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汾诸老诗歌的多维审视

2021-04-17 08:19张建伟
关键词:文人

张建伟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0 引言

元人房琪编《河汾诸老诗集》八卷收录了金末元初8位诗人的诗歌,分别是麻革、张宇、陈赓、陈庾、房皞、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谦。他们都是山西人,金亡后活动于山西的黄河与汾河流域,以平阳(今山西临汾)为中心,形成一个文人群体,教授生徒,诗文酬唱。河汾诸老八人中有七人都是晋南人,只有曹之谦为云中应县(今属山西)人,属于晋北。他有姻亲为赵城(今山西洪洞)人,因此居住于平阳30余年,教授学生。房琪在《河汾诸老诗集后序》中说曹之谦“生而隐德光辉汾晋,没而丘垄在焉,岂非吾乡先生欤?”[1]59因此也被收入《河汾诸老诗集》中。关于河汾诸老,学术界早有关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出版了《河汾诸老诗集》的点校本。近40年来,出版了专著两部,阎凤梧、刘达科二位先生《河汾诸老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是第一部研究河汾诸老的专著,考证了八人的生平等问题,论述了其诗歌成就。刘达科《解读河汾诸老》(作家出版社,2005年)分内外篇,内篇为个案研究,外篇包括河汾诸老年谱要编、交游考述和诗作笺校。发表相关论文超过50篇,包括总体研究与个案研究,主要分为以下方面。

第一,考证河汾诸老生平与文集。主要有马斗全《<辞源>(修订本)“河汾诸老诗集”条订正》(《晋阳学刊》1985年第3期)、索宝祥和周菊艳《元好问与河汾诸老交游述略》(《殷都学刊》1999年第3期 )、索宝祥《河汾诸诗老合谱》(《文献》1997年第2期)、薛林仙《<河汾诸老诗集>版本再探》(《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等。刘达科《解读河汾诸老》有河汾诸老年谱要编与交游考述。这些论文考证了河汾诸老的生平问题与《河汾诸老诗集》的版本情况,为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二,河汾诸老思想研究。阎凤梧《河汾诸老与理学》(《山西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从承认元蒙对道统的继承权、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温柔敦厚的创作思想三方面论述了理学对他们的影响。此外还有贾晓峰《河汾诸老忧患情怀的多维度解读》(《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情感的多元碰撞——金元之际河汾诸老的精神世界》(《绥化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隐逸与幽独——论河汾诸老的疏世心态》(《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和贾秀云《“河汾诸老”隐居心态研究》(《晋阳学刊》2003年第5期)等。这些论文从理学、历史、文人心态等各方面丰富了河汾诸老的研究。

第三,河汾诸老诗歌研究。刘达科《河汾诸老诗歌初探》(《山西大学学报》1991年第3期)认为,他们的诗歌内容主要有以下方面:寄情林泉、感慨兴亡、嗟穷叹老、登临抒怀,体现出感慨悲咽、古直苍凉、愁苦哀婉的风格。他的《河汾诸老探赜》(《江苏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对河汾诸老文学活动的分期、诗作内容、诗学倾向作了分析。此外还有李旦初《论河汾诗派的形成及其文化背景》(《晋阳学刊》1992年第6期)、苗鑫《悲恋逝去故国与渴望新朝和平——论河汾诸老诗歌的家国主题》(《河北建筑科技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和《论“河汾之派”的诗歌创作》(河北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等。

其他方面,赵永源《论<河汾诸老诗集>的地域特征》从房祺编录总集的角度、河汾诸老的游踪及其具体的诗篇等几个方面论述了这部诗集的地域特征(《镇江师专学报》2000年第2期)。除了整体研究,对于这八位诗人还有众多个案研究,比如原锦黎《段氏“二妙”生平及遗民心态探赜》(《河南理工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等。此外,研究金诗、金词或金代诗人群体的学位论文也涉及到河汾诸老。

综上所述,近40年来,关于河汾诸老及《河汾诸老诗集》的研究虽然不算学术热点,但一直被学者关注,有关诗集版本、文人交游等方面的考证取得了相当的成果,对于这八人的整体研究和个案研究也推进不少。目前的问题是研究存在忽略之处,面对金元易代,河汾诸老对待华夷之辨的态度如何?他们作为地域诗人群体的价值与形成原因,他们诗歌内容的共同点何在?受到哪些前代诗人的影响?

