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从东北画一条对角线来到西南边陲,入职这个风景如画的学校。早就知道这所大学的文学院师生早已形成了厚重的写作传统,以至于这里的边边角角,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会跃然纸上,或咏唱,或沉思,或流连忘返。诗酒趁年华,写作之余,自然少不了推杯换盏,在一次酒局上听人聊起郭金世,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视为相思湖畔培养出的诗酒典型。继而知晓此君不仅善饮酒,写诗尤为赤诚,并有诗集《青?树》出版。及至跟随广西作家采风团到隆林各族自治县采风,才得见其人。应该是在创作里做到了尽然倾诉,在我相熟的诗人里,多不善言谈者,郭金世亦如此。那么,就读诗吧。聊一聊他的《青?树》,一册写给父亲的诗集。
诗集共分四辑,分别为“冬天的记忆”“一棵青?树”“三月的怀想”“诗歌的祭祀”,简洁而素朴。在诗集的扉页上,诗人写道“怀念逝者。这是一组写给父亲的诗”,既然是怀念,就是以时间的距离来沉静原初的滂沱情感,在情感想象力凝聚入逝者生命历程的重塑中,让这份天地之大爱审美化、象征化,以剥脱一己向隅的狭私,大而化之,成为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从各辑的命名来看,诗人正是沿着这个情感变化的脉络行文,渐渐从书斋的独酌演化为十万大山的凝望。就“冬天的记忆”来说,情感的现场感和原初性是淋漓尽致的。如“目光守候冬天填满雪花/没有一点隐私的缝隙/我躲进雪花垂帘的屋檐/祈求更大的雪花降落”(《雪花》),或者是“在空中,与冬天相遇/拥抱一切,就这样/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苞谷籽落地开花”(《冬天与青?树相遇》),又或者是“这个冬天,寨子的外套不算寒冷/忧伤的天空,你从破碎的月光下/走进那土黄色的石头城,不再回来//一切突如其来,像一场强烈地震/时间惊慌失措,太阳河泛滥,迷失方向/你无法起身,关掉风声的闸门”(《在冬天表达你的爱》)。面对突如其来而又无法捕捉住的离别,诗人是无助的,将冬天的寒冷与父亲离别带来的茫然感、脆弱感,用平实、朴素的词语描述出来,简单的比喻与尽可能直抒的写法,都让这份怀念之情尽可能还原,“想起那个遗憾的冬天/雪花就纷纷落下山坡/好像满头白发覆盖土地/没有留下一丝缝隙”(《从此以后》),真切而令人动容。
诗人是仡佬族人,有万物有灵的信仰传统,巍峨的大山、粗壮的古树,往往是生命祭祀的神灵,据此而寄托天人合一的朴素的自然观念,并因此而让周围的生态环境生机盎然,能够在超越生死界限的境界里谈论人生。仡佬族亦有歌诗的基因,就形式而言,有“盘歌”“古歌”“哭嫁歌”“长工歌”等,各种乐器,如芦笙、牛角、铜鼓、牧笛,不一而足。诗人将对父亲的怀念寄托在当地特有的青?树上,诗、乐相交融,已经将对父亲的思念上升为对族群历史的追念。诗人能够以小见大、见微知著,让“一棵青?树”融汇从个体到民族的歌诗传统,在赤子情怀的追忆里,非凡起来。于是,“那年冬天,我们永别/从一片青?树叶滑落开始/忧伤的月光/抛弃幽深的山谷”(《青?树叶的哀思》),进而是,“关于我们之间代际的经验/积累很多童年、爱与缺憾/全部堆满那间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成为我们刻骨铭心的边际/既是陈旧的,也是新鲜的/数不清的故事围绕一个沉默的石头城/令我敬畏,更让我敬仰”(《树梢垂钓着所能拥抱的诗意》)。如此之后,父亲的离开,也就幻化成一种对未来的信仰,“你留下身影虽然不高大,但是/真的很美,美到让这山这水这花草/无法忘记,在那个黄昏消失的傍晚/坚强地竖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孤独而充满希望”。在经过因失去而恐惧、因逆旅无法实现的伤痛,种种感情的磨砺、荡涤之后,追忆中的情感在净化中,融汇到斯人斯地的故乡故土,融入种族灵魂的孕育之地。诗人也才得以抽离原初情感的迷障,以旁观者的审美姿态,来观照众生皆会经历的情感内容,借此而豁然开朗,也就是“在杂乱无章的情绪中寻找/唢呐锣鼓竹笛拼凑的哀乐/和我视阈的最后一次宁静/降落到寨子预留的东北方向/滋养一棵青?树,茁壮成长”(《青?树悲歌》),这让人想起冯至系列十四行诗中的诗句:“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众所周知,“三月三”几乎是广西各族人民共同的节日,杀鸡敬酒“祭山神”,祭祀祖先,自然也是追旧念新的节点。