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意象、景观叙事与文化重塑
——沈从文《边城》与湘西边城互构的考察*

2021-11-02 09:15刘安全
关键词:边城湘西景观

刘安全

(长江师范学院 武陵山区特色资源开发与利用研究中心,重庆 涪陵 408100)

特色小镇高质量发展背景下,具有浓郁地方和少数民族特色的乡土景观已由“身为他者”的客体研究转向“景观即我”的产业实践。“符号表征”和“主客同位”景观建构模式被一些学者认同为积极的“存在主义原真性旅游体验”[1],在这种模式下,民间传说和乡土文学所描写的人类生存环境与生活方式可以物化展示,从而创造出“体验性真实”的物态景观。作为地方文化“资本”,文学作品与地域文化景观交融互构,向他者进行“文化展示”,并非故事与场景的简单复制,而是故事与景观二者的有机共生[2]。基于此,本文立足人类学和景观设计学关于景观和景观叙事视野,结合实地调研感悟,解读湘西边城景观及其叙事意义,呈现文学意象与文化景观互构的某些特征,并以此讨论特色小镇的“特色”保持与创新性发展的有效途径。

一、景观及其叙事

一般意义上的景观是指具有审美特征的自然和人工的地表景色,既是传承文化见证历史的风物材料,也是“充满文化含义的环境”[3]。人类学理论视其为独特的文化过程,“景观是人类文化群体对自然景观进行改造的结果。文化是行动者,自然是中介,而景观则是结果。”[4]人类学围绕着“空间”和“场所”两大概念建立“空间生产论”和“场所构建论”两大研究范式来探讨景观生产及人景关系[5]。“空间”视角致力于说明外来者(殖民者)与原住民(被殖民者)关于景观认知的差异,强调景观所体现出来的“对立关系”,即外来者制作的外在景观是一个与原住民生活“场所”相背离的“空间”[6]。地图[7]和风景画[8]是外来者生产“空间”的工具和基础。“场所”视角关注因当地人生活实践而形成的景观。“场所构建论”者根据大洋洲景观的大量研究强调了自然环境(景观)与原住民关于祖先、历史和社会关系的知识和观念的相融合。原住民对土地和祖先关系的认识,是通过对外界环境的指认和对祖先神话的复述而不断具象再现,进而得以认知自我,建立集体认同[8]。

欧美学者“空间生产论”与“场所构建论”的对立与争议虽然在“为弱者代言”的人文关怀之下揭示了“场所”与“空间”景观的产生机制和景观叙事功能,但无法深刻解释两类景观共存与转化的动态过程。而亚洲学者则在解读中国案例过程中找到了二者关联和和谐共生的结构。在日本学者河合洋尚看来,“场所”和“空间”共存是“两种以上的景观在一定条件下,保持平衡并成为一种景观的力学”,这种“结构色景观”(landscape as structural colors)体现了“空间相”和“场所相”景观之间的关联性,以及景观形成过程中不同主体的各种创意和努力[9]。葛荣玲通过贵州安顺地区屯堡村寨景观生产的民族志案例,呈现了历史村落到现代景区的蜕变过程,深刻解释了景观空间生产与地方感重塑相协的可能性与方式[10]。

然而,就景观的社会属性而言,它是建构物理空间与社会意义关联的中介,不仅可以保存和传承历史、文化和记忆,还体现出明显的文化建构特征。景观可以呈现地方历史和经历,并加深人们对事件的记忆,大到空间、场所,小到标志、路牌,都能引发人们对故事的回忆[11]。国内学者万建中在讨论秭归屈原故宅与屈原传说关系时强调了景观对于传说传播的重要意义“(屈原相关文化景观)不复存在了,屈原传说很可能处于危机之中。”[12]田兆元将景观所承担的叙事功能界定为“物象叙事”,认为景观(物象)、语言和民俗行为是讲述和传承历史事件、神话传说的三种物象叙事载体[13]。波泰格和普灵顿的景观设计理论探讨了命名、排列、揭示和隐藏、聚集、开放等景观叙事策略,建构了故事、互文与话语三个叙事维度。他们认为叙事无处不在,景观将名字、参考物、联想、代表物按一定的秩序拼接来讲述故事,用场景推进故事发展。故事、景观与文化都可在传承文脉、拓展文本概念和生成意义过程中得以重塑[14]34。

