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互联与数据记忆
——论一种技术拜物教的产生*

2021-04-17 11:00黄在忠
关键词:拜物教资本生产

黄在忠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拜物教”本义是指一种对原始偶像、物神的崇拜。马克思通过考察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抓住商品在生产和交易过程中“事物”属性的特点,揭示了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在经济生活中的表征。资本通过吸纳技术作为生产力的作用,加速推动物质生产活动创造财富,获得利润并实现自身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并在数字经济时代借助智能技术在日常生活中的普及化,催生出新的生产生活秩序,一种新的拜物教也在这个历史现实当中形成。

一、社会生产与物化逻辑:拜物教问题的批判维度

现代工业社会存在着由资本主导的有关事物与资本自身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当中,资本家通过投入货币购买机器和原料,雇佣工人为自己生产出不同的具有价值的产品。产品的价值来自工人劳动,而且这些价值量必须在现实的市场交易过程中,通过商品与货币的等价交换来实现对象化,也就是把它们拿到市场上作为商品卖出,获得货币,把这些收益用于满足消费和作为用于再生产的资本的一部分。资本家向工人支付足额工资,像购买原料和工具一样“购买工人的劳动”[1],工人在劳动过程中“通过改变物的形态来赋予物以有用性”[2]258,生产出超出原本属于工资(自身劳动力价格)的部分,即剩余价值。劳动者的剩余价值必须以有用的“物”的形式进入流通领域并外在化为商品和货币的物象,让货币与劳动力商品发生交换,货币转化为资本,资本由此成为“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3],并推动下一轮的生产和再生产。

马克思指出,当劳动产品作为商品在市场售卖时,由于其使用价值直观表现为满足消费者的某种实际需要,其价值又源自工人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内的抽象劳动,这个商品的二重属性在买卖双方的交换过程中,被商品的外在具体“事物”形式所掩盖,“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4]89。人们看到的只有实实在在的交易过程中的商品,看不到背后劳动产品的价值生产,并在漫长的社会实践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商品拜物教的意识形态。商品交易需要货币作为中介并对应商品的“明码标价”,这是由货币充当一般等价物的作用决定的。当货币以金银等贵金属的实体状态或者纸币来表现这种与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时,就仿佛是金银或者纸币天生具有价值属性一般,以实物形态“结晶为货币形式”[4]112,这和商品拜物教一样是一种生产关系的物化逻辑,即货币拜物教:具体的生产关系体现市场交易过程中“生产关系的事物化和生产关系对生产当事人的独立化”[5]941,物本身也取得了一种不同于自然属性的社会属性。

于是,当资本通过组织工人劳动,把这种包含剩余价值的具体的物质产品生产出来的时候,工人也就把自己与资本家之间的关系生产出来,即“工人制造的产品对工人本身的统治”[6]。在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的影响下,资产阶级将这种物对人的颠倒支配秩序理解为人类历史发展的永恒铁律,剩余价值也就成了从属于资本家的一切资本的产物,由工人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被一个表面现象——利润所取代,剩余价值率由此被转化为利润率。资本家进而将关注点集中于资本上,利用这种所谓的利润率不断积累剩余价值,借助扩大市场和雇佣更多工人,以一种更大、更广的形式把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再生产出来,从而在更大的规模上确立资本在全球的统治。这便是资本拜物教作用于生产与再生产并实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全社会领域的扩展。

