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情人》中空间与伦理身份、伦理选择和伦理价值的生成

2021-04-15 04:36:22吴龙桓
东吴学术 2021年6期
关键词:纳尔逊桑塔格骑士

吴龙桓

苏珊·桑塔格以犀利的杂文出道,她举起的坎普、新感受力、反对阐释和色情艺术学等旗帜是否在解构道德?笔者认为,她的美学主张是伦理道德的另一种实现路径,其小说《火山情人:一个传奇》便是很好例证。桑塔格曾经说过:“我发现,不管我对世界有怎样的认识,我总感到世界具有无限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为此,我感到痛苦,并在小说中有表白”。①桑塔格:《恩主》,姚君伟译,中文版序第9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她以空间的手法来构建这部小说,展示了容纳不同伦理身份的复杂人世,洞察了面临伦理选择时的种种矛盾人性,彰显了含混于不同空间的伦理价值,是“唯一一本实现了她作为作家抱负的书”。②卡尔·罗利森,莉萨·帕多克:《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姚君伟译,第358-35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火山情人》的素材源于18世纪英国驻那不勒斯大使汉密尔顿爵士和妻子以及海军上将纳尔逊的一段三角恋,这桩风流韵事在上流社会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还出现了由此改编的电影,并由影星奥利弗和费雯丽主演。①此处论述参见 Evelyn Toynton“,The Critic as Novelist,”Commentary,November 7,1992,p4.桑塔格选择了从道德和美学的角度切入事件,“成功地让两者在她的故事里都发挥作用,这是小说成功的关键”。②桑塔格:《火山情人:一个传奇》,姚君伟译,中文版序第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她“探究旅行、空间和欲望之间的关系”,③此处引用参见Alexandra Johnson“, Romance as Metaphor,”The Nation, October 5, 1992, p367. 引文系笔者翻译。将伦理道德置于空间的视阈下加以考量。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不是从今天的道德立场简单的对历史的文学进行好或坏的道德价值判断,而是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进入文学的伦理环境或伦理语境中,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等问题给以解释,并从历史的角度做出道德的评价”。④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第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包含所有,不仅包括空间生产出来的产物,也包含他们在共时存在状态下相互之间的关系,是排列和一系列操作的结果。⑤此处论述参见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 OX4 1JF UK:Basil Blackwell Ltd, 1991, p73, p125.由此可见,列斐伏尔对空间的定义高度契合了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的伦理语境可以视作空间,它不仅是伦理环境、伦理身份、伦理选择和伦理价值等质素的集合,也是一系列共时的存在,并相互作用。《火山情人》通过空间的视阈描写伦理关系的变化和产生的不同结果,向读者展示了生活的复杂性,从而提供经验和教诲,正如桑塔格在节目《声音》中所说,她写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探索“道德困境”和“打破禁忌”。⑥顾明生:《桑塔格研究“新浪潮”中的特点与走向——芭芭拉·秦访谈录》,《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

一、空间与伦理身份的生成

在一些评论家看来,《火山情人》是具有强烈历史感的新历史主义小说,⑦此处论述参见Richard Jenkyns“,Eruptions,” The New Republic,September 7 & 14, 1992, p46.这种历史感源于桑塔格运用空间的手法对事件复杂伦理语境的书写。巴什拉认为,“比传记深刻的解释学应该把历史从对我们的命运无作用的相连时间结构中解放出来,从而确定命运的中心”。⑧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 第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换言之,一系列共时的因素构成的空间对于历史事件的形成远比历时因素深刻。桑塔格打破了时间的限制,聚焦汇集了伦理身份、伦理关系和伦理选择的空间,将读者带入到事件发生现场,从而产生对人生和命运的深刻思考。关于空间的划分,各家标准不一,有巴什拉的内心空间,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苏贾的第三空间和地理批评中的地理空间等等。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具有开放性,与人的感知、定义和实际行动息息相关。⑨此处论述参见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 OX4 1JF UK:Basil Blackwell Ltd, 1991, p73, p125.就《火山情人》而言,空间包括了地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它们之间相互交叉重叠,既生成相应的伦理身份和伦理关系又在它们的制掣下发生改变。空间的共时性和非延续性呼应了格林布拉特倡导的新历史主义,呈现了小写的、复述的历史,不仅体现了历史的偶然性和可塑性,作者的伦理立场也不言自明。