循此,本文认为景观是由空间、建筑、雕塑、传说、文字和民俗行为等共同构成的叙事系统,由实体环境与文化意义交互作用而生发和演进,通过命名、组合景观元素和解说赋予其地域特色,进而以唤醒记忆的特殊方式进行文化传承、意义表达和价值重构。这一分析框架强调了景观的不同叙事形态和策略相互参照并转化的“互文性语境”,以及景观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叠加和重塑。

在特色小镇旅游兴盛的现代背景下,湘西边城作为一种类型的文学地理景观,并非如《西游记》花果山水帘洞、《水浒传》浔阳楼一样虚构而成,而是以湘西特色小镇作为基本载体,物化展示沈从文纪实性书写的文学内涵与审美,最终建构起极具“乡愁感”的实体边城景观。景观与著名文学作品、民族特色小镇文化结合而生成旅游地文化场,从中传承和发展边城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并为之开展旅游服务。在旅游产品的质与量不断增加和旅游经营者不断创新的过程中,湘西边城原本的自在景观意义,在其旅游化转换(生产)过程中被重新定义、评价和创造,特色小镇的生活空间、感知空间和构想空间都发生了改变,由此产生出新的社会生产关系和文化意义。

二、命名:边城身份标识及其寓意

地名不仅是人们对于某一地方的称呼和代号,还蕴含着人们对地理空间的探索、观察和认知。地名作为社会组织的文本,不仅可以标记经济和历史条件,展示地方个性,而且地名本身与景观相融,构成一个地方独特的空间秩序和地形标志的“外观”。地名能创造意义,也能体现意义,“它们使空间个性化,使人格空间化”[15]。对地方的命名,可以使空间内的事物变得容易理解,“地名从一开始便作为标识地理空间和呈现文化空间的符号出现”[16]。湖南省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州花垣县边城镇原名茶洞,是湘西名镇之一,沈从文小说《边城》中将之写为茶峒,2005年湖南省人民政府批准茶峒镇更名为边城镇。边城之名从“茶洞”到“茶峒”再到“边城镇”的转变,突出和标亮茶峒历史文化特色和《边城》文学意像,是一种寓“边地”“田园”和“景观”等身份特征于价值观系统内的地名叙事策略和地方性知识建构实践。“边城”之名隐喻了茶峒作为历史存在、文学呈现和现实场所的叠合。

(一)茶洞:历史地图中的王朝边地

地方志书中常将“茶峒”写作“茶洞”。从历史地图上看,茶洞作为中国边地文化的一个重要类型,是嵌入湘西苗疆的明珠,地处“一脚踏三省”的偏远地理注定其“边地”宿命。在传统中华文明语境中,边地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边缘,而且还表现在文化、经济和政治上的边缘性。纵观茶洞作为边镇城池,由汉族聚居地发展为汉苗土家杂居格局,从传统乡土社会迈入现代文明之门的历史,茶洞作为汉蛮边界、边地集市和屯兵之地的特殊意义较为明显。

1.汉蛮边界。“茶洞”是苗语地名,意为“汉人居住的小块地方”,从字面意思可以判断其特殊的地理意义,即在少数民族聚居区的“汉人飞地”。早在秦汉时期,属于五溪蛮地的湘西便受中央王朝关注和控制。唐宋以来,中央王朝对湘西实施“羁縻”“土司”等“蛮夷之治”,进而奠定了茶洞作为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基本格局。明清时期,中央王朝为分治苗地推行“以苗治苗”“移民屯边”等政策,在湘西苗疆修建边墙将“生苗”与“熟苗”隔绝开来[17]。茶洞位于苗疆边墙以北,远离中原地区主流文化圈层,又是传统的少数民族区域,其长期被边缘化成为历史的必然。

