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传统手工艺与黎族古代社会的关系

2021-04-17 05:45张红梅
南海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黎族手工艺手工

张红梅

(海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海南黎族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勤劳的民族,其保留至今的诸多手工技艺都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比较独特的是,黎族保留的传统手工艺皆为代表了人类原始社会时期生产力水平和制作特征的手工技艺,这也是黎族传统手工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珍贵之处。黎族这些古老的手工技艺之所以能够传承和延续至今,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黎族几千年来特殊的社会形态的深刻影响所致。

一、原始的农耕狩猎经济文化与手工艺

在人类社会发展历史上,地理环境因素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受其影响,古代黎族人与世隔绝的山居生活和原始的农耕狩猎经济文化类型限制了包括手工技艺在内的黎族传统经济文化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首先,山居的生活环境阻隔了黎族与外界社会的交流,直接造成了黎族社会群体的长期孤立性发展。海南岛的地形为四周低中间高,地势从沿海的平原向丘陵和中南部的山区不断升高。历代以来,汉族主要居住在岛上沿海的平原地带和紧邻的丘陵地带。与此同时,除了极少数黎族人与汉族杂居之外,黎族的主要群体则居住在群峰高耸的海南岛中部偏南的山区,这种地势高险的山区环境在保护黎族人不被外界骚扰的同时,也给黎族人的出行带来不便,严重影响了其与外界的交流。黎族人世世代代深居山中,与外部世界的隔绝性较强,山外的汉族人也不敢随便上山。例如明代黄佐纂修的《嘉靖广东通志》“黎峒”条中就曾记载:“生黎各有峒主……足迹不履民地……居民入其地,仗熟黎以盐鱼贸易。”(1)王献军:《黎族藏书·方志部(第一卷)》,海口:海南出版社,2009年,第66页。古代的黎族与外界交流往来的有限性由此也可见一斑。故而在过去,绝大部分黎族人除了偶尔结伴出山到最近的汉人集市上换购生活必需品之外,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少之又少,外部世界对黎族人既有生活方式的影响也十分微弱。另外,岛上的汉族与黎族居住的自然地理环境也不相同,生产生活方式更是迥异,虽然也有汉商贩物上山交换山货土产以牟利,但总体来说岛上的汉族地区对黎族地区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带动作用十分有限,越是山区腹地的黎族群体,其受汉族的影响带动就越小,故此汉族的生产制作技术一直未能对黎族原始的手工艺制作方式产生较明显的积极影响和作用。图1是黎族研究者在1990年之前拍摄的一张黎族妇女制陶的照片(2)邢关英:《黎族》,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图版页。,其所制作的是一件较大型的器型原始的黎陶炊煮器。这件黎族自制的陶器高约六十厘米,四足鼎立,器型很接近先秦时期流行的青铜甗,上面部分为甑,下面部分为鬲,二者连体,中间有篦层,是集支灶和烧水蒸锅功能于一体的古老而原始的甗器,在柱足下面点上柴火就可以直接烧水蒸食物。甗这种古老而笨拙的炊煮器器型早在我国汉代时期随着封闭式灶台的普及就已经被淘汰了,但在近两千年后的海南黎族地区却依然还在制作和使用,充分说明了黎族原始手工技艺的发展基本未受到外界的影响带动。

