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吸收中的他国化创新与叛逆
——《五卷书》的异域流传与变异*

2021-04-17 11:00曹顺庆胡钊颖
关键词:译本印度文学

曹顺庆,胡钊颖

(四川大学 四川省比较文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 成都 610065)

一、征服世界的寓言故事集

印度被视为东方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被视为世界民间文学的蓄水池。鲁迅先生曾对印度人民丰富的想象力大加赞赏:“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翻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1]印度人民凭借他们奇妙的幻想和质朴的思考创作了许多有趣又深刻的神话、寓言和童话,其中寓言故事集《五卷书》以它出色的思想和艺术特色在印度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在全球范围内译成异国文字最多的书籍是基督教的《新约》《旧约》,但鲜有人知译本数量仅次于《圣经》的书籍是《五卷书》[2]22。因为形成年代久远,流传很广,用梵语写成的《五卷书》在印度就有好几种传本,最早的可追溯到公元二、三世纪,最晚的梵文本传到了十二世纪[3]215,而且还划分出“简明本”“修饰本”“扩大本”等[4]译本序2。

大约在六世纪,《五卷书》的传本进入了波斯,一位名叫白尔才的医生奉国王艾努·施尔旺之命将《五卷书》译成巴列维语,可惜的是这个译本现已遗失,但是由该译本衍生的古叙利亚语译本(残本)和八世纪中叶的阿拉伯语译本留存了下来。这三种译本的书名都叫做《卡里来和笛木乃》[5]。

十世纪以后,《卡里来和笛木乃》及其他阿拉伯译本传入欧洲,被翻译成欧洲多国语言,直接或间接地传遍全世界。塞米翁(Symeon)把它译成了希腊文,继希腊文译出后又有意大利文、拉丁文、德文和斯拉夫语。十二世纪罗比·哲尔(Robbi Joel)把它译成希伯来文,又有不少译本从此译本中析出,比如对德国文学影响巨大的德文译本,以及对北欧文学产生影响的丹麦文、荷兰文、冰岛文等译本。经东西方来来回回双向阐释后,有土耳其语、瑞典语、西班牙语等译本问世[2]27-28。在欧洲封建社会末期至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即十五、十六世纪,《五卷书》独特的“三俗”思想更是受到欧洲新兴市民阶级的追捧,被再三改编和转译。

季羡林先生在他的译本序里谈到《五卷书》对西方的巨大影响:“里面的许多故事,已经进入欧洲中世纪许多为人所喜爱的故事集里去,像《罗马事迹》(Gesta Romanorum)和法国寓言等。许多著名的擅长讲故事的作家,也吸取了《五卷书》里的一些故事,象薄伽丘的《十日谈》、斯特拉帕罗拉(Straparola)的《滑稽之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拉·封丹的《寓言诗》等。甚至在格林兄弟的童话里,也可以找到印度故事。”[4]译本序3法国著名古典文学作家拉·封丹在他的寓言诗集(1678年)里说:“出于感激之情,我仅仅要说的是,其中大部分寓言诗要归功于那位印度圣人Plipay。”[6]这位Plipay就是《五卷书》传言中的“作者”毗湿奴舍里曼[7]。例如,拉·封丹写作的寓言诗《乌龟和两只野鸭》家喻户晓,说的是一只乌龟想离开寄居已久的水井,就让两只野鸭衔着一根棍子带他飞走,可是因为乌龟中途张口说话于是从空中掉落死掉了。这个灵感来源就是《五卷书》第一卷第16个故事“乌龟和两只天鹅”。

