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鄱阳湖

2021-04-28 23:36谢宗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3期
关键词:鄱阳共舞鄱阳湖

谢宗玉,一级作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16部文学专著。有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刊。

父亲生在村头,母亲生在村尾。

这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

母亲五岁时就发现,离开村庄必须借助船只。

父亲七岁,沿着水域走一圈,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岛上。

启蒙第一天,父亲母亲同时知道:他们所属的辖域名叫鄱阳县;将他们团团围住的水域,叫鄱阳湖;他们生活的岛屿叫鄱阳山;他们的小村庄叫鄱阳村。

一连串重复的地名,让父亲母亲都糊涂了。

可糊涂之后,母亲笑了,被这一连串的重名包围,她感到比祖母的摇篮更让她安全。被这一汪大水捧在手心,她感到比临水自照的桃花还要宁静。

父亲却忧郁了。被这一连串重复的名字罩着,他觉得被层层包裹了,他怕自己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叫鄱阳的地方。世界在云天之外,他被锁在孤岛之上。

他甚至担心,有一天走出鄱阳县,他是否还在鄱阳省?有一天走出了鄱阳省,他是否还在鄱阳国?

父亲是从母亲的眼晴中找到了生活的静谧。

父亲是从母亲的笑容里觅到了生活的甜蜜。

父亲是从母亲的惊叫里寻到了生活的乐趣。

在发现鱼群前,父亲母亲最初的记忆是鸟群。各类鸟群,走过天空。村东头父亲听到的是嘲哳鸣叫,村西头母亲听到的是清冽唳声;村东头的天空是一张张变化不停的麻雀魔网,村西头的天空是一支支款款深情的白鹤队伍。

父亲母亲最初的知识皆来自鸟类。

只要天空有飞鸟掠过,无论多迅捷,无论多渺远,父亲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是天鹅!是鹈鹕!是沙丘鹤!是白额雁!

母亲更神,只听声音,就可以分辨从头顶掠过的鸟类:是雀鹰!是游隼!是白头鹞!是八色鸫!

然后,才是孤岛上的植物。

父亲发现,他家菜园里四季变更的各色蔬菜,在母亲家的菜园里,同样绿意盎然。当他从果园兴冲冲地抱着一堆新摘的果子要送给母亲时,半途发现,母亲怀里抱着一堆同样香甜的果子朝他奔来。

父亲继而发现,岛上的水田是村庄共有的,不分她家与他家。

岛上的水牛和农具是村庄共有的,不分她家与他家。

岛上的渔船是村庄共有的,不分她家与他家。

大湖的鱼儿是村庄共有的,不分她家与他家。

父亲恍惚觉得,他与母亲从一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家。即便一辈子居住岛上,似乎也并不缺失什么,似乎也并没有被孤困的烦恼。

不知是哪个夏天,父亲母亲突然下湖了。

水域很大,村庄孩子们的嬉笑声很小,小到只有小小一拳。

水域很小,村庄孩子们的嬉笑声很大,大到弥漫了整个湖区。

风有时会扩散他们的笑声,有时会撕碎他们的笑声。

阳光有时会渲染他们的叫声,有时会蒸发他们的叫声。

他们很小就学会了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

赛泳是一项古老游戏,看谁游得快,游得远。每一茬孩子都深信大湖里有足够吞噬掉他们的大鱼存在,可为了她们眼中的惊讶和钦佩,父亲总要游到人眼看不见他、游到所有人惊惶呼喊他名字时,才肯返回。

除了游泳,他们还赛潜水,父亲是所有孩子里,闷水时间最长的那个。但与母亲单独比赛时,他永远也赛不过母亲。

一、二、三,说好了同时潜水。可母亲并不下潜。等到父亲差不多要憋不住时,她才悄悄把头缩进水中。

父亲从水中一跃而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母亲听到水响,也冒出头来,一甩头发,抹去脸上的湖水,狡黠地望着父亲笑。

