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很多历史原因造成的全民紧张与压抑还没有完全退去,又恰逢计划生育严查期,于是,极度不安的母亲为了让属于超生的我能够活着出生,她驾起驴车,赶路六十里,躲藏到我大姨的房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好像就要与那一个院子和三间房子联系起来,很难再分割开来。
或许是当时年纪尚小,不懂细致观察的缘故,我对于那院子、房子的最初记忆总是细碎的,有些不连续。只记得院子里有猪圈还有一片糖萝卜地,房后是玉米,等到冬天的时候,那些熟透的玉米会被掰下来,留下的秆子会立在寒风里或者被几个大人砍下来填进土炕,点燃后散发出温热。
在玉米地与老房子连接的地垄上,有过一个很深的兔子洞,老兔子被我们家的黑狗咬死后,我和母亲就将洞里的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抱回了家里。我们的厨房里有一个破旧的风箱,我把那几只兔子放进风箱,安全而且暖和。
或许是没有很好的养护经验,不久后它们夭折得只剩下了一只,纯白色的,于是,我对它格外珍惜,爱护得很。
等到那年春天到来,土地开始松软的时候,我和母亲就在老房子的边墙角儿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母亲说兔子的打洞能力很强,于是我们又在那坑里铺上了一层红色的砖。我是一个心思还算细腻的孩子,所以在挑选了很多种类的干草之后,把最柔软的一部分放在了地砖上,我总觉得那些干草对白兔子来说会更舒适些。
陕北春天的风沙很大,还没有完全长全的树叶被风吹得就要掉落。我看向戴着防风纱巾的母亲,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握着铁锹,她也正看着我,对我说,这兔子长大了会生很多小兔子,能卖钱也能吃肉,也能留下几只亲手养育。
我再看向已经完工的兔子窝,白兔子有些慌乱地在它的新家里嗅着、熟悉着。当时我年龄还小,面对这样的画面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也或许曾有过,但时间久远我忘记了。如今回想起那幅图景,是特别温暖的,因为在我看来,离开父亲、远离家乡的生活就像眼前这兔子窝一样,我对它有了很多美好的想象。
后来每次放骡子的时候,我都不忘给白兔拔一些鲜绿的草。等到菜园里的油菜和白菜长得稍大些,我会背着母亲把它们拔下来给兔子改善伙食。
我偶尔会把它从窝里抱出来晒晒太阳,或者拿到村子晒粮食的大场上跟同龄的孩子炫耀。
在那一群孩子中间,我至今能够清晰记起来的是邻居明明。他年纪最大,个子也高,所有小孩子都听他的号令,包括我。但不论我怎么表现,他就是不喜欢我这个外来的小孩,就像他父母不喜欢我母亲一样。
那个时候的陕北农村还很贫困,吃鲜肉的机会很少,只有等到集市或者是什么节令时才能解馋。谁家买了鲜肉,都会给附近的邻居送一小碗。明明家离我们最近,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给我们送过一次鲜肉,反倒是母亲,每次吃肉的时候都会用很大的洋瓷碗装一碗让我送去。她会在碗的顶端放一块很大的肉,连着骨头的那种。母亲说那样的造型很好看,显得我们很有诚意。
长大之后,我才明白母亲所说的“诚意”二字的意思,其实就是臣服或者讨好的表示。对于无依无靠的单亲外来户来说,受到排挤是再寻常不过的。但在一个闭塞的村庄,如果因为不会“做人”而被隔离,那种痛苦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大。
那年夏天,我的白兔子已经长大,到了可以交配的时候。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兔子的性别,直到明明到我家的兔窝“视察”一番,说要借我的兔子给他们家的母兔配种,我才知道那是只公兔。
我和母亲没多想,让他把兔子带回了家,说好过几日便还回来。
夏季的农村很忙碌,每天放学回家帮大姐干完地里的活之后,我就会拿着手电筒跑到明明家看我的兔子。他们家的兔窝也在墙角,我通常不跟他们打招呼,只是看一眼我的兔子就离开。他家的狗会察觉到我的存在,但也不会叫得太大声,也许它知道,我才是这兔子的主人。
秋天的时候,他们家的母兔下了一窝小兔子,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兔子已经在他们家待得太久,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决定去要回我的兔子。母亲告诉我,她打算从姥爷家要一只母兔,到第二年春天,我们家的兔子也会和明明家的一样多。
我翻过低矮的围墙,径直来到明明家的兔子窝旁边。他们家的小兔子已经很大,兔窝有些拥挤了。我告诉明明要把兔子抱回家,还笑着炫耀了母亲的打算。他拿着一个苹果从屋子里走出来,没说话,摆摆手示意让我回去。我再一次说明来意,他还是一样的反应。
