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学视角下《史记·秦始皇本纪》英译研究

2021-04-27 04:59:48河南大学
外文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译本建构民族

河南大学 炎 萍

一、形象学与翻译研究的交会

异国形象是比较文学一直关注的问题,早期的形象研究主要追溯小说、戏剧、诗歌和散文中对他国和民族的文学呈现,如法国形象研究经典著作《法国作家与德国幻象》梳理和分析了一个半世纪以来法国作家笔下的德国人形象与两国历史纠葛的关系。(狄泽林克 2007:155)这种关注社会历史语境的异国形象研究被雷纳·韦勒克(René Wellek)批评为“外部研究”而被排斥在真正的文学研究之外。“六七十年代比较文学几乎放弃了‘形象研究’,只有狄泽林克(Hugo Dyserinck)是个例外,他坚持认为民族形象和刻板印象并非外在于文本肌理,而是渗透到文本的每一个角落”(Leerssen 2007c:23)。二战后,随着人类学、语言学、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对民族问题的关注和对本质主义的批判,形象建构成为多个学科关注的问题。与此同时,形象研究也汲取这些学科的养分,逐渐摆脱考辨形象真伪的本质主义模式,力图描绘并分析民族形象的形成、发展和影响,揭示民族偏见的起源。到21世纪70、80年代,形象学才真正明确了自己的研究范围、方法,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分支。狄泽林克(2007:161)认为:“没有一种研究最终能比文学形象学更能揭示某些关于‘民族性’‘民族特点’‘民族灵魂’的理论是漏洞百出的观念形态。正是形象学,它比其他学科更能揭示这些错误意识(它们确实常常来源于文学的‘自由天地’)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可以说,当代形象学是从质疑“民族性”开始的。“摆脱本质主义观点之后,形象学研究才真正开始,民族性不再是解释范式,其本身需要被解释。”(Leerssen 2007c:20)。

当代形象学对传统的突破主要有两点:第一,异国形象不再被看作对现实的复制式的描写,而是放在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的互动关系中研究。第二,从研究被注视的一方转向研究形象创造者一方。(孟华 2001:4)这两点和翻译研究“文化转向”(Bassnett &Lefevere 1990)之后的研究兴趣高度契合。文化学派认为,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符号的转换,更是意识形态和诗学操纵下的改写,是文化建构的重要手段。翻译研究就是文化互动研究。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控制》《文化建构——文学翻译论集》中,勒弗菲尔多次论及翻译、文选、文学批评“重写”了某位作家、某部作品甚至某个民族文学的形象,这个建构起来的形象比他所代表的“真实”影响更深远,也因看似透明而缺乏足够的研究。(Lefevere 2004:5)。当代形象学和翻译文化学派在研究文化互动和关注形象建构性的十字路口交会在一起,探索翻译渠道中民族形象生成、传播、变形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和权力操纵。翻译研究是理解和阐释形象建构过程的重要维度,而形象学的研究方法和概念可以帮助翻译研究的学者更深刻、更广泛地探讨特定文化现象的话语建构。

二、形象学翻译视角研究现状

国内,形象学视角的翻译研究也有不少成果,“翻译与民族形象的建构及海外传播”方面的论文近5年呈明显上升趋势。对形象问题的关注是文学翻译的核心问题之一,也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战略问题之一。然而,总体来看,2016年之前学界对“形象”一词的使用较为宽泛和模糊,没有获得理论术语应有的清晰界定和准确应用。理论自觉出现在2017年,标志是严谨的理论术语探讨并从宏观和微观层面进行译文分析研究成果的出现。(梁志芳 2017;王宁 2018;谭载喜 2018;王运鸿 2018,2019;魏家海 2019)

