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耻
一
现在可以感同身受了吧,但我反而有一阵子没联系她了。她们说我通透,而今我明白那时我只有居高临下的虚假共情。无分别是一种太难抵达的境界,简直可以成佛,于我,这辈子终究只能心向往之。过去时光里无数相关的细节,那些或沉入黑洞或升往长空的情绪,统统压瘪在我记忆的西北角,它们是一层灰色的滤镜。“灰色是一种值得信赖的颜色,比黑、白更好,更真实,更常见。”她说,眉眼笑着。她笑着,像一朵向日葵。她已经老了。特别是得病过后,她脸上的皮肤很快松弛了。万幸的是,很多人吃内分泌药脸上长斑,她没有,她脸上的皮肤还如得病前那样白皙。“你看,你不是恢复得很好吗?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有友人闲唠。“你们是空气,我是霾,怎么能一样呢?”她中文系毕业,说话喜欢类比。她曾经非常喜欢喝红酒,朋友圈里经常发的都是她家先生从某个国家带回来的红酒照片,高脚杯底浅浅一层红酒,当当,两个瓶子向对方倾斜。偶尔,她也会晒自己酿的红酒,从到乡下的圩场找野生葡萄,再到回家洗、摘、晾,一直到一层葡萄一层冰糖挤压到大玻璃罐里发酵。她有意无意地在照片背景显示自己的车标、家里的阿姨、院子里的草坪和雕塑。我知道,她在曬红酒,更在晒她的幸福。可很长一阵子,她从朋友圈里消失了。我知道,我知道,她设置了朋友圈分组可见,还设置了朋友圈三天可见。她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完美的,她也曾认定自己的生活趋近完美。疾病猝然而至,绝望时刻笼罩着她。医生对她说,你这病理分型想死都没那么容易,好好活,几十年不在话下。但不安像胸壁的伤疤,一直贴着她,她摆脱不掉它们。“十厘米长的一只蜈蚣趴在你的身上,如果是你,你还能淡定吗?”她问。那是她患病两年之后。在这之前,即使对最好的朋友,她也从未提及那场她自称让她“残缺”的手术的细节。三年以后,确认我和她患上了同一种病,在医院的病床前,她撩开上衣,让我看她的伤痕。“其实,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丑。”她说。我去摸那根线,用五根手指,弹钢琴般体会那根线与周围组织的细微差别。胸壁下的一根骨头鼓起来,她说蜈蚣在爬山。我反驳,根本不是蜈蚣,只是一根线。她说,三年蜈蚣瘦成一条线,往后最好瘦成一条闪电。仔细看,那道疤痕还真的比周围的皮肤显得更白,像一道光。
都过去两年了,应该恢复九成了吧。但她说自己的抑郁反而更严重了,老是觉得“空茫”。我觉得“空茫”是她自造的一个词,意思应该约等于薛定谔《生命是什么》里的 “负殇”。这本书还是我借给她的。做完手术她说自己一晚难得睡着一小时,脑袋里四万八千个念头,永远千军万马在干仗。当时我包里正好有这本书,就掏出来放在她床头。我还随意推荐她读《相约星期二》,让她把《心经》背下来。结果她告诉我她只读完了薛定谔的书。她由薛定谔的书联想到自己的病。她说,这个世界的组成,大分子是有序的,小分子是无序的;相对的,人体就是个大分子,身体里的细胞就是小分子。大分子的有序战胜小分子的无序,生命存在;大分子的有序败于小分子的无序,生命消逝。“生命的演变过程就是一个负殇过程,万物最终归于虚无。我的无序的癌细胞很快要战胜我的身体了,我很快要消失了。癌细胞是贪心的不想死的细胞,结果要把宿主弄死。”她说。她越陷越深,与我希望她读完书能稍微解脱的本意背道而驰。我让她一定读一些经书,或者到网上去找一些经书来听听。读了费勇《心不累的活法:心经修心课》,她把家里的葡萄酒翻出来,未经先生同意,到处送。