我知道了明明的意图,他是要霸占我的兔子,就像他父母把我们两家公用的地垄铲平种菜还摆出“你想怎样”的姿态。只是这次我孤身一人。
我已经忘记和他争执了多久,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是,我被打得流了鼻血,又眼睁睁看着他抢过兔子,用一根很粗的木棒在兔头上敲了好几下,声音清脆。白兔子在空中蹬了幾下,身子舒展开来,然后被明明丢在地上,再没有动弹。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在我的生命里会有这样的经历,它对我的冲击极大,就像一个朋友在我面前杀死了另一个手无寸铁的朋友一样,我被镇住了。
母亲和大姐闻讯而来,我本以为母亲会有什么作为,可她只是客气地回复了明明母亲的道歉,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被打死的兔子离开了。回到家后,母亲给兔子剥皮,姐姐忙着拾捡柴火,准备把兔子炒了吃。我坐在院子里,直到天黑。我回过头看向那三间房子,只有厨房透出轻微的光亮,母亲戴着围裙忙碌着,灶火已经亮堂起来。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微亮的房子、冷清的院子就是我的家,而这发生的一切就是我的生活。
我端着满满当当的一碗兔子肉送去明明家。他们的黑狗闻到了兔肉的香味,开始对着我狂吠。我把母亲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接兔子肉的明明母亲,她跑回屋子给我端来一盘苹果,让我拿回去吃。
我端着苹果回到院子里,看着月光照在三间房屋上,偷偷地哭了。
二
那三间房子已经有些年头,夏天每逢下雨,大房就会漏水,炕上和地上也会摆满大大小小接水的盆子。那天屋里已经没了下脚的地儿,母亲干脆带着我们仨去厨房炒瓜子——每到下雨天,我们家都会炒瓜子。
我坐在板凳上,不能靠近灶火,因为我不能控制火候。姐姐在烧火,她一手往灶膛里喂柴火,一手拉着风箱,动作很小很小,我看着灶火把姐姐的衣服和头发都照得变了颜色,很温暖。母亲也很温暖的样子,她套上黑色的围裙,没有用铲子,而是手里抓着一把筷子,翻炒着锅里的瓜子,声音密密麻麻,很热闹,她又回过头来对我和姐姐说,等到庄稼收拾停当,卖了钱,咱们几个把这个老屋子收拾收拾。
玉米掰了好些日子才收回到院子里,糖萝卜也是,向日葵已经被我们收拾完了,还没有晾干就有城里来的人收走了,价钱不错。于是,母亲就真的开始盘算着修房子,她说要从房顶开始,油毡太贵,母亲决定铺几层塑料布,再往塑料布上盖上一层胶土,和油毡的防漏效果就差不离了。
我记得那天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不算大,薄薄地落在了地上,可能是温度已经很低,于是就沒能消融,留住了。我们村子的南头是一个镇子,有几座二层小楼,于是,每次的集市都在那里。那天我母亲坐着邻居的拖拉机到那个集市上去买塑料布还有过冬的一些东西。
等到很晚,母亲才被人送回了家,右脚包着什么东西,我忘记了那东西是否是石膏,只看见母亲的右脚肿得很厉害,颜色乌青。她从拖拉机上摔了下来,不知道骨折与否,被抬回来之前已经被镇子上的医生处理过了。
母亲和姐姐比较伤感,房子可能在那年冬天修不了了,但塑料布已经被母亲买回来了,如果不好好防护,很可能会风化,浪费了钱。
房子还是要修的。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和姐姐们接手了修房子的事。把胶土运回家再铺上房顶,对于年幼的我们这是项浩大的工程,中途还出了一次意外。
大姐在厨房给母亲做饭的时候,被漏电的电线击中。等我听到一声惨叫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地上没什么意识了。我看到大姐头发毛糙,手的颜色也因为电击而发生了变化,绝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我疯狂地摇晃着大姐,身子抖动起来,直到她苏醒过来,我才放肆地号啕大哭。
家里的主力都卧床休养,只剩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母亲说,修房的事以后再说。
房子是一定要修的。我又说。
在胶土还没有被冻结实之前,我和二姐驾着骡车来到村子西头的水塘边。谁家盖房子、修房子,都会到塘边取胶土,这儿的胶土黏性很好。我忘记我们挖了多久,感觉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舅舅赶来帮我们把胶土搬到房顶上,铺好塑料布。弄停当后,我说,来年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拿盆子接水了。
从房顶上下来,望着修葺好的房子,我心里有了很强烈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母亲没有评价工程的好坏,只是说了句:呀,我们蓉蓉和辉娃长大了!