2.边地集市。得益于省际边区、水路通达以及地势平坦等有利条件,茶洞交通相对便利,人口往来频繁,在历史上是湘渝黔人口迁徙、通商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节点。大小商贩云集于此开设商行货栈,使茶洞成为三省边际重要的集市。清水江流经茶洞与酉水相连,丰水期时长约12米的大木船可上行至贵州松桃县,下可达湖南沅陵而至常德。山区盛产的桐油、皮货、木材汇聚于此转运山外,山外的煤油、布匹、棉纱等日用百货经此销入山区。王朝治下的铺递驿路之设,又使茶洞成为少数民族与域外人群贸易交流的驿站。

3.屯兵之地。作为湘西地区水陆要冲和军事重镇,茶洞历来受官方重视,在交通疏浚、资源垄断以及军事控制等方面大力经营。明代朝廷在茶洞设崇山卫;清乾隆年间设协台衙门,筑石城,编练汉军驻防,强化西南边疆的武力威慑。

(二)茶峒:《边城》描绘的田园幻景

1934年,湘西名作家沈从文用“茶峒”之名把茶洞写进小说《边城》之时,茶洞便不可能作为历史纪实而原本呈现。将客观真实之景作为小说故事发生地,需要作家主观地创造小说逻辑规定下的文学意境,并将真实之地描绘成便于故事情节演进的时代背景。小说《边城》以类似性判断的笔触对茶峒作为边地的地理和乡风民俗进行了事实陈述、现实幻景提供,进而配合主人公情感与生活的演绎,以文学来呈现“既虚且实”的虚拟象征世界。“茶峒边城”神话幻景的描写,是“诗意化的自然环境与牧歌野趣充溢的社会环境相协调,一方面构成了边城幻景的诗意境界,另一方面也构成了展现边城人淳朴、善良的人性和自然、健康、优美的生命形式的自然背景和社会人文背景”[18]。小说用兼具纪实性和抒情色彩的书写风格优雅而细腻地展现了茶峒特有的生活方式、民俗文化和风土人情。小说故事情节的安排,展现了茶峒人的生存形态和生命形式以及这种生命形式所能承受的压力极限,从而折射出处于特定历史时间的边城茶峒所面临的困境,进而照见边城居民的美丽和智慧,以及对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变动中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的守望[19]。

《边城》所描述的茶峒可看作是一种类型的文学地理景观,这类景观的呈现是作者对于景观的意义、价值和意识形态的赋予,实际上是人类文化的一个记忆库[20]。某一地理在成为文学景观之前就是有意义的,经过作者观景之后则被赋予更多的意义。因作者生活经历、个人情感、文化程度和审美喜好,以及民族、时代、地域、宗教信仰等的差异,在其作品中所呈现的地理景观则有不同的相貌。在定居北京之前,沈从文曾投身行伍,在地方杂牌军中担任小护兵司书,浪迹川湘黔交界地区。在行军途中常见“路劫致死者数人”“山顶堡砦已焚毁多日”的乡土劣败,体验“闻杜鹃极悲哀”的创伤和边城小镇的宁静与优美[21]9。在北京定居开始文学创作时,感于国家急难,而有了“寓居都市的乡下人”的借位体验,从而凝聚了他复杂而深邃的“乡土想像”创作心理。“居城怀乡”的创伤体验让沈从文深刻体会到“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深微关系,希冀用“文学照亮国民灵魂”的方式来发现乡土文化和民族特性之美,重构民族国家[22]。

(三)边城:乡村旅游实践的空间与场所

2014年,湘西边城通过政府规划、旅游规划以及整合市场资本等方式,拟建设成为以“边城游”为主题的少数民族乡村旅游景观。湘西边城按照地方文化事业和旅游市场发展要求,将被建设成为可以体验沈从文《边城》幻景的“文化消费场”和“边城文化特区”,圈定面积约1 000亩的旅游区,建设大型多功能停车场及各种服务设施。在“大视野、大项目、大发展”的开发战略下,边城被规划为从文艺术休闲区、古镇风情体验区、古镇人居示范区、山村休闲度假区和古镇风貌协调区等五个旅游功能区,通过旅游门票、旅游服务和旅游地产实现其经济目标。