1 乱世中的穷途之感

河汾诸老生活于金元易代之际,蒙古灭金经历了一个长期而艰苦的过程。从金卫绍王大安三年(1211),成吉思汗亲率大兵攻金,经历了三峰山之战,到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汴京失守。第二年,南宋军与蒙古军联合攻占蔡州,哀宗自杀,金朝灭亡。这20多年战乱不断,伴随着蒙古军队的攻城掠寨,是广大北方地区的生灵涂炭。这些内容在河汾诸老的诗文中也有反映,比如麻革《上云内帅贾君》说:“千年知运圮,四海共兵鏖”[1]卷一,1,《杨将军坰马图》说:“君不见幽燕飞鞚时,中原流血成渊池”[1]卷一,6,“四海共兵鏖”“中原流血成渊池”,就是对金元战争导致人口大量死亡的真实描绘。张宇《送赵宜之归辛安兼简洛下诸友》:“昔经刧火然,二鸟奋惊翼”[1]卷二,13,写出了金末战乱中文人惊恐求生的痛苦经历。房皞《赠赵山甫》:“寇盗连年剧猬毛,一身无处可奔逃。”[1]卷五,33反映了战乱中文人无处藏身的窘境。

战争导致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分离,麻革《庐山兵后得房希白书知弟谦消息》就写出了战乱中对亲人的惦念,诗[1]卷一,7曰:

闻道王师阻渭津,庐山以后陷兵尘。军行万里速如鬼,风惨一川愁杀人。乱后仅知家弟在,书来疑与故人亲。梦中亦觉长安远,回首关河泪满巾。

庐山,当作“卢山”,即卢氏山,位于河南卢氏县西北。房希白,即河汾诸老中的房皞[2]223。在战乱之中,人们朝不保夕,能侥幸活下来都很不易。麻革从房皞的书信中得到自己堂弟麻谦的消息,又惊又喜,很快又陷入思念之中。

除了战乱的残酷,蒙古国时期科举不行,阻碍了文人的晋身之路,导致了生活贫困,让他们萌生了儒生无用的感慨。麻革《题李氏寓酒轩》:“焉知贫士贫到骨,健倒仰天歌黄鹄。黄鹄歌罢无翼飞,妻啼儿号书一束”[1]卷一,6。张宇《哭姪》:“死皆有命怜渠早,老独无依奈我何”[1]卷二,14。作为士人,以前出则为官,退则闲居,如今却贫困潦倒,无法养活妻儿,让人无法接受。陈庾《吊麻信之二首》其一:“体瘁渐成中酒病,家贫全仰卖碑钱。”[1]卷四,25也是文人贫苦生活的写照。

诗人经常出现“乐饥”“疗饥”之语,饥饿成为诗歌的主题,房皞《春日观菜》曰:“手种芜菁欲疗饥,春来颇怪发生迟。东风贪长新桃李,未有功夫到菜畦”[1]卷五,37。因生活所迫,诗人亲自种植芜菁,他责怪春风只关照了桃李,而忽略他的菜地。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却真实反映了他的生存状态。

房皞《寄段诚之》诗曰:“浮云富贵吾何慕,陋巷箪瓢分所甘。多语数穷深可戒,虚名无用不宜贪”[1]卷五,33。尽管他以儒家的君子固穷勉励自己,但是,更多时候对于儒生的穷途末路还是愤愤不平。比如,《贫家女》借助贫家女与倡家女的对比,抒发了“盗跖长年颜子夭,古来颠倒非独今”的愤慨之情[1]卷五,30。房皞《卖剑行赠韦汉臣》:“可惜有才不见用,青天白日将何为。酒酣起舞抱剑哭,肃肃悲风动茅屋。不如南山学种田,自古青萍换黄犊。”[1]卷五,29借助宝剑表达儒生无用的慨叹。

陈庾《有怀家兄子飏》:“趋向自知违俗好,文章只合伴儿嬉”[1]卷四,27。易代之后,文人的优势——学识与诗文成为无用之物,只能用于自娱自乐了。房皞《送王升卿》:“如椽大笔今无用,日课新诗自陶写。”[1]卷五,31也是同样的意思。房皞《次前韵寄王升卿》:“徇俗到头终是病,耽书自古不名贪。作诗为问东溪友,樽酒何时惬笑谈”[1]卷五,33。读书与写诗没有实际用处,仅仅是文人间互相安慰、抱团取暖的慰藉之物。