从形象学视角进行译本分析的专著尚不多见,张晓芸 (2011)和梁志芳(2017)对形象学视角翻译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对两部论著的比较可以看出国内学界对“形象学视角”理论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在张晓芸(2011:18)的著作中,“形象”的概念不够清晰,既有审美意义上的“艺术形象”,又有名誉意义上的“品牌形象”,兼而论及大众文化中的“图像”,且试图将翻译各要素都纳入“形象”这个概念下去分析:“本书所研究的对象是社会形象,如国家形象、异国形象、他者形象、文化形象、作家形象、作品形象、译者形象、赞助人形象等”,从中可以看出张晓芸对“形象”这一关键术语的界定是比较模糊的。6年后出版的《文学翻译与民族建构——形象学理论视角下的〈大地〉中译研究》中,梁志芳(2017:29)采用了Leerssen 对“形象”的界定:“形象是关于某一个体、群体、民族、国家的心理、话语表述和看法”。梁志芳(2017:30)对《大地》中译本呈现的中国形象进行分析时指出:“中国形象是指文学或其他艺术形式对有关中国的人、物、事的话语表述或者看法,它掺杂着关于中国的知识和想象,本质是表述、阐释中国的话语方式”。梁志芳探讨了赛珍珠为一代人创造的“中国农民形象”,并分析《大地》的四个中译本中,译者通过增、删、改对“中国农民形象”的重塑,实现其民族建构的诉求。梁志芳第一次在形象学的理论框架内,准确地应用形象学的理论术语,从形象的建构性、互文性,探讨译者如何利用翻译的途径,在译作中塑造、建构或重构出符合自身认知和期望的民族形象。

形象学视角翻译研究应被看作批评译学的一部分,“批评译学旨在通过对源语文本选择、翻译文本接受、翻译文本的语言特征以及翻译策略与方法等进行分析,以揭示意识形态以隐性方式对翻译施加的影响”,“使人们意识到看似自然而然的译文实则是被意识形态浸染后的产品”。(胡开宝、孟令子 2017:64)形象学视角正是批评译学对“民族形象”的聚焦,描述并解释翻译建构/重构下民族形象变化及其背后的广义的意识形态因素。

三、《史记》英译与民族形象建构

和儒家典籍相比,《史记》的英译较少西方哲学概念的比附,更多是关于中华民族的表述。西方读者对《史记》英译本的解读也决不仅仅是关于中国的历史故事,而是关于一个民族的认知。形象学的核心是“民族形象”,是民族间的相互阐释。Leerssen(2007a:336)在Identity词条中写道:“历史意识是集体身份认同的核心”,文学性历史传记是一种书写民族历史的特殊体裁。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正是这样一部文学性的历史传记,它承载着民族记忆,诉说着民族情怀,是自我认识的底本。形象学意义上的身份认同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共时的,一个是历时的。历时维度强调恒常和延续,是一种典型的“自我形象”。共时维度强调自我群体与其他群体的差异,更多区分自我与他者,更多导向“他者形象”和想象性的差异和冲突。(Leerssen 2007a:340)

因此,对杨宪益、戴乃迭的《史记》英译本(1)简称杨、戴译本,下同。和华兹生的《史记》英译本(2)简称华译本,下同。进行对比分析有丰富的形象学意义,两个译本年代相近(3)杨宪益、戴乃迭于1959年开始翻译《史记》,该选集工作在1961或1962年已完成。(辛红娟等 2018:209)。华兹生在“The Shih Chi and I”的自述中,谈及由于当时中美关系问题,他对《史记·汉代卷》的研究和翻译工作主要在1951~1959年间于日本完成。(Watson 1995:199-206)《史记·秦代卷》于1990年初在香港完成。,一个是我国政府主导的向西方世界介绍本国典籍的文化行为,一个是西方汉学体制内的产物。杨、戴译本RecordsoftheHistorian于1974年在香港首次出版,1979年由外文出版社作为熊猫丛书系列出版,是政府主导的自觉对外文化传播。基于对外宣传交流和文化推介的目的,杨、戴译本针对西方普通读者,强调可读性,极少注释。华译本RecordsofTheGrandHistorian则是美国汉学家主动承担的“译入”,华兹生在1956年完成《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Ssu-maCh’ien:GrandHistorianofChina)的博士论文后,开始翻译《史记·汉代卷》。该译本1961年受哥伦比亚大学东方经典翻译工程系列丛书资助出版,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录为具有代表性的《中国系列》丛书之一,影响广泛。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要求华兹生的译文面向受过教育的普通读者,因此,可读性强是翻译的重要标准。华兹生本人亦希望西方读者能像阅读爱德华·吉本那样阅读司马迁,因此,他主要选择文学性较强的篇章,在译文中设法保留《史记》的文学魅力。由此可见,两个译本在翻译目的(向普通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的历史)和风格上(强调文学性和可读性)颇有相似之处。然而两者在篇章选择、顺序编排、词汇及句式处理方面仍有显著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是译者个人风格所致,需要从“自我形象”和“他者形象”的角度才能得到更好的阐释和理解。