诗人用“三月的怀想”的数首诗篇,将这种情感荡涤得更为悠远,在另一种意境里,重新打量父亲的形象,庄重、肃穆而又舐犊情深。父子之间可以是天道轮回的天然,“昨天的事实/在明天就是一种/美好而残酷的记忆//来去都一无所有”(《三月,轮回的故事》),也可以是平等的互相道贺,“你在里头/我在外头/互相祝福/是一种礼数”(《互贺》),或者只是在节庆日的一种怀念,“深深地怀念他们吧,作为后来者/无论身处多远,也要随着三月的春风/点燃寨子的绿荫,洗刷一次祖先悬挂/房梁上的衣衫,皱起时光的水烟筒/与祖先坐同桌品尝陈年的记忆”(《三月,与祖先品尝盛宴》)。在这一辑,诗人很好地将个人情感与历史的纵深、现时代的宗族记忆融合起来,在苞谷酒牵连起的主线里,酒神的情感流溢与日神的智性温婉让对父亲的追思立体起来,“一棵青?树,花开三月梦/……我只有在梦中/闻到你释放苞谷酒的味道”(《三月之梦》),石头构筑的墓穴,青?树的落叶与发芽,布谷鸟叫响的黄昏,还有苞谷花蕾寄寓的丰硕未来,都以充满仪式感的样式留存在诗意的营造里。
前三辑都在诗里谈父子情深,偏于内容上的诉说。在第四辑里突然出现“诗歌的祭祀”,將诗歌刻意点出来,除了因为这是这一辑里一首诗的名字外,应该也具有美学意义上的客观化意图。相对于前三辑,这里的诗用词“渐远”,尽管依然是对话,但已经是“努力在煤油灯下翻阅你的过往/把你遗留在路上的影子重叠起来收藏/兑换我征程的干粮和穿戴洗漱的行囊”(《孤独的蚂蚁保存瘦小的时光》),生与死的转换寄寓永生的豁然,“从此,你的未来永远是无限/空间广袤无垠,没有任何阻拦/来去踪影,因季节而定/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缥缈寰宇”(《转换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是“唯一能够维系于心的季节/涂满了春天的映山红/而你的心依然安放这片土地/成长了一棵青?树的记忆”(《谜底在月光淋湿的脚印上延伸》),然后在语言的世界里,想象另外一种交流的畅然,“更加静谧,安静地/两颗心默契交流,不打扰外界”(《遗憾也是迟来的安慰》),也就有了“你的城堡你的家,一年四季杯中酒/舍其花开别处去,城里城外尽风流/修养身息吧,知否?知否?”的生死渐趋泯然矣。
显然,诗集《青?树》紧紧围绕人间父爱的母题进行写作,从惯常的家庭亲情歌颂模式中,集中抒写了久已被诗歌忘记的角色。众所周知,自“五四”以来,在实现现代性要求的压力下,如何突破以专制为典型特征的农耕文明的社会秩序,以建立自由、民主为核心特征的现代文明良俗,作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传统礼俗象征的父亲形象,往往被作为压抑青年人成长的负面符号,从而涂染上“武断、专制、霸道”等男权主义的强权色彩,相对忽视“慈爱、宽容、责任”等正面内涵的宣扬,或者就是消隐在作品中,如鲁迅作品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巴金的《家》和老舍的《四世同堂》中父亲的早亡与“若有若无”,等等。在借女性主义以强调人际平等的理念中,母亲的形象和现代国家、民族联合起来,孕育、无私、宽容等人性最为美好的品德纷至沓来。具体到新时期以来的新诗,从性别上说,是女性诗歌曼妙舞姿的戏台,在黑夜、月亮以及自我观照的身体意象里,继续延续百年来对男女历史的认知。从家庭关系上说,我们依然沉浸于解构主义的幻梦里,在自由和平等的过度阐释中,将基于男女两性的人伦亲情基本的和谐关系置于对立面,并不去尝试修复来自农耕田园的父慈子孝、咽苦吐甘、煨干就湿的无私之爱。
在百年之后,经历过那场“矫枉必须过正”的特殊文化背景后,可以说,百年来,在某种程度上,父亲应有的情感角色已经失衡于必要的家庭文化的和谐发展。我们更应该从日常伦理中重塑父亲应有的内涵,从家国文化的角度,给予家国礼俗和谐文化充盈的表现可能性。在超越个体一己清欢的层面上,实现新语境伦理亲情的重构。郭金世诗集《青?树》在这个路途中,提供了属于仡佬族的范本,其中彰显出的细腻而充沛的父子情深,故乡山川地域的孕育与生长,虔诚而又释然的相依相偎,阔达而又悠远的生死归宿,都为这个时代的情感塑造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陈爱中,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