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德西
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河南郑州450002
“分消走泄法”是温病非常重要的治法之一,其内涵包含兵法哲理——“避实就虚”,即《孙子·虚实》所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就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1]。”而其外延则囊括了上、中、下三焦湿温病的治法,即宣化法、运化法、渗利法。因此对“分消走泄法”的探讨,就是对温病(主要是湿温病)治法的探讨。明确“分消走泄法”及其证治方药,对于常见病及疑难杂病的治疗非常有益。
“分消走泄法”是温病治疗学上的一个分支,从文献上可以追溯到中医经典的源头。从广义上讲,“分消走泄法”源于《黄帝内经》,方出仲景,法于北齐,详于清代,而明确提出者乃清代著名温病学家叶天士。
1.1 《黄帝内经》之肇源《素问·至真要大论》云:“湿淫所胜,平以苦热,佐以酸辛,以苦燥之,以淡泄之[2]。”对于湿病,苦温可以燥湿,如苍术、白术、陈皮、半夏;淡渗可以利湿,如茯苓、猪苓、车前、泽泻。《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味厚则泄,薄则通[2]。”这里所说的“薄则通”,是指药性轻薄(包括药味之轻与质地之轻),其功效为流通气血。
1.2 仲景之方药东汉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虽然没有明文提出“分消走泄法”,但在《金匮要略·痉湿暍病脉证并治》却有类同于“分消走泄法”的方药。如治疗湿痹的麻黄加术汤(“湿家身烦痛,可与麻黄加术汤发其汗为宜,慎不可以火攻之”)、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病者一身尽痛,发热,日晡所剧者,名风湿……可与麻黄杏仁薏苡甘草汤”)、防己黄芪汤(“风湿,脉浮,身重,汗出恶风者,防己黄芪汤主之”)等[3]。
特别要提出的是苓桂术甘汤(见《伤寒论·太阳病脉证并治》第67条,《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这是经方中温阳化湿的代表方药。该方在经方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据统计,在1万余例应用《伤寒论》经方中,苓桂术甘汤使用1 178例,居第4位(前3位分别是五苓散、桂枝汤、小柴胡汤)[4]。在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湿病》中,有几次提及本方。如林案:“仲景法,以轻剂宣通其阳。苓桂术甘汤。”又如胡案:“法以运中阳为要。苓桂术甘汤加薏仁、生姜[5]。”叶天士将苓桂术甘汤列为“运中阳轻剂”,为后世医家治疗湿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案例。
1.3 徐之才之治法迨至北齐,医学家徐之才著有《药对》一书,将药物的功用分为“宣、通、补、泄、轻、重、滑、涩、燥、湿”十类,其中“轻可去实,麻黄、葛根之属也”,即是“分消走泄法”的早期说法。
这里的“轻”,包含两种含义:一指质地轻扬、气味轻薄的一类药物,此类药物多具升浮及透达的作用(如麻黄、桂枝、薄荷、荷叶等);二指药物剂量轻,不可过煎和浓煎,与“小方”相似,李时珍称轻剂作用为“宣扬其清而抑其浊,则痞自泰也[6]。”这里用了《易经》中的两个卦名来说明轻剂的作用(痞卦为乾在上、坤在下,即天在上、地在下,天地否,天地不交;泰卦为坤在上、乾在下,即地在上、天在下,地天泰,天地交泰)。