她不再期待先生推掉应酬回来陪自己,而是极力主张他如常生活,鼓励他每周三次雷打不动到体育馆游泳,有学术活动有展览有会议安排时该开会开会该出国出国。她持续平躺、大眼圆睁。确诊前所有的日子,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过去时光里那些幸福的事物,一直在意识的最深处,显得现在的她是多么的卑微而无能。即使在和从国外回家探望自己的儿子相处的幸福时刻,内心深处,情绪的阴霾也时隐时现。她破了自定的戒,作势去抢儿子带回的美国巧克力,大口嚼手工牛轧糖,仍无法去除那枚抑郁的黑痣。没做手术前,她怨恨老天爷对自己不公,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老天爷要让自己面对生死考验,但现在,她把自己的病归于“活该”。喝酒,吃肉,熬夜,晚育,抹过多的化妆品,染发烫发,生了孩子几乎没喂奶,喜欢在外吃饭,这些都是她找到的自己确信的与患癌的关联。“你多么幸福呀,先生事业有成,儿子帅气优秀,你应该能很快走出来才对呀!”现在我知道,说这些话的我,并不真正了解她的内心。我试图让她释怀的说辞,却更加深了她的负罪和懊悔。她在网上搜索,无意发现“病耻”这个词,就像在书本里学习了火车这个词又在图画里认识了火车却第一次见到火车的孩子。她把“病耻”写在笔记本儿里,用水性笔一笔一画地练,一页一页地练。她盯着一排排的字,感觉越看越陌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字像一排排的爬虫。她到先生的床头柜去找打火机,把笔记本拿到阳台,在一个不锈钢盘里把它烧掉,灰被冲进了厕所。
二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打电话告诉她,我也患乳腺癌了。她不相信,斩钉截铁地说,应该是医生弄错了。我确认是真的,活检报告就在我手里。结果她竟然大哭起来。她不安慰我,只是哭,引得我倒还安慰起她来。哭够了,她擤擤鼻涕,说,你别动,我到医院来找你。半小时后她来到医院。在医院的病床前,她撩开上衣,让我看她的疤痕。“看看,可怕吗?丑吗?”她盯着我,问。 “其实,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丑,一条线而已,”没有停顿, 她很快自问自答,“可怕又能怎么样呢?我的肉身和我合为一体,我能拿它怎么办?”“人都是一截一截地活的,庸常的人生,苦乐交替,我又怎能要求我的日子都是乐的呢?”靠着病床,我说出三年前安慰她的道理来安慰自己。她不说话,只是盯着我,就像盯着三年前的自己。过去那么多的时光里,我常与她联系,期待拉她走出心理的阴霾。而今,我与她共处一片黯淡的天空,终于可以同病相怜了。她给我送来骨头虫草汤。“多喝点,多喝点,多喝点才有力气把癌细胞赶走。”说话时,她的脸上现出难得的光。她带来《梅奥拯救乳房全书》《生如夏花》,书里夹着心形的书签。“这病,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她说,用她主治医生的口吻,掷地有声:“好好活!” 她发了一个朋友圈,显示的是骨头虫草汤的图片,要求我给她点赞。我们的身份似乎有了天然的转换。我很快施行了保乳手术,她们赞我坚强,我却知道这只是面对困境时的本能对抗。大病理结果出来了,我需要八次化疗,二十五次放疗,五到十年内分泌药物治疗。她的病理分型要比我好很多,当年全切手术后直接内分泌治疗,免除了化疗、放疗。“你看,不管你怎么惨,总还有比你更惨的,”我和她开玩笑,“你连化疗都不需要做,而且已经康复三年了,多好呀。我化疗很快会掉头发,等你看到我的光头,你的抑郁会一扫而光的!” 她乜斜我一眼,怼道:“你看得多淡呀!”