意大利文学家薄伽丘创作的《十日谈》因其颇有特色的叙述框架和叙述方法被后人称赞和模仿。意大利作为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欧洲不少效仿《十日谈》的作品应运而生,且大多使用了故事中套故事的“连串插入式”框架结构,比如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彼特罗·福尔济尼的《少年恋人的白昼》《少年恋人的甜蜜良宵》、斯特拉帕罗拉的小说集《滑稽之夜》《欢乐之夜》(Piacevoli notti)。《滑稽之夜》中十位小姐和两位青年在狂欢节叙述了十三天内的七十五个故事,并且每则故事也配有相关诗的谜语[8]155。而这种“连串插入式”“韵散结合”的结构正是印度文学作品的特色,《五卷书》是运用此艺术结构的集大成者。不仅如此,《滑稽之夜》第十三夜叙述的第四个故事:一个仆人在赶牛蝇时不小心打死了店主而被诉讼犯罪,但他利用他的小聪明逃脱了惩罚,这与《五卷书》第一卷第30个故事“国王和他养的猴子”异曲同工——一只猴子被国王宠溺,有一次在花园赶蜜蜂时猴子抽出宝剑把熟睡的国王的脑袋砍下来了。斯特拉帕罗拉便形成了他独到的游离于哥特风格与东方风格之间的写作文风。16世纪的意大利小说家阿尼奥洛·菲伦左拉的《动物谈话的第一编》广泛地借鉴了东西方经典书籍,其中就包括印度的《五卷书》[8]156。因为这些人文主义者们深知《五卷书》蕴含的“正道论”和“利论”对于解放被宗教禁欲主义禁锢的欧洲是多么强而有力,那些新奇有趣的东方故事足以吸引上下各个阶层的民众。赵建国教授以他的论文《五卷书与伊索寓言比较研究》探究了印度《五卷书》和希腊《伊索寓言》之间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问题,经过一番分析基本持中立态度,认为二者是相互影响、相互交换的关系[9]。西方著名的梵文学者温特尼兹指出:“佛教寓言、奇闻佚事、民间故事和传说随同佛教传入远东,而且在欧洲文学中经常有相似的例子……某些言论和譬喻有点令人惊讶地想起基督教福音书中的某些章节段落。”[10]这说明印度寓言故事以佛教为载体也传入了欧洲,并对欧洲文学的发展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成为了世界文学的一部分。

除西方国家以外,与印度相邻或相近的东方国家更能受到这部璀璨艺术作品的影响。

以我国为例,《五卷书》从治国理念和道德伦理来看总体是婆罗门印度教,但同时随佛教传入中国,许多汉译佛典里就有《五卷书》的寓言和童话。例如,第四卷的主干故事“海怪背叛了它的朋友猴子,猴子凭借自己的机智摆脱了海怪”。该故事最早传入中国是在三国时期,出于《六度集经》三十六,后又屡见于《生经》十、《佛说鳖猕猴经》、《佛本行集经》卷三一等[11]。“这本是一个动物故事,但到唐代又被中国的文人改写成了人物故事,显得怪异而诙谐。”[12]在佛典以外的书籍,季羡林先生也举过多个例证,如《太平广记》卷二八七的《襄阳老叟》(《出潇湘记》),与《五卷书》第一卷第8个故事相似,“很可能是出自同源”[4]译本序17;《五卷书》第三卷第13个故事,讲的是修行者用法术把一只老鼠变成一个姑娘,可不管是太阳、云还是风或山,她都不愿意嫁,最后还是嫁给了一只老鼠,这与明刘元卿《应谐录》里《鼠猫》的短寓言也很相似,“中国同印度的这两个故事,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有一些差别的。但是基本结构却是相同的,很难想像,它们之间没有联系。”[4]译本序18

在中国的边疆多民族地域,《五卷书》被翻译成各种语言的译本,影响力愈发超越中原地区。例如,兔子为了拯救自己和同胞,急中生智利用狮子的骄横之心,唆使狮子与水井里它自己的倒影打架最终淹死的故事,实际早已在《五卷书》第一卷第7个故事有所记录。该故事在蒙古族、藏族、景颇族等民族所在的地区十分流行,分别被改编成了《兔子处死兽狮王》《兔与狮》《智除暴君》等。

中国许多民间故事可以划分为某种特定类型,大部分都能从《五卷书》找到原型,参照《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13]就能够找出一些很有价值的动物故事与《五卷书》的故事对应:75弱者报恩(《五卷书》第二卷第8个故事);92狮子捉影子(《五卷书》第一卷第7个故事);160报恩动物忘恩汉(《五卷书》第一卷第 9 个故事);178 人与狗(《五卷书》第五卷第 1个故事)……