简言之,商品背后的雇佣劳动不仅产生了商品的价值,还赋予商品可交换的“物”的形式,利用市场交易将不同的劳动产品容纳进这种价值形式之中,把商品背后的人的劳动与商品的价值兑现联系起来,商品也唯有在交换中借助货币这一同质性的有价值的事物衡量其价值。商品与货币物化地中介了背后的劳动之间的关系、生产者之间的关系,人们反而在日常社会生活的视角中将商品与货币视为可衡量、可交换的“事物”,并认为其本身具有价值。这种被颠倒的意识形态,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在生产和交易活动相关的当事人的脑海中,形成以日常实践为基础的“常识”,资本的剥削和异化的普遍性就建立在这样一种日常生活无法摆脱和习以为常的物化现象基础上,把社会生产关系幻化为一种“无人身的理性”,影响和决定着其他一切社会关系。这便是隐藏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背后的拜物教,即一种基于现实的倒果为因和人为抽象的意识形态,一种“抽象成为统治”的资本生产的生产真相。无论人们是否认识到这一点,拜物教的客观机制(即物质生产)和主观效应(即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都将继续发挥作用,使人们认为对社会生产关系的这种理解是基于日常生活的非常“自然的事情”[5]940。由此,人们在拜物教的作用下对生产关系予以一种基于表面现象的物化理解。

社会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作为产生拜物教这一意识形态的物质基础,离不开资本所推动的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发展。马克思用“生产力”这个概念指代这种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7]。资本将自然生产力如科学、技术等吸纳到生产体系当中,连同劳动者的知识和技能积累都拥有了“资本的属性”[8]。技术作为一种生产力,通过发明科技、便捷交通,推动劳动分工形式的变化与世界市场的扩大,其最大目的固然是“使资本致富;也就是只会使支配劳动的权力更加增加;只会使资本的生产力增长”[2]267,但技术为人类带来的进步也有目共睹。与马克思同时代的安·尤尔就在《工厂哲学》一书中引用了当时工人们对自动走锭纺纱机的“铁人”称呼,马克思认为正是“铁人”在生产活动中“完成了以前纺纱工人用手工完成的许多操作”[9],才提高了生产效率。这表明从马克思的时代起,资本就十分重视技术作为一种生产力对生产活动的促进作用。随着人类发明、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步伐加快,“眼镜、钢笔、鞋子、记事簿”[10],包括现代医学对肉体的治疗、为有肢体和器官残疾的人提供人造器官等,正逐渐形成一种人与世界之间更加全面的技术性生产。

在数字经济时代,人们外出选乘的交通工具,如共享单车和高铁动车,也是以最直接方式实现“以时间消灭空间”的有效物质手段。智能手机的远程视频聊天功能、扫码支付功能,更是一种拉近人际距离、方便生活的、具备加速能力的智能数字“义肢”。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距离都不再是以空间为计量单位来衡量,而是以时间为计量单位,以单位时间内传递的物质与信息(包括人,即人流量、运载量)为衡量标准。数字技术与生产结合现代物流,组建了一个将现实与虚拟结合的智能数字空间,产生了一种由大数据和物联网支持的便捷生活方式,表现为各类共享交通、智能信息查询和导航等技术应用场景。小到研发过程中每一个设备的原理和软件功能设计,大到成套零件的生产装配、售后服务体系的完善,建立用户与厂家之间的关系。这些无一不是智能技术框架下社会生产关系的复杂系统产物,它们大大促进了资本生产过程中产品信息成为“生产过程在流通过程内的继续”[11]的动态发展,加速了资本周转与资本积累的实现过程,打开了剩余价值生产的新领域,开拓了资本积累和价值增殖的空间。在如今的数字经济时代,得益于大数据(big data)和物联网(IoT/Internet of Things)技术的普及,人们能够更快地完成在线购物和扫码支付的当代生活实践,不断创生出各种新技术主导下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

二、数据记忆与智能生活:技术拜物教的产生条件

大数据(big data)现象和物联网(IoT/Internet of Things)技术是时下数字经济业态和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特征,是现代通信网络技术的新运用模式,“海量的个人数据(购买习惯、旅游模式、浏览历史等)已经与复杂的数学分析结合起来,用来为市场提供预测。”[12]个人网上生活轨迹数据由类似谷歌、亚马逊、京东、淘宝、微信、百度等应用平台背后的公司团队进行收集和分析,“量身定做”出各种迎合消费者生活喜好需要的商品和服务。通过大数据平台,人们得以“共享”生活数据,只要简单的注册账户扫码登录,便可享受方便快捷的支付方式,不断拓展这个由“共享”的云技术空间生产出来的新生活空间。数字技术正在以极快速度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构建出一个人机互联的空间,空间“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13],指向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