作为现代日常生活的地点,景区是展陈景观符号、承接旅游活动和商业消费的场所。对于当地人来说,景观所在的空间是使人安心、可保障生活的范围,是真实的居住场。在旅游发展进程中,边城景观基于少数民族特色小镇实体并按照文学幻景和文化记忆构建起来,实现“旅游空间”与“自然生活场所”的融合,这是一个系统结构和功能的历史演变[23]。一方面,在旅游商品“量的扩张”和“质的提高”过程中,民族传统小镇的历史和文化记忆、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和河畔村寨生活习俗被加工和创作,边城的“清静、水乡、边地、民俗”等特征被极大地凸显。体验苗地民宿民俗,寻找梦里家园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受游客和当地居民关注与喜爱。另一方面,基于谋生的需要,边城居民不管是依靠农田土地、森林牧场和江河渔猎,还是依靠手工商业或现代产业,他们都将围绕着“生产生存”不断调整生计策略,在能力、资产和活动方式等因素制约下进行着集体无意识的惯性行为。旅游让小镇居民有了更多可供选择的生计方式,传统农林牧渔业、因旅游接待需要的文化表演,以及相关旅游服务“六要素”产业,都成为能够获得财富的手段。社会公平、正义与诚信的道德标准,在以现代市场经济为核心的生活系统中逐渐生长,进而组成人们共识性的经验、感觉和思维的重要部分。

三、造景:边城故事与实体空间的叠合

景观是文化性的主观建构,是人与环境互动的结果,一方面是本地人按照文化传统和对本地的认知建设出来的生活场所,另一方面基于某种外部性需要而建造出来的便于观察、描述和使用文化的资源空间[24]。湘西边城以沈从文《边城》描述的幻景为蓝本,沿清水江岸线建设由河、桥、渡船、渡口、水坝、亭台、码头和仿古民居等组合的旅游景观。设计者希望立足边城镇地处湘渝黔边陲的区位优势、适宜人居的清丽山水,打造富有文化品位的、融合山水观光和文化体验的综合性旅游目的地。边城以呈现小说场景、唤醒故事情节记忆的特殊方式还原“书里边城”,构建边城文化系统。

(一)景观地点:鸡鸣三省之地

湘西边城地处湖南、重庆与贵州三省(市)交界之地,距花垣县城25公里,往北147公里是湖南省张家界市,往东120公里是贵州省铜仁市,往南71公里是湘西州吉首市,往西50公里是重庆市秀山县。沈从文笔下的茶峒位于“由四川过湖南去”的官路上,位于湖南境内的就是茶峒,在四川(重庆)境内的则是洪安。由洪安沿G319国道去茶峒有一座渝湘大桥横跨在清水江上,桥的中央便是重庆和湖南的分界线。若从大桥往重庆方向,过了桥便向左进入第一条小巷,再往前走约400米就到了贵州松桃的地界。因此,有“一桥跨三省、三省闻鸡鸣”之誉。洪安一侧的桥头修建有牌坊,前书“渝东南第一门”字样。右侧石碑前书“东南门户”大字和“车行万里今登天府,足下咫尺先入秀山”;后书“渝湘黔边城”字样,附有对联:“苗汉土家共襄大业,洪茶更始齐建小康。”沿大桥左侧的洪茶码头下去,穿过桥洞,即可见“鸡鸣三省亭”。亭为三角形凉亭,亭前立有一碑,前书“一脚跨三省”,后书“三省闻鸡鸣”。“一脚跨三省”指的是亭子建立的地方,就是三省交界的交点,其中既有重庆的土地,也有湖南和贵州的土地。所谓“三省闻鸡鸣”,即人们站在亭子里,不仅可以一脚踏及三个不同省份的土地,就连从三个不同省份里传来的鸡叫声都能听到。

(二)景观排列:边城幻景的实物化再现

边城镇景观采用后现代景观设计理念复原古镇、搬迁功能性建筑和复合创新文化符号,还原“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21]16的小镇原貌,《边城》描绘的河街、吊脚楼、拉拉渡等文学幻景得以实体化呈现,形成城内有吊脚楼、城边有河、河中有岛、岛上有林、林中有碑、碑中有文的旅游空间。小说里的茶峒边城印象和苗女翠翠的故事通过水、桥、船、楼、岛等景观元素得以物化展示和述说(表1)。