小说主人公骑士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空间,经历着不同的社会空间,并形成相应的伦理身份。骑士出身贵族,但由于私生子身份和英国社会长期盛行的长子继承制(1925年才废除),经济条件并不好。他与王室有密切关系,有机会到海外军队历练,并非常识时务地娶了富家女凯瑟琳,在意大利履职期间,在通过婚姻获得的经济实力的支撑下,开始了收藏和对火山的热爱。虽然他的职位无足轻重(同期英美和英法关系才是重点),但通过经营收藏和研究火山,骑士俨然成为品味的象征,也做到了致富有方。在那不勒斯,他以英国朝臣的身份观察那不勒斯国王的粗鄙生活,是得体理性的使者,彰显了自己和母国的高贵;在伦敦,他在意大利的海外生活也抬高了身价。无论身处哪个空间,骑士都是有影响力的人。骑士对两种空间的转换心知肚明,深知“因为世界是广阔的,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各种风俗习惯、各种趣味、各种准则、各种各样的习惯礼仪,而这些东西,一旦你将其置于它们所产生的社会里,就都是有道理的”,①桑塔格《:火山情人:一个传奇》,姚君伟译,第20、143、158页,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因此在两种空间中穿梭自如。收藏和火山不仅是他来去两种空间的通道,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物内心伦理选择的隐喻。他与第一任妻子凯瑟琳的婚姻看似完美,却并不亲密,骑士对妻子并没有多少爱情,但对于这个为自己事业助力的女子,还是给予了地位和尊重,并在收藏和火山中得到婚姻生活中不能得到的激情和乐趣。通过收藏,骑士得以营造自我空间;通过对火山的迷恋,骑士找到激情,从而得到心理空间的满足。

不同的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带来了骑士的第二段婚姻,而三人组则反映了伦理身份和伦理关系在此消彼长的空间中如何生成和变化。埃玛曾是外甥查尔斯的情人,查尔斯为了财产要娶更有地位的女人并顺利摆脱埃玛,于是将埃玛送到鳏居的舅舅这里来,骑士对埃玛立刻着了迷,并毫不犹豫地将埃玛纳入囊中,因为“住在这座落后与纵欲之都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②桑塔格《:火山情人:一个传奇》,姚君伟译,第20、143、158页,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第二段婚姻中,埃玛取代火山的位置,骑士得到激情,并按自己的想法一手打造埃玛,让自己“成了一个有一张来回票的皮格马利翁”。③桑塔格《:火山情人:一个传奇》,姚君伟译,第20、143、158页,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骑士与埃玛的婚姻关系在英国社会没有得到认可,他们只能举行小型婚礼并很快回到意大利。在两西西里宫廷,两人反倒如鱼得水,埃玛也成了社交场上的红人。埃玛来意大利12年后,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逊进入骑士一家的生活。骑士欣赏作为英雄的纳尔逊,埃玛从照顾英雄的角色中得到自我价值的满足,而纳尔逊则享受夫妇俩的信任和亲密。“命运将骑士夫妇与纳尔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原因是收藏家对欣赏与被欣赏的需求,三人组合中,骑士收藏财富,纳尔逊收藏荣誉,埃玛收藏享乐,每个人都成为他人虚荣心和热爱的收藏”。④此处引文参见Alexandra Johnson“,Romance as Metaphor,”The Nation October 5, 1992, p367. 引文系笔者翻译。通过收藏的心理需求,文本人物的心理空间挤占了外部空间,出现了默契三人组。即使纳尔逊与埃玛发展出不伦之恋,骑士也并未愤怒,反而觉得埃玛选择了他所欣赏的人是一种幸运。埃玛与纳尔逊的心理空间也回避了偷情和背叛这样的关键点。他们的三人组合,尽管外人看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借助于心理空间,三人组对各自的伦理身份有合理解释,所以能够在世俗的社会空间和谐共存。作者对于这段婚外情的描写相当冷静克制,并未流露出明显的倾向,这与她在杂文中所提倡的美学观点不谋而合。桑塔格提醒读者要将她描写的东西与她赞同或支持的东西严格区别开来,坚决反对单一的、简单化的理解或诠释。她声称:“艺术作品,只要是艺术作品,就根本不能提倡什么,不论艺术家的个人意图如何。最伟大的艺术家获得了一种高度的中立性”。⑤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第28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并非是为艺术而艺术,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来看,恰恰是在复杂的历史伦理语境中尽可能客观地去呈现种种伦理身份和相应的伦理关系,而不是对作品进行简单的道德化。尽管小说中有着复杂的叙事时间、结构和意识流等现代主义手法,但对一段历史的解读依然丰富、动人而真实,摆脱了作者早期小说《恩主》和《死亡之匣》的晦涩,“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⑥王秋海:《重构现实主义——解读桑塔格的〈火山情人〉》,《 外国文学》2005年第1期。

