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冰,郑雪娜,谢嫣柔,许淑清,刘初容
广东三九脑科医院 广东广州 510080
脑-肠轴[1]是将脑和胃肠道双向交互连接的调控体系,脑通过中枢神经、自主神经、肠神经以及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发挥对肠道的下行调节作用;而胃肠道通过神经、内分泌、免疫调节及肠道菌群通路发挥对脑的上行调节作用[2],负责将胃肠道的信息上传于脑。脑-肠轴实现脑肠相通,在生理病理上相互影响。脑-肠轴功能的紊乱与炎性反应性肠病、肠易激综合征、中枢神经系统疾病及精神疾患等都有关,而无论是从脑论治胃肠病,还是从胃肠论治脑病均有显著疗效[3]。本文基于脑-肠轴理论,结合中医整体观念,浅析“从胃肠论治脑病”的针刺思路。
虽然中医理论中没有“脑-肠轴”的概念,但“脑肠相通”的中医整体观自古有之,中医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各脏腑通过经络、气血、津液联系紧密,在黄帝内经时期就已经对脑、中焦脾胃以及下焦肠腑三者之间的生理、病理联系进行了详细描述。作为奇恒之腑的脑,它通过经脉、络脉、经筋、腧穴与胃肠产生联系,实现了气血物质的沟通,历代医家结合临床经验,将其总结提炼,逐渐形成“脑肠相通”的 理论。
1.1 经脉相通 脑居巅顶,脾胃居中焦,肠腑居下焦,它们通过经脉直接或间接地联系。《灵枢·经脉》中记载:“胃足阳明之脉……上耳前,过客主人,循发际,至额颅。”“大肠手阳明之脉……上出于柱骨之会上”,大肠经在大椎穴与督脉相连,督脉入络脑,从而间接与脑相通;而其支脉“贯颊,如下齿中;还出挟口,交人中……”“小肠手太阳之脉……抵胃……其支者,以缺盆循颈上颊,……至目内眦,斜络于颧”。胃、大肠、小肠之经脉循行皆上达于头部,是脑和胃肠在生理病理上联系的桥梁;而胃肠通过经脉将气血津液及精微物质上充于脑,是实现脑肠相通的物质基础。
1.2 经别、经筋相通 除了经脉相通,也有经别、经筋等联系证实脑肠相通,进一步加深了脑与胃肠的联系。如《灵枢·经别》中记载大肠经之经别“入耳合于宗脉”。胃经之经别上达口咽、鼻根、眶下,而后交于眼内连于脑的组织。《灵枢·经筋》中,如足阳明之经筋“上挟口,合于頄,下结于鼻……其支者,从颊结于耳前”;手阳明之经筋“络头,下右颔”;手太阳经筋“连目外眦,上额,结于额角”。
1.3 腹部腧穴与脑的相关性 此外,“经脉所过,主治所及”,故位于腹部的腧穴也可以起到调理肠胃、联络脑的作用。其中,任脉、肾经的循行经过腹部。任脉为阴脉之海,总揽阴经脉气,上通于脑。肾脉之气为先天之本,主藏精,为脑神之源。脑为元神之府,肾经充沛,阴阳调和,脑髓得养,则精神乃治。这些都说明腹部腧穴与脑功能的相关性[2]。
脑为身之元首、元神之府。《本草备要》载:“人之记性,皆在脑中。”人体的情志、思维、意识以及一切活动均受脑的控制,各脏腑功能也受脑的调控。《灵枢·经脉》载:“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脑为髓海,髓充则神明。《灵枢·平人绝谷》云:“神者,水谷之精气也。”《灵枢·五癃津液别第三十六》:“五谷之津液……补益脑髓。”脑髓为人之本神,是先天精气,同时有赖于后天气血津液的濡养。
《素问·灵兰秘典论》中对脾胃、肠腑的生理功能做了具体的记载:“脾胃者,食廪之官,五味出焉。大肠者,传道之官,变化出焉。小肠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在《素问·六节藏象论》中有关于脑肠相通这一生理功能的描述:“五味从口入,封藏于肠胃……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脾胃为后天之本,化生、受纳水谷精微,上充于脑;肠腑以津液为本,脑神又靠津液相充。脾胃与肠腑在功能上相互协调,气机畅达,气血充沛,浊降清升,发挥传导功能,将营养物质上滋脑髓,通过经络相连、脏腑相通而营养全身,清阳得升,脑神得养,从而维持正常的脑功能。这与胃肠道所介导的脑-肠轴的上行通路相似。