我真的看淡了吗?她们总这样说。但我终于知道,很多时候,云淡风轻只是理念世界的一种境界,实际生活中,常人终难抵达。确诊后漫长的岁月,疾病的隐喻一直横亘在那里。即使能有快乐的时光,那因疾病而起的阴霾仍可能随时蔓延开来——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在她得病初期,我应该劝说过她,让她凡事看淡一些,这样才能少一些困扰。我还让她不要把乳房看得太重,因为切除乳房和割掉一截盲肠本质上并无区别。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翻看得病前的日志,里面确实有一个似乎透彻的自己。我过得朴素、平和、宁静,自认注重精神超过注重物质,关注灵魂胜过关注肉身。而现在,我终于深刻理解了“肉身是灵魂的牢笼”的实相,也体悟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隔膜。活检的时候医生用一根粗针从肿块里取出丝状腺体,一根、两根、三根。虽然打了麻药,但我仍可感受到一个异物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医生把取出来的腺体放到一个提前装着药水的袋子里,让护士送到病理科。之后,伤口被医生用长长的纱布绑起来,纱布绕过后背,胸部被压得平平的,呼吸受到极力压迫。手术时先行麻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全身麻醉,医生应该是从我左臂的留置针给的麻药,就像有一阵浪从我的左侧涌过来,才到胸口我就失去了知觉。術后不久开始第一次化疗,化疗之前往健侧手臂放置PICC管,四十多厘米长的管子从左臂的血管直通心脏的大静脉,为的是避免化疗药物对小血管的伤害。护士让我不要紧张,说打了麻药一点儿也不疼,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我的肌肉一直紧张着,直到十几分钟后护士宣告置管成功。伤口的外面留下了几厘米长的管子和一个输液头,它们被一块透明的膜盖住,最多一个星期要到医院冲管换膜换输液头,否则容易引起血栓或者感染。肉身以它的方式宣告自己的重要性!红色的化疗药水通过给药泵进入血管,我可以想象药水在自己的全身游走,它在阻断快速生长的癌细胞扩张的同时也杀死了同样快速生长的好细胞。我的化疗反应不算是最严重的,但失眠、呕吐、脱发、口腔溃疡、乏力这些症状还是如期而来。好在日子不会停滞,不管怎样,时间都在一点一滴地溜走。回过头来看,八个周期的化疗竟然过得挺快的。最后一次化疗结束,护士把PICC管从我的身体里拉了出去,伤口渗出一小块血,另一个护士快速地用棉签压住了。疼呀!我喊。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从确诊到化疗结束,我还没为我的病流过一滴眼泪。我告诉她,我特别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说想哭就哭呗。我说我哭不出来,她看着我,问,要不要我替你扇自己一大嘴巴子?我转脸向着她,来吧来吧来吧,扇我个大耳刮子吧!求你了。她笑了,我却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我能跟你说让你把这事看淡点吗?”她问。我笃定地回答:“当然!你当然可以把我跟你说的话还回给我,责无旁贷。” 她笑着,然后用手背抹掉情不自禁的眼泪。医生说她的抑郁是“微笑抑郁”,在我得病之前,她从没在我面前掉过泪。但自我确诊之后,她在我面前总是笑了哭,哭了笑。
三
日子一寸寸地在过,生活的浪一阵阵地打过来。化疗结束不久,我开始了放疗。隆冬岁月,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车到医院去排队放疗,她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海滩上给我发来信息。她说她体会到了久违的不紧绷的快乐,失眠状况也改善了不少。“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人认识的感觉真好。”微信里,她给我发来穿着泳装的照片,一条漂亮的沙丽耷拉在前面遮住了她的胸。我了解她,也能理解她。她曾经如此骄傲,正如她曾经那样地自卑。她跟我说过童年的遭遇,她的父亲是“文革”时在两个不同派别武斗过程中被人胡乱打死的。“我的母亲,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拉着木板车去给自己的丈夫收尸。偌大一个县城,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母亲带着我和九岁的哥哥,把父亲拉回乡下老家,挖了一个土坑,直接就埋了,甚至连张席子都没找到来卷一下!真正的孤儿寡母的痛呀!”顿了一下,她旁若无人地盯着远处,说,“你不会懂的。” 多年后,她终于逃离了那个小县城,她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她甚至亲自给母亲张罗了一门亲事。