蓉蓉和辉娃是二姐和我的乳名。
三
村子里已经陆续有人外出打工,留下一片又一片土地。于是,母亲就把那些空留的土地包了下来,每一亩地的租金是两袋玉米或者别的什么庄稼。之后,母亲又和我们在院子的北边开了一小片地,翻好几遍,撒上粪,再翻回去。最后,我们在那一小片地方种了我们家第一拨儿西瓜。
突然就觉着日子红火起来了。
同样这样想的,还有很多父亲的债主。
许久未与父亲见面,我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因为好赌,他欠下许多赌债。母亲当年带我们离开那个家,也是不想再跟他和他那些债务有什么牵扯。可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我们家收成最好的时候,那些债主就结伙来向母亲收父亲的旧账了。
其实母亲脚受伤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来过一次,当时因为于心不忍才空手离开。这次再来,肯定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围着院里的玉米和糖萝卜晃悠着,我明白他们的盘算。
母亲把柜子里的茶叶给他们泡着喝了,还放了白糖,不过没有给他们做饭吃。我和姐姐没有参与谈话,不知道他们和母亲说了一些什么,只记得没有发生什么争吵和不愉快。
等到那群人离开,天已经暗了。我把炕烧上,那个炕不知道为何总是在烧的时候冒很大的烟,不过只要是我烧炕,烟就相对小些。母亲坐在上面,说已经能感受到炕热了。
“他们要把咱们的庄稼拿走卖了,顶你爸的旧账。”母亲心情不怎么好,即使她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些,但还是被我看出来了。不过我分不清她的不高兴是因为旧账还是因为再一次想到了父亲。
“我们是把玉米打籽装在袋子里,还是就这样散着让他们搬走?”我问母亲。
我和姐姐看得很开,觉得没什么值得愤恨的,他们拿走就拿走,来年还是会有收成,我们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
“打籽装袋太费人了,他们自己想办法弄走就行了,你们现在把糖萝卜装几袋子放进地窖,我今年还打算给你们熬点糖吃。”
第二天,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群人把我们的庄稼装车。完事后一个男人走到我跟前,说娃娃你几岁了,我说,属猴的。
其实我很想跑上前去和他们理论,希望他们能留下些什么,这样我们的冬天就不会过得太辛苦,但我忍住了。那群人走后,姐姐把地上的残渣清理干净,院子一下子显得很宽阔、空洞。
四
从兔子的死到修房子再到庄稼被人搬走,我从一个儿童长成一个少年。我明白了生命中最应该学会的事情不是斗争,而是相处。
所以,等到母亲决定带着我和姐姐离开那个院子和房子,到城市里打工生活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把屋子收拾妥当后,我们想找一家能帮忙照看房子的人,可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村子里已经没什么人可以托付了,明明一家已经赶在我们之前离开了这里。
屋里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脚边立着的几个包袱。母亲把窗帘拉好,用布将那些无法搬走的东西都盖起来。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塑料袋子,我想把门上的锁包起来,不然会生锈。
我们站在院子门口,望着房子,没有矫情地哭或者感伤。我朝着兔子窝的方向看去,它在我的视线盲区,被骡圈和猪圈挡着。其实就算我走到院子里也看不到兔子窝了,那里摆了许多杂物,它早已被掩盖,不存在了。
离开后,我们再也没回去过。
前段时间,表哥(大姨的儿子)回去过一次,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画面里有一排杨树,西边是一排残墙和矮小的三间无窗房子,房后能看到平坦的土地,绿油油的庄稼在上面舒展开来。我想,这张照片应该是初夏时拍的。
看着这张除了残墙外都是绿色的照片,我竟然没有多少感慨,涟漪倒是有些,很浅,晕散得也不开阔,原来,那些年曾经被我铭记的磨难、穷困、伤害,在经历时间的沉淀后,真的不再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我甚至连讨厌它的情绪都没有,当然也并无感谢,这也许就是我文中所写的“相处”吧,淡淡地相处。
四 爸
一