“轻可去实”之法,被清代温病学家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医案中,植物之叶(紫苏叶、荷叶、桑叶)、花(金银花、白扁豆花、代代花)、枝(桂枝、桑枝)、皮(冬瓜皮、茯苓皮、西瓜皮)、藤(丝瓜藤、络石藤、海风藤)类药物,比比皆是。这类药物是对“轻可去实”的补充与发挥。
1.4 清代之发扬清代温病大家叶天士在《温热论》中谈到外邪传至气分时曰:“此则分消上下之势,随证变法,如近时杏、朴、苓等类,或如温胆汤之走泄[7]。”自此,从文献学角度言,明文提出了“分消走泄法”。
吴鞠通著《温病条辨》,立三焦辨治法,提出“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治下焦如权,非重不沉[8]。”这里所说的“非轻不举”“非平不安”,就是“轻可去实”的衍生词(轻者,如银翘散、桑菊饮;平者,如藿香正气散、三仁汤等)。
薛生白是继叶天士后的温病学家。其代表著作《湿热条辨》中指出,湿热多由阳明、太阴两经表里相传。其中对三焦之湿热证辨析最为贴切,如第9条云:“湿热证,数日后脘中微闷,知饥不食,湿邪蒙扰三焦,宜藿香叶、薄荷叶、鲜荷叶、鲜稻叶、枇杷叶、佩兰叶、芦尖、冬瓜仁等味[9]。”皆为清热化湿轻扬之品。这是湿热蒙蔽清阳,胃气不舒之证,宜用极轻清之品,宣通上焦阳气。
王孟英是晚清著名医家,学验俱丰,用药轻灵,提出“人身气贵流行,百病皆由愆滞[10]。”临证处方,善用轻灵之品,习用枇杷叶、杏仁、旋覆花、薤白、瓜蒌、厚朴等。后人称其裁方用药,“无论用补用清(泻),悉以运枢机,通经络为妙用[10]。”这里所说的“运枢机,通经络”,就是“轻可去实”之法。
另一位温病学家雷丰在《时病论》中专列“芳香化浊法”,药用藿香叶、佩兰叶、广陈皮、制半夏、大腹皮、厚朴、鲜荷叶,以治五月霉湿之气[11]。
经过叶天士创意性地提出,薛生白、吴鞠通、王孟英、雷丰等人的发挥与实践,“分消走泄法”终于成为一种具有特色的治法之一。
“分消走泄法”对应之病,显然是暑温、湿温、湿病等(均有明显季节性);而其对应之证,乃是湿热证(包括湿证)。湿温者,病名也;湿热者,证名也。前者多于长夏,后者四季皆有。
这里重点谈一谈湿热之邪。湿热之邪有显著的外部因素与内部因素。外部因素即感受非时之气,如雾露雨气、潮湿地气所导致的伤害,主要是呼吸道的感染、皮肤的浸淫。湿浊之邪由口鼻或皮肤而入,出现湿疹、皮肤瘙痒、鼻炎、鼻窦炎、咽炎、支气管炎、肺炎等。内部因素以饮食因素为主,如嗜食甘肥油腻、生冷瓜果,主要伤及食道、胃、肠、肝、胆、膀胱等,出现痞满、呕吐、泻痢,如食道炎、胃炎、肠炎、胆囊炎、肝炎,乃至膀胱炎、肾炎、盆腔炎等。
湿乃重浊之邪,热乃熏蒸之气,一经感受,即如王孟英《回春录·湿温》所言:“漫无出路,充斥三焦,气机为其阻塞而不流行[12]。”不管是外部因素或是内部因素,所导致的病机变化都与气机运行有关,而人体气机的运行则与肺、脾、肾三脏的气化密切关联。如《素问·经脉别论》所言:“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合于四时五脏阴阳,揆度以为常也[2]。”当然外部因素多由皮毛而入,再及肌肉,再及筋骨,即由肺、及脾、及肾;而内部因素多由脾胃始,再及肺、及肾。但不管外部因素或是内部因素,湿浊之邪所盘踞之处均以脾胃为主,旁及于肝,上及于肺,下及于肾,即盘踞中焦,上蒙下注,涉及肺肾。