法国技术哲学家斯蒂格勒认为,这些支持着现代通信网络背后的数字技术是一项弥补人类记忆能力缺陷的记录性持存,人们依靠外在的技术手段对有限的记忆能力进行“增补”[14]20,譬如我们日常使用的电子文件系统和软件,或者通过把重要信息和数据印刻在如书籍、U盘、云盘存储空间等载体上,保证内容可以不受时间和人的主观性影响而长期保存。这也为用户提供了一种记住密码与自动登录的服务,节约了人们操作系统时需要自己回忆密码或其他关键信息的时间。智能应用程序当中出现在网络和应用软件中的自动登录设定,就是一种为用户记忆“减负”的功能,用户通过这种方式向后台提供准确个人信息,实现自己对应用工具在数据层面的“无缝对接”(access)。个人信息以数据编码的形式被写入App应用系统内,后台记录并搜集用户信息和软件使用情况,通过商业运作和消费模式,联合运输技术和通信技术支撑起庞大的大数据网络和物联网,串联起人们日常生活消费使用的京东、淘宝等网购平台,最终带来生活方式变革:“科技加速,通常意指新科技(像是蒸汽机、火车、汽车、电报、计算机或是互联网),几乎必然造成生活实践、沟通传播结构与相应的生活形式当中的全面改变。”[15]39信息智能平台继而拓展了人类记忆和储存信息能力,借助网络空间将海量个人数据转化为融合了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普遍信息商品,一切人的实践活动都被智能物联网抽象化为信息数据流,交由后台汇总,人的物理存在被转化成一堆抽象的信息数据。这些数据包含着用户自身的意识、记忆、行动轨迹(如上网浏览记录),每个人的隐私信息在数据技术面前成为公开的秘密:“我们接触的所有电子设备(无论便携与否)都留下了跟踪记录;我们在哪里,我们读了什么,我们购买了什么,更不用说我们在社交网站或博客上发布的有关信息的世界。”[16]这些信息成为一种技术投射的集体和个人的在线活动记忆,由运营商系统后台动态记录,封存进各种生活App背后的庞大数据库,纳入现代数字化、生产化范围。

数字技术运用模式以可感知和可触及的生活场景显现其强大功能,人们看到的是每天的触屏扫码与对应的网站和应用软件的信息推送,看不到数字技术背后的资本生产关系,看不到自己每天登录后留下的个人活动印记信息所产生的海量数据,正在被生产厂家、技术公司以高端技术隔绝了的后台系统所记录和保存并上传到指定的云存储空间,为他们分析处理数据并把数据用于商业营销、获得利润提供了有利条件和资源。这个隐晦的过程埋藏在用户不易接触到的数据分析产业当中,就像提供给用户进行日常操作的表系统和技术人员操作和维护的里系统之间的区别,是一种借助专业和技能差异所导致的行业壁垒和技术垄断。人们担心的是自己个人信息被系统记录之后被泄露和非法使用,担心的是自己隐私的公开化。人们没有在第一时间考虑到的是,自己必须通过这些海量数据的上传下载的系统流程才能获得对技术软件的访问和使用权限,所有个人信息数据都会被技术公司掌握并借助后台技术权限和版权形成一种数据的私有制。技术的普及也带来利润和社会效益的扩大化,消费者提供了具有潜在商业价值的数据,这些数据将被用于指导企业改进设备和更新服务,推动与技术相关配套的物质生产,成为一种数字资本,在虚拟空间里实现自我与世界的“物化”,变成人机互联的重要中介——活体信息库,构成借助设备端口与网络串联起来的“一般数据”[17],这种一般数据在数字资本生产过程当中,通过数据挖掘产业、智能制造业、服务业的信息动态采集和累积,在数据库里形成能被算法程序不断进行整编和分析的结构性“剩余数据”,“剩余数据”也是生产过程中用于改进智能产品工艺和性能、提供和推广新技术服务时为了适应具体应用场景和满足市场需求而供研发团队参考的数字部分。数据在智能系统里被活化成了可以由消费者提供的一部分生产要素,成为可以被循环利用和不断积累更新的资源,数据开发的所有权和用途的多样性也被技术企业所垄断。