我爷爷有四个儿子,父亲排行老大,四爸比我父亲小十二岁,排行老四。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爷爷赌博输掉了祖上的产业。为了还爷爷欠下的赌债以及给还没有结婚的三爸和四爸说亲事,于是,除了年齡还小的四爸,其余的两个叔父都远走内蒙古给一户富裕的农场主放牧,两年后换回来二十几只绵羊。后来我爷爷就在距离我们老家三十公里的一个牧场里租了一片地方,把那二十几只来之不易的绵羊养了起来。等我看到时,已经是有些壮观的一群了,一百只上下,都由我四爸照看着。
四爸每次放羊的时候都会骑着骡子,我坐在他的身前,把着缰绳。到了那一片树林,我们最先做的事情就是选一块地方挖一个深坑,选择的标准是什么我不大清楚,只看着坑里的水慢慢地渗出来,汇集到坑底而后缓慢地涨高,直到我和骡子都能够到、喝到。四爸还会在两棵树之间搭上一个睡袋,很简易地把尿素袋子的两头都拴上尼龙绳,绑到树上。我时常躺在被挂起来的尿素袋子上听四爸给我说故事,现在还能够记忆起来的都与鬼魂妖怪有关,类似于村西头的王家娃娃鬼上身,口吐白沫,每天都要枕着擀面杖睡觉云云。四爸在放羊的时候还会给我做些玩具,他把形状适合的木头雕刻成猴子的样子,猴子的四肢可以跟着绳子活动,也能翻跟头,很像城里孩子玩耍的提线木偶。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也确实见过各式各样的木偶,可是打心里觉着没有一件能比得过我四爸做给我的精致漂亮。他还用已经断了的自行车链条给我做过一把枪,把火柴填进去,真的就能像电视里那样发出声响和火光,非常神奇。
但是话说回来,骑骡子放羊不论有多少乐趣和回忆,在那个到处都是风沙、缺衣少食的农村,它毕竟是一件苦差事。我记得最清晰的一次“苦”是在一个夏天,那天突然电闪雷鸣,继而暴雨倾盆而下。绵羊在那样的境况之下倒是显得淡定,但我们骑的那匹温顺的黑骡子却性情大变,前蹄和后蹄轮流着扬起来,发出我从来都不曾听到过的恐怖声音。我站在距离骡子很远的地方一边淋雨一边哭,四爸站在另一边用尽全力把骡子的缰绳拴在树上。也就是在慌乱和不知所措中,黑骡子的蹄子踩到了一只还没有长大的羊羔。我看着羊羔在泥水里喘了几口气后也就不怎么动弹了。
羊羔死了,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大事儿,按着我爷爷的说法,一只羊羔足足能抵一家人十几天的口粮,要是羊羔再大些,那绒毛也是能做成好大一块羊毛毯子的,而这一切的损失都是由于我四爸的疏忽导致。于是,我爷爷拿着赶羊的鞭子在四爸身上抽了不知道多少下,四爸没有哭也没有还嘴。或许一个父亲在打骂孩子的最初,只是想得到孩子的一句软话和对长辈权威的恐惧,但是四爸却一句软话都没有,双眼冰冷地看着前面的某一个地方。爷爷又脱下了布鞋,掴着四爸的脸。
我已经能够看到四爸嘴角流出来的血了,脸也似乎肿将起来了。我在那一刻是恐惧并且无助的,我想就地跪下来求情,哪怕是为着四爸挨上一两鞋底也是可以的,之前我母亲打我姐姐的时候我都会那么做。但是那一次,我不知道是由于事情的严重性还是爷爷烧得正旺的怒火,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一角哭,呜咽。我至今都觉着愧疚,因着自己的胆小懦弱,四爸多挨了很多鞋底,因着自己的无担当,都不能为四爸承担哪怕一丁点的“罪责”。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四爸就起来准备放羊去了,他用大手揉了揉我的肚子,在我耳边说天气不好就不带我去了,但他会挖好几只“跳鼠”回来,烤给我吃,放很多的方便面调料。我用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他肿得不成样子的脸,虽然看不清颜色,但我打心里觉着很疼很疼。
其实在爷爷羊场的门前就是一片不小的树林,再前些还有一个时常有水的大水洼。按我的想法,门前树林里的草和树枝足够羊群吃,水洼里的水也足够羊群喝。那么四爸就没有必要赶着羊群翻过好几个沙丘到另一个树林去,也就不会在天灾面前孤立无援,更不会让自己受到掴脸的惩罚。对于我的不解,四爸解释给我大致意思是:他最终是要离开村子到外面闯荡的,而我爷爷的年纪和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他翻山越岭地放羊了。四爸要把最近最好的林子留给他父亲。而且,只要门前的草和水洼还在,就不会走向死路,一旦连门前的树林和水洼都没有了,那么一切就都走向死路了。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四爸说的话,我不知道他是经历过多少人事之后才会有这样深沉又带些沧桑的感悟,我也不确定到今天为止,我这个自称涉世很深的青年到底参透了多少,但我如今确实知道的是,他绝对不仅仅是在说放羊和吃草。
四爸缓缓地拔下木门上的门插,有清冷的光透了进来。我能看清木门的蓝色以及开始掉色的门神贴纸。晨光照在四爸的身子上,他的前半面身子被木门挡着,我能看到的是后半面,一米八多的后半面,那么深重伟岸,我至今难以忘怀。
二