对不熟悉的人,她总模棱两可地让别人误以为继父是她的生父,她希望别人认为她成长于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是她认可的完美,即使虚幻,也能满足她内心的渴求。她精心地构筑完美的一生,很多时候甚至把自己感动了。如果不是患了癌症。她假设。“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她无法停止地交叉诘问,提问的对象是无尽的虚空。深夜,丈夫睡着了,她一个人轻轻地走到客厅,看着对面两栋楼星星点点亮着灯的窗户,有时候胸闷得厉害,有风,她深深地呼吸。“胸口闷得难受的时候,我想过自己用刀把它划开。”她跟我说……她曾经用没有开瓶的红酒瓶砸过自己的脑袋,砸了几下,却再没勇气,最后连把酒瓶砸在地上的冲动都莫名消散了,兀自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也许,追求完美的潜意识投射在身体上形成了最深刻的病因。不完美的人生对于她来说是一种羞耻。相对于已经逐渐稳定的身体上的疾患,这让人无法摆脱的 “病耻”,似乎更加难以痊愈。啊!完美,多么美好的一个词语。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完美吗?到哪里找得到完美?想到这,忽然来了一阵冲动,我摘下厚厚的毛线帽,拍了张光头照发到朋友圈。我想说,人生没有完美,但不管如何,我们都得迈步向前。
她从炎热的多米尼加给我打来电话。你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你生病了呢?你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你患了乳腺癌了呢?你应该把这些不便告人的事情隐藏起来呀!你已经是作家了呀,你应该爱惜自己的名声啊。她生气地说着。你戴着假发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头照发到朋友圈呢?你觉得朋友圈的都是朋友,都会关心你吗?没几个人会关心你的,大多数人会看你的笑话。你怎么那么幼稚呢?还不赶紧把照片删掉。她给我指示。我无言以对。得病后,除了家人和最好的朋友,她一直瞒着自己生病的事实。实际上,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她患了乳腺癌,人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基于对人性的最基本了解,我理解她的选择,但我自己秉承的原则是不刻意伸张也不刻意隐瞒。我不能说自己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相对于完美,我更看重真实。我坚信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苦乐交替的,更多的时候,甚至苦多于乐。频繁来往于医院,我见证了太多的病痛与苦难,我看到了太多比我活得更苦的人。我并不认为那些比我苦的人更可怜,正如我不认为那些比我健康的人更值得羡慕。所有的人都是可怜的,以前我不了解这点,现在我有了深刻的体悟。我曾经是健康的,尽管身边不断有人罹患疾病,甚至是癌症。曾经我以为这些都是别人的事,而我,这辈子定会健康地活到老。我看不见健康里隐藏的疾病,正如我看不到生里面隐藏的死。现在,我终于看到了。当我看到别人的不幸,我不再觉得它们与我无关,我应该感到庆幸,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关联。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达我的感受,地理上的巨大空间也阻隔着我们,我想我应该等待更合适的时机再和她交流。我告诉她,前面还有两个人就到我放疗了。她说,这次度假回国后她打算申请移民了,“这应该是对我最有效的药,能够治好我的病耻。”广播里在叫我的名字,我和她说了再见。从候诊室快步走向放疗间,除去上衣,平躺在X射线机器中间,我默念阿弥陀佛,希望我和她都能天助自助。
四
一个面目狰狞的木头小人,这是她从多米尼加给我带回的礼物。小木头人做工异常精细,卷曲的头发扎成小辫,黑色肌肤上的汗渍隐约可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这个小木头人能给你带来好运”,她把那个非洲小人放在我的书架上,“你不觉得她奇特的表情里有隐隐的可爱吗?”她问。她终于不再一味追求外表华美的事物了,那些她以前会自动屏蔽的一些东西,突然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生活。那一瞬间,我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像石头一般落了地,我想我不必过多地为她担心了。