二、伦理主体、伦理选择和伦理关系的拓扑结构

拓扑是数学术语,意为点与线形成的几何结构。空间包含的伦理质素,如伦理主体、伦理选择和伦理关系等一系列共时的存在具有拓扑结构,而它们之间的拓扑结构本身也构成了空间。由于小说中的伦理主体通常处于不同的空间,而非一个平面,那么伦理主体就成了拓扑结构的点,不同空间伦理主体之间的伦理关系成为拓扑结构的线。在世人眼中,故事中三位主人公是戴绿帽的丈夫、出轨的妻子和夺取恩人之妻的人,然而在桑塔格笔下,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并不囿于二维的世俗空间,而是在不同的空间形成的伦理关系。在骑士的心理空间,他是埃玛的精神导师,与纳尔逊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在埃玛的心理空间,骑士是保护人,纳尔逊是知己;在纳尔逊的心理空间,骑士是可敬的长辈,埃玛是欣赏自己的红颜;主人公们与其他副线人物之间的伦理关系在不同空间也同样具有拓扑结构,埃玛与母亲在上流社会是主仆,在自己出身的阶层是母女;骑士与外甥查尔斯在英国是家人,在意大利娶了外甥的情人;查尔斯与埃玛曾是情人,后来埃玛成了查尔斯的舅妈,骑士死后又成了争夺家产的对手。可以说,空间的拓扑结构建构了更加复杂的伦理关系,更好的解释了复杂伦理语境的成因。

在复杂伦理关系形成过程中,由伦理选择形成的伦理线和伦理结同样具有拓扑结构。伦理线与伦理结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重要概念,它们是文本中伦理选择和伦理冲突的连接性规则,在文本中形成的伦理结构是串联或并联的线性结构。对于《火山情人》这类用空间手法构建的文本,其空间视阈中的伦理结构必然有其对应的立体性。纳尔逊与埃玛的不伦之恋是最核心的伦理困境,它的形成和发展并非只有矛盾双方的冲突,而是多方合力的结果。纳尔逊和埃玛的婚外情进程,是在不同空间做出的不同伦理选择,每一个空间生成相应伦理结和伦理线,它们的拓扑结构本身也形成了空间并获得暂时的平衡。两西西里王宫时期,纳尔逊在骑士家养伤与骑士结下深厚友谊也与埃玛互生情愫,这是不伦之恋的第一个伦理结,而如何在亲密的友谊中保持适当的距离是此时的伦理线,三个人在各自的心理空间中有着不同处理。骑士既欣赏优秀的海军上将也深爱着妻子,于是选择将两人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埃玛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丈夫的朋友,并像丈夫一样欣赏他;纳尔逊则觉得自己如同渴望对骑士的友谊那样渴望和埃玛的相处。三人组合就这么微妙地出现,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控制则充满了各种可能。革命后,埃玛和纳尔逊在骑士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偷情是第二个伦理结,三人分别在不同空间对此事的掩饰则是此时的伦理线。从地理和社会空间来看,埃玛游走于王后和纳尔逊之间传达命令和消息,纳尔逊在船上指挥复辟后的屠杀,骑士保持沉默;从心理空间来看,骑士因财产损失对两人产生依赖,以妻子未让自己公开蒙羞为由开脱而选择自欺欺人。埃玛与纳尔逊选择相信骑士的不知情,并通过工作与私人空间高度交集而心安理得。埃玛与纳尔逊的事实夫妻关系是第三个伦理结,三人组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成为此时的伦理线。在社会空间,纳尔逊送骑士和埃玛回国,到英国后又放弃妻子而搬入骑士家中,骑士则选择接受两人的照顾并为他们打掩护。在心理空间,纳尔逊与埃玛不再顾忌骑士的想法和面子而将其看作需要赡养的老人,而骑士则酝酿着报复,剥夺了埃玛的继承权,为后来埃玛的困境埋下伏笔。在整个伦理事件发展过程中,一个伦理结到下一个伦理结的形成存在多种路径,伦理困境的发展存在多种可能,从而使文本的叙述充满张力。