中国的章回体小说,如《西游记》的框架结构,有不少学者认为也是仿照印度《五卷书》等作品“诗散结合”的特色。《五卷书》中每个篇章每个故事开头都有一首诗做楔子,继而以散文形式叙事,中途又插入“常言道”等插入语引出另一首诗。《西游记》也是开篇一首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14]文中插入“但见那”“有诗为证”等引语,几乎和《五卷书》的行文结构别无两样。

温特尼兹还表示,在东方和西方文学的相互熏陶中,没有什么作品比《五卷书》的表现更明显、更令人惊叹[15]。对于《五卷书》的传播力和影响力,他给予了极大的肯定。事实上,不仅仅是东方与西方之间的交流,在东方与东方之间的文化交流里,《五卷书》的光芒同样无比闪耀,虽然前面提到译本数量最多的是《新约》《旧约》,但倘若论书籍对民间的影响力,在季羡林先生看来,《新约》《旧约》恐怕还要屈居第二[2]29。能够肯定,《五卷书》的足迹遍布世界,为世界文学的发展贡献了卓越的力量。

二、文明吸收中的他国化创新与叛逆

季羡林先生曾提及《卡里来和笛木乃》与《五卷书》的关系,他说:“《五卷书》原文是梵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加进了一些新东西,所以它不是一个纯粹的译本。”[16]52再根据《卡里来和笛木乃》里具体内容的分析,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阿拉伯文译本的译者伊本·阿里·穆格发为了使著作更符合阿拉伯人的审美和阅读习惯,在原著中加入了异域新鲜的元素,鉴于不同译者的文风个性也不尽相同,伊本甚至对原文某些部分做了改动,不过这并不是消极的。说《卡里来和笛木乃》在翻译上“不忠实”原文实则不妥,不如说该书是伊本·穆格发对原文的“创造性叛逆”书写。

从最开始的目录标题就能发现,《五卷书》第三卷标题是“乌鸦与猫头鹰从事于和平与战争”,《卡里来和笛木乃》对应篇章的标题是“猫头鹰与乌鸦篇”。《五卷书》较详细地描述了故事梗概,《卡》则精简一些。还有一些初看毫无关系的标题,其故事内容却是相似的,这大概是翻译原因(语言习惯不同或是转译改编等)造成的一些差别,如《卡》第一章“狮子与黄牛篇”乍一看似乎不是出自《五卷书》,但实际上正对应《五》第一卷“朋友的决裂”。再者,由于伊本·穆格法是著名的文学家,有很高的文学修养,用笔诙谐、干练;而《五卷书》是由多名婆罗门整理而成,水平参差不齐:因此,在语言的审美性、和谐度方面《卡里来和笛木乃》要略胜一筹。另外,从内容上看,《卡里来和笛木乃》的故事也要多于《五卷书》[16]。伊本·穆格发对《五卷书》的创新性书写还在于他模糊化了原著的印度背景,例如,删去原著里大量的梵文名称,替之为“某地”“某森林”“某狮子”“某公牛”,把“婆罗门”改为了“修士”或“教士”[17]。受阿拉伯重商主义文化的影响,《卡》主要反映城市商人、手工业者和作坊主人的社会生活,“他们彼此之间也有激烈的竞争,带着自私自利的特性,但又需要团结合作以对付上面的和外来的敌人”,“他们的思想上有着本阶级内在矛盾的深刻烙印。”[3]214因此,这部教诲人智慧的书里也不全是精华,还夹杂了一些金钱至上、把欺骗诡诈当智慧、把不劳而获当幸福的糟粕[3]215,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说是这本书的座右铭,这是市民在长期阶级斗争中不可避免地练就的一套个人主义的处世哲学。伊本深化了原著对哲理的阐述,并用新的社会色彩涂抹了原著的教化含义。