技术通过采集人们的生活和使用数据,为反映和协调整个生产关系中各部门的信息交换和分工配合提供了丰富的信息,甚至成为一种劳动产品(即由技术设备这个物质性劳动产品所获取的二次劳动产品)。而数据信息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并在日常生活中成为资本,实现利润增长时,“就带上拜物教性质”[18],资本让科技变成了经济发展的新引擎。信息时代资本主导的生产,不仅仅是物质商品——技术产品的生产,还是新的生活方式和包含新生活方式的海量动态生活数据(例如人们的交易记录、登录访问网页、使用软件的详尽记录等)的生产,“用时间消灭空间”[2]521,把日常生活纳入资本增殖逻辑当中,生产出技术层面的商业价值。人们不断拥抱依靠生产力飞跃所创造的巨大财富和智慧生活,资本主导的技术化社会大生产以各种物质和精神方式满足人们的多样化需求;以面向大众的文化工业和产业大规模地复制、传播产品和理念,利用快捷的电子传播平台,把工具理性的价值观渗透进人们的消费生活当中,将狂轰滥炸的海量信息强加给人们,在技术空间的个人生活习惯偏好不断受着网络的影响,人们积极参与到这种数字生产当中,强化了日常生活对技术的依赖,一切实践活动都成为符码数字化的产品与产业资本的从属物,形成一种技术拜物教。

三、工具理性与实证主义:技术拜物教的哲学诱因

在今天的数字经济时代,信息技术不断催生出“消费者无法从中脱身”[14]5的智能体验,构筑起当下信息消费和服务的平台,以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为资本所利用,遮蔽了现实社会关系,让个人沉溺于日常消费,成为依赖技术的单向度的人:“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15]139。生活在可以被扫描、读取、解压和虚拟展开的数据符码空间,主体只有让自己成为“一般数据”才能享受在线生活的快乐。一些习以为常的加速式文娱内容由肉体可感的机器物质所填充,被市场规训为标准的“美好生活”,并把一切社会问题转化为可量化可操作调控的技术问题话语。

当代社会以科学技术的进步为前提形成一种合理观,着眼于现实经济效益,让实用、效率、技术统治意识成为价值标准,“渗透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中,当然也渗透到人们的思维方法中”[19],影响着每个人的生活行动意向。它按照一种工具实证的思维方法,将理性与知识联系起来,向纯粹、绝对、全整的完美本质形态靠近。尼采认为,理性致力于追求建构一个按部就班、水到渠成、稳固、坚实严密的世界,将世界进行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二元对立划分;人们对知识、科学的信仰,变成一种对工具的信仰,用一种永恒、普遍的逻辑必然性去建构一种同一性,启蒙就演变为“对大众的彻头彻尾的欺骗”[20]40,最终通向价值的虚无主义,主体性的思维尺度受到了工具理性的逻辑支配和控制,思想变成了公式,崇尚技术至上理念的人们为了实现眼前的物质利益而不断地奔走,社会进入普遍加速的模式,关注的是眼前的具体事物。人类按照机器大工业的生产和运作模式,在标准化、整体化、精确化中计算自己的生活,在技术的进步中规划和丰富自身,也迷失了自身,工具理性也就助长了一种由科技智能生活方式衍生的独特意识形态——技术拜物教。