图1 黎族妇女曾制作的器型原始的陶甗

其次,山区的地理环境决定了黎族的经济文化发展类型,进而决定了黎族的手工艺生产水平。根据文化环境本体论的观点,人类社会的经济文化发展类型与特定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同一种经济文化类型往往是因为具有相同的地理环境和生产劳作方式,而人们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生存则只有采取与其相符合的生产劳作方式才能谋求生存的最大可能性。海南岛上的汉族因主要居住在沿海平原和丘陵地带,属于海洋捕捞经济文化和农耕经济文化两种类型;而岛上的黎族则因主要居住在中南部的山地和丘陵地带,属于以耕作和狩猎相结合的农耕经济文化类型,还可以细分为丘陵稻作型、山林刀耕火种型、山地耕猎型、山地耕牧型等几种小类型(3)詹贤武:《黎族文化主体性问题研究》,海口:海南出版社,2016年,第53页。。由于历史上黎族人避居山区与外界交流较少,加之自身的生产能力有限,其所依赖的农耕经济文化水平也因此停滞不前,刀耕火种便成了黎族人长期存在的主要农业生产状态之一。唐朝宰相李德裕被贬官海南时所作的《谪岭南道中作》一诗中就有记录当时黎族地区刀耕火种的诗句,“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4)“畬田”即采用刀耕火种的方法耕作的田地;“火米”即刀耕火种的旱稻——山兰稻。,这正是对当时海南黎族山区生产力水平十分落后的状况的反映。显然,刀耕火种的背后是黎族人金属冶炼尤其是冶铁技术的缺乏。“由于极度缺乏先进的铁制工具,黎族在生产劳作中不得不就地取材,选取当地的石、木、竹等材料制作成原始落后的生产工具作为必要补充,极大地影响了黎族地区经济的发展”(5)詹贤武:《黎族文化主体性问题研究》,海口:海南出版社,2016年,第50页。。除了采用刀耕火种的方法种山兰旱稻之外,黎族人过去也种水稻,但所采用的也是落后的牛踩田和自制的木犁耙耙田,缺乏较为先进的耕作工具和技术。图2是德国人类学家史图博1932年在海南昌江地区的合老村(现名乙劳村)实地拍摄的耕田照片,几个侾黎(现为哈黎)的青壮年男子正顶着烈日在一起集体合作耕田。他们用一只手扶稳自制的木犁耙,用另一只手挥鞭赶着牛在前面拉动木耙来耕田。这种木制犁耙与汉族的铁犁耙形状基本一样,但采用的是坚硬的木材削成木棍和木齿后穿接拼制而成,关键处用结实的藤条捆绑加固,在较松软的田里也堪用,但其坚固耐用性自然远远比不上铁制的犁耙。当人类掌握了冶铁技术以后这种木制犁耙就被铁齿犁耙所淘汰,但事实上在三四十年前的黎族地区还有人在使用这种自制的木犁耙耕田,如今在一些黎族人家中还能看到这种退役下来的原始耕田工具。一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和生产工具的状况同时也代表着其手工艺生产的水平与状况,正因为没有掌握冶铁技术,能得到的铁器工具也很少,黎族的传统手工艺就基本只能停留在徒手所能及的原始石器、陶器和藤竹木器生产加工制作阶段,效率低、产量低,无法更上一层楼。

再次,原始的渔猎经济方式也无法促进黎族传统手工艺技术的进步。渔猎也是海南黎族传统农耕经济文化的组成部分,其原始的渔猎形态在黎族社会中一直持续到了20世纪90年代才完全消失。在过去,黎族人要靠下水捕鱼和上山打猎弥补食物的不足,但由于缺少铁制工具,他们只能充分拓展自己所掌握的原始手工技艺,制作出各种竹木渔猎工具,例如简易的弓箭、渔叉、鱼笼等捕鱼工具和打猎的弓弩箭矢等工具。身处山区的黎族人尤其习惯以打猎为生活常态。男人们经常上山打猎,除了使用从汉族购买的粉枪之外,还在山上挖陷阱,并用自制的弓箭来射捕动物,每年春节前后更是全村男性集体出动进行大型围猎。可以看到,在这种原始的农耕经济文化环境中生活的黎族人民,其手工艺的发展必然会被限定在技术原始的手工艺阶段。原始手工技艺的技术门槛低,原料就地取材,且仅需家庭成员的人工即可完成,故其以原料的易得性、制作的简易性、工具的天然性以及用坏了可随时更替等优点而在自然经济的生活形态下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也正是黎族的诸多原始古老手工技艺能够传承至今的重要条件所在。