《一千零一夜》的变异情况则更加突出:《五卷书》里没有严格的宗教体系和等级尊卑,它的偶像崇拜不是唯一的,每位大神有诸多化身且人性化特征很强。第一卷第8个故事中,不仅人类可以冒充神,而且神还出于维护尊严脸面的考虑帮助冒充他的人打败了敌人。在《五卷书》里,神也有担心和害怕的情绪,偶尔故事里还会对神表示嘲讽和讥笑;但是《一千零一夜》的真主只有唯一的安拉,它至高无上,更不能被污蔑只能被赞颂,它没有具体的形象而是抽象的意志体,所以也不具备人性。在故事情节的处理上,《一千零一夜》也比《五卷书》成熟老练,《五卷书》基本是短小精炼的寓言,多是生活的小场景,故事通常还会戛然而止,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复杂多变,也有完整的开头和结尾[18]。同时,《一千零一夜》大大减少了《五卷书》的说理性质,娱乐成分增多了,故事更丰富多彩、生动活泼,如《鸟兽和木匠》篇章洒脱有趣,简单论述人类对自然的威胁,同样的主题在《五卷书》里却主要讲述人应该如何应用智慧。《一千零一夜》在情节的离奇惊动、环环相扣方面也做得更好,更能扣住读者的心弦。

再将视野跨越到西方,变异情况同样显而易见。以拉·封丹的寓言诗为例,他本人在其诗集的序里明确感谢印度《五卷书》的作者,而且《乌龟和两只野鸭》与《五卷书》第一卷第16个故事在情节内容上几乎一样,即一只乌龟想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去向远方,于是请求它的好朋友两只野鸭(天鹅)衔着棍子的两端,而它咬着棍子中间,带它一起飞上天,然而由于在飞行中途乌龟开口说话,便从空中掉落死掉了。

但是拉·封丹的这首寓言诗和《五卷书》的故事还是有所不同的:一是乌龟的朋友。在《五卷书》里是两只天鹅,在拉·封丹的诗里是两只野鸭;二是乌龟想离开的原因。《五卷书》是说因为大旱干渴,拉·封丹的诗里是它对自己的窝感到厌倦,想出去看看世界;三是嘴里叼木棍的方法。《五卷书》是乌龟主动想出来的,拉·封丹的诗里是它的朋友野鸭想出来的;四是乌龟的死亡原因。《五卷书》里是因为它轻率地咒骂地上的人们,拉·封丹的诗里却是因为乌龟的自鸣得意和虚荣才开了口;五是乌龟掉落之后。《五卷书》是地上那些想吃肉的人把它撕成了碎块,拉·封丹的诗里乌龟是直接摔死的。需要注意的是,拉·封丹的诗比起《五卷书》多了许多细节描写,作者还在诗最后直接点明了主旨,批判多嘴、不慎、愚蠢的虚荣心和多余的好奇心等弊病,显示了西方某些特殊的文化内涵,而《五卷书》的故事蕴含的世故道理一般是需要读者自己去领悟的。

印度的寓言故事流传到中国民间后也发生了变异:

一,季羡林先生翻译的《五卷书》“修饰本”总的来说还是经由婆罗门加工过的,按其序言看,它属于一种“统治论”,是教育王子治国之道的,内容上难免沾染统治阶级的剥削思想或是压抑世俗人欲的说教。然而流传到我国,和我国劳动人民质朴的价值情趣结合后,就改变为积极、朴素的思想了。像《五卷书》中有一些对妇女充满恶毒的凌辱与诬蔑,宣传自焚殉夫,这都是婆罗门的偏见,海怪要吃猴子的心,被写成是受它老婆的指使。但在藏族和蒙古族的同主题故事里都洗脱了这种内容,着重于批判坑害朋友的坏心肠。

二,印度的自然地理和社会历史环境催生了《五卷书》的风貌,大象是经常出现的动物,世上最滑头的是乌鸦和豺狼。到了中国则改动了不少,用老虎取代了大象,用狐狸来扮演狡猾的角色。

