的风华、韵致。
秋天的村庄显得更加清静,更加从容。一切都变得散散漫漫起来,溪流也开始渐渐放慢节奏,似乎刻意按下了减速键。它是要细水长流,流入冬季去赏小河结冰,去看霜染残荷。
悠悠菊香,是秋天涂抹的一帧诗情画意;悠悠菊香,是秋天演绎的一段轻歌曼舞。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踏上黄沙道,时序深秋,不见稻花香田畴,也不见山路人影,我却遇见了满山菊花。那莫不是陶家遗落在古道边的?沿着辛弃疾当年行走的山道,拐过见证了几百年风雨的半爿凉亭,伫立黄沙岭,鸟瞰苍茫大地,路边、山坡、峡谷尽是一株株野菊花。黄灿灿,圆滚滚,蜂飞蝶绕,一丛丛一簇簇地跳跃,与远远近近的红叶相映成景,是大自然赋予的美色亮彩。秋天的山林更加迷人,菊花是这个季节的使者,吹面不醉幽香来,沁人心脾。
菊花,乃养生之物,晒干后泡茶喝,清火明目,清热解毒。况室有菊香,袅袅弥漫,夹杂着书卷味,心情也一片清朗,人淡如菊。
一朵朵野菊花,在绿叶的衬托下,欣欣向荣,多么像浓缩版的向日葵,蓬勃着生命的朝气,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采摘野菊花,是每年秋季的规定动作。享受秋高气爽,体验秋收喜悦,之前大都是在附近山边、田头地尾作业,自从发现黄沙道中的采摘点后,我会尽量择时机前往,一举多得,得山得水得菊香。黄沙道中的野菊花,花蕾看上去更厚实、紧凑、精致,色泽更黄,香气浓郁,当属上品,让我喜不胜喜,摘起来更加带劲,轻轻一掐就是一朵,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弄上大半袋。够喝的分量了便歇手,起身远眺,层峦叠嶂,绵延起伏,心旷天地间,神怡菊花香。
有时候,我还会把在黄沙岭活动的范围适当扩大,隔山相望的上泸便可顺道而往。上泸是泸溪河上游的一个山乡小镇,故名上泸。去五府山下泸溪河畔上泸摘野生菊花也给我留下了些许不错的记忆。
泸溪河是信江支流,溯水而上,源头就是五府岗,广信最高峰,海拔1891.6米,与武夷山下铅山县分峰而立。
当水路让位于陆路后,伴随着赶集的日渐萧条,上泸便走向了旁落。然而,它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熙来攘往,尤其是良好的生态环境孕育了品质良好的野菊花,均勾起了我的冲动和兴致。
“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千里盘盘平世界。更著溪山襟带。//古今陵谷茫茫。市朝往往耕桑。此地居然形胜,似曾小小兴亡。”轻轻默念辛弃疾的《清平乐·题上泸桥》,去上泸采摘野菊花有诗词相伴,情致倍增。
走过泸溪河、上泸桥、余氏宗祠……我忘记了是来采摘菊花的,居然与一居住在清泉街上的余姓老人攀谈起来,得知上泸曾出过两位历史文化名人:一个是陈文蔚,另一个是余尧弼,都是载入史册的南宋名儒大吏。真是意外收获,窃喜!抽空再去探寻、考究,看看能不能翻出点以古鉴今的干货来。于是,觉得上泸的菊花也散发着文化的气味了。
采过菊花,天气就真要寒冷下来了。冬天也就不紧不慢地随着雪花飘落人间。
天冷了,捧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想一想秋天的温情,心不会冷。
四
纷飞的雪花是漫天洒落的音符,点缀着岁月深处银光闪闪。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父母的家还安在赣北鄱阳油墩街镇上。土墙围起了一家人简朴的温暖,逢年过节欢聚在一起,笑声总是将瓦房掀得哗啦哗啦响,惊起家雀翩翩飞。
七亲八戚也大都散居在周边十几公里范围内,逢年过节走一走更亲。那年春节,还去了很少去的龙尾蔡家表姐家拜年。因为一场雪,记忆尤深,常常泛出玉洁的温情,常常勾起对悠悠往事的回忆。
其实,一入冬,我们就盼望着下雪,耳畔回响着优美的旋律《我爱你,塞北的雪》,却常常是暖冬霸屏天气预报。江南的雪大都很吝啬,薄薄地撒上一层就鸣金收兵,山山水水间稀稀疏疏的,倒像是一幅水墨画。所谓白雪皑皑,辽阔无边,与江南无干。
那年的雪却下得特别大,不啻鹅毛大雪。我忘记了表姐年轻时的模样,忘记了那天吃了一桌什么好菜,忘记了弥漫人间烟火味的细节,但那场雪一直在心空飘飘洒洒,映照着我走向生命的圣洁。
龙尾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在西河中下游南岸,也许是蜿蜒西河像龙尾在这里拐了个弯而得名的吧。这里散落着王姓、蔡姓、吴姓等自然村,家家户户大都是秦砖汉瓦柴门半掩,过着唐诗宋词里炊烟袅袅的日子。那时楼房在农村可谓凤毛麟角,万元户是令人羡慕的代名词。
记忆中那天本不大愿去,心情和天空一样呈灰色调。表姐家离镇上也就几里路远,走在风雪里,呼吸急促,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但走着走着,心胸和广袤的茫茫白雪下的田野一样渐渐开阔起来。雪越下越大,几里路上也没遇见三五个人,田畈高低错落的禾蔸披上了白色外衣,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情。有些路段也许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有点担心掉下路边沟渠,而且寒气刺骨,但我还是玩了一场迎风斗雪的游戏,在飘飘洒洒的雪花间找回那份童趣。或捏个雪球抛向远方,或堆一个小雪人,或摇一摇树上的积雪,摇得一片画屏开。
那天,借助纷纷扬扬的雪朵引路,我还去河畔看了大片芦荻,寻找大雁、天鹅、白鹤、野鸭子等候鸟的身影。天空很低,风雪中的西河冷峻、沉寂,像一位智者在思考。我隐隐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低吟着:“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雪花是写在寒冬大地上的诗歌,我们爱雪,那是洁白精灵的化身。雪把世界染得崭崭新新,有一种大开眼界的冲击感。然而,匍匐地里的冬小麦、油菜,还有飞鸟、树木等,以及破屋里的人们如何承受其重?比如雪后低温凝冻,对冬季农作物简直是毁灭性的破坏。想到这,心里便有些矛盾起来。转而一想,没有瑞雪,哪来丰年?心便又雪霁天朗起来。
下雪天,也模仿过小学课本里学到的捕鸟办法。就地取材,用小木棒支起一个筲箕或一个鸡罩,撒点碎米,再用细长的绳子绑在木棒上,远远地等待好吃的鸟雀自投罗网。纵是守株待兔般一无所获,仍然捕捉到一篾筐没心没肺的快乐。还计划着翌日一早敲打屋檐下、树干上悬挂着的一排排长长短短的冰棱、冰柱,那晶莹剔透里闪烁着天真无瑕,那玉树琼枝上闪烁着童话世界的精彩。
雪落无声,氤氲着生命萌动的灵气;雪落无声,也轻柔地敲响了大地回春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