二、稳定的峒组织社会管理模式与手工艺

历史上,海南黎族地区大体处在封建王朝的松散统治之下,黎族社会的内部管理主要靠的是黎族人自己的峒组织管理制度。而这种长期稳固不变的峒组织社会管理模式下的古老生活方式也是使得黎族传统手工艺稳定保持在原始阶段的重要原因。

以峒为最高群体性社会组织是黎族原始社会形态的重要特征之一。在历史上,黎族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字,也从未形成过以全体黎族为主体的统一的国家或社会组织,而是以一个个分散且独立的峒为最高群体性社会组织形式存在。正如1942年日本学者冈田谦和尾高邦雄在对黎族地区的实地调查结论中所显示的:“黎族的社会集团主要包括家庭、氏族、村落、峒四种。他们在这些组织之内,经营着自己的社会生活。”(6)冈田谦、尾高邦雄:《黎族三峒调查》,金山等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8页。具体来说,家庭是黎族人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社会组成单位,是黎族人社会经济生活的核心单位。若干个家庭则组成一个氏族,因此氏族成员们之间的血缘连带关系很强。若干个相同方言的、相互之间连带性很强的氏族则组成一个村落,因此村落是一个个牢固的社会集团,通常由村里的长老会议集体议事,共同负责处理村内外大小事务。峒则是由若干个村落组成的,每一个峒都是一个具有一定地区领域的封闭的集团,历代以村民推选的或官府任命的峒长为最高带领者。历史上,黎族各个村峒之间都是划地为界、自力更生,村峒内部的管理主要靠血缘纽带关系发挥重要作用。因此,这种以峒为最高社会组织单位的管理模式是十分简单、封闭、具有原始氏族部落性质的。

如果说在客观上,居住地理环境的险阻使得黎族传统手工艺的发展缺乏了足够的外部交流学习和比较机会的话,那么,从主观上看,一以贯之的峒组织社会管理模式则使得黎族传统手工艺的发展缺乏了必要的内在的进步动力和刺激。事实上,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黎族社会内部的峒组织管理方式始终保持了长期不被外力所打破的形态,这种社会组织形式的稳定性进而使得其既有的农耕经济文化形态也能保持在原地运转。所以,在峒组织的管理和血缘宗族的庇佑下,古代黎族人的生活方式也始终保持着简单和不变的原始面貌,而与这种稳定的生活方式相适应的黎族传统手工技艺,必然也同样是几千年不变地维持了原始社会时期的手工生产制作面貌。

三、城市化发展的缺失与手工艺

城市的出现是一个社会经济文化得到较充分发展的表现之一,而且只有城市化的生活才能为手工艺的精细化、专业化发展提供足够的必要条件,但在历史上黎族人始终没有发展演变出自己的城市,因而也直接影响到了其原始手工艺的发展进步。

一方面,古代的黎族社会不具备形成城市和城市化生活必需的社会基础。在过去,黎族社会群体是以自然村落的形式散落分布在崇山峻岭之间,少则几十人一个村,多则数百人、数千人一个村,甚至也曾有过个别人口近万的大型村落,但在简单的生活方式和原始的社会组织结构影响下,黎族人在历史上从未形成过自己建造的城池和过上城市化的生活。首先,城市的形成不仅仅是人口数量的问题,更要求城市里的人们有一种超越家族和家庭血缘关系之上的社会联系,让毫无关系、素不相识的人们也能相互作用。其次,城市是一个非农牧业的、工商业发达的社会组织体,市场功能是城市的重要功能之一。对于过去世代以峒为最高社会组织形态、以农耕狩猎为经济生活方式、靠血缘纽带关系发挥主要治理作用的黎族群体来说,无法具备形成城市必备的基础条件,故而不可能形成黎族人自己的城市聚落。相反,作为对自身城市化发展不足的弥补,自古以来,黎族人与周边丘陵和平原地带的汉族人的城市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们通常是以赶集的形式,挑担一些自己耕种收获的土产野味和自制的织锦、藤器等手工物品翻山越岭去到汉族城镇,交换回来一些自己生产制作技术能力不足的物品,尤其是铁器、盐、缝衣针等。例如北宋时期被贬海南的苏东坡曾在其《和陶诗·拟古九首》中云:“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7)苏轼:《苏东坡全集》卷三二,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影印版。这首诗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山里的黎人背着柴和织锦(吉贝布)入城市来换购物品,二人相逢互相好奇,但却言语不通,最后黎人还赠送了一块吉贝布给苏轼的情景。诗中描写了黎汉之间的情谊,但也感叹黎人家住在“孤云端”,山高路远,人迹罕至,过着与城市隔绝的幽居生活。