(一)篇章顺序

篇章顺序是作者传达给读者的重要信息。《史记》继《春秋》之志,首创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这一体例不仅是司马迁编纂史料的方法,更是“稽其兴坏成败之理”、成“一家之言”的重要载体。台湾学者阮芝生“《史记》的特质”一文中写道:“列传首《伯夷》,世家首《吴太伯》,本纪首《五帝》……有贵让崇德之意。”(吕世浩 2008:2)钱穆(2011:153)先生也认为“太史公独挑此两人[伯夷叔齐](4)方括号中内容为笔者所加。为列传之第一篇,正因他认为这类人在历史上有大意义、大价值与大贡献”。

开设《职业生涯规划》《大学生职业素养培养》等相关专业课程,加强教学内容的实践性,创新教学方法、培养模式,构建“三个课堂”育人模式,打造一个“全员、全过程、全方位”的学生职业素养培养体系,职业素养的培养是润物细无声的,也是无处不在的,目的是在学生的日常生活、学习和实践中注重培养职业素养,让学生多种途径接受培养教育,提高思想意识,逐步养成行为习惯。学校更应注重课程结构,更新教学内容,完善教学方法,加强实习阶段的职业素养培养考评和反馈,践行全方位立体化的职业素养培养新模式。

译文在篇目编次上的调整亦是译者对读者的一种引导。杨宪益、戴乃迭和华兹生都没有遵循《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的体例,因为这种编排与西方历史著作书写传统迥异,会令西方读者摸不着头脑。同样是打破原文体例的情况下,两个译本在篇章选择和顺序安排上的差异显然是一种有意的建构。华译本中,“秦代卷”开篇是讲述秦朝崛起的《秦本纪》,《秦始皇本纪》位于第二篇。有趣的是,“汉代卷”的第一篇是反抗暴秦的《陈涉世家》。两卷遥相呼应,呈现出一个专制与反抗相循环的历史叙事。“帝国、专制”是西方对古代中国最根深蒂固的印象。史景迁(2013:12)说:“自波罗于1270年代描述全能的忽必烈汗开始,中国统治者的神秘权力就一直是许多西方人观测的对象。”黑格尔(2001:131)的《历史哲学》把中国看作皇权大家长制下的专制主义的典型:“在中国,那唯一的、孤立的自我意识便是那实体的东西,就是皇帝本人,也就是‘权威’。”魏特夫(1989)提出“治水专制主义”,认为极权政体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其延绵不断性。秦始皇及其所代表的专制皇权早已成为西方人眼中中国政治文化秉性的鲜明符号,华兹生将《秦始皇本纪》和《陈涉世家》分别放在秦、汉两卷的开篇,正符合西方读者对中国专制的固有印象,亦符合西方学者关于中国“集权—腐败—民怨—反叛—夺权—集权”的政治基调的设定(忻剑飞2013:107),因而更易被西方读者所接受。