表1 文学意象与湘西边城实体建筑景观

1.茶峒古镇。茶峒始建于清嘉庆八年(1803),旧时为西南官道上的重要驿站,“地处湘、川、黔三省之中,因古传有两户汉人居此而得名”(周玉衡《永绥直隶厅志》)。作为景观的茶峒古镇背靠太山,左依九龙山,右傍香炉山,面朝鸣凤山。山中有城,以青石筑成,平整的石板街光滑温润,临江的吊脚楼鳞次栉比,青瓦木墙的民居铺面林立。在清水江边的岩石上有沈从文手写的“边城”两个红色石刻大字。清水江环绕着石城,两三只木船闲散于码头,女子涤洗于江边,孩童嬉戏于水中。满城炊烟如黛,偶有母亲唤儿之声与鸡鸣、犬吠交响其中。

2.拉拉渡。拉拉渡是小说主人公翠翠和爷爷谋生的工具,也是湘渝黔地区特色交通方式,是游客寻找苗女翠翠和体验边城生活的首选景观。一根横跨河面的钢缆连接清水江两岸,从西岸到东岸的渡船,两端各有一个铁环,一条钢缆从两环中穿过。过渡时,掌船人立在船头,不划桨,不撑篙,用一只有凹口的短木棒搭在钢缆上拉动,就可以将一船一船的乘客和货物送达彼岸。

3.河街。茶峒历来是三省边地重要的水埠码头,作为湘渝黔边地交易市场,货物集散较为频繁,五天一次的乡集使城墙外的空地自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小小河街。一条正街穿镇而过,两旁是湘西吊脚木楼,脚下所踏的是光可鉴人的青石板。如今人们还保留着河街“赶场”的习惯,偶有赶场子的人还背着竹篓筐过街走市,彰显着当地特色。茶峒河街临水的吊脚楼多是两层,一楼通常是门面,大大小小的曲尺柜台一路地排列过去,二楼雕花的栏杆和窗户给人以旧日繁华想象。房基很高,用石块砌成,有的房门距离地面有三四米高。房子大多是木质的,门窗也开得特别高。

4.翠翠岛。翠翠岛是游客在茶峒寻找沈从文《边城》记忆的一个重要景点。翠翠是《边城》小说人物中掌渡老人的外孙女,是“茶峒边城”最美形象和最好隐喻的代言人。翠翠岛由湘西著名画家黄永玉设计。从拉拉渡口沿着河街石板路往清水江下游方向走约100米,河中心小岛就是翠翠岛,翠翠岛外形似一条古老的渡船静静地停泊在清水江中。翠翠塑像全高9米,以湘西少女和本地种土狗为原型创作。翠翠屹立在船尾,她扎着长长的麻花辫,歪着头站立,右手托腮,左手抚摸大黄狗的头,眼睛眺望着远方。翠翠岛布局做到山水树花相协调,并与自然环境相匹配;绿化采用的是以本地名贵常青树为主调,搭配四季花开的名树。四周的挡土墙由腰鼓形的石柱用钢筋联起,每个石柱都是工艺品,花草树木、十二生肖镶嵌其中。岛的34级台阶是纪念《边城》于1934年发表,中间的两个平台是代表横跨两个世纪。

5.百家书法园。书法园陈列了由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李铎、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张飚等百名书法家以《边城》小说文本创作的103幅书法石刻。原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先生题写“中国百家书法园”园名,园门立园区简介和《边城》主题浮雕石刻各1块。石刻底座刻有书法家简介,以及茶峒边城赶秋、过苗年、打糍粑、重阳节、唱傩戏、还傩愿等民俗文化场景。石刻以石为册,上覆瓦顶,依高墙次序排列,沿山边自然曲转,形成长长的廊道。游客浏览其中,从一幅幅风格各异的书法作品中品读爷爷、翠翠和天保傩送兄弟的故事,遥想船工拉纤、赛龙舟、抢鸭子等热闹场景。

