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瑜|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200051
海派旗袍是民国海派文化的重要遗产,早在2007年,其制作技艺就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列入第一批上海市级非遗名录,2011年又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种繁荣于民国时期的中国女性服装,以其独特的设计风格、工艺特色、审美呈现,闪耀于世界服饰舞台,是当代非遗传承和创新的重要内容之一。
回顾海派旗袍的历史变迁,其在20世纪20—40年代的近30年间,一直是中国女性最广泛穿着的服饰品类。究其原因,乃是其在继承中国传统服饰(满族女性袍服以及汉人女性大褂)的同时,大胆地吸收和借鉴西方服饰的优势特点,紧紧跟随同时代的西方主流时尚之脚步,从而顺应了时代的需求,成为民国时期中国女性服饰的第一选择,甚至一度成为“国服”。无论在其发展初期(20世纪20年代),还是在其全盛时期(20世纪30—40年代),海派旗袍均有着明显的国际化现象。正是这种与国际主流时尚同步的选择性国际化,使得其在近30年的发展历程中,一直保持其民国时期中国女性第一时装的地位。这种不断创新的思想,无不反映于海派旗袍各个时期的“新”细节、“新”搭配、“新”风格之中。这种既传承又发展、既“旧”又“新”的“新中装”策略,对当代“新中装”的发展亦有相当的借鉴性。
近代上海,大规模的移民涌入使城市规模扩大,人口的大量迁移也促进了近代上海城市的繁荣。这个新的都市,较少受到传统礼教的束缚,更易受西方文明影响。在西方文化及生活方式的不断渗透下,一种新的城市文化开始在上海酝酿,并最终形成了独特的海派文化。民国时期开放的社会风气,以及上海独特的人文和地理环境,孕育了民国时期的女性服饰之花——海派旗袍。
目前较为公认的海派旗袍源起之说法为:20世纪20年代初期,上海的女学生率先穿起这种新奇的时装。民国海派作家张爱玲写道:“1921年,女人穿上了长袍……”[1]。1921年上海出版的第11期《解放画报》中《旗袍的来历和时髦》一文也提到“近日某某公司减价期间,来来往往的妇女,都穿着五光十色的旗袍”。刚刚出现于上海的旗袍,其款式宽大、厚重,长度及脚踝。今天看来,这样的款式不免保守,也完全没有展示女性的优美身体曲线。但就是这样的一身袍服,却是中国女性服饰的革新之物。因为,这种上下连属的服饰形式,完全颠覆了传统女性(汉族女性)上衣下裳的基本穿衣模式。
海派旗袍的产生城市之所以是上海,是因为上海远离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是一个受传统观念束缚较小的城市。同时作为中国最早的开放口岸之一,上海又是最早接受西方思想文化和物质的地方。据记载,19世纪下半叶,全国仅有的三个介绍西学的官方机构中,有两个在上海[2]。且早在19世纪末年,上海便先后出现了十多种西文报纸。到民国时期,上海的西学之风更是盛行多时,西方人的审美情趣、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等也悄然而至。从服饰品来看,早在19世纪末期,上海就出现了西方服饰。在辛亥革命前后(20世纪10年代初期),上海出现大量的西式男装。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随着永安、先施等百货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相继成立,各式各样的服饰舶来品大量进入上海,思想洋派、有经济实力的上海女性开始尝试西式女洋装[2]。由此可见,在海派旗袍产生的20世纪20年代初期,上海人对西方服饰已经非常熟悉,并且开始穿着。