作为熊猫丛书的一部分,杨宪益、戴乃迭所译的《史记选》则以《孔子世家》开篇,将其作为民族精神的代表推向世界,《秦始皇本纪》则位于选集的第十四篇,按照时间发展顺序放在了《吕不韦列传》之后。这样安排是向世人展示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度,这和国家汉办将推广中国文化的海外机构命名为“孔子学院”有相似的初衷。“自我形象”是一个群体共享的对自身的看法和认识,是一种集体身份认同。集体身份认同要求群体成员暂时搁置内部个体差异从而建构自己所属群体的一致性和独特性。杨、戴译本将《孔子世家》放在首篇是一种自我文化认同,将译者认同的国家文化形象推向世界,“体现了中国政府力图在国际上塑造中国文学、文化形象的自觉意识”(王运鸿 2019:91)。华译本将《秦本纪》《秦始皇本纪》放在首篇,反映了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解读和西方读者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期待。这一安排绝非偶然,恰恰是自塑的“文明的中国”与他塑的“专制的中国”两种形象的差异。

(二)词汇选择

词汇选择所体现的译者的态度是批评译学考察的重点之一。“译者常常有意或无意地选用具体的词汇或句法,调整语篇结构或叙事结构,或对人物形象进行再塑造,从而致使译文与原文在语义、主题甚至价值观上发生背离。”(胡开宝、孟令子 2017:64)下面通过译文对比,考察两个译本如何在具体词汇选用上对人物形象进行再塑造。

1)华译本中秦帝国“专制”的形象更为突出

(1) 原文: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

(司马迁 2011:161)

华译(5)例句中华兹生的译本简称华译,下同。:...insured that laws and rulings shall proceedfromasingleauthority...

(Sima 1993:51)

杨译(6)例句中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简称杨译,下同。:...all the law-codes have beenunified.

(Sima 1979:166)

(2) 原文: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

(司马迁 2011:173)

华译:Now the August Emperor has unified all under heaven,distinguishing black from white andestablishingasinglesourceofauthority.

(Sima 1993:61)

杨译:Now your Majesty has conquered the whole world,distinguished between black and white,setunifiedstandards.

(Sima 1979:178)

原文中,“由一统”“定一尊”既有对秦统一六国功业的赞美,又有秦始皇一人独尊,统一思想之意。华译本的from a single authority、establishing a single source of authority,更强调秦始皇作为专制君主的权威,而杨、戴译本的unified、set unified standards更侧重秦始皇在国家“统一”方面的作用,侧重“车同轨”“书同文”意义上的统一标准。两个译本选择不同的词汇,建构更符合译者认知的“千古一帝”的形象,华译本更符合西方对中国帝王无上权威的想象,杨、戴译本更愿意突出秦始皇在统一国家方面的作用。

这也是“专制的中国”与“统一的中国”两种形象的较量。“文学形象就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运作过程中对异国看法的总和”(巴柔 2001:154)。从某种意义上讲,很多西方汉学家在译介中国典籍的过程中扮演了中国形象塑造者的角色。形象学不仅关注“被注视者”,还关注“注视者”,关注两者之间微妙的互动关系。对其他民族形象的塑造也同时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的某种形象和欲望。周宁(2006:550,585)认为,“东方专制是历久弥新的神话”,法国大革命后期起对中国停滞、专制的强调是西方进步、自由核心观念自我确认、自我认同的隐喻。中国形象是超文本的,赫尔德《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1791)、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1793)、马嘎尔尼访华使团成员巴罗的《中国行记》(1806)都将中国描述为东方专制主义的典型。(周宁 2006:593)透过华兹生对词汇的选择,我们有理由推测,西方汉学家对中国典籍的翻译也受这个文本网络的影响,进而成为这个文本网络中的一部分,回应和强化对一个民族的刻板印象。中国主动地“译出”则是一种抗衡的力量,把中国人认同的民族形象,一个文明而统一的中国,通过翻译的渠道建构起来。

2)华译本中秦帝国“恐怖”的形象更为突出

(3)原文: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时不师文而决于武力,愿陛下遂从时毋疑,即群臣不及谋。

(司马迁 2011:182)

华译:By doing so you canstriketerrorintotheempireasawhole...This is not the time to seek your model in the arts of peace but to decideallthroughbrutepower.