三,《五卷书》的叙述多为平铺直叙,波澜起伏不够;而我国汉族注重简洁凝练,维吾尔族注重幽默生动,傣族注重浓郁的抒情,寓言故事多了几分“异域情调”,显现出各种各样的风采,鲜明的民族特色使人民群众更加喜闻乐见。

四,《五卷书》里的神常有风流韵事,世俗性和人性弱点在神身上也会体现,但中国古代的神大都是正人君子姿态。他们庄严而肃穆,也全然断绝七情六欲,几乎与人性割裂开了,不会出现《金翅鸟》故事里的情节。

五,中国还在原有的故事基础上创造了新的故事,或将几个故事重新组合,或更改原有的主题换上新的主旨。这是“创造性叛逆”中常出现的改编现象,也是民间文学发展演变的必要历程。

这里还想简要提及文明交流中的双向影响问题。刘守华先生的一个研究课题是关于中国民间“鲁班造木鸟”的故事,探索这个故事的古今演变,也追溯它的起源。他从故事的内容、产生年代等多个方面进行梳理,试图印证这个鲁班造木鸟的故事对印度《五卷书》的《金翅鸟》故事有影响,或是多次双向地演变和阐发——“加之故事形成较晚,有关细节倒很有可能是从唐代《鲁般作木鸢》中的‘击楔’构想中受到启示,加以充实的结果”[20]。这个问题引发了我的思考,中国也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且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是完全有可能传入异域并对他国的文学作品产生影响的,很多民间故事不一定完全由印度传来,中国的民间文学自然可以流入印度,若更为复杂一点,可能有由中国传入印度,影响了印度文学作品,经印度新的阐发再传回中国的现象。总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并且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

三、文学他国化的原因

《五卷书》在世界多国能顺利地被译介、过滤、被接受,并成功地实现更深层次的文学他国化的变异,与国家民族之间相似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在传播过程中其始终扎根他国文化土壤的原因是分不开的。

人民创造寓言的形式,一方面是由于生产力低下时人类对动物有亲切感,因而将动物赋予人类特征,另一方面反映了阶级压迫严重时人们需要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严重压迫下产生的讽刺作品往往采取寓言形式并不是偶然的”[3]213。又鉴于《五卷书》并非是完全的宗教徒作品,它并不宣传宗教迷信甚至采取讥讽的态度,反倒要教人着重现实利益、不讲无凭无据的祸福。《五卷书》里所表现的各社会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普通大众的喜怒哀乐,以及人们对大自然、对社会的认知,在同时代和相近时代的各国都是能引起人们内心强烈共鸣的,其中的人生道理也能作为各国人民的人生借鉴。如《五卷书》“从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话引话,愈引愈长。正像吸足了雨水的种子又产生别的种子一样”[4]15里体现的印度佛教十二因缘说,类似“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从无到有观,那句“要以德报德,怨也要以怨报”[4]390的人文主义情怀,嘲笑教会的无知、愚爱和堕落,赞美真实人欲和高尚的情操,直言“连丑陋不堪的人、出身寒微的人,如果他有一大堆钱的话,那一些在精神上依靠布施的人们仍然会来巴结他。”[4]218-219的诗句,《五卷书》独特的“三俗”思想,同我国不信鬼神、改革开放的社会性质,意大利的文艺复兴需求和阿拉伯的城市商业文明都十分匹配。它的故事能在世界各国的土地上扎根生长,实际上是有着相似的社会文化基础。

而《五卷书》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变异现象,究其原因也是多种多样的。

(1)时代的跨度问题。受《五卷书》影响的很多作品的成书时间都晚于《五卷书》,那时候人类文明的发展更迈向现代化,在情节、细节处理上会更符合现代的审美价值标准。

(2)文化过滤与文化误读的问题也是产生“创造性叛逆”的重要原因之一。翻译家或普通民众会根据本民族的兴趣爱好增删修订文本。一些民族乐于风流韵事,一些民族热爱抒情抑或幽默,一些民族也许崇拜悲剧,另一些民族也许喜好大团圆结局。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时,有可能因为翻译家理解的偏差导致译文失去了原作品的原汁原味,甚至出现与原作完全相反的错误表述。值得一提的还有每个民族对自己文化的保护心态,对异质文明的排他性,使其不可避免地对原作进行适合本民族社会环境的修改。文化过滤与文化误读产生的“创造性叛逆”书写是在文化交流过程中最能展现接受者一方主动性的地方。