关于旗袍最初的穿着者,民国时期大量原始记载和研究结论表明为“上海的女学生群体”[3-4]。留洋的或是在中国本土洋教会学校中的女学生,当时被称为“新女性”。她们较少受到旧式礼制的束缚,心理上容易接受新事物、新观念,认同西方文化的价值取向,喜欢西方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女学生群体,对西方服饰是非常熟悉、非常认同的,并且开始在日常生活中摒弃传统而繁复的“上衣下裙”装扮,大胆尝试时髦而简洁的西式裙装。女学生成了最新时尚的代言人,整个社会也出现了以女学生为榜样的新装扮。
如果说,民国女性大胆尝试上下连属的旗袍,是因为受到了满族女性的袍服和汉人男性的袍服影响。那么,她们也很有可能受到了西方女性袍服的影响,因为上下连属的袍服也是西方女性的典型服饰。对新潮便捷的西方服饰的认同,也是民国海派旗袍产生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综上所述,20世纪20年代初期上海的女学生开始穿着旗袍,其可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对西方女性裙装的借鉴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也就是说,海派旗袍最初的产生,国际化的思想和国际化的式样便对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5]。而在其日后的演变发展中,对西方主流女装的吸收和借鉴,也从未停止。
海派旗袍自产生后的数年时间内,从一种新颖独特的、仅为少数都市知识女性所穿着的先锋派女装,发展成为民国时期中国女性的第一日常服饰;从上海女学生的新奇袍装,发展成为全中国女性最广泛穿着的服饰品类。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来看,其在民国时期的发展都是惊人的。在中国服饰历史上,几乎没有一种女性服饰单品,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如此高的流行顶峰。从原因来看,正是其在传承与创新、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平衡融合,顺应了大时代的需求,成为民国时期女性的流行服饰。纵观其流行演变,无论在发展初期,还是在全盛时期,海派旗袍均有着明显的国际化现象,即在继承中国传统服饰细节和风格特色的同时,又与西方主流时尚同步,从而在30多年中始终处于时尚的最前沿,迎合着民国都市女性的时尚需求,顺应了民国社会新生活方式的变迁。
(一) 20世纪20年代海派旗袍的国际化
在西方服饰时尚史上,20世纪20年代被称作“女男孩”时期,即女性从身体形象和服饰装扮上否定自身的女性特征,而向男性看齐。在这个崇尚平胸骨感的年代里,女性以小男孩似的身材为美。与平板式身材一致的,是平板式的忽略胸腰线的管子状造型服饰[6]。20世纪20年代中期,这种男性化或平胸型的女性形象似乎已经达到了顶峰。没有腰身的直线造型将女性的身体曲线掩盖,短短的头发也像极了男孩子。
中国女性数千年来有着以平胸为美的习俗(仅少数朝代比如唐代等除外),通过绑带或者紧小的内衣,将胸部紧紧地束缚,使其呈现出非自然的平面状。这种所谓的“平胸美学”之思想,在民国初期仍然盛行。此时开始流行一种被称为“小背心”的女性内衣,这种内衣款式与马甲相似,但是极为紧小。其前片开口处缀有一排密纽,将胸乳紧紧扣住,这种紧胸的布背心将女性的胸部捆得紧紧的。巧合的是,这种以平胸为美的传统,竟然与20世纪20年代的西方时尚不谋而合。与紧小的“小背心”、束缚的胸部曲线一致的,是平直宽大的旗袍。这种不收胸省和腰省的直腰直线式旗袍,前衣片呈平板式,与同时期的西方女装十分相似。女性通过束胸后形成的扁平身体也与西方时髦的“女男孩”相似,构成了平胸、松腰、纤瘦的,宛如男孩般的旗袍形象(图1)。
在图案及装饰方面,海派旗袍一改传统中国女装重装饰的特点,摒弃了考究的镶嵌滚绣等传统手工工艺。旗袍的纹样出现了色彩鲜艳的色布和新奇的抽象几何纹样,这些大胆的配色和抽象的图案纹样,表明了人们对西方服饰的直接借鉴和模仿。另外,20世纪20年代的西方流行女装由于受俄罗斯风格的影响,经常出现毛皮的边饰、领饰等装饰细节。这一细节也同样出现在中国旗袍中,在下摆、袖口等处以毛皮装饰。