父亲知道母亲作弊,可他并不说破,乖乖认输。

母亲知道父亲知道她作弊,可她也不说破,一脸胜利者的骄傲。

年年如此。

除了潜水,他们还赛徒手摸鱼。徒手摸鱼既要经验,也要技巧。经验是哪些地方可以徒手抓到鱼。技巧是要如何才能徒手抓到鱼。鱼藏在凉荫下,藏在石缝中,藏在水草里,有时急了,会一头扎在污泥中。鱼的每一种藏法,就有一种相对应的捉法。父亲总是那个捉鱼最多的人。

除了摸鱼,他们还赛划船。

除了划船,他们还赛撒网。

除了撒网,他们还赛摘莲蓬。

除了摘莲蓬,他们还赛挖湖藕。

…………

父亲总是胜出者,父亲是为母亲胜出的。父亲突然发现,这里也许是他赢得母亲的最佳竞技场。

曾有一段时间,父亲很庆幸有大湖环绕,他成了鄱阳湖独立的“王”。

母亲则发现,自己是鄱阳湖的精灵。

母亲伸手去摘一枝梅花时,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母亲把脸埋进绽放的莲花时,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母親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畅游时,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母亲在风中起伏的野草里奔跑时,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母亲叫着追着成群的鸟群起起落落时,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母亲喊着扬起手中大把大把的芦花时,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夏天,湖水漫天,母亲在急驶的渔船上,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春天,母亲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花草地上飞旋跳跃,感觉自己是个精灵。

母亲与鸟群共舞,与鱼群共舞,与花海共舞,与蔓草共舞,与湖风共舞,与骤雨共舞,与浪花共舞,与光阴共舞……

母亲感觉自己是鄱阳湖这方舞台上最美的精灵。

待父亲母亲及长,才知道:

原来鄱阳县不属于鄱阳省,外面没有鄱阳省。

原来鄱阳县不是地图上毫不起眼的一小块,它紧邻都昌县、彭泽县、星子县、永修县、进贤县、余干县……

原来世上除了鄱阳村的村事,鄱阳湖的湖事,还有尘土难弃的功名,还有云月不遮的路程……

杜鹃啼月一声声,等闲又是三春尽。这是先人洪迈的催促?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这是先人姜夔的经验?

岂能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这是先人陶侃的鞭策?

路长经岁去,海尽向山行。这是先人吉中孚的豁达?

制作先东鲁,朝廷用大儒。愚生深有幸,归上孔林图。这是先人周伯琦的矜夸?

…………

那么,还等什么呢?以梦为马,趁诗酒年华,出一趟远门啊。

可是,母亲怎么办呢?

母亲觉得世界太杂乱了。

世界声音嘈杂,不像鄱阳山,永远只有单纯的鸟鸣。

世界颜色互染,不像鄱阳山,成块成片的色彩,永不互侵。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湖是青的,草是绿的,花是红的。

牛羊散落湿地,清晰可见,粒粒可数。飞鸟翔于天空,遇蓝天,呈白色。遇白云,呈灰黑。

母亲觉得已在天堂,再没有比鄱阳更美的地方了,除了鄱阳,母亲不贪恋世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

一只白鹳受伤了。

它再也无法远飞。

母亲在家门里的榆树上给它筑了一个很美很结实的巢。它立在巢上,喝着人递上去的水,吃着人递上去的鱼,郁郁寡欢,神情寥落。每次有同类横空,它必张翅相迎,但少有同类为它停留。即便停留,也很短暂,之后一蹬长腿,就远飞了。