《灵枢·天年》载:“胃满则肠虚,肠满则胃虚,更虚更满,故气得上下,五脏安定,血脉和利,精神乃居。”表明胃肠功能与精神密切相关。中焦脾胃与下焦肠腑化生的气血及气机升降正常,是人体精神、情志活动的基础与保障[4]。
脑与肠在中医生理上相互为用,故在病理上也会相互影响。情志致病可影响中焦脾胃,致脾失健运、气机不畅,可见胸闷脘痞、嗳气、呃逆、腹胀腹泻等症,即忧思伤脾、肝气犯胃之证,属脑病累及胃肠的范畴[5]。同理,如脾胃运化无力,肠腑传导失司,气机升降失常,气血乏源,也可致忧郁、消极等不良情绪[6],也是脑与胃肠在病理上相关性的体现。
关于胃肠病累及脑功能的论述,早在《内经》中便有记载。如《内经·灵枢》云:“肠胃实而心肺虚,虚则营卫留于下,久之不以时上,故善忘也”,胃肠受纳功能失常可影响记忆等脑功能。《素问·厥论》中关于癫狂的记载:“阳明之厥,则癫疾欲走呼,腹满不得卧,面赤而热,妄见而妄言。”认为其致病因素与胃肠功能失常密切相关,据此提出治疗可从手阳明大肠经入手。
从经络方面来看,阳明经受邪,亦可累及脑。《灵枢·经脉》载:“足阳明之脉,是动则病……甚则欲上高而歌,弃衣而走”,指出阳明胃经受邪,可引起精神失常等脑病。《素问·热论》中载:“阳明受之……身热,不得卧也”,是阳明胃经热盛而致失眠。《伤寒论》中:“阳明病多汗,津液出,胃中燥,大便必硬,硬则谵语”,阳明热燥,肠腑不通,累及于脑,出现神志失常等症。
由此可见,脑与胃肠在病理上相互影响,联系紧密。脾胃受邪,运化失常,化生的物质基础匮乏,导致脑失所养。另一方面,脾胃气机升降失常,气血津液及精微物质难以上充于脑,脑窍失充;或瘀血、水湿、痰饮等邪聚积,上犯于脑,致脑病产生。肠腑传导失司,腑气不通,浊阴不降,体内浊气糟粕瘀积,冲逆犯上,累及于脑,亦可影响神明,出现神志异常[7]。
鉴于脑与胃肠在经络循行、生理、病理上的密切联系,故在治疗时应脑肠兼顾。在针刺治疗脑相关疾病时,取穴除选择安神定志、调神醒脑等改善脑功能的腧穴外,同时注重胃经、大肠经、小肠经腧穴及腹部腧穴的选择,一方面可调节胃肠功能,改善肠道菌群,治疗和预防脑病相关胃肠道并发症;另一方面,通过脑肠轴上行通路影响脑功能,从而加强疗效。
中风是最常见的脑血管疾病,其所致的肢体功能障碍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病程日久,肢体出现废用性萎缩,即“痿证”范畴。《素问·痿论》中有“治痿独取阳明”的治疗原则。在针灸治疗时,以阳明经腧穴为主,常用穴如阳明经之肩髃、曲池、合谷、足三里、丰隆、解溪等[8],阳明经多气多血,通过激发阳明经气血,调节胃肠功能,通过脑-肠轴介导,继则治疗中风之痿证,临床应用颇多且效果显著。有学者[9]提出应用头针结合排刺手阳明经的方法,治疗中风后上肢功能障碍的患者,比传统针刺取穴方法效果更优。与此同时,王亚楠等人[10]运用电针下肢阳明经穴治疗中风偏瘫弛缓性足下垂,患者踝关节活动度及下肢运动功能有明显改善。提示阳明经穴的应用对中风病的治疗具有优势。动物实验进一步证实,针刺阳明经之曲池、足三里穴,可缩小MCAO 大鼠的脑梗病灶,调节脑组织蛋白的表达,改善其超微结构,从而促进损伤神经功能的修复[11]。
胃肠功能失调也是中风常见的并发症。中风后脑窍血脉痹阻,气血升降失常,胃失和降,肠道失畅[12]。可见食欲不振、食少腹胀、大便秘结等胃肠不适,其中约48%的患者会发生便秘[13]。研究显示,中风便秘患者血浆内皮素、一氧化氮及血液中其他有害物质含量升高,会引起中枢神经系统的进一步损害,加重脑功能障碍[7]。这也印证了脑肠互通理论,同时说明中风患者应重视调节胃肠功能。早在金元时期张元素首推三化汤论治中风,此后历代医家从胃肠治疗中风均获良效。任珍等人[14]采用调气通腑法针刺治疗中风后便秘,取支沟、天枢、气海、足三里;汪湘英[15]提出针刺结合胃肠康复训练的方法,针刺取穴包括胃经合穴足三里、大肠经募穴天枢、大肠下合穴上巨虚、小肠下合穴下巨虚等,患者排便功能均得到明显改善。在临床机制方面,常小荣团队[16]通过电针大鼠胃经足三里穴,发现胃电活动及胃肠蠕动增强,脑肠肽含量也同步增加,间接证实胃肠作用于脑的上行通路存在。腑气通畅则脑安神养,针刺通过调节胃肠功能改善中风便秘症状,同时可以调节肠道菌群及脑肠肽,通过脑肠轴通路影响脑功能,达到肠脑同治的效果[17]。