二十五次放疗结束,她陪着我开车回老家看望父母。“我喜欢你的老家,因为这里和多米尼加一样,没人认识我。”她说。我们坐在堂屋里烤火,把糍粑放在火钳上加热。糍粑鼓起来,皮被烤得焦黄,一股清香,是城市里没有的味道。我和她谈起童年,我告诉她,小时候我常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山,想象山外的世界,内心有一种荒芜感,很害怕一生就圈在大山里。“我的童年和你的童年何其相似。”我跟她说。她看着我,似乎觉得诧异。是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多地看到了世间万物相同的一面。我们有着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童年生活,可是我们的生活何其相似,人类的生活是何其相似!我们的一生都在不断地逃离吗?我们逃离的是某一个地方,还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与生俱来的恐惧,最重大的应该就是死亡。我们都知道生里面带着死亡,但我们不愿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是会死的,我们大多数时候拒绝谈论关于自己的死亡,我们不喜欢把“死”这个字眼和自己鲜活的生活联系起来。如果我们说到死,往往只与别人有关。那只蟑螂被我打死了,几千公里外的一个地方发生海啸或者矿难,死了几十个人,或者是车祸、坠机。“明天和意外,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这句话在网上已经被人引用烂了,它是真的,解释了一种实相。但大多时候我们都只是说说而已,从心理防御的角度,我们也更愿意想象意外只会在别人的生活里降临。
即使发生了意外,大多数人也都还在好好地活着,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这样的事实之一,是父母并没有因为我患病而过分焦虑,他们看到精神尚可的我,又看到患病三年后仍活蹦乱跳的她,释然了。年近八十的他们白天下地种菜,或者在桂花树下闲聊,晚上他们在一楼的堂屋看电视,困了就走到房间里躺下。他们一人一间房,房门并排着,父亲的房间里呼噜声山响。深夜,她在二楼靠南的房间看书,母亲起夜上厕所,看到二楼的房间还亮着灯,爬上楼来,隔着门对她说:“你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呀!”她不敢吱声,赶紧把灯灭了,上床睡觉。
“真是到了那个节点了,阿姨的一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我。哦,不对,应该是点睡了我。”第二天,她一早醒来,就跑到我的房间,兴奋地和我说话。她猛然意识到伤害自己的其实是对事物的想象,而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次回乡,她给我带来了一套她参与策划的诺贝尔文学奖译文集。精装的暗灰色的封面,烫金的文字熠熠生辉。“我要能把这三十本一套的书读完就好了。”我说。“这些书就是让你回老家的时候读的,给你四十年,应该足够你读完这套书了吧。”她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她不再要求我把朋友圈的光头照删掉,只是嘱咐我,天冷,注意保暖,要戴着帽子,别着凉了。
窄 门
一
吃完父亲准备的爱心早餐,母亲迈步走向属于她的菜园和田野。田埂上的野草掃过她的脚踝,石头沉默着任她踩踏。偶尔,她会在树底下坐着喝水,有时是喝我们买回家的酸奶或王老吉。站在三楼的阳台远远地看着母亲,她那小小的身子,那躬着的脊背,令我疼惜不已。我关上电脑,下楼,沿着田埂去到母亲的菜园。我跟母亲说,我备课累了,来给你挑两担水淋下菜,顺便锻炼锻炼身体。母亲扶着锄头,微笑地看着我,说,那你不要装那么满,挑两担就回去备课。
母亲的菜园并不大,但满满当当竟然栽了二十几种作物。乡下的风在没有建筑物遮挡的田间自由地翻腾,鸟儿也在撒野欢唱。我想起了萧红写的菜园:“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黄瓜是多么自在,玉米是多么自由!它们绿了,它们黄了。它们随风摇摆,它们随岁月荣枯。它们不哭。
母亲每天和这些植物相伴,似乎把它们看作亲人。自然里隐藏诸多智慧,万物间实相不停呈现。母亲在菜园里看到了平等的众生了吗?透过那株被虫啃坏的辣椒苗,她是否已经体悟到自己的命运?所有人的命运?
我挑了几担水,母亲淋了几块菜地。太阳慢慢地爬上山了,母亲催我回家,让我备好课搭父亲去赶圩,或者搭父亲去赶完圩回来再继续备课。母亲交代我给她批发一小箱冰激凌。“以前都是你哥帮批发回来的,现在只能叫你来做这个事情了”,母亲略带恳求地说,像一个请求大人给自己买玩具的孩子。多想告诉母亲,即使你的儿子还在,你同样可以叫你的女儿做任何事情呀!这些话滚到嘴边,又被我用舌头卷回去咽到肚子去了。
母亲已经八十岁了。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中年人,我知道我应该努力给母亲带去快乐而不是伤害。没有课的日子,我常独自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回老家。偶尔没有提前通知出其不意地把车开进院子,会给父母带去留守生活的惊喜。我喜欢回家,喜欢在三楼读书备课时听院子里父亲撵鸡赶鹅的声音。备课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走到阳台,还可以看到菜园里躬身劳作的母亲。我甚至有些迷恋这样的日子。回老家的时候,如果姐姐们都说没有空回来,我的内心会情不自禁地一阵窃喜,似乎这样就可以独占父母的爱,特别是母亲的爱。