在技术合理性与资本逻辑的共同影响下,个人的需要与社会的需要共同指向生产效率、增长潜力、物质享受和社会稳定,将科技发展等同于物质的丰富和经济的增长,这种物化的理解的结果就是事实尺度与价值尺度的相互分离——人们只需要关心“是什么”而不需要明白“为什么”,失去了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向度。技术以定量化和物象化的方式从思维方式到行为模式全方位塑造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成为一种统治系统,消解差异性。此外,人们忽视技术背后的生产关系的另一诱因,是一种逻辑实证主义认识论,它坚持让思想诉诸一种从经验事实表象出发的客观中立的立场,追求科学知识对自然实在的客观反映,“把真理解释为与实在相符”[21],“保证科学的客观性”[22]。人们在科学实验的指导下用量化的方法来衡量那些可观察的社会现象,让实证主义成为一种被社会普遍接受的立场,如果不用这种方法或者立场来研究社会问题,就被看作是不科学的,是错误的。实证方法为探索世界作出了贡献,但也固化了一种维护现实、笃定现实不可更改的实证逻辑构序,这就注定了人们在面对科学和现实的时候,会率先将其与人的主观因素做切割,拒斥现实事物与人之间的关系性联系,仅仅将技术产品视为独立于人与社会关系之外的客观实在物。

法国哲学家拉图尔就质疑了实证科学所坚持的客观有效性原则。他指出,科学研究者的主体性因素会左右科学的有效性。科学家在实验室中操纵仪器,最终得到数据、完成论文,得到科学界认可,实验结论也就获得实验室以外的超越性。拉图尔主张科学研究应该“使客体和主体围绕拟客体和转义的实践而旋转”[23],科学概念的客观合理性标准在于它是否反映出了科学研究过程的真实面貌,真实性的呈现是一个不断被科学家和社会决定与建构的过程,现实是一个主客杂合的世界。实证主义将自然和社会之间的联系彻底切分,这种哲学断裂在源头上阻断了人们以普遍联系的方式去反思现实世界的可能性,只看到各司其职的个人与社会因素的工具性作用,马克思意义上的历史方法与辩证法就失去了帮助指导人们考察现实生活、反思生产关系的可能性。看似中立于经济和政治的科学技术通过参与纷繁的消费生活,借助实证主义塑造的世界观实现了一种对人的统治,也就是技术对人的世界观的异化。一个由科学技术引领的现代工业社会,除了让人们过上逐渐富裕的物质生活外,并没有使人超越必然性并发挥自主性和创造性,反而形成一种对现代人的技术性意识形态,技术拜物教的工具理性本质让人们无法看到技术统治表象背后的生产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反而让人“变成了与社会进化规律和自我原则相对立的东西,变成了单纯的类存在”[20]29。

四、符码叙事与虚拟在场:技术拜物教的异化方式

如前所述,人类利用科学化的、综合化的、工具化的理性来改造自然,却陷入这种理论武器对自身的异化当中。作为社会生产力的科学技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结合,使得技术成为资本异化和奴役人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较之于影响人们日常认知的工具理性,技术不同于法律、宗教等这些深深地植根社会体制的结构,它更加受资本的限制,由资本推动其发展。在工业化时代,机器作为人的工具而存在并使人逐渐异化为服务于操作机器进行生产这一任务的产业零件。在当今的数字消费时代,作为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技术使工业装置从单纯的生产领域逐渐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借助技术实现了一种充满确定性的现实生活,让消费者完全被人工智能和云技术“预测和掌控”[14]5,在线平台和电子设备利用强大的信息收集与记录功能作为人们生活的一种“记忆的客观化”[24],将人们昔日对世界直接鲜活的感知置换为一种技术叙事[25]。