我已经忘记了具体是什么年份,父亲在和母亲吵架之后,冲动地在屋子里点起了一堆熊熊烈火,说是要同归于尽。等到爷爷和四爸平息了那场火灾之后,我父亲头也不回地背起了包袱,丢下我们外出闯荡,任何人都阻拦不了。我是一个说话没有任何分量的孩子,看着父亲的背影,不敢说什么话,也不敢拉着父亲的腿让他别走,我只是希望父亲能给我一个告别的仪式,哪怕是摸一下我的头发或者是做一个让我有盼头的承诺,可什么都没有。于是当父亲的背影就要进入我的盲区的时候,我才放声号哭,我不知道我哭泣的具体原因,只知道恐惧到全身颤抖,我也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用力并且软弱地哭泣。就在这个时候,四爸从我们的大房里跑了出来,命令我闭嘴,声音震耳。四爸手里拿着我父亲没带走的衣服,他拖着我,我已经无法控制我的脚步,整个人被他拖在黄土地上。他把我拖到了山沟的畔前,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父亲的衣服丢进山沟,嘴里骂着“永远别再回来祸害家人”类似的话。我瘫软地坐在地上看着四爸,那是他在我记忆中最凶狠的样子。
四爸又蹲在了我的身边,摸着我的头,还把我的鼻涕和眼泪都擦了一遍,“辉娃儿不哭,坚强,让他走!”
这是我至今听到过的最简短的安慰,也是我第一次从一个大人的嘴里听到“要坚强”这三个字。我忘记了我当时对于这句安慰的反应。但是后来,我又经历了几次至亲的离开,“不哭,让他走,要坚强”变成了我最惯常的心态。我想,我在后来的日子中变得比同龄的孩子更加坚强更加独立,这些都和那几个字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父母终究是离婚了。我和姐姐跟着母亲搬到了更远一些的滩里,滩里的意思就是平坦并且有充足水源的地方。我们山里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机会在滩里置办一套平房,再在院子里种上山里鲜有的瓜果蔬菜。如今我们在父亲的缺席下,竟也奇迹般地实现了。
在搬到滩里的农忙时节,奶奶还是会赶着骡车到我们家帮忙收割庄稼。奶奶说四爸那时候已经跟着同乡的几个年轻人到城市里做小工了,就是给建房的匠人们搬砖和泥,每年也能拿回来一些剩钱。已经上了小学的我是心疼四爸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小学旁边的一所私人学校正在翻盖,我见过比我年龄大些的小工的劳累。我也是想念四爸的,我手里的玩具一个都没有了,剩下的尽是些姐姐的皮筋儿和沙包。那个时候非常流行的“铁宝”也没有人给我做,若是四爸在的话我一定能有最好的“铁宝”打败所有人。我家那时还没有羊群要我放,但是骡子是我养的,每次把它拉到树林里喂草的时候,我也会学着四爸挖一个深坑等待有水渗出,但我还不能把尿素袋子绑在树上当睡袋,变天时,我也不能制服骡子,只是站在一旁听天由命。王来来的大儿子也曾经当着我的面摔死过我家刚出生的兔子,他的弟弟还帮腔要打我,说我没有父亲涨势。我告状给我母亲,而我母亲则是以往的说辞,让我不要惹是生非,于是我就不再言语。在很多这些特定的时刻,我都想要有父亲或者四爸在我身边守着,父亲是指望不上了,因为已经很久都不曾见过,那就指望四爸吧,哪怕他不动手,只是告诉我怎么做也好。
我是在痴痴盼望中再见到四爸的,他那时已经是个纯粹的大人了:穿着时兴的衣裳,发型也是当时很流行的偏分。我忘记了四爸那次到滩里看我时发生的许多事情,诸如我们玩了什么游戏,他给我从集市上带了什么玩具之类,都忘了。我能够记住并且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是那一段从小卖部往家走的路。
我们村子里的小卖部只有一家,距离我们家足有两里地。那天四爸带着我到小卖部买了一大袋子果丹皮还有一袋鲜奶片和雪糕。我把雪糕塞进嘴里含着,不舍得咬,鲜奶片和果丹皮提在手上。我真的是一边儿唆着雪糕一边儿跳着走,夏天的土已经被太阳晒得虚蓬蓬的,所以我惊起了好大的一阵尘土。在路过小伙伴家的时候,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并把手里的果丹皮分了一根给他,我故意把吃雪糕的声音放得很大,表情也是夸张了好多倍。我自豪地质问他:你不是说我没有爸吗?告诉你,站在我身边的这个大人是我四爸,他在城里给我买了很多东西,你绝对没有。
在路上遇到的几个小孩我都给他们分发了果丹皮,倒不是我有多么大方,只是觉着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神气罢了。那天我没有碰到摔死我兔子的孩子,如果碰到了,我想我会和四爸学一招制敌的把式,把那家伙摔倒在地上,然后也给他一根果丹皮,让他别哭。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和四爸还晃悠在路上,雪糕已经没了,但是棍儿还被我咬在嘴里,鲜奶片我不打算吃,我要留给我姐姐。路边的玉米已经开始吐须,不知道哪里来的棉絮也飞在空中。我看到我和四爸的影子,他的是那么长,长到了玉米林子里,而我的才只能触到玉米地的畔子,两个影子相距得几乎没有什么距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作幸福和安全感,真的,在那一刻我真的有点想哭,但我没有,我还是一蹦一跳,说着我在学校遇到的事情。