另一方面,从古代的文献记载和现有遗存的黎族村落的建筑物来看,过去在黎族村寨里显然也没有集市或作坊、商铺这一类功能的建筑。几千年来,黎族聚居地的传统建筑物类型仅包括住房、粮仓、牛栏猪舍这几种家家都有的起居建筑和祠庙、竹楼这两种公共建筑。具体来看,通常在黎族村子的入口处会有一座石头搭的简易土地公庙,村子的中心则是大量的船型屋茅草住房,在村子的外围则分布着船型谷仓和用木头茅草简易搭建的牛栏猪舍等建筑物。村中通常还搭建有一座悬挂铜锣和牛皮大鼓的竹楼,以用来在节庆和重大活动时召集村民。自古以来,在黎族的村寨中并没有专门用于商业交换用途的建筑或空间场所。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在古代海南黎族社会始终是以一个个自然形态的村落存在,每个家庭都从事着相似的农耕渔猎生活,并没有形成行业分工,也没有发展出城市的雏形和各行业分工合作互惠互利的城市化生活。

然而,城市是社会经济活动充分发育的区域,如果没有自己的城市和市场就很难促进手工业的充分发展。因为,“城市的发展对工艺的进步和手工艺概念的演变两者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城市是一个能够为有特殊手艺的人提供支持的庞大社会”(8)爱德华·露西-史密斯:《世界工艺史——手工艺人在社会中的作用》,朱淳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27页。。由于黎族人没有形成自己的城市,没有积攒足够的生产力,甚至没有足够多的聚集在一起生活的稳定人口,加上以峒为最高社会组织的制约,黎族社会的这种原始封闭聚居形态是不可能形成社会各行各业齐备的、足以满足生活各个方面需求的、比较完善的有精细劳动分工的局面的。换言之,正由于黎族传统社会是没有发展出城市化条件具备的社会,故而也不存在人们在城市里仅仅依靠自己精湛的手工技艺就能够生存的可能性。

受城市化发展不足的重要影响,在古代黎族人的日常生活中,主要的生产生活用品都来自黎族人自己的手工制作,而不是来自城市市场的购买,市场机制无法对黎族传统手工艺的技术进步产生刺激。故而,海南黎族在历史上也从未出现过完全脱离了农业生产而独立存在的手工业作坊,传统手工艺始终是以家庭副业的形式存在于黎族人的社会生活当中。

四、自给自足的生产目的与手工艺

自然经济是指没有商品交换的、自给自足的经济,人们的生产是为了直接满足个人或家庭的需要,而不是为了交换。与发展缓慢的原始社会形态相适应的是黎族人的经济生活一直以自然经济为主要形式,而这种经济形态恰恰是黎族原始手工技艺的保鲜剂。