甚至于房皞踏上南宋领土,同样感觉文人无用。其《别西湖》曰:“闻说西湖可乐饥,十年劳我梦中思。湖边欲买三间屋,问遍人家不要诗”[1]卷五,36。作为文人,他只会写诗,这一技能并不能让他在西湖边安居。

从河汾诸老诗中的典故,也可以窥探其内心所想。他们提到次数比较多的是汉末三国时期怀才不遇的王粲,比如麻革《云中夜雨》。王粲登楼成为元代文人常用的典故,不论是诗词还是杂剧,河汾诸老多次提到这一典故,如陈赓《寄陕郡杨正卿》其二:“钟仪去楚衣冠异,王粲依刘岁月深”[1]卷三,22,房皞《江上行》:“劝君休上王粲楼,日落沧江增暮愁”[1]卷五,29,曹之谦《送王仲通》:“怀乡不作登楼赋”[1]卷八,51,陈庾《清明后书怀》也用了王粲《登楼赋》的典故。

虽然麻革在《赠刘伯威》诗中勉励友人“平生湖海志,未用哭途穷”[1]卷一,11,事实上,面对金元易代,文人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陈赓《武善夫桃源图》:“何处江山可问津?”[1]卷三,21未尝不是因桃源图引发的对前途的疑问。

河汾诸老既是诗人,也是信奉儒家之道的士人。以前引以为荣的儒士身份,金亡之后变成内心的隐痛,“儒冠”成为文人尴尬的象征。张宇《感怀》:“世路羊肠剧险艰,天心应厌着儒冠”[1]卷二,14。世路艰险,身为儒家之士,在天地之间竟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那么,河汾诸老的归宿在何处呢?

2 归隐与家乡情结

经历了金末元初的战乱,河汾诸老期盼太平社会的到来。房皞《和杨叔能之字韵》曰:“遭乱重相见,宽心不用悲。江山佳丽地,人物太平时。白蚁千家酒,黄花九日诗。鹿门不可隐,吾道欲安之?”[1]卷五,35战乱之后,能够与老友相见,诗人的内心已经很满足了。他只求天下太平,可以和友人饮酒赋诗。然而,诗歌的结尾“鹿门不可隐,吾道欲安之?”反映出这样的生活也很难实现。

河汾诸老在金亡之后多数都归隐了,他们确实向往隐居生活。麻革《关中行送李显卿》:“白雪青松良可老,鹿门有庞商有皓。不然凌云学轻举,呼取安期羡门语。”[1]卷一,3以隐居和求仙作为归宿。张宇《和李子微村居》描绘了诗酒悠闲的隐居生活。房皞《题张信之见山堂》、曹之谦《幽居有感》描绘了隐居生活的乐与苦。房皞《思隐》[1]卷五,34曰:

得个黄牛学种田,盖间茅屋傍林泉。情知老去无多日,且向闲中过几年。诎道诎身俱是辱,爱诗爱酒总名仙。世间百物还须买,不信青山也要钱。

诗人对于物质方面的要求并不高,只求茅屋可以居,田地可以耕种谋生。为的是在晚年可以自在一些,摆脱世俗社会对文人的屈辱,能够享受诗酒生活。“世间百物还须买,不信青山也要钱”,透露出一丝悲凉与无奈。他的《寄呈岳阳诸友》:“人以官为荣,我以官为辱。”[1]卷五,31强调自己选择不做官过隐居生活是个性使然。实际上,这是时代给予每个文人的考验。

金亡前后,河汾诸老为躲避战乱,奔波各处,最终都返回了家园。陈庾《答杨焕然》二首其一:“梁苑当年记盛游,乱离南北怅迟留”[1]卷四,26,《送麻信之内乡山居》:“四海纷挐战虎龙,惊麕无计脱围中”[1]卷四,25,写的是金末众多文人的普遍经历。陈赓在卫绍王崇庆年间(1212-1213),为避河南乱,奉亲寓居华阴(今属陕西)。麻革在金亡之后,从雁门关越过代岭,避处居延(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东南),几年后返乡[3]卷十三《游龙山记》,151。房皞则南下流寓荆楚,后北归故土。对“故丘”“吾土”的向往成为他们共同的追求。麻革《过陕》:“豺狼满地荆榛合,目断中条是故丘”[1]卷一,7,陈庾《清明后书怀》:“江山信美非吾土,怀抱何时得好开”[1]卷四,26,张宇《云溪秋泛图为阎国宝赋》:“蹇予有家归未得,一见秋风羽翼生”[1]卷二,14,迫切地想要返回故土。曹之谦的感情最为强烈,他在诗中经常抒发怀乡之情,比如《上巳日感怀》:“旧游桃李涴丘尘,十六年悲客里春”[1]卷八,51,《送侯君美归云中》:“邂逅故人如问我,为言贫病未能归”[1]卷八,53,《送李郭二子还乡》:“丧乱身为客,淹流涙满衣。亦知生处乐,未卜有年归”[1]卷八56,《长安早发》:“五更马上还家梦,先逐西风到晋州”[1]卷八,57。曹之谦《寄乡中故人》[1]卷八,52曰:

十年梦绕故山薇,世事悠悠与愿违。华表未成辽鹤语,青冥空羡塞鸿归。云横北岭迷乡眼,尘满西风涴客衣。为报吾州旧亲识,短书相慰莫令稀。

诗人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就是故乡,客游的疲惫更增添了返乡的热情,但是一直未能成行,甚至远望故乡都无法实现,只能借助书信来表达思乡之情。由此看来,曹之谦后来终老于河汾之间除了姻亲的因素外,也是无奈之举。

房皞同样历经漂泊,最终返回家乡,其《丙申元日》[1]卷五,35曰:

三十八年过,星星白发多。干戈犹浩荡,踪迹转蹉跎。世事堪长叹,吾生付短歌。江湖从此逝,烟雨一渔蓑。

丙申为蒙古窝阔台汗八年(1236),虽然金亡已两年,但是北方的战乱并未停止,诗人依然四处漂泊,他渴望飘然归隐江湖,可是哪才是诗人的归宿啊?北方无处安身,房皞就逃到了南宋的领地。然而,这并不是诗人想象中的容身之所。《辛丑巴东元日》说:“旧日逢春喜,而今怕见春。红尘长路客,残病老夫身。政拙难书考,家贫只累人。自怜头上发,更比去年新”[1]卷五,35。辛丑为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蒙古窝阔台汗十三年,逃到南方的房皞处境艰难,贫困多病,甚至不愿迎来新春。诗人在南宋同样陷入漂泊的境地,从他的诗歌可知,他去过南方的多个地方。

河汾诸老对于家乡的热爱还体现在描写故乡的景物上。陈赓《蒲中八咏为师岩卿赋》、陈庾《题师岩卿蒲中八咏》为同题之作,描绘了蒲津晚渡、虞坂晓行、舜殿薰风等晋南八景。段成己有《书师岩卿蒲中八咏图后》《虞坂晓行》《首阳晴雪》等诗,晚年定居于平阳的曹之谦也作有《蒲津晚渡》。

河汾诸老对家乡的追寻和热爱与晋南的地域文化有一定的关系。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论述了农业文化与商业文化的不同,“中国人一向在农业文化中生长,自我安定,不需向外寻求”,这种文化取向也影响到了文人,“汉代的读书人,大体上都由农业社会里出身,他们都先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涯”[4]17,124。虽然在不同的时代文人的表现有所变化,但“耕读传家”作为一个传统还是延续下来。山西地区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山西南部与尧舜禹都有联系[5]3-4,43-48,周人祖先后稷被称为农业的始祖,他也活动于晋南地区,可以说该地区是农业社会的代表。农业社会虽然生活稳定,易于知足,但也养成了安土重迁的思维定势。河汾诸老八人中有七人都是晋南人,他们强烈的家乡情结应该与地域文化传统有一定关系。

河汾诸老对家园的追寻其实是寻找自己的文化归属,经过百余年的历程,金朝已经完成了区域文化的整合,杨镰先生指出:“长期处在异族治理之下,北方的文化整合过程已经基本完成了。……金朝文明,实质就是12世纪前期到13世纪前期的中国北方文明”[6]215。因此,逃到南方的房皞等人尽管面对汉族政权,也很难找到归属感,最终还是返回了北方的家乡。

河汾诸老对文化归属的追求与易代之际的华夷之辨有一定的关系,那么,他们对待金元易代的态度如何呢?