通过外在化的生产和技术生活体验,人们忽略了生产关系中凝聚在技术产品中的无差别劳动和背后生产关系之间隐含的资本逻辑。从信息检索到互联网金融、医疗、公共交通,这些利用物联网集中起来的社会资源与服务,让每个人都可以借助应用软件登记个人信息获得网络ID,实现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互联;“自我”抽象化为一个在现实与网络之间穿梭的数据包,没有移动设备的生活对现代人而言不仅不可思议,更是与世隔绝,唯有努力更新电脑和手机中的操作系统,才能“与时俱进”。在线数据包和技术应用端口作为传递信息的“物化”的点对点中介,遮蔽了主体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在象征、符号和信号之间没有清晰区别时,符号就承担起一种不对称的重要性,并被视为与信号等同”[26],这就是技术拜物教中被物化理解的深层次的信息本质。

功能日新月异的平台设备让人们以“0”与“1”的符码序列形式成为能够被摄像头捕获、被传感器识别、被云空间存储的数据流,写入应用软件客户端,构成了智能生活背后的,由用户个人信息、消费和使用记录组成的海量数据库。通过利用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的数据计算处理能力分析这些数据库信息,资本将收集到的用户特征标注并细化反馈进生产领域,推动系统改进和新软件应用开发。然后,利用多部服务器组成的系统进一步地分析和处理这些数据,把得到的结果以广告推广和商品服务的形式反馈给用户,实现了对数据即时储存和运用的产业化。用户通过登录系统和使用软件将包含个人信息的数据上传到了系统后台,后台将数据备份到云端网络,再把功能信息反馈给用户,让用户能够根据系统操作或者线上具体的服务提示正常使用软件,用户使用轨迹也会同步上传到云存储空间网络,智能系统根据市场情况接受资本在空间生产中的调度命令,让参与现实生产生活的用户群体在多样化的功能体验里持续依赖数字平台,通过一个又一个应用软件的推广,生产能带来利润的“流量体”,背后更加复杂和庞大的、被资本利用数字经济发展模式产生剩余价值的生产关系也就得以实现其自我的再生产。依靠数字 AI与云计算等技术应用的日常商业获利途径,就外在表现为提供应用软件的企业的技术商品在市场上的占有率和一种企业合作形成的产业集群,这种集群由这些使用云计算技术和其他技术的企业,以及为它们提供兼容、提升和维护平台功能的技术服务型团队合作构成。技术拜物教由此具象化为在生产和消费过程中人们对这种支持大数据信息分析解读的软件和技术功能体系的依赖。

软件客户端采集到用户信息并把它们以另外的技术商品形式进行重新包装和反馈给相关的产业与市场主体,这个过程同样消除了现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地域、身份、性别等差异。依托物联网的智联互动以一种平等的、交互的、去中心的模式将日常生活实践主体的“在场”转化为零散碎片化的“不在场”。人们随时随地扫描二维码使用共享单车骑行,分享朋友圈,查看京东、淘宝购物节的导购图和快递物流详情,靠全景地图帮助人们进行空间辨认和路线识别……这些生活体验实际上是物联网技术依托记录传输主体数据实现和延续的“此时此地”与“远方现场”二者的加速实时连接。虚拟和现实、主体和世界之间不再是身体性“此在”的亲临,而是技术创造的万物互联,它将人异化为技术参数,行动个体(agent)在上传数据登录信息的一瞬间就被抽象掉了血肉,让行动者通过在线重构的虚拟电子面具,作为“数据人”自我(ego)和其他用户互动。这种超越过去的体验让使用者成为彼此的数据共在,借助软件的信息搜索功能,把人变成依赖技术、在网络技术加持下被外在化掏空了能动主体本质的存在,被抽象为一个又一个在线程序体验员。技术用符号编码重构社会,让社会空间变成由云技术主导生产的商品,应用软件通过重塑现实生活,不断进行有关日常生活的生产,隐藏数字资本追逐利润产生剩余价值的真相。