首先,自然经济形态下的自给自足生产方式使得黎族家庭生产制作技术原始的手工艺物品被人们所需要和所接受。过去,以自给自足为主要目的的家庭传统手工业生产在黎族地区一直十分普遍,直到清代,张庆长在其著作《黎岐纪闻》中还指出:“黎人自食其力,从无为买卖生理者。”(9)张庆长:《黎岐纪闻》,王甫校注,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22页。在偏僻山区的黎族村寨一直保留着原始社会自然经济形态和古老的氏族部落生活习俗,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无论衣食住行,黎族人都有与之相适应的传统手工技艺来满足基本的需要。例如穿衣有原始的树皮布制作技艺和黎锦纺染织绣技艺,饮食炊煮有原始的露天烧陶技艺和钻木取火技艺,居住有原始的茅草船形屋营造技艺,出行有原始的独木舟、竹筏、牛车和渡水葫芦等制作技艺,在生产生活用具方面还有古老的独木器制作技艺和藤竹编织技艺,等等。图3是笔者2015年12月在海南省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什玲镇界二村拍摄到的黎族树皮布制作技艺传承人王文奇的照片,他身着的正是自己制作的树皮布衣裙和帽子。黎族的这些原始手工技艺与生活息息相关,虽然绝大多数已经变得不再实用,但如今在黎族村寨里都还能够找到传承人,因为它们在三四十年前还是黎族村寨中普及和常用的手工技艺。几千年来,黎族这些传统手工技艺虽然原始,但已足以满足黎族人在各个方面的基本生产生活需要,因此对黎族古代社会的自给自足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支撑作用。

其次,除了城市化的不足,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态的影响下,黎族社会也不可能形成自己独立的手工行业,而是普遍以家庭生产制作手工制品为主。而且,由于家庭手工产品没有来自商品市场竞争的压力,进而就造成了黎族人在日常生活中对手工产品也没有太多的技术品质追求,得用且用,从而对生产技术发展的刺激不足,不足以形成改进技术的强大动力,故而使得黎族手工艺技术的发展在历史上一直停滞不前,长期维持着原始的手工艺技术形态。“古代黎人的手工业技术是非常微弱的,生产品恐尚不足以自给自用,它在经济上的地位,至为低微。时代不停地推移,黎人手工业到了今日,已有很显著的进展,但仍然只是一种农业附属品,各人为着自家的需要而制造,没有精密的分工,商品生产,更谈不到”(10)王兴瑞:《琼崖黎人社会概观》,广东省民族研究所:《黎族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1辑》,1983年,第146页。。“20世纪50年代的调查资料显示,(五指山市)福关村一带的村民当时有打铁、纺织、编织、制陶、酿酒等手艺,但这些手工技术并没有促成与农业独立的生产部门的产生。村民们制作的产品仅供自用,没有形成商品生产”(11)张跃、周大鸣:《黎族——海南五指山福关村调查》,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6页。。直到20世纪上半叶,海南的一些黎族地区依然还处于完全依靠传统手工艺生产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态。可以说,自然经济下的自给自足生产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为黎族原始手工艺的保鲜提供了合适的土壤和温床。

五、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与手工艺

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也是促使黎族原始手工技艺能够长期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以物易物是人类最原始的交易方式,这种交易方式恰好为黎族传统手工技艺的延续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黎族人在满足自己家庭所需之外,会将自己制作的剩余的手工艺产品和其他村民交换粮食等重要生活物资。

黎族古代社会中之所以长期盛行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是因为以物易物是适合于黎族家庭弥补生计的一种比较理想的交易手段。一方面,以物易物能减少中间流通环节,具有互相直接调剂余缺的好处。如果交换物品距离太远了就不方便,难以拓展交易空间,也不利于财富储存,因而以物易物只适合于自给自足的原始自然经济体或者是周边小范围的个人交易。另一方面,与汉商提供的相对先进的产品相比,黎族传统手工艺品大多并没有多少市场竞争力。如果进入了以货币为流通的、产品丰富的商品市场竞争,必然会面临乏人问津的局面。但是,如果是附近的黎族或其他民族村民之间的相互物物交换,拿自己多余的物品去和乡邻换自己短缺的物品,不但节省了下山的时间,还能互通有无,同时也没有比对挑剔,不存在市场竞争的问题,可谓一举多得。因此,黎族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较高层次的自给自足。