3 夷夏之辨与文化传承

河汾诸老是一个遗民诗人群体,他们的归隐涉及到改朝换代,反映出金源文人普遍的政治态度。对于女真与蒙古两个民族政权之间的朝代更替,华夷之辨的因素并不强烈。从他们对耶律楚材、金宣宗等人的评价可以窥视他们的内心。耶律楚材投蒙后身处要位,他积极推行汉法,推荐人才,因此他的去世引发了多人的悼念。麻革《中书大丞相耶律公挽词》,题下注:“甲辰五月十四日”,甲辰为乃马真后三年(1244),将他的去世称之为“砥柱中流折”,诗曰:“世贤高允相,人叹叔孙仪”,西汉初年的叔孙通制定朝廷礼仪,北魏名相高允历仕五朝,非常贴切地赞美了耶律楚材在政治与文化上的贡献。“未拜荆州面,尝蒙国士知”[1]卷一,9说的是耶律楚材对他的赏识,耶律楚材与麻革曾有诗歌唱和。曹之谦也作有《中书耶律公挽词》,对他的去世表示悲痛。由此可见,尽管耶律楚材投降蒙古政权,河汾诸老等金源文士并没有排斥贬低他,反而对他的功绩给予充分肯定。

与此相联系的是陈赓《宣宗挽词》:“洛邑周初定,苍梧舜不还。九天来鹤驭,万国泣龙颜。俭德高千古,鸿勋际两间。无由望弓剑,云气郁桥山”[1]卷三,22。将金宣宗比作迁都安定周王室的周平王,和南巡死于苍梧的舜,赞美了他的功业与德行,对他的去世表示了哀悼之情。麻革《密国公挽词》表达了对金朝宗室完颜璹的悼念,其二“人知尊帝胄,我但识儒冠。”[1]卷一,10强调的是他对儒学的扶持。河汾诸老在诗中抒写了对故国灭亡的感慨,比如陈赓《寒食祀坟回登临晋西原废寺》[1]卷三,22其一:“故国已非唐日月,老僧犹指晋山河”,其二:“春风万里骚人怨,落日千秋杜宇哀”。其《蒲中八咏为师岩卿赋·首阳晴雪》“欲和采薇歌”[1]卷三,23,用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

由此可见,河汾诸老对金元易代有着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从正统观来看,汉族文人已经认同了女真王朝,元好问编《中州集》,就隐含着与南宋抗衡的正统意识。“金能够抗衡蒙古20多年,一定程度上就是与女真在一个多世纪间已经完成了北方区域的文化整合有关”[7]13。另一方面,由于汉族文人在金代不受朝廷重视,导致他们对王朝产生疏离感。因此,面对金亡蒙兴,他们既感慨故国的覆灭,不愿出仕蒙元王朝,同时,他们也能接受一些有关文化或教育的职务,并且与蒙古王朝的官员交游唱和。元好问就有典型的表现,河汾诸老也和他类似。我们不应拘泥于他们忠于金朝的遗民品格,而应该更在意他们对于文化延续的贡献。

在易代之际延续中原文化传统,对道的传承是金末文人的普遍追求。金元易代除了战乱之外,科举的废止使得文人晋身之路受到很大影响。河汾诸老在诗中经常感慨功名不就,难以行道。河汾诸老不只长于诗文,他们还是儒家之道的传承者。比如麻革《守约斋为吕仲和作》:“道丧向千载,圣远孰可期。养勇敌所忾,养气动以随。心非安如山,遇变鲜不移。吾门有圣学,观心乃其师”[1]卷一,5。

房皞《扣角歌赠史吉甫》叙述了伏羲、文王、孔子三位圣贤的文化贡献,说:“手携牛角欲何为,发明三圣心中事”[1]卷五,30,希望能继承他们的事业,把以《周易》为代表的儒家之道传承下去。其《庆王鼎玉生子》:“斯文久不振,六经要再续”[1]卷五,32,《寄段诚之》:“寥寥孔学今千载,赖有斯人可共谈”[1]卷五,33都是以儒学传人自居。

曹之谦《送梁仲文》首先追溯儒家之道的传承,“圣人既已没,圣道遂不传。异端壅正途,榛塞踰千年。大儒起相承,辟之斯廓然。濂溪回北流,伊洛开洪源。学者有适从,披云见青天。”之后表白自己的态度:“我生虽多难,闻道早有缘。……相从讲圣学,与子长周旋”[1]卷八,48。他还作有《应州庙学释奠》,描绘其盛况。