我突然问四爸什么时候走,他说明天。于是,我才号啕大哭起来。
四爸把我背在背上,安抚着我,他说一有空闲就到滩里看我,下次他会割猪肉,也会给我买一个电子手表,就是最流行的那种,能够当闹钟也能够调时间的。我渐渐地安静下来,看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摞在一起,更长了,已经和玉米的影子重叠,看不到了。
其实如今回忆这一个片段的时候我是极其痛苦难受的。我想,那个时候我对四爸的渴望和需求其实是一个小男孩儿在成长过程中对男人的渴望和需求。我总是哭泣,我总是不敢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动手,我甚至在换下开裆裤以后都不会撒尿,每次脱裤子都是脱到膝盖以下。遇到了类似于被人摔死兔子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也选择默不作声。如果说玩具这样比较物质的东西是我童年的一个缺失,那么成年男人对于我的引导和支撑就不仅仅是缺失那么简单了,具体要用什么词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些缺失不会有多么大的危害,但是有些缺失带来的伤害和影响足以疼痛一生并且改变一生。我的四爸就是时不时地在弥补我那最严重的缺失,于是,他的那种在缺失长河里留下的几道填补的痕迹就显得格外明显,怎么都忘不了。
三
在滩里住了差不多两年,也就是我要读一年级的时候,我母亲决定要去投奔已经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的大姨。由于不确定因素太多,也就无法把我和姐姐带在身边,于是,我们就被送到了爷爷奶奶家寄养。那个时候,爷爷的羊场已经倒卖,我们又搬回了满是大山的老家。
我至今都不能忘记那年冬天变态的寒冷。在霜降后的几天我就开始咳嗽流鼻涕,当年,村里的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缓一缓就会过去,吃药打针过于奢侈和矫情,我也就硬扛着。奶奶心疼我,在别人家还没有点起炉子的时候就给我把炉子点上了,也把梨子蒸了给我止咳,但一点效果也没有,我的感冒逐渐加重,发烧也开始了,终于到了必须吃药的地步。
现在说来,我都无法相信。在上世纪90年代的陕北农村,就真的有家庭连感冒药都买不起,我们家就是。奶奶翻遍了整个家都没能找到买药的钱,爷爷已经外出几个月,四爸打工也还没有回来,所以奶奶就只能一个人出去“弄”钱。
一夜未归的奶奶在赌博汉的身边陪赌了(我奶奶极其痛恨赌博,因为爷爷和两个叔父都是因为赌博输尽了家产)。我们那里观看麻将的人可以跟注,押宝谁可以赢牌,叫作“钓鱼子”。我奶奶就是生平第一次去釣了鱼子,整整一夜,得了一块八毛钱:买了一袋方便面和几粒包着糖衣的感冒药。
天气比霜降时候来得更加冷冽了,学校不得不烧炉子取暖,每个学生照例收两块钱的取暖费。在我讲了关于奶奶为了给我买药而赌博的事情后,你应该或多或少能感受到我那时候对于金钱的敏感和无奈。那一天老师通知了收费以后,我觉着我的脚步灌上了铅,整个心境也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回到家,我忘记了我是否吃了饭,躺倒在了炕上胡思乱想。
我是不可能再向我可怜的奶奶开口了。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在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就决定不会向她开口了,她为了一块八毛钱死守一夜,做了她一生最痛恨的“赌博汉”,我不知道她会为了两块钱再做出什么让我难过更久的事儿。于是,我看着已经拉上的窗帘,淡蓝色的底上画着不知道什么树,树上画着几只喜鹊,看样子还算热闹喜庆。
第二天我是空着手去的学校,和我一样的还有几个孩子。白老师揪着我们额头上的一撮头发,把我们提溜到了讲台上,而后用画三角形的尺子重重地打我们的手心,每打一下,我的整个身子都颤动一下,我看着站在我身边的几个孩子已经开始流眼泪了,但我没有,我只是低着头挨着打,听着白老师说,如果明天再拿不到钱就不用来学校了。而我知道,他这句话不是玩笑,是真的。