湿热充斥三焦形成的疾患,以肺、脾、肾三脏受病见证为多。上焦之气,肺主之。湿热上犯,肺失清肃,则发为咳嗽、寒热、痰饮、噎气等;横逆心包,则为神昏;上扰清阳,则发眩晕、耳聋等。其病证集中在肺与心二经。中焦之气,脾胃主之。湿热困脾(胃),则会出现不饥不食、痞满、肿胀;若熏蒸肝胆,则发为黄疸、结石等。其病证集中在脾胃肝胆四经。下焦之气,肾主之。湿热下注,肾失气化,则乱二便,出现淋证、癃闭、泄泻、痢疾;气机不利,大肠失于传导,还会出现便秘等。其病证集中在肾及膀胱、大肠等三经。此即张景岳所云:“上焦不治则水泛高原,中焦不治则水留中脘,下焦不治则水乱二便[13]。”
湿热久羁,津液为之凝滞,还会变为痰饮。由此导致许多疑难怪病,如麻木、震颤、谵妄、癫痫、积聚等。湿生百病,痰生怪病,这是古训,是临床实践得来的经验之谈。
湿热证之舌苔必腻,舌质淡红,或略有暗红。而其脉象,《湿热条辨》云:“湿热之证,脉无定体,或洪或缓,或伏或细,各随证现,不拘一格,故难以一定之脉,拘定后人眼目也[9]。”叶天士则说:“脉来小弱而缓。”总之,脉象滑而缓,或滑中带弦,或沉细为常见。正如李时珍《濒湖脉学》滑脉主病诗云:“滑脉为阳元气衰,痰生百病食生灾。”又云:“寸滑膈痰生呕吐,吞酸舌强或咳嗽,当关宿食肝脾热,渴痢淋看尺部[14]。”
“分消走泄法”到了温病学家手里,应用范围扩大。凡暑温、湿温、湿病等有湿证可察者,均可选用之。正如徐灵胎所批云:“治湿不用燥热之品,皆以芳香淡渗之药,疏肺气而和膀胱,此为良法[5]。”华岫云则说:“若湿阻上焦者,用开肺气、佐淡渗、通膀胱。是即启上闸,开支河,导水势下行之理也。若脾阳不运,湿滞中焦者,用术朴姜半之属,以温运之,以苓泽腹皮滑石等以渗泄之。亦犹低洼湿处,必得烈日晒之,或以刚燥之土培之,或开沟渠以泄之耳[5]。”
前人认为“湿得热而湿愈蒸,热得湿而热愈炽。”湿热互结“如油入面,难以分解”,治疗如“抽丝剥茧”,难以一蹴而就。凡带有湿性的病邪都不宜解除,因为其黏腻性比较顽固,不宜汗之,不宜下之,不宜润之。这就是湿热病的“三禁”,汗之则神昏,下之则洞泄,润之则病深不解。唯有“分消走泄”之法可以解决。
“分消走泄”四字,显然是动词。作为词的组合,“分消”是一词,“走泄”是一词。“分消”二字,用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湿病》云:“此分字,明明谓分解之义[5]。”消者,消失也。合义就是将其邪分解祛除。“走泄”二字,在《临证指南医案·湿病》中,有“湿走气自和”“走湿清热”“速走气分”之语;而“泄”字,亦是动词,“或开沟渠以泄之。”合言之,“走泄”就是使湿邪从气分消散,湿去则热孤。可见,对于湿热之邪,分解湿邪是第一位的。
“分消走泄法”,就是使湿热之邪分解、外泄而消失。这里所说的外泄,是指药物发汗、利尿、通便等作用,但更重要的是药物的“气化”作用。只有充分发挥“气化”功效,因势利导,才能使湿热之邪排出体外。这种“气化”作用,既包括叶天士所说的“通阳不在温,而在利小便”[7](包括桂枝、葱白通阳,也有杏仁、白蔻仁、生姜、薤白、桔梗等),也包括升清降浊法等。
关于“分消走泄法”,温病学家还有诸多论述可资佐证。如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湿病》用“开上郁,佐中运,利肠间,亦是宣通三焦也”[5]来阐明湿病的治法。其用药为:生白术、薏苡仁、寒水石、桔梗、猪苓、泽泻、广皮白。这个方子中“开上郁”者,桔梗、广皮白;“佐中运”者,生白术、薏苡仁;“利肠间”者,猪苓、泽泻、寒水石。吴鞠通《温病条辨·中焦湿温》则说:“急开支河,俾湿去而利自止[8]。”急开支河者,五苓散加寒水石,温阳利水法也。王孟英《回春录·湿温》说得更明白:“盖湿蒸为热,灼液成痰,病非一朝一夕而成,治以上下分消为是,不比热邪传腑,可一泻而愈也[12]。”王孟英在注释《湿热条辨》苏连饮时云:“湿热证,唯剂以轻清,则正气宣布,邪气潜消而窒滞者自通[15]。”这里用“潜”字,《说文解字》云:“潜者,藏也[16]。”没入水中为潜,此处意为“悄悄地”。