(3)具体到翻译家的个人风格上,他们的作品会潜移默化地带上他们特有的写作色彩,或繁杂、或简约、或幽婉、或豪放,各作家不同的写作风格会影响文本的整体创作氛围。还有可能出现翻译家凭借个人的品味故意修改情节的情况,使文本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寓意。

(4)特殊的政治原因。据考查,伊本·穆格发翻译此书在公元750年左右,是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初立时期,社会动荡不定,伊本是想借《卡里来和笛木乃》来劝谏君王,抨击新王朝的弊端和黑暗之处。

(5)最重要的当然是在不同的民族风格和心理风格、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文学作品的创造必然会有所不同和改变。如阿拉伯民族的游牧文化与印度的农耕文化不同,阿拉伯人长期生活在广袤无垠的沙漠,生活方式单调,生存环境恶劣残酷,因此会在作品里偏向于牧民、商人的奇闻轶事,写现实利益的因素也更浓墨重彩一些,时空跨度比较大,有的故事涉及的不止一代人或是不止一个地方。

变异现象发生于文明交流活动的始终。总体上看,在文明传播的过程中,发送者一方或强制性灌输或潜移默化地影响接受方,接受方对异质文化进行辨别、选择、扬弃[21],二者有机融合,有利于推进文化多元化,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以比较文学变异学为基本研究方法,根本上还是要通过对异质文明的比较推进到异质文明的交汇上来,曹顺庆教授在《中西比较诗学》中指出:“比较的最终目标,应当是探索相同或相异现象中的深层意蕴,发现人类共同的‘诗心’……发现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和基本规律。”[22]文学的他国化研究就是探索相同或相异现象中的深层意蕴的重要方法之一,它最重要的一点是,文学的他国化必须立足于接受国的文化规则、文学话语方式和民族思维方式,进而积极地融合与改变,否则就会出现生搬硬套的情况。这种消极更新后的文学无法在接受国长久地发展下去,严重者还会影响到接受国本来的文化品格,使其无法在世界文学的林苑里脱颖而出。

“如果没有异质文明的互鉴、刺激和滋养,很可能这种文化、文明到一定时期会走向萎缩和衰亡。”[23]文学他国化正是不同民族文学之间发展进步的重要推动力,它不仅有利于传播国一方的文学“走出国门”绽放异彩,也有益于接受国一方的文学进行良性改造,从而达到互惠共赢的目标。对于当今“比较文学回归世界文学”的研究趋势来说,《五卷书》的成功他国化更是有着非凡的启示意义。刘圣鹏教授在分析《跨文明差异性观念与比较文学变异学建构》时提到:“当代世界的文化现实也表现出西方、阿拉伯、印度、中国四大文明圈都有其显著而稳定的特性,可以综合文明圈内文化地区的文化特性甚至跨文明的文化特性以丰富自己而不会丧失自己。跨文明与差异性概念的遇合,使比较哲学、比较文学、比较文化学等人文比较研究学科有了反思自己学科的特性及其解决问题所能达致的极限的坐标。”[24]《五卷书》在异域的广泛流传和变异不止停留在跨文学层面上,文学作为文化和文明的一种具体形态也塑造着每个文化文明圈内人民的品性,《五卷书》的他国化已然是跨文明的典范,亦是同质性理论研究和异质性理论研究的双向展开。从民族文学到国别文学再到世界文学、总体文学,文化异象,和而不同,研究文学的他国化现象,以开放、多元、包容的眼光看待各种文明的接受与变异、创新与叛逆,深入分析其中本质规律,是我们当代文学研究不可缺少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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