房皞《辛卯生朝呈郭周卿段复之》曰:“回也屡空趋圣域,参乎一唯得心传。佛岐老径虽高绝,不及中庸道坦然”[1]卷五,33。赞同颜回的坚守与曾参的纯粹,认为儒家之道还是高于佛道二家。

陈庾《答杨焕然》其二:“扶持吾道难尤力,润色斯文老更勤”[1]卷四,26,杨焕然即杨奂(1186-1255),号紫阳,乾州奉天(今陕西礼泉)人,入元曾任职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他是当时知名的理学人物,被称为关西夫子,因此陈庾说杨弘道“扶持吾道难尤力”,对他评价甚高。

河汾诸老虽然自己不汲汲于仕途,但是却勉励他人积极进取。比如麻革《短歌行送秦人薛微之赴中书》:“望君青云端,何恤远离别”[1]卷一,3。麻革《送申生取新赴中书》、张宇《送马德新》、陈赓《送李长源》、陈庾《送孟驾之赴阙》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明白复国无望,逐步接受了蒙元王朝统治的事实。虽然自己不愿出仕,却勉励友人能在官场谋求职位。

4 陶之达,杜之忧

生活于金元易代之际,河汾诸老具有遗民的品质,对于前代遗民诗人陶渊明倍加推崇。他们饱经战乱之苦,对经历安史之乱的杜甫也产生了共鸣。探寻河汾诸老诗歌的核心内容与渊源,对于理解他们具有重要意义。

房琪在《河汾诸老诗集后序》中说:“夫诸老之诗,有深而冲澹如陶、柳者,有豪放如李翰林、刘宾客者,有轻俗近雅如元、白者,有对属切当如许浑者,有骚雅奥义、古风大章、浸入于杜草堂之域者”[1]59。说明河汾诸老的诗歌风格多样,诗学渊源与路径有异。那么,他们诗歌的核心内容是什么呢?《二妙集》吴澄序评论段氏兄弟时说:

于时干戈未息,杀气猕漫,贤者辟世,苟得一罅隙地,聊可娱生,则怡然自适,以毕余龄,几若澹然与世相忘者。然形之于言,间亦不能自禁,若曰“冤血流未尽,白骨如山丘。”若曰:“四海疲攻战”“何当洗甲兵”,则陶之达、杜之忧,盖兼有之[8]卷首,525。

吴澄确实抓住了二段诗歌内容的特点,实际上,“陶之达、杜之忧”可以概括河汾诸老八人诗歌内容方面的要点。

先看“陶之达”,河汾诸老与陶渊明都是遗民,他们的诗歌也受到陶渊明的影响。四库馆臣评价《河汾诸老诗集》曰:“然诸老以金源遗逸,抗节林泉,均有渊明义熙之志。人品既高,故文章亦超然拔俗”[9]1708。从河汾诸老多不仕蒙元政权来看,这个论断是有道理的,然而,河汾诸老的诗歌却表现出不同的方面。

河汾诸老在诗歌中经常写到陶渊明,将其视为自己的榜样,比如曹之谦《九日》:“尚友陶彭泽”[1]卷八,55,段成已《题容安堂》:“结庐慕渊明,志向有许大”[1]卷七,42,房皞《庆王鼎玉生子》:“陶潜归去来,有子万事足”[1]卷五,32,虽然写的是友人,其实也可以代表他们的生活态度和追求。麻革《题李氏寓酒轩》曰:“古来贤达士,以酒全其天。所以陶靖节,浩歌归园田”[1]卷一,6,突出了陶渊明的饮酒达观与归隐田园。陈庾《吊麻信之》二首其一:“弊屣功名懒着鞭,剧谈豪放本天然。闲来每爱从人语,醉里何妨对客眠”[1]卷四,25,将本性天然、豪放洒脱的麻革比作陶渊明。房皞《寄呈岳阳诸友》:“禀性太褊率,不受尘事触。自小远市㕓,僻居在岩谷”[1]卷五,31,强调自己本性爱好自然,不愿受到尘世的束缚。不论是内容还是语句,该诗明显受到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的影响。

从这些诗句可知,河汾诸老推崇陶渊明爱好自然、追求自由、潇洒超脱这些方面,而淡化其归隐的政治色彩。不仅如此,河汾诸老对其他魏晋人物也是看重其潇洒风度,比如陈赓、曹之谦都作有《子猷访戴图》。段克已《乙巳清明游青阳峡》:“一生能着几两屐,佳处每欲经行徧”[1]卷六,38,用的是阮孚之语,表达了旷达超脱的情怀。这两典故都出自《世说新语》,都属于魏晋风度的表现。可见河汾诸老对陶渊明的推崇之处。