(三)民俗展演:边城文化意蕴的叠加

作为地方性知识的拥有者和具有一定见识的文化工作者,地方政府和文化精英根据自身经验对小说情节、地方文脉和民俗行为进行了充分解说。小说《边城》所描述的人文风情、生活习俗是唤醒边城记忆、讲述边城故事的重要民俗景观(表2)。特定日期举行的舞龙、舞狮、龙舟赛、“捉鸭子”、赶秋等游艺活动填充于边城体验行程,将寻找文学幻景、体验民俗和旅游狂欢合而为一。

表2 文学意象与湘西边城特色习俗景观

“一口吃三省”本是湘渝地区常见的火锅煮鱼,在加上三省边地的文化因素后变成了“湖南的鱼、贵州的豆腐、重庆的腌菜煮一锅”的文化解释与体验。翠翠岛民俗文化广场成为歌舞表演、民歌对唱、篝火晚会等文化体验的主要场所。悠然居等苗族文化符号与现代旅游宾馆有机结合的民宿,在较大程度上创造和模拟了一种游客所期望的旅行起居文化。边城习俗景观体现为一种旅游视角下的地域文化的叠加、融合与变迁,是透过景观语言与其他叙事语言的互文解读,完成文学意境、地域文化与旅游现场的时空对话。

三、解说:边城景观意义重塑与表达

景观也被视为承载特定意义和价值的象征符号集合,是传递意义的文化实践。“景观不但确定或用作故事的背景,而且本身也是一种多变而重要的形象和产生故事的过程。”[14]6而解说作为观景互动的交际过程,利用与文学意象、主题景系密切关联的文字、视频、图像以及导游口述等符号,重新组合成具有主题性或地域性的景观空间和语义(共享系统),将景观价值与意义传达给参观者,实现景观教育功能、服务功能和使用功能。

(一)场所关联:《边城》故事原型地指认

作为一种类型的认知、塑造和表达文化意义的方法,景观“可以唤起创作者/使用者美学体验的形成、重现与升华,同时来建构主客体之间的场所依恋关系。”[25]景观叙事以场所隐喻为出发点,表征和暗示历史事件与地方文化,通过有意义的叙事线索整合那些有意拣选出来的因素和信息,建构景观空间的整体语境。作为小说故事展开的场景,茶峒是沈从文从其湘西经历中拣选出来并赋予“神庙”想像的神话幻景,其极富诗意和牧歌情调的“世边田园”为广大读者所心神向往。无论是边城镇官方“茶峒古镇就是沈从文的边城”的宣传广告词和导游口中“这儿,就是文学大师沈从文的著作《边城》的故事原型地”的介绍,还是沿着河街依次呈现的拉拉渡、白塔、篷船、吊脚楼以及翠翠岛等景观素材,都明确地指喻着具有明显文学审美的“沈从文的边城”。

1.花垣县人民政府官网介绍茶峒古镇:

按照小说《边城》这张导游图,寻一寻白塔、石碾、船夫的坟;踏一踏青石古道,或者坐一坐“翠翠”听箫坐过的石墩。而今,书中的河街、老店、渡口是否别来无恙?今日的茶峒还是那个堙灭在书中的茶峒吗?……《边城》中描写的那个渡口还在,据说渡口恰是三省的交界点。渡口还在老地方,不过尖头的渡船变成方头的了。还是“拉拉渡”,不用篙或桨,不过牵连两岸的篾缆换成脚拇趾粗的钢索了。摆渡的还是个老人,只是不见翠翠和黄狗,也许是有的,一时半会儿不知跑到哪儿玩耍去了。

2.湘西边城风情小镇旅游开发公司制作的《一脚踏三省:边城茶峒宣传片》描述:

茶峒边城,一座从书中走来的小镇。沈先生笔下,边城茶峒不施粉黛,芙蓉出水的清秀模样,是古镇最本真的原色。

3.导游介绍边城景区:

茶峒古镇并不是完全的旅游景区,它同时也是当地居民居住的城镇。如果有看过(沈从文)《边城》的朋友就一定知道翠翠爷爷的拉拉渡,来了边城就必须得坐一次。水边山坡上高低错落的屋舍、屋舍间上下起伏的街道,就是书中翠翠和傩送生活过的地方。