母亲很生气,觉得世间没有一只好鸟。

母亲偏执了。深冬,榆树上的只影,竟然变成了双影。它们用长喙给对方梳理羽毛,以初升的太阳为背景,它们将自己活成了爱情最美的一帧剪影。

鹳舞朝阳,村庄里的每一颗心,都欣欣然呈飞翔之态。

母亲很高兴,她眼睛里噙着泪花。

父亲也很高兴,他捕了大量的鱼,递上巢穴,他不想后来的雄鹳觉得自己是单方面付出,不想让雄鹳觉得这是一桩不对等的爱情。但雄鹳把父亲递上去的鱼都啄下巢穴,它要独自喂养受伤的雌鹳。

母亲笑了,她斜睨父亲,父亲一脸羞怍的酡红,心底却释然。

冬去春来,当一群群鹳鸟北返时,雄鹳变得焦躁不安,它张开翅膀,引颈长鸣。雌鸟声声和应,凄冽无比。

它们一会交颈抚摸,一会互相攻啄,甚至有羽毛纷纷披落。

当最后一排鹳鸟横空远去,雄鹳终于一头扎进蓝天,愈飞愈远,终是变成一个灰点,融入到了一片灰色中。很快,灰色影淡,消失在天际。

母亲咬紧牙,捂住嘴,不让泪水溢出。与雌鹳、与父亲一起目送雄鹳远行。

这年夏天,父亲也离开了。

父亲离开前,甚至都没有给母亲明确的允诺,他走得义无反顾。他体内一直有远方在呼唤。

母亲平静送他离去。平静得就像父亲早晨离去、黄昏就能回返一样。

但转过身,母亲哭了。

哭声一直绵延到了深夜……

父亲走的时候,鄱阳湖还浅水迷离,芳草萋萋,一碧千里。

几夕之间,洪波涌起,浊浪排空,横无际涯。母亲的泪水仿佛是一味相思的药引,天地间,闪电雷鸣,暴雨连月。烈烈的鄱阳女子,觉得宇宙在与她共情。整个世界,除了一拳心脏大小的岛屿外,就全是水与泪了。

母亲狂饮女儿红,驾一叶扁舟,闯入大湖。

这回不为捕鱼,只为一泄心中的狂躁、郁闷、孤寂、空寥,以及熊熊燃烧的青春火焰。

风吹雨打,云涌浪翻,母亲毫无惧意。她原本就是湖中精灵。

她仰着头,在雨箭中呜咽。

她跳下湖,在风浪中搏击。

她一次次爬上小舟,又一次次纵入湖中。她像林中的麝鹿一样,围着自己的气息和意念疯狂。没有人证,只有天地作证。她像一个迷途者,像一个癫痫者,像一个狂舞者。

当她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时,风停了,云散了,月华上来了,一湖波光冷艳。

母亲撩开脸上的乱发,冁然而笑,比月华下的波光更冷艳。

返回鄱阳山,母亲开始平静度日。

平静喂食她的鹳鸟。

不时有外客来访。

他们操着奇怪的口音,却夹杂大量鄱阳土话。

他们是来寻根访宗的。

“北有大槐树,南有瓦屑坝。”

六百年前的元末,江北大片村庄毁于战乱。明洪武年间,官府从饶州征调大量人口,去填充鄂北、皖西、豫中。出发地,就是鄱阳湖畔的瓦屑坝渡口。

几百年来,鄱阳的后人,手携族谱,陆续来湖畔饶州访游。母亲和众乡亲热情接待了他们。就当他们是离开才三年五载的游子,全然忘却他们已是先祖们一二十辈的儿孙。

母亲一会儿展颜,一会兒皱眉。

她想父亲就算远在天涯海角,总有一天,他的儿孙也会回来寻根吧。那时,会遇上自己的后人么?