(Sima 1993:71)

杨译:You willawethelandand do away with those against us.This is no time for politeness—mightisright.

(Sima 1979:188)

(4)原文:群臣谏者以为诽谤,大使持禄取荣,黔首振恐。

(司马迁 2011:182)

华译:The high officers merely clung to their posts and endeavored to ingratiate themselves,while the black-headed peopletrembledwithfear.

(Sima 1993:71)

杨译:So the high officials drew their stipends but did nothing,and the common people wereafraid.

(Sima 1979:188)

赵高建议秦二世用武力树立新主威信,秦二世采纳后的行动是:“乃及诸公子,以罪过连逮少近官三郎,无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于杜。”(司马迁 2011:182)原文主要是指根基未稳的新主发动的残酷宫廷斗争。华兹生将其译作strike terror into the empire as a whole、all through brute power、trembled with fear,强化专制君主淫威下的“恐怖统治”和“绝对的奴役”。在西方哲学看来,专制与恐怖统治必然关联。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将“专制”作为东方固有的政体,并认为“中国专制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君主制度,因为它是以恐惧而非荣誉作为领导理念的”。(史景迁 2013:268)黑格尔(2009:114-115)在《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中写道:“在东方只有主人与奴隶的关系,这是专制的阶段。在这阶段里,恐惧一般的是主要的范畴……人或是在恐惧中,或是用恐怖来统治人;二者是处在同一阶段。”专制与恐惧的如影随形,是西方对中国专制政体的一种共识。杨、戴译本亦不回避秦的残暴,却用awe the land、might is right、afraid传达出新君果断树立威信的意味,是中西方都存在的一种政治手腕和百姓心理,恐怖统治的意味弱,杨、戴译本对词汇的选择让西方读者能够用同理心去体味,而不是作为一个遥远的梦魇去想象。

3)华译本中秦帝国“宫廷阴暗斗争”的形象更为突出

(5)原文:乃阴与赵高谋曰……

(司马迁 2011:181)

华译:The Second EmperorplottedwithZhao Gao...

(Sima 1993:69)

杨译:secretlyconsultedhis chamberlain...

(Sima 1979:186)

(6)原文:子婴与其二子谋曰……

(司马迁 2011:187)

华译:Ziyingplottedwithhis two sons...

(Sima 1993:77 )

杨译:Tzu-yingtoldhis son...

(Sima 1979:195)

“乃阴与赵高谋曰”的内容是“大臣不服,官吏尚强,及诸公子必与我争,为之奈何?”(司马迁 2011:181),这是初即位的秦二世希望赵高为自己出谋划策,这里的“谋”并非阴谋。“子婴与其二子谋曰”是子婴料到赵高欲除掉自己而与其子商量对策,亦不是“阴谋”。华译本两次都译为plotted with,凸显秦帝国专制暴虐和宫廷的阴暗斗争,而杨、戴译本则根据上下文语境翻译为secretly consult和told,有弱化宫廷阴暗斗争的倾向。

作为描写译学的一部分,形象学视角并不评判译文质量的高低,而是力图去描述和揭示形象变化的原因。华译本凸显的“专制”“恐怖”“宫廷阴暗斗争”的中国形象是西方对中国封建制度集体想象的投射,并进一步强化了这些想象,很好地例证了目标语中的异国形象对翻译的影响,译者和出版机构如何在意识形态的制约下按照读者的期待对民族形象进行重构。杨译本强调秦始皇在民族统一方面的历史作用,弱化秦始皇的残暴和百姓的恐惧,弱化宫廷斗争的残酷和阴暗,向西方读者呈现一个更为正面的历史形象。