克服时空局限的“万物互联”已经成为当下数字经济业态所推崇和普及的在线生产生活方式。由它催生出无数由用户信息组成的压缩数据包,成为启动和使用便捷“义肢”工具的“指令码”,以及实现人机(技)互联互动的关键密钥。用户通过主动“暴露”(expose to)个人信息获得应用软件的使用权限,以一个独特的ID身份为凭证,每注册使用一个软件都是对个人信息的一次上传,被数据系统辨认和保存。人们担心的只是自己个人信息被系统记录之后的被泄露,担心的是自己信息的非正途使用,担心的是自己隐私的公开化,没有意识到海量数据的使用权限正被技术公司所掌握这一现实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数据私有制和数据社会效益扩大化之间的联系和矛盾,这些数据将被用于推动技术革新、引导设备和服务升级的科技制造业和互联网商业领域,以及维系这种数字经济业态的再生产。用户享受信息时代“朝发夕至”的便捷,成为在赛博空间加速“裸奔”的“数据人”,产生能够被资本利用的与剩余价值相关的“剩余数据”,资本通过得到“剩余数据”及其市场反馈更灵活地推动现实生产来获得利润,技术也就成为了资本实现自我增殖的工具,人机互联的智能信息生活与超真实的极致感官体验掩盖了一个哲学存在论的真相:世界逐渐随着人与社会的数字化走向虚幻,真实性正在悄然退场。

五、结语

历史唯物主义坚持从社会生产方式出发考察现代经济社会活动的意义。马克思通过揭示隐藏在生产生活背后抽象的拜物教意识形态,指出其背后的资本逻辑统治的真相,也点明了技术作为推动社会物质生产和人类文明进步的生产力作用。理解马克思所提出的拜物教的关键,在于明确被拜物教所遮蔽的一种历史事实,即真正决定价值产生和对象化交易的不是商品和货币这样眼前可见的具体的“事物”,而是其背后的生产关系。尽管现代复杂的经济生活正在不断让人们享受社会与经济繁荣的同时,让人们陷入拜物教对社会生产关系的层层遮蔽当中,经历着经济事物对人的颠倒支配。

在充分运用物联网技术的数字经济时代,资本借助智能商品和便捷服务,推广数据的资本化运作方式和生产关系,依托各类在产业链条上掌控云计算技术的企业,以各类智能服务参与社会生产生活,在人们使用设备的过程中搜集和存储海量与生产生活相关的信息数据,用于商业目的。在实用主义与工具理性影响下,人们着眼于科学理论是否符合现实客观的纯粹性,忽视存在于现实当中的社会问题,将技术简单理解为他们手上的计算机和服务器,看不到技术背后被系统、生产厂家和技术公司以高端技术隔绝了的数据后台和资本之间的生产关系。享受着智能技术产品和服务的消费者被活化成了提供数据的数字产业参与者,被收集的用户数据信息可以作为一种产业资源被企业与技术寡头存储和重复使用,不断被累积更新,由数据挖掘团队根据市场应用情况进行分析处理,变成一种可以在资本生产过程中催生剩余价值的“剩余数据”。这个数据采集过程被具体的技术设备应用过程所掩盖,习惯了智能设备的用户只是担心企业和平台对数据和技术的有关权限是否侵犯了个人隐私,活跃于在线生活当中的技术拜物教让他们忽略了技术和数据资本化运用对生产生活的深层影响。

需要强调的是,因篇幅所限,针对数据资本化运用背后生产关系和资本逻辑的深入分析并不是本文的主要内容,笔者将在后续文章中进行讨论。本文对技术拜物教所做的简要讨论,旨在从研究思路上继承和发展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路和研究方法,直面数字经济时代资本生产与再生产这一现实经济样态,重视和反思建立在更深层人机互动互联的现实与发展趋势。这种趋势指向了数字经济发展过程中有关数据收集和使用权限的技术性与私有化之间的矛盾,以及隐藏在这个矛盾背后的由资本主导的生产关系。人们受技术拜物教的意识形态影响无法看到矛盾的本质,也就无法进一步寻找克服这种矛盾的方法。这也意味着,批判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拒绝技术发展和社会进步,而是要克服技术拜物教对现实的错误指认,在理论和实践层面正确认识和处理技术与资本之间的关系。这也是未来我国在完成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重点任务时需要面对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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