也许,我应该感到羞愧。
二
从柜子的最深处翻出一双虎头鞋,那是我哥小时候穿的虎头鞋。母亲又一次痛哭流涕,背对着我。她那被生活压成弯弓的脊背下,有一种坚硬如钢的东西。我了解她,也心疼她。穿过岁月破裂的缝隙,我似乎看穿了她命运的秘密。
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她视作人生核心价值、唯一能依靠的儿子。她怎么可能控制住眼泪呢?她无法自持,她能选择的也就是背过身去,以此标注跟我的距离。她无数次在我跟前痛哭,同时无数次背过身去。你快走,你快走,她往身后挥舞抹过鼻涕眼泪的手掌,哭着嚷着,快走,快走,快走……
我的心架在火上烤一样地疼。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田野里追着母亲奔跑。不要丢掉我,不要丢掉我!我边哭边喊,我会很能干的,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在母亲的抽泣声里触碰到那个已经退到历史幕布后面的遥远的过去。那个弱小的、无助的生命为了不被母亲抛弃而不断地奔跑。她多么希望母亲能猛然站住,毅然转身,张开双臂,朝自己相对的方向狂奔而来……
我想象着母亲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鼻尖上,哭着喊,你个没用的东西,别人逗你玩你还当真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丢掉你,那些村里人唯恐天下不乱烂嚼舌根你也信。
很多年过去,记忆中的想象和现实已经混杂在一起。有时,我把想象当成了现实;有时,我又把现实当成了想象。现在,我已近知天命之年,我知道,我和母亲的强弱已然转换。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在我的怀里痛哭,就像童年时我希望自己能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一样。
可是,我的母亲,我那背若弯弓却又宁折不弯的母亲,总是背对着我,撕心裂肺地哭泣。
我感到悲凉,同时又带着一丝悲悯。我悲悯母亲,也悲悯自己。
我总是想起童年时母亲分配我养的那群羊。为了讨好母亲,我把那几只羊照顾得很好。一只小羊出生了,生出来没到半小时就开始走路。小羊咩咩咩地叫,钻到母羊的肚子下面拱羊奶,母羊接到信号总是温柔地站定,任由小羊吃个够,一副母慈子孝的和谐景象。小羊长大了,母亲要把它卖了换钱,我舍不得小羊,却只能沉默地背着母亲偷偷掉泪。
至今,我仍忘不了小羊被新主人强行抱走的情景。小羊那么听话,那么懂事,即使满眼泪水,也从未大叫一声。
三
长久以来,母亲是不看我的眼睛的。如果我注视她,她很快就会转过身作势正忙着赶去别的地方干别的事。那个阴雨绵绵的早上,院墙上泛黄的八棱瓜叶在往下滴水。母亲给我穿了一套她亲手缝制的新衣服,牵着我的手穿过稀稀拉拉往下掉的雨滴。她没有带伞,头勾得很低。我的小手被她用力地往上拽,生疼。
母亲拎着我,拖着我,在阴雨绵绵的初冬时节要把我送出家门的情景,那么完整、那么清晰、那么生动地进入了我的潜意识。我所感知的,是一种无根的、被遗弃的伤感。不欢迎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像一片沃土,那些不断充实的被母亲遗弃的画面细节,不断地滋长着我的仇怨。
母亲说她怀我的时候从知道受孕开始就不想生。那个受精卵在她的子宫着床,纯粹源于在部队服役的父亲回家探亲的一次意外。1972年,虽然国家已经提出了计划生育政策,但把计划生育确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还需要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在我之前,母亲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又是连干饭都吃不上的穷人家,真的不想生了呀。母亲是这样说的,特别笃定,特别坚决。
怀着身孕的母亲顶着被生产队扣工分的损失到公社医院去要求流产。为了节约时间,她一路小跑着往公社去。开始的时候母亲的身子还很轻,去了几次之后,母亲的身子越来越沉重,也就越来越跑不动了。母亲说,公社里就两个妇产科医生,她去找张医生,张医生让她下个圩日去找黄医生;她去找黄医生,黄医生又让她下个圩日去找张医生。后来月份越来越大,已经不可能流产了,她才不得不把我生下来。
多年以后,我读到了荣格的一句话。他說,当一个人的潜意识被呈现,他的命运也就改写了。
在雨里奔跑的意象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入我的头脑,我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吗?如果这是我的命运,那么,母亲的命运呢?