河汾诸老对陶渊明的评价与同时代的南宋不同,南宋文人更看重陶渊明不仕刘宋政权的政治节操,从东晋遗民的角度解释陶渊明《述酒》诗盛行于南宋末年[10]398-401。理学的盛行,南宋处于北方政权军事威胁之下,这两个因素导致南北文化在这一方面出现差异。

下面再看“杜之忧”。吴澄说二段“达之辞著,而忧之意微”[8]卷首,525。确实,河汾诸老学陶非常明显,相较而言,学杜比较隐微。

房皞有《读杜诗》三首绝句,除了一篇写的是杜甫与严武的故事,其余两篇都是评价杜甫诗歌。其一曰:“后学为诗务斗奇,诗家奇病最难医。欲知子美高人处,只把寻常话做诗。”认为杜诗高妙之处在于用平常话,而不是致力于“务斗奇”,用这种“寻常话”还能写出艺术水平最高的诗,这才是杜甫不可及之处。其二曰:“穹礴冥搜枉费功,天然一语自然工。况兼诗是穷人物,好句多生感慨中”[1]卷五,36。房皞说了两点意见:一是杜诗的语言是自然天成的。其实不符合事实,杜甫自己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11]卷十,810。讲究遣词造句而能达到自然天成的地步,才是写诗的最高境界。二是诗能穷人,诗人穷苦成为其宿命[12]。“好句多生感慨中”,与诗穷而后工有关,杜甫的佳句多是经受时代乱离的感慨之言,比诗能穷人更符合实际情况,杜甫如果不是和民众一起经受了安史之乱的痛楚,就不会写出三吏、三别等一系列佳作。曹之谦《寄元遗山》:“诗到夔州老更工,只今人仰少陵翁”[1]卷八,50,以杜甫比拟元好问,他推崇是杜甫晚年漂泊西南的诗歌,不仅在诗艺上日臻化境,而且苦难的经历使诗人的思想更为成熟。

这是对杜甫及其诗歌的评论,那么河汾诸老学习杜甫主要体现在何处呢?最突出的就是对战乱时代文人生存状态的叙写描绘,他们为了躲避战乱四处漂泊,朝不保夕,贫困潦倒,这部分诗篇具有诗史的价值。比如吴澄所举的段克己“生民冤血流未尽,白骨堆积如山丘。”(《癸丑中秋之夕与诸君会饮山中感时怀旧情见乎辞》)[8]卷六,570,还有麻革、房皞等人逃难漂泊的作品。这就是吴澄所讲的“杜之忧”,但是与杜甫相比,他们对王朝与百姓的关注不足,更看重是文人自身的命运。

大德七年(1303),彰德(今河南安阳)人田文鼎之子田衍收集其父亲的友人的诗文八十五篇为一卷,包括杨弘道、王磐、姚枢、徒单公履、高鸣、张豸、赵复、田文鼎等十九人。这十九人中只有赵复为德安(今湖北安陆)人,其余都是由金入元的北方文人。这些人按照其政治态度可分为两类,一部分人作了金朝遗民,如杨弘道、杨云鹏、杜仁杰等,另一部分则出仕元朝,在政治与文化等方面建功立业,比如姚枢、王磐、徒单公履等人。虞集在《田氏先友翰墨序》中说:“女真入中州,是为金国,凡百年。国朝发迹大漠,取之,士大夫死以千百数。自古国亡,慷慨杀身之士未有若此其多者也。于乎!中州礼乐文献所在,伏节死谊,固出于性情也哉!彼其人固知天命所在,宁轻一死而不顾,吾知其感于中者深矣!”[13]565他来到北方,有感于这些中州文士的节操,想编辑其事迹而故老不存,文献散佚。田衍编的《田氏先友翰墨》也未能保存下来,从保存文献、认识历史的角度看,房琪编的《河汾诸老诗集》具有重要的价值。

5 结语

从文学的角度看,作为遗民诗人群体,河汾诸老的诗歌反映了金元易代之际的文人受尽磨难,他们顽强地追寻文化家园,最终在家乡实现了隐居生活。这些诗篇抒发了他们经历改朝换代的喜怒哀乐,反映了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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