黎族的以物易物行为主要可以分为黎族人之间的以物易物和黎汉之间的以物易物两种类型。首先,大多数的以物易物是发生在黎族人自己的乡亲邻里以及周边村寨的乡亲们之间,交换的物品主要是粮食、家禽等食物与手工制作的生产生活用器之间的交换。例如以一锅稻谷换两个陶锅、一只小猪换两个竹箩筐、一只鸡换一只牛皮藤凳(12)广东省编辑组:《黎族社会历史调查》,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170页。等等,交易的过程简单而直接。这种古老的以物易物的习俗在黎族地区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80年代,直到工业化产品的浪潮席卷黎族地区之后才慢慢消失(13)张红梅:《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艺保存至今的原因探究》,《陶瓷学报》,2016年第4期。。其次,对于那些自己没有生产技术制造但却又非常需要的铁器等生产生活必需物品,黎族人也用以物易物的方式,通过在周边的汉族集市上交换而获取。例如早在宋代时,“当时邻近汉区的黎族人民每逢墟日即结队到州县城内的市集进行交易,以各种农产品、手工业品和土特产品与汉商交换铁器、瓦器、牛畜、鱼盐、酒米等生产生活必需品。交易以物物交换为主,如一担香料可以换回一头牛”(14)黎族简史编写组:《黎族简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4页。。1926年的《国闻周报》亦曾记载:“黎人无论男女老幼,皆以力田为其主要工作;次之为藤竹器,工极精致;妇女则于耕种之暇,从事纺织……木器如床桌等亦均自制,惟工作所用之铁器及碗盏等瓷器,均向汉人购取,黎人尚无此种技能也。”(15)李实:《琼崖黎俗志略(续)》,《国闻周报》,1926年10月31日。民国二十一年(1933)十一月的《文华月刊》杂志第42期也曾刊发了几张名为“海南奇俗”的照片(16)海南省民族学会:《〈黎族藏书〉古籍资料汇编》,2009年,第二十四卷。,其中一幅照片(图4)中,一名黎族男子站在满是货物的店铺前朝里张望,脚旁还有一堆陶器,店主在店内笑脸相迎,照片备注中写着“黎人以米换用品”;另一幅照片(图5)中,两名黎族男子弯腰提起交换得来的几个陶器正准备踏上归程,照片备注中写着“换得陶器欲归”。陶器也是黎族过去向汉族交换的生活物品之一,因为黎族人自己的制陶技术十分原始落后。这两幅照片生动记录了过去黎汉之间通过城镇商铺交换物品的情景。不过,黎汉之间物品交换的重点还是铁器和首饰等其他金属冶炼品,这些物品在黎族人那里十分珍贵,甚至物超所值。黎汉之间以物易物的交易历史自古代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上半叶才开始慢慢减少,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为黎族人的原始手工艺产品提供了生存的机会。而且,汉商输入的物品虽然补充了黎族人生产和生活用品的不足,但却没有撼动原始手工艺制品在黎族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手工自制的物品依然是黎族人满足自己传统生产生活用物所需的主流。这其中,自然离不开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为黎族原始手工产品所创造的直接换取生活物资的机会。

图4 黎人以米换用器(1933年) 图5 黎人换得陶器欲归(1933年)

六、结 语

几千年来,海南黎族的手工业一直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在中国历史上,随着职业的分化和分工的细化,手工艺者逐渐分化为官府手工艺者、工场手工艺者、作坊手工艺者和家庭副业手工艺者等几大类型。其中,除了家庭副业手工艺者外,其他都是职业手工艺者,纯粹靠手工技艺谋生。而受特殊的社会形态因素影响,黎族历史上的传统手工艺行业发展缓慢,始终是彻头彻尾的家庭副业手工艺,主要在农闲季节和平时的空闲时间进行。因此黎族的传统手工艺始终处于家庭生产的松散状态,生产规模很小,技术水平也始终保持在家庭普通手工劳作就能够达到的原始阶段。

黎族人传承的原始手工艺及其物品虽然技术原始,但胜在取材天然、器型古拙、功能良好、手工气息浓郁、民族特色鲜明。在过去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正是这些古老而原始的传统手工艺物品满足了黎族人民基本的衣食住行用和生产劳作的需要,并以最直观的方式保留和传承了海南黎族独特的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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