我想起母亲在双抢时分一个人扛起打谷机脱穗筒的情景。母亲在田埂下方用肩膀要扛起脱穗筒的时候,大姐二姐在田埂上帮母亲出力,上肩站直的那一瞬间是最费力的,扛到肩上就轻松多了。尽管肩膀被压出了一道道红印,但母亲总能一口气把脱穗筒扛到目的地。在母亲到达目的地之前,大姐二姐已经跑步提前到达,她们会帮着母亲把脱穗筒放下来。母亲的样子,像一个战士,一个身体瘦弱但精神强大无比的战士。
四
母亲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戴着大红花把父亲送走的。父亲要去当兵了。在公社的圩场上。父亲把他胸前的大红花摘下来套到母亲的身上,说,以后我们这个家就全靠你了,还有,咱们的儿子也靠你了。说着,父亲用手捋了捋母亲的头发,又用手抚摸了一下母亲的肚子。那个时候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怀着我的三姐了,但她送走父亲时是欢天喜地的。
一个远近闻名的郎中给母亲把了几次脉,说母亲这次怀的是小子。母亲的心也就定下来了。不用出工的夜晚,她坐在煤油灯下做小孩子的棉衣。大姐二姐小时候穿的一扇门的女式小花棉袄应该是用不上了,因为一旦生了儿子,母亲就不想再生了。在灯下,母亲把小花棉袄里的棉花取出来,把它们均匀摆布到军绿色的对襟小棉衣壳里,然后一针一针地仔细缝好。
做女红的母亲在煤油灯下散发着惊人的美。她脸色红润,目光柔和,眼神笃定。她经常情不自禁地和肚子里的宝宝说话。儿子,你爸可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你以后也一定要争气,好好学习,像你大舅一样,考个北京的大学读读,想看天安门随便去看。到时你一定要带着妈妈去看看天安门喏。母亲盯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肚子里的孩子真的听懂了她说的话。她如此温柔、如此满足、如此幸福,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每天不断变换的憧憬。
小丫头片子不要这样看着我,讨厌死了!母亲往卧室外轰大姐二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嫌弃的神情。穿过岁月无尽的长廊,我看见母亲靠在床上,刚刚给三姐喂完奶。三姐的唇角还沾着白色的奶痕。三姐很乖,三姐不像我,她很少哭,但三姐还是让母亲失望了。你跑太快了,跑太快把小鸡鸡都跑丢了,你那么着急干什么呢?母亲气哄哄地跟三姐说话。
母亲总是跟我们说起她常做的那个梦:一个男孩从山的那一边向她一路奔跑过来,他那么可爱,那么圣洁,精力旺盛,喘着粗气,跨着大步。太阳很快从山的那一边升起来了,那个男孩在清晨的阳光下继续奔跑。母亲像被一种神力定住了一样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等待那个朝她奔跑的男孩。终于,男孩抵达了立定的母亲脚下,仰着脸,看着母亲。那一刻,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抱起那个男孩,泪如雨下。
五
三姐两岁的时候,母亲再一次怀孕了。母亲不再去找郎中把脉,她的梦支撑起她笃定的信念。她继续在油灯下缝补对襟的军绿色的小棉衣。灯光照在木头窗格上,有一种斑驳的冷清和寂寞。母亲想起了远在云南部队的父亲。父亲并没有要求母亲再生,但母亲坚信父亲是希望有一个儿子的。这个世界有谁不希望自己有个儿子呢?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没有儿子老了靠谁呢?母亲问。
1969年,春天来了,母亲终于诞下了她魂牵梦萦的男孩。
母亲终于成为一个男孩的母亲了。她让才上一年级的大姐给父亲写信,大姐费力地按母亲的吩咐写了一行字,母亲不满意,把那张纸撕了,自己拿起笔开始写。母亲的脸蛋绷得很紧,脸颊泛红,发出难以掩饰的光。
循着母亲的人生轨迹,我在意识里一路探过去、探过去。一个女人在探究另一个女人的生命,另一个女人的灵魂。我曾经恨过母亲,恨她为什么自己是女的却那么地重男轻女。还记得,我师范毕业时获得了全校唯一的保送上大学的机会,录取通知书拿回家,母亲脱口而说:“呀,又要供你四年,到时候毕业出来还不是好了你自己。”
我被伤着了,这句话我可能会记一辈子。
我倔强地努力着,大学四年一直拿一等奖学金,毕业时以年级前三的排名分配到一所大学任教。有了收入之后,我不断地给家里置办东西。电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衣柜……也许是无意识地想通过这些来反驳母亲的那句话吧。那些家里随处可见的由我购置的物品,无时无刻不在向母亲宣告:你看你看,你们供我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也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好了我自己呀,你看你看你看!儿子女儿可以一个样的呀,你看你看你看!