温病学家认为,湿温病与湿病并非一味地清热利湿,还有另外一种治法,那就是轻可去实,其中包括分消走泄法。
据笔者对《临证指南医案》暑病篇与湿病篇进行统计,其暑病病案54例,共计用药78种,其中前10味药物依次为杏仁、滑石、淡竹叶、陈皮、通草、橘红、连翘、知母、石膏、半夏;其次是薏苡仁、荷叶、金银花、郁金、黄芩、白蔻仁等。湿病病案53例,用药共计87种,其中前10味药物依次为茯苓、厚朴、白术、陈皮、滑石、薏苡仁、杏仁、半夏、猪苓、泽泻;其次为生姜、附子、通草、竹叶、连翘、藿香等。两者重复用药有4种,即陈皮、滑石、杏仁、半夏。这些药物基本上具备“分消走泄法”功效。若从三焦分类,其大致规律如下。
4.1 基本方药上焦湿热,重在开肺气。常用轻清辛味之品,如杏仁、枇杷叶、瓜蒌皮、桔梗、桑叶、旋覆花、苇茎、紫菀、薄荷叶、紫苏叶、竹叶等。方如杏苏饮、桑杏汤、小陷胸汤、三仁汤等。这4首方剂除小陷胸汤为经方外,其他三方都出自《温病条辨》。
中焦湿热,重在运脾气。常用辛苦或芳香之品,如半夏、厚朴花、代代花、佛手(或花)、藿香、佩兰、稻谷芽、砂仁、石菖蒲、大麦芽。方如藿朴夏苓汤、藿香正气散、温胆汤,或不换金正气散等。这4首方剂虽然不是出于温病四大家之手,却是治疗温病的常用方。
下焦湿热,重在通利膀胱。常用淡渗通络之品,如茯苓、猪苓、泽泻、滑石、瞿麦、晚蚕砂、白茅根、冬瓜皮、通草、萆薢等。方如五苓散、宣通导浊汤等。其中五苓散是最常用的经方(据统计,在1万余首经方案例中,最常用经方依次为五苓散、桂枝汤、小柴胡汤、苓桂术甘汤、猪苓汤等)[4],足见其在疏导下焦湿病中,占有突出地位。
4.2 辅助方药若湿热阻遏膜原,寒热如疟,当和解膜原,选柴胡、厚朴、槟榔、草果、藿香、六一散、苍术、石菖蒲等;若湿热初犯阳明肌肉,恶寒发热,身重关节疼痛,宜宣阳明气分,选滑石、豆卷、茯苓皮、苍术皮、藿香、鲜荷叶、通草等;若湿热侵入经络隧中,病见口噤,四肢拘急,甚则角弓反张,此湿热生风所致,宜用风药宣通经络,选鲜地龙、秦艽、威灵仙、滑石、苍耳子、丝瓜络、海风藤、络石藤等。
湿热久羁,三焦弥漫,还会出现许多难治病症,这在吴鞠通的《温病条辨》与薛生白《湿热条辨》中均有专篇论述,本文不再赘述。
以上所用药物,如藿香、佩兰、砂仁;旋覆花、代代花、厚朴花;瓜蒌皮、冬瓜皮、茯苓皮、苍术皮;桑叶、紫苏叶、荷叶、枇杷叶、薄荷叶;丝瓜络、络石藤、海风藤;大麦芽、谷芽、稻芽、大豆黄卷;还有通草、白茅根、佛手、桔梗、苇茎等,均为“分消走泄法”常用药。
“分消走泄法”用药以“轻灵”取胜。“轻灵”二字,不但指药物气味与质地的“轻灵”,还指药物剂量的“轻灵”,更重要的是指药物的效能可以“四两拨千金”,“以少胜多”,如同“轻舟速行”,灵活稳健。蒲辅周先生遣方用药“极轻”,常谓“治病犹轻舟荡浆,着力不多,航运自速”;“轻灵而不失轻泛”。他解释“轻灵”为“圆机活法,精简扼要,看似平常,恰到好处”,力求“轻灵中求纯正”[17]。
综上,通过总结温病学家对暑温、湿温病的证治规范,特别是其治法与用药,可以得出几点结论:其一,湿温病与湿病的发生均以脾胃为中心,涉及肺与肾(膀胱),这种观点在叶天士和吴鞠通著作中尤为突出;其二,湿温病与湿病的证候以湿热互结为主,蒙上流下;其三,湿温病与湿病的治疗用药以轻清、宣透为多,其中不乏芳香类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