我依旧没有向奶奶开口,她在炕上给我缝暖鞋,每次抽拉麻线的声音都是那么刺耳,像是割着我的皮肤一样。窗帘的颜色好像已经有些变化,更深了些。原本热闹喜庆的喜鹊也大都变了模样,有些萎靡。而我睡在奶奶的身边思绪杂乱,绝望地等待着时间流逝,也就在那一瞬,我竟然希望明天的太阳尽快升起,有一股鱼死网破、非死即活的绝望冲动和委屈。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四爸回来了。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用湿毛巾擦了一遍他的衣服和鞋子,四爸那天穿着一件皮夹克,很破了,能够看见有皮子已经被磨掉,露出来许多白底。他走到我跟前准备逗我,揉我的肚子。可我真的提不起兴致,他又强拉着我去和他一起捶煤,晚上烧火用。
我拿着很老式的手电筒给四爸照着光,在电光的照射之下,他显得特别高大。四爸把铁锤高高地举起,猛地砸向一块煤,煤渣四溅。也就在那一刻我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说:四爸,我们交取暖费,你给我两块钱。
在我还没有缓过劲儿的时候,那个在电光后的声音沉稳地回了一句:昂,四爸回去就给你拿!
他依然用很大的力气捶着煤块,抱怨着煤渣子,月亮的光也似乎更亮了,照着我亲爱的四爸那洋气的头发。而那个拿着手电筒的娃娃,只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而差点哭出了声音。
我当然要毫无忌惮地哭。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没有母亲在身边,父亲更是多年不见,我倒是有一个年事已高的奶奶,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儿。我当然要肆无忌惮地哭,我还记得我之前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心境,那一分一秒于我来说都是最深重的折磨,我像是一个等待枪决的犯人被押着去往刑场,路上尽是笑话我和用蔬菜石头砸我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哭泣吗?
而我的四爸扮演着多重角色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用两块钱在刑场解救了我,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救命之恩”不是说一说就算了的,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具体对待,只是记到了现在。
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四爸包了一个很大的工程,赔了,房子都抵押了出去,因为这些,我的四婶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我在出发去上大学前,四爸来送我。他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年轻了,脸上明显多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都藏在皱纹和苦涩的微笑之中。他还是叫我的乳名,摸着我的头发,并在我手里放了一千块钱,说他终于盼到我上大学了,然后是真诚自豪地大笑,我都能看见他被烟熏黑的后槽牙。
按四爸当时的情况,我是不应该要那一千块钱的,但不知怎么的,我没有推让拒绝,理所当然地把钱装进了口袋。晚些时候,我送四爸走出大门,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些残疾的瘸腿,虽然做过手术很多年了,钢板也取出来了,但他在工作和家庭的压力之下也就没能好利索,真的成了一瘸一拐。突然地,我又记起他十七八岁那个被木门挡住的背影,也记起在我最需要父辈陪伴时他背着我在夕阳下回家的影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我只希望时间能够过得慢些,然后虔诚地祷告,祈求命运能够宽厚对待走在我前面的这个男人。
出发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我把我攒了许多年的打工钱和亲戚给我的压岁钱全部交给了我奶奶,一共一万块。我托奶奶转交给即将破产的四爸,并嘱托奶奶千万不要告诉四爸那是我的钱。我确切地知道,我那辛苦攒起来的一万块钱与十几年前那个冬夜的两块钱比起来真的微不足道,那两块钱的恩情和对我的意义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但是在四爸最困难、亲朋尽失的时候,我倾自己之力帮他一把总是可以让我舒服和安慰的。
可让我想不到的是,在来到大学的第三天,我就收到了四爸的短信,他说他感动于我给他的钱,没有白疼我,还让我多给我父母打电话,好好学习。
于是,我的银行卡里多了一万一千元钱,四爸后来说,那多出来的一千块钱,是让我给我女朋友花费,也就是他的侄媳妇儿。又是一次没有推让的金钱来往。我回短信说了一个字,好!