此时海派旗袍总体外观形象,亦呈现明显的国际化现象。例如中国城市女性多穿着皮鞋,而非传统的布鞋。其式样与欧美流行款式几乎一致,均为尖头系带款式,鞋跟高度中等。另外,与20世纪20年代西方女性的流行发型几乎完全一致,短直发也是同时代中国女性最具代表性的时髦发式。
海派旗袍的诞生和发展还与上海滩上那些心灵手巧的裁缝师傅们息息相关。19世纪中叶随着上海的开埠,一批来自宁波乡下的手艺人开始闯荡上海滩,其中也包括宁波帮裁缝(即奉帮裁缝)。后来随着越来越多洋行在上海的出现,外国雇员和中国的富家子弟在十里洋场兴起了一股穿西式服装的热潮,心灵手巧的宁波帮裁缝便率先引进西式服装的缝制技术,依据中国人的生理特点和心理需求,改良西式缝制技术,受到了洋派人士的极大欢迎。部分西方人以“白皮肤、红头发”为外貌特征,被当时的中国人称为“红毛”。这些宁波裁缝主要是缝制西方服饰的,因此被称为“红帮”裁缝[7]。后来上海也出现了专门教授西方服饰技术的学校(图2),红帮裁缝也有了系统接受西方服饰裁剪技术的大量机会,并开始出现对西式服饰技术和细节的借鉴。
图2 1928年第25期《良友》画报上刊登的时装裁剪学校招生广告
(二) 20世纪30年代海派旗袍的国际化
与“女男孩”时期不同,20世纪30年代的西方女性时尚是优雅和女性化。扁平体型不再时髦,取而代之的是凹凸有致的身材,人们转而追求更加具有女性味道的时装。成熟、优雅成为此时西方女性的时尚潮流,流行服饰的典型特点是突出胸腰臀的身体曲线以及长长的裙下摆。手套和帽子是成熟淑女的必须配置,头发不再是短直发的式样,而是电烫而成的卷曲波浪,以体现优雅成熟的女性味道。
西方女装的这些新特点也影响了海派旗袍的风尚。20世纪30年代,海派旗袍在轮廓线型上一改以往的直腰直线式,为收腰曲线式。从技术工艺上来讲,海派旗袍除了肩袖部分仍采用连身平直结构外,身片处理则大量采用西式造型方法,出现了前后身片的省道、长袖旗袍的腋下分割(开刀)等处理余缺的结构,使旗袍更加称身合体,并突出女性身体曲线[8]。西式裁剪技术的应用也使旗袍看起来更加立体,且与同时代的欧洲女装几乎没有大差异,比如都有圆浑的肩部造型、衣身结构为多片分割或收省等,从而迎合了女性的时尚要求,这也是中国女性服饰形象的一次重要变革。旗袍的面料也不再以传统类型为主,而是大量运用“洋布”,出现了受西方艺术风格影响的纺织品,色彩艳丽、花形大而立体的花朵图案和几何条格纹样十分流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30年代海派旗袍的流行长度,尤其从1932年到1938年,一直流行长款,其下摆甚至达到地面。据当时的报刊描述,“有些妇女的装束,的确有点不合式,旗袍太长了,几乎到地上,行走很不方便,高跟鞋子的跟太高了,有点立不稳。有一回,闻说有一个女人从电车上下来时,长袍绊住了鞋子,一跤跌倒在车旁边,虽然没有被车轮碾着,但受了伤,送到医院里去了”[9]。在西方女性流行长裙的20世纪30年代,海派旗袍也以“长”为尚。
海派旗袍和西式服装的搭配此时成为常态,比如西式短上衣、西式长大衣、西式风衣、西式马甲等。20世纪初传入中国的丝袜(当时称玻璃丝袜)、高跟鞋,与海派旗袍形成了经典搭配。中长五指手套、皮质手包更是极为国际化的东西,在之前的中国女装史上从未出现过,而此时则是中国都市女性穿着旗袍时的必备服饰品。
前文所述的红帮裁缝之发展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了顶峰。在男装方面,他们推出了适合中国人身形的“海派西服”,在女装方面,则是对海派旗袍的工艺技术进行了改良。经过红帮裁缝之手改良的旗袍从裁剪方法到结构都更加国际化,采用了腰省和胸省,彻底改变了旗袍的平面造型效果。另外,肩缝和装袖技术的引入,使肩部、背部、腋下变得更为合体。总之,改良后旗袍的袍身更为适体和实用,改变了传统女装的胸、肩、臀完全呈平直状态的造型,体现出东方女性的曲线美。这些中国裁缝除了学习裁剪技术,还开始订购最新的国外流行杂志、购买国外时新的面料、通过各种手段了解西方服饰潮流。红帮裁缝不仅在技术上胜人一筹,在营销策略上也积极学习西方先进经验,民国时期的红帮裁缝店已经开始借助诸如时装表演等新型手段,来宣传自己的新潮时装。上海滩的红帮裁缝创立过中国服装业的诸多第一,比如第一套西装、第一套中山装、第一家西服店、第一部西服理论专著(1933年顾天云编写了我国第一部西服专著《西服裁剪指南》)、第一家服装职业学校(1947年顾天云等人创办了第一所西服工艺学校)等[10]。