我这点小心思,母亲应该是知道的,每次我问她需要什么,她总是说,你给你爸买,我什么都不需要。
记得那年母亲节,我给母亲买了个六扇门的大衣柜。之前她的衣服和被褥总是要拿到父亲房间的柜子里去放,而她平常穿的衣服就挂在墙边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送衣柜来的小货车开进院子时,母亲非常安静,她没有像往常我给家里添置东西时那样大声嚷嚷,而是安静地看着工人移走墙边简陋的木架。
那个母亲节的上午,阳光安静地照在院子的八棱瓜架上,照在母亲的床头。母亲沉默着,目光在我的眼睛上停留了几秒。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她的腰身是弯的,身体很瘦弱。她那瘦弱的样子,嵌在亮晃晃的日光里,嵌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
我所感知的,是阳光照亮了母亲的苦难。这苦难也是我的,女人共有的苦难,弱者、无明者共有的苦难。我想起母亲去圩上卖辣椒的样子。那是我读师范的一个周末,我朝母亲要下个月的生活费,母亲说家里没有钱了,菜园里有一畦地的辣椒长得不错,要不就摘两筐辣椒去卖吧。于是我和母亲就到地里去摘辣椒,然后我们背着辣椒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到镇上去。我们把筐摆在集市上,忽然来了一个壮汉,把我们的筐踢翻,说我们占了他的地盘,然后就走了。母亲默默地躬着身把筐扶正,捡拾起跌落在地上的辣椒,走到另外的街面上去继续摆卖。
我记得母亲躬着身子捡地上的辣椒的样子。那样子,瘦弱而安静,和看工人装衣柜时一模一样。
六
母亲是在她七十六岁那年失去她唯一的儿子的。她唯一的儿子自己选择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的,我唯一的哥哥是自动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他自杀了。我的哥哥是油罐车司机,因为一场并没有人员伤亡的事故,他抑郁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先有抑郁,然后导致了那场公司损失比较惨重的车祸。我们无法确认,是从他割腕前留下的字条猜测的。
这个世界有一个七十六岁还一直在田间劳作嘴里不时念叨着要给他唯一的儿子尽量减轻负担的母亲,可是她那唯一的儿子却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个世界了。
消息是由二姐告诉父亲,然后再告诉母亲的。我们负责站在旁边随机应变。二姐告诉父亲消息的时候,母亲还在菜园里淋菜。我们商量好等母亲回来,让她吃顿饱饭再告诉她。
这样悲伤的消息一旦入耳,世界上所有的白天和夜晚都会不一样了。肯定是这样的。
母亲回来了,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吃午饭。母亲扒拉了几口饭后,猛然放下碗筷,说,你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气氛不对,气氛一点儿也不对。
我们都放下了碗筷,二姐让母亲到客厅的沙发坐好,蹲在母亲的膝下。然后,二姐一字一顿地对母亲说,妈,你又没有儿子了。
送走哥哥后,我们姐妹有时约着一起回家有时刻意分开单独回家,总之我们尽量让家里热闹一些人气儿盛一些。我们把后山的木柴拉回家砍好堆得整整齐齐的,我们去采艾叶做艾叶包子艾叶粑粑,我们开着三轮车去挖红薯拔花生……
慢慢地,母亲不再频繁地痛哭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发呆,她不出门,连每天都要去很多次的菜园也不再关心。晚上,她到父亲的房间睡觉,蜷伏在靠墙的里侧,弯着身子,像一只小猫。
母亲在流鼻血,她跑到洗脸盆前,我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闭着眼把水往自己的脸上扬,然后又用湿了水的手拍自己的后脖颈,不理我。但我,透过母亲坚硬如钢的脊背,看见了她如水般的命运。我在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我的卑微,还有跟母亲一样似乎坚强实则虚弱的命运。
我把母亲的脸掰过来,盯着她的眼睛,哭着嚷道:你不是还有四个女儿吗,为什么你不能想想你的女儿!你知不知道很可能就是因为你老是替哥哥遮风挡雨才使他一点点的风雨都不能承受才……
眼泪从母亲紧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混合着鼻血,滴落到地上,和我的眼泪融合在一起。
那天,我打电话说要回家,开车进院子的时候,父亲说,母亲得知我要回家,早早就把邻居搬到路口坐着乘凉的石块搬开,好让我方便开车进院子。那一刻,看着扛着锄头正准备穿过院门下地的母亲,我叫了一声妈,眼泪啪啪啪地掉了下来。
我终于再一次和母亲对视了。我看见了母亲。我看见了那个那么渴望学习,带着两三岁的弟弟也要上学的孩童;我看见了那个因为弟弟在教室里拉屎而不好意思再去上学的十三岁的女孩儿;我看见了那个割草挑到石灰窑去卖,给自己在北京师范大学上学的弟弟攒路费的二十岁的姑娘。我看见了,那么多的女人,我能闻到她们身上的青草味。她们走着,或者站立;她们背着,或者挑着;她们三三两两,或者獨自一人。在村庄里,在田野的每一个角落。她们瘦弱,她们刚强,她们似乎对自己的命运看得透彻却又无可奈何。她们知道所有的苦难,她们没有怨恨,只是默默地承受。我看见我也身在其中。我的身上有她们,她们的身上也有我。我与她们相同,又与她们不同。我看见她们身上的苦难,并因此深深地爱着她们,就像深深地爱着自己。想到自己与她们时刻关联的命运,我泪流满面。
【刘永娟,70后,教书为生,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作品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芳草小说月刊》《红豆》《南方文学》等刊发表。】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