(二)记忆寻找:书里边城的实地踏访

与小说密切关联的景观是讲述小说故事、引起主客共鸣、唤醒集体记忆的语境焦点,依赖于景观制作者与观赏者对于景观所表征的文本故事与语境的理解。文学景观必然是实体景观与文化景观的叠合,是地理空间与文学审美交互作用的结果[26]。游客借助于语境空间的视觉观赏,将会本能地在叙事线索、特定历程和时间路线的体会中产生对实在地理空间和地方文化的理解、想像和情感。“书里边城、画中茶峒”为游客保留了拉拉渡、翠翠、河街、吊脚楼等边城记忆元素,慕名而来的游客以沈从文《边城》为导游图,踏青石古道,登河边吊脚楼,观翠翠靓影,荡舟清水江,听月下渔歌,寻觅白塔、石碾和船夫坟。景观中的地域性标记、集体记忆、隐喻性文化符号、仪式性事件等主题性体验焦点,可以强化场所感与依恋感。在湘西边城田野调查中,被访问的游客中有95.47%的人表示,他们因为“想感受(边城)小说的气氛”而来;超过99%的游客都体验过拉拉渡、看翠翠雕像等活动,并与朋友重温苗女翠翠的爱情故事。

(三)景观认同:审美体验与生活现场的和鸣

地域特色景观能否被接受,取决于景观所关联的事件、时间、经验和记忆等隐性信息呈现出来的意义。一个适应当代人们生活需要、不断更新(renewal)的“乡愁场”,有效衔接历史、文学意象和现代生活,以传统文化“有机活化”和“活力再生”实现乡土传统的“在地性传承”,关键体现为意义、审美及共同体身份的认同[27]。湘西边城景观综合了地域性文化过去的记忆、现在的形象和未来的愿景,创造出沉浸式、可触摸和可互动的“乡愁田园”体验空间,借助文学巨著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告诉人们“故事是什么”和“意义是什么”。一方面,游客在茶峒的旅游情境和氛围里通过“旅游仪式”体验湘渝黔边地乡村“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和它所能代表的健康、完善的人性,以及按照沈从文“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理念努力生产出来的品鉴人生哲学和文化审美的风景。一位来自上海的女游客点赞边城镇:“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爱这里!在酉水边的吊脚楼醒来,推开门,对面就是翠翠岛,美好的不想离开。” 另一方面,当地居民则在景观空间中延续着日常生活,他们认同边城镇(茶洞)的历史和沈从文的“茶峒边城”,乐于保存文学大师沈从文、国家领导人朱镕基、著名艺术家黄永玉等名人在边城镇留下的痕迹,积极与游客共享景观空间,并以自身生计行为创造和丰富“边城”文化。

四、结语

本文所探讨的湘西边城景观建设,在一定意义上是新时代背景下特色小镇创新性发展的活态个案。采用景观叙事视角理解湘西边城文化,将景观制作及其相关活动置于特色小镇日常生活之中,视其为历史传承、文学作品影响和传统文化创新发展相结合的产物。湘西边城利用文学巨著、历史记忆、名人经历、旅游互动行为等题材,通过重新命名、还原文学幻景、讲述小镇历史等一系列景观叙事策略,将历史茶洞、文学茶峒转变为现实的湘西边城景观,以满足游客探秘、体验乡愁和寻找神话美境的旅游诉求。湘西边城景观超越了小说文本语言,以视觉观赏形态对特定地理空间、历史记忆和文学审美展开地域性叙事,改变了特色小镇的生活空间、感知空间和构想空间。

湘西边城景观内涵经过历史、文学和现实生计等方式得以重新定义和解说,实现了从民族传统小镇向现代特色旅游名镇的转型,这为湘西州花垣县边城镇发展赋予了新的活力。这是一个传承“特色”、解释“特色”和创新“特色”的文化IP创建,是明确彰显个性和稀缺性的叙事过程。边城景观建设的实践活动及其过程,实际上是现代旅游产业发展背景下,特色小镇在和国内外旅游市场、文化评价机制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复兴运动相互关联中不断创新发展的结果,可以视为一种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成功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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