(三)20世纪40年代海派旗袍的国际化
战火笼罩下的20世纪40年代,西方主流女装无论在款式上,还是在风格上,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战争时期的女装,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中性化趋势,形成实用、刚毅的外形风格。主要变化包括服饰的整体线条比较硬朗,上衣加入垫肩、裙子变短等。面部化妆则着重于展示女性的妩媚和成熟气质,如高挑的弧形眉毛、轮廓分明的红唇、浓重眼线所勾勒的杏仁眼型等。鲜亮的唇膏和指甲油是此时女性彩妆的必备品。
此时的海派旗袍在款式细节上呈现出方便、实用的倾向。由于物资的匮乏,样式也简洁实用,长度在小腿中部和膝盖之间,领子变成可拆卸的衬领,不仅更加挺括,而且方便清洗。袖子也逐渐由短袖变成无袖,形成战争时期海派旗袍轻便的鲜明风格。
无独有偶的是,旗袍第一次加入了垫肩这一稀奇的服饰辅料。依据传统中国女性审美习俗,女性肩部以窄小、下落的“溜肩”为美,平直而厚实的肩部被认为是“丑”的,因此中国传统女装从来不强调女性的肩部。“垫肩”也是中国传统女装制作中闻所未闻的“洋货”。20世纪40年代女性旗袍中垫肩的使用,不仅在中国服饰历史上属于首次,也是中国女性审美上的大转折。这样的观念转变,显然是受到了西方流行女装的影响。进入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海派旗袍进一步改良,采用了有省、分身、装袖的西式立体结构,使其在外观形式上、技术处理上都与西式女装越来越相近。同时,海派旗袍在制作上还引入了很多其他的新鲜东西,比如各种铜制拉链、揿纽被运用到旗袍制作中。源于西式服装的各种新材料的应用,不仅使海派旗袍穿着更加舒适,同时也使其在工艺方面越来越呈现出简单便捷的现代化特征。
20世纪40年代,时髦的中国女性穿着海派旗袍,前额顶部头发用发胶固定高耸,露出光洁的前额,描着细且高挑的流行眉形,画着艳丽饱满的唇妆,与欧洲最新杂志里的模特儿几乎一模一样(图3)。
图3 1948年4月24日上海《申报》所刊载的面料广告插图
作为中国传统服饰重要遗产的海派旗袍,在民国时期得到了空前发展,从一种曾经的少数民族服饰(与满族女性袍服有着较深的渊源关系),发展成为所有女性广泛接受穿着的日常服饰。在全盛时期,海派旗袍甚至是一种全民女性服饰,即几乎不分民族、地域、年龄、阶层的全民女性服饰。
海派旗袍在民国时期的辉煌,与其“新中装”之服饰身份密切相关。其一方面保持“新中装”之“中装”身份,对源于中国传统服饰的诸多设计细节始终保持不变,如立领、斜襟、盘扣、滚边装饰等。另一方面坚持“新中装”之“新”变革,在款式细节、工艺结构、面料图案等方面,不断创新,始终保持对西方主流女装潮流的敏感性。同时在服饰形象的整体塑造方面,更是大胆借鉴西方时尚,使得其整体形象在传统之中凸显时髦新潮,从而吸引更多更广的穿着者。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周易·系辞下》),即强调事物处于穷尽局面须变革,变革后才会通达,通达就能长久。古人已知事物要长久,必须变革。也因此“变则通,通则久”。民国海派旗袍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的近30年发展历程中,正是这种不断求新求变的国际化,使其始终处于时尚的前列,并得到了长久的发展。因此,民国海派旗袍国际化的根本是为了继承,是其在当时社会环境下的长久生存之道,也是顺应时代发展的传统文化继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