随着生活、工作节奏的加快,抑郁症的发病率逐年增高。研究发现[18],抑郁症患者肠道菌群改变,肠道菌群调节是脑-肠轴的关键传导途径,对神经递质的产生和调控有重要作用,如γ-氨基丁酸、5-羟色胺、多巴胺等神经递质水平失衡会引起神经、精神系统疾患,影响脑功能[19],从而进一步加重抑郁症状。越来越多的临床研究证实,通过针刺调理胃肠治疗抑郁症疗效确切。针刺具有改善胃肠功能,调节肠道菌群的作用[20],相比于口服抗抑郁药物而言,安全无副作用。动物实验也证实,电针胃经腧穴,可以明显改善慢性应激抑郁症大鼠的行为学表现,减少抑郁的发作[21]。
近年兴起的腹针疗法对于抑郁症也有显著的疗效。腹针作用于腹部穴位,可直接刺激胃肠活动,通过脑-肠轴影响改善抑郁症状。张娥铿等[22]在口服盐酸氟西汀分散片的基础上行腹针治疗卒中后抑郁症患者,比单纯口服西药效果更佳,患者抑郁症状明显改善,总有效率为100%,证实从胃肠入手治疗抑郁症的可行性。
胃肠功能与睡眠关系密切,《素问·热论》中曾记载胃经热盛所致失眠,《素问·逆调论》中也有“胃不和则卧不安”的说法。《针灸集成》有关于足阳明胃经之解溪穴治疗失眠的案例:“心热不寐解溪泻涌泉补立愈”。故“和胃安神”成为治疗失眠的重要原则。现代研究也证实失眠与胃肠功能密切相关,约86%的胃肠疾病患者会伴有失眠症状,而失眠患者的诸多伴随症状中,胃肠道症状占比最高[23],且失眠与胃肠疾患相互影响,可诱发或相互加重[24]。研究表明,肠上皮细胞分泌的5-羟色胺、缩胆素对迷走神经有刺激作用,持续的刺激会兴奋中枢神经系统,对紧张、焦虑、失眠等均有不同程度的缓解[25],提示可通过调节胃肠功能,激活脑肠轴的上行通路,从而治疗失眠症。
针对胃肠不和型失眠患者的针刺治疗,取穴主要集中在阳明经腧穴、腹部腧穴及相应背俞穴,以达到健脾和胃安神的功效[26]。杨海江、游洪菊等[27、28]先后和胃安神法治疗失眠,患者睡眠时间、深度、质量均可得到不同程度的改善。动物研究提示[29-31],针刺足三里穴能够改善胃肠运动及分泌功能,调节肠道菌群,促进模型鼠胃溃疡的愈合,同时发现脑内GABA及Clu 含量改变,增强神经抑制作用,通过脑-肠轴联系,起到镇静安神的作用,改善睡眠时间及深度。
现代医学从脑-肠轴理论出发,对脑及胃肠疾病的机制研究是一个重要突破口,是发现脑与胃肠双向调节的关键。脑病患者因脑-肠轴破坏引起炎症反应,是导致脑功能受损的主要因素,调节胃肠功能可以改变脑肠肽及神经肽水平,从而反向改善脑功能,是“从胃肠治疗脑病”的理论基础。从中医理论角度看,无论是在生理、病理还是经络循行方面,都证实脑与胃肠相通、相互为用、相互影响。临床上,脑病患者多见胃肠功能失调,而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药疗法从胃肠治疗脑病均可获效。治脑的同时要立足于调理胃肠功能,理气和胃,通畅肠腑气机,以达到腑通脑安之效[32]。临床及动物实验证实,针灸通过调理胃肠功能治疗脑病,如中风、抑郁症、失眠等疗效显著。此外,也有研究发现帕金森病、阿尔兹海默病的发生与胃肠功能紊乱、肠道菌群失调所引起的脑功能变化相关[33],进一步拓展了“脑病治胃肠”的研究方向。我科采用隔药盐灸神阙穴治疗帕金森病便秘患者时,选择调脾通腑的药盐,对缓解便秘疗效显著,并且观察发现这部分患者的情绪障碍及自主神经功能障碍也得到明显改善,也体现了“脑病治胃肠”的临床疗效。
反观针刺作用于脑肠轴的机制研究,鲜有报道,后续的研究需要进一步应用无创的观察方法进行,如功能磁共振、脑电图、PET-CT 等,从而深入揭示针刺作用于脑肠轴的机制,为针刺治疗脑病提供更多的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