(三)翻译策略

翻译策略的选择和民族形象建构之间并没有直接和密切的关系,本小节试图说明的是,学界常常用归化或异化的翻译策略来探讨译本的海外接受是不全面的,译文所塑造的民族形象是否符合目标语文化中被普遍接受的形象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例如,辛红娟等(2018:246)在梳理了学界对《红楼梦》杨、戴译本与霍克斯译本的研究后发现,“大多研究认为造成西方读者选择差异和接受差异的原因是,霍译本语言流畅地道,用归化策略,易于被西方读者接受,而杨、戴译本因为固守中国文化,采取异化策略,因此接受和影响低”。然而,细读《史记》的杨、戴译本和华译本会发现,情况正好相反,杨、戴译本采取更多归化策略以接近目标语读者,而华译本采取更多异化策略,几乎对原文的句式和语序亦步亦趋。

(7)原文:二十人皆枭首,车裂以循;灭其宗。

(司马迁 2011:155)

华译:Twenty men,...were all beheaded and their heads exposed.Lao Aiwastornintwobycarriagesto serve as a warning and his clan was wipeout.(Sima 1993:47)

杨译:Some twenty of his followers,...were dismembered and their heads hung high as a warning to others.

(Sima 1979:161)

华译本更贴近原文语序,将“车裂”之刑描述得更具体。杨、戴译本调整了语序,略去对“车裂”的描述,减少文化负载词。

(8) 原文:(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

(司马迁 2011:172)

华译:If a Tian Chang or the six great ministers of Jin should suddenly appear,you would be without support or assistance,and how could you be saved?

(Sima 1993:60)

杨译:Should you have such disloyal subjects as Tien Chang of Chi or the six lords of Tsin,how could the dynasty be saved without the assistance of Barons?

(Sima 1979:177)

华译本完全遵从原文语序和表达方式,杨、戴译本不仅按英文习惯调整句式,且用Baron来向西方读者靠拢,用西方的封建制度比附中国古代君王和封臣的关系。篇幅所限,此处仅举两例。通篇看来,华译本更贴近原文的语序和表达方式,而杨、戴译本更主动向西方读者靠拢,减少句式和文化负载词上的阅读负担。虽然杨宪益对历史研究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史记选》也是杨宪益自己觉得比较满意的译作(杨宪益 2011:71,73),但在西方学界和普通读者中,华译本的接受程度远远高于杨、戴译本。由此看来,译者的异化、归化策略并不能决定和解释译文在目标语国家的接受和影响。形象学视角也许能解释其中一部分原因:“形象掌握这作品的命运、影响,决定了读者的接受程度,形象学研究揭示了一种精神倾向和公众舆论,说明神话是怎样形成的。”(孟华 2001:11) 目标语读者对中国文化的固有印象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译者对原文的解读,译文的生成和传播则进一步强化这个刻板印象。Leerssen(2007b:343)在描述自我形象和他者形象的互动时指出,“在某种情况下,一个国家的输出自我形象,会被当作他者形象来接受;有时,一个国家会又把别的民族赋予他者形象当作自我形象来接受”。前者可以解释为什么“熊猫丛书”等有中国政府发起的中国文学外译得不到西方社会的接受,后者可以探讨中国人有时把西方汉学家、欧洲哲学家对中国历史、哲学的看法当作真实来接受和认同的情况。文学参与了民族想象,书写了民族。(During 1990:152)作为民族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翻译同样为想象民族提供重要媒介,对民族形象的建构、传播及变异起到重要的作用。

四、结语

经典文学外译是建构中国文学形象和文化形象的重要方式。从数量上看,中国文学的外译以西方汉学家为主体,对中国文学海外传播起到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在形象学研究领域里,形象特指关于一个群体、民族的话语表述。形象研究正是要揭示形象建构过程中自我与他者的权力关系,它考察作为西方汉学家的译者对中国典籍的阐释的权力,并借助学术期刊、权威出版社构成福柯意义上的“知识”,成为人们理解和阐释中国文化的范式(not nation as it is,but as seen)。因此,中国学者主动承担的“译出”也是必不可少的抗衡力量。形象学视角的翻译研究对分析“民族形象”从何而来,如何争取民族形象塑造的主导权和民族形象海外传播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形象学翻译研究站在人类学、社会学、史学和文学的交叉口上,而《史记》这部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历史传记的翻译也同样需要在这个交叉口才能得到更好的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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