可如果后人,不是她与父亲的,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迎面言笑晏晏,转身寂寥凄然。白天朝霞满靥,黑夜心雨绵延。

每次,她都会倚着门樘,目送来客消失在水天一线。

下一次,听闻客来,她依然奔跑向前,没有人知道,她过分的热情来自何处。没有人知道,在陌生的来客中,她多想看到熟悉的身影。

鄱阳湖季节更迭,风景应时而变。

当青草疯长,湖风把草苗一绺绺梳成披发的模样,大雨总会骤然而至,湖水陡升,波连天际。

当湖水缓缓沉落,秋芽从经年的腐草间悄然冒出来的时候,候鸟开始一只只,一群群,乱了天空。

间或有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时;间或有静影沉璧、波澜不惊之日。

间或有山岳潜形、樯倾楫摧之悲,间或有沙鸥翔集、渔歌互答之乐。

这些情景,都可以在《岳阳楼记》中寻找到。

写文章的范仲淹曾谪居鄱阳湖畔的饶州一年有余,却从没去过洞庭湖,也没登过岳阳楼。很显然,他把鄱阳湖之景搬到了洞庭湖。

母亲不明白的是,既然能以一湖替换一湖,能以一景替换万景。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那么,父亲为何还要在迥且深的江湖留连忘归呢?

就算湖景无多,只有春夏秋冬四景,可他辨清了大湖里有多少种鱼么?认全了湿地中有多少种鸟么?知道湖滩上有多少种草多少种花么?

还有,他弄明白了開湖、禁湖、祭湖这古老的风俗了么?

他会唱渔歌、会擂渔鼓、会跳渔舞、会吹渔号、会欣赏“美、秀、娇、甜”的饶河曲了么?

他熟练掌握了开船、织网、打鱼、采莲、挖藕、走货、设宴的各种机巧么?

就算湖色无多,只有蓝、绿、白、红、青,可他是否用脚步丈量过故乡每一寸土地?他是否探索过陆上水中每一种植物和动物的秘密?他甚至都没有真正探访过自己啊。难道这一切就引不起他丝毫好奇、依恋、思念之心?

母亲觉得全世界有的东西,鄱阳湖都有。可为什么父亲不觉得呢?

母亲认为对故乡一知半解的人,不适合远行。可为什么父亲不这么认为呢?

十一

让母亲欣慰的是,那只北飞的雄鹳,到了秋天,竟然又返回村边的榆树上,折腿的雌鹳用世界上最温柔的翅膀拥抱了它,用鄱阳湖最乖巧的长喙亲吻了它。

母亲觉得这是一个象征。母亲恨不得登上榆树之颠,也去拥抱亲吻它。

可第二年春天,它又飞走了。

母亲觉得这是另一种象征。她恨不得有枪将它射落,至少得打折它一条腿。

雄鹳不以母亲之愿而改变自己心中之念。

它每年秋天飞来,陪雌鹳缱绻过冬,来年春天又恋恋飞离。

寒来暑去,已是数年。

可父亲仍连个踪影也见不着。

一百个夜晚之后,还有一百零一个夜晚。

一千个夜晚之后,还有一千零一个夜晚。

岁月没有终止符,母亲却想为自己的念想画上句号。

或许,真的只能让自己的后人与他的后人相见了?毕竟鄱阳湖的男儿,不止父亲一个。沃野春天不撒下种子,秋天只能收获荒芜。

就在母亲心旌摇动时,父亲却突然现身。

出走经岁,归来仍是明亮少年。

母亲如飞鸟投林般地扑向父亲。

心心相印,从拥抱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点疏离感。

所有的怨恨都是坚硬的糖纸,剥开了,里面是软软的甜蜜。

同雄鹳不同的是,父亲从此再没有离开故乡,他成了村小的教书匠,成了鄱阳湖的民俗家,成了饶州府的书画家、摄影家。

把半生不熟的世界扔在身外,余生,父亲成了一个鄱阳通。

归来的第一年,他就与母亲结婚了。

第二年,就有了我。

…………

母亲一生给父亲生了九个。

几十年过去了,开枝散叶,父亲母亲在鄱阳湖衍绎了一个大家族。

待到儿孙们要出远门时,父亲不赞成也不反对。不过他说:“你们祖母是对的,世界上有的,我们鄱阳湖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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