如今想想,想要偿还四爸两块钱恩情的想法是多么自欺欺人。我对四爸的亏欠从我生命一开始就在积攒,从来都不曾中断过,又怎么能够算得清和还得清呢?又或者是说,为什么要去还呢?
那么就这么永久地欠下去吧!
四
去年春节,家里的父辈们讨论着爷爷下世以后的事儿,诸如棺材、寿衣还有坟地之类,后来又趁着要给老先人上坟烧纸,索性就一起到祖坟实地看看,挑一块合适的地方给爷爷。
那是我第一次细细地观察我们家的祖坟,有一亩多地,最南头是一排很高大的柠条树,紧邻着柠条树的北边儿就是我曾祖父母的两座坟冢,在坟尖儿上用砖头盖着一沓麻纸,已经被风吹得有些虚,一碰就能碎的样子。我再看已经立起来很久的大石碑,上面刻着清一色王姓的名字,当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是因为死亡或者是悲伤,而是因为神奇的血脉。原来我一直不曾思考过的血脉就在我们不经意之间稳定地流淌着,那种力量非常巨大,它不像已经被风化的麻纸,也不像已经被雨水冲刷到有细沟的土冢,它经历那么多岁月、那么多矛盾沖突、那么多人世磨难后依然静静地流淌着,流淌到我的脚边、我的膝盖下,让我不得不虔诚地跪下。
麻纸、冥币已经烧起来了,我用棍子拨弄着跳跃的火焰。我的几个叔父齐齐地用乡音喊着“爷爷,寻钱来,奶奶,寻钱来”。已经经历了些许血脉故事的我突然在那一刻恍惚了,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曾祖父曾祖母还有几个正在烧纸的父辈眼里噙满了泪水。
烧完麻纸,我们跪着商量爷爷的坟址,太爷爷的后一排就是爷爷下世以后的地方,一旁留出来给奶奶。这时候,四爸说他们那一辈儿也是要埋在这里的,他要把自己的位置选在中间,两旁是他的哥哥。
四爸又突然面向我说,辉娃儿,四爸没儿子,等四爸下世以后没人给我烧纸了,你会给四爸烧麻纸吗?
噙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一时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春节时节的风已经大了,它吹着我们坟地的柠条树硬邦邦地摆动,已经燃尽的麻纸灰也被吹起来了,吹得到处都是。我就那么留戀地望着那一片神圣的坟场,视野和心境都非常开阔。于是我想着,四爸你不怕,你下世以后的麻纸都由我辉娃儿给你烧,我还要带着我的老婆和孩子给您烧,大声喊着“四爸,寻钱来”!
握起坟地边儿上的一把黄土,我有些释然。我深信,我终将也是要被安详地埋在这儿,前面睡着的是我四爸以及至亲的血脉亲人。
于是,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五
此刻的我,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放了一杯妻子给我沏的茶,也还冒着热气,是啊,我已经真实地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一个有了自己家庭的男人,虽然还有些恍惚,但时间与责任的轮子从不停止地前进,没有大的声响,
如果说几年前年少的我,在写到四爸时会将立意与感悟归结到血脉、传承之上,抑或说,等我年老,儿孙满堂之时,我的结点依然会是父辈的血脉,但此刻,糅混在切实的生活中,我再次回忆起四爸,他对于我,不再是血脉那么简单,更多是教会我如何在沧桑生活中做一个男人,我才发现,他对于我这个从小缺失男性教育的小孩儿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我经历过一穷二白、买房、失业、娶妻,每当这些重要节点出现时,我大都能回忆起和四爸的画面,或者给他打个电话,当我眼前出现那个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男人的形象时,我就觉着一切都将过去。
【王东旭,90后,出版有散文集《我愿向着太阳生长》《谁不是咬牙坚持,才赢得掌声》。作品散见于《作品》《西部》《散文》《散文选刊》《美文》《广西文学》等刊,有作品入选由中国作家协会选编的《中国精品散文集》。曾获《广西文学》2019年年度优秀作品奖。】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