伦理主体与伦理关系以及伦理线与伦理结的拓扑结构通过一定的排序,比如等级、权力等,形成暂时稳定的结构,并具有相应的中心。在产生不伦之恋第一个伦理结的空间,骑士社会地位尊贵,经济富裕,他和埃玛不同寻常的婚姻生活,和纳尔逊奇特的友谊,从表面上来看是老夫对少妻的宠爱,长者对后生的关怀,实质上是伦理关系对空间的映射。空间中骑士处于霸权统治地位,埃玛的地位其实与家里的宠物猴无异,纳尔逊则是骑士有力的装饰,两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成为骑士的收藏。在骑士强大实力和善意之下,纳尔逊与埃玛选择尊重骑士而克制自己。空间中异质因素的出现,会导致伦理线长短发生改变,进而打破拓扑结构的平衡并引发改变,最终解构旧的空间并形成新的空间。三人组的距离控制在骑士丢失收藏之后开始发生改变,即使起初非常微小,但在发展中成为裂变空间的巨大力量。三人组活动的地理空间从平静富裕的那不勒斯转移到陌生的巴勒莫和那不勒斯海面的战舰。纳尔逊和埃玛个人空间距离在逐渐缩短,两人在餐桌和牌桌上的座位越来越近,于巴勒莫怪物别墅接吻,更是在复辟时期睡在了一起。新的伦理关系和伦理结在新的空间中得以形成。纳尔逊逐渐取代骑士,成为保护人的角色,埃玛的地位在上升,是纳尔逊的重要助手,而骑士的话语权则逐渐丧失。他们之间的距离控制转向对偷情事件的掩饰,形成了骑士默许下的情人关系。骑士被免职和纳尔逊的重新启用是导致第三个伦理结形成的异质因素。三人离开骑士经营多年的意大利,回到礼法严格的英国社会。在新的空间中,纳尔逊和埃玛虽然一起买房置地甚至还有了孩子,但无法公开事实夫妻关系;骑士失势潦倒,生活都由埃玛来贴补安排,自然成为两人的挡箭牌。伦理主体和伦理关系,伦理线和伦理结,又重新形成了新的平衡拓扑结构。

三、空间与伦理价值的实现

在文本人物、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形成的空间中,隐含作者选择的视角,对文本人物的塑造,对隐含读者的距离控制,体现了空间与伦理价值生成的密切关系。在叙述这一伦理事件时,“隐含作者为获取隐含读者的理解和同情而授予主人公以反映自己的故事的权力”,①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 周宪译,第260、269 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并将隐含读者安置在伦理现场。隐含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将人物放在空间中的关系进行道德价值判断,那么他对于偷情事件就不会局限于简单的是非判断。诚如作者在小说提出,“在身体变形与不再年轻的人互相之间还多情浪漫,在他们(如我们所说,愚蠢地)理想化的时候,我们认为还是值得解释一番的”,②桑塔格:《火山情人:一个传奇》,姚君伟译,第22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可见作者创作的重点并非是对该事件进行道德上的审判,而是聚焦它为何存在。事件中的骑士、埃玛和纳尔逊都是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但在小说中他们体现了矛盾又复杂的人性,能够引发隐含读者的共鸣和理解,从而获取同情。骑士是没有财产而又努力在上流社会钻营的私生子,利用发妻却又对她冷漠,但他对知识的追求,对发妻的尊重,不顾危险的探索火山,种种美德的叙述“解构了骑士戴绿帽的传统模式,并建构了一位…热爱艺术且造诣深厚的收藏家形象”。③此处引文参见Cielo Griselda Festino“,The Volcano Lover:A Rewriting of Susan Sontag's Esthetic Theory,”Todas Ketras J, volume 9, n.1 2007, p144. 引文系笔者翻译。埃玛是攀附男人进入上流社会的女人,曾经为了生活先后投靠了不同的男人,但她热情真诚,即使背叛了骑士也在生活上善待他,在自己陷入极端窘迫的境况下还保持了对纳尔逊的忠诚,这些行为足以打破世人认为她是坏女人的偏见。纳尔逊与朋友之妻偷情,复辟时期的屠杀更是其英雄生涯的一大污点,但他对国家忠诚,对事业全力以赴,爱上的埃玛已经失去了姿色,说明他并非好色的肤浅之辈。通过对缺点和美德的观察,隐含读者对于文本人物体现出的矛盾人性,面临伦理困境的种种选择,会达到一种接近自居的效果。通过共时,隐含作者,文本中的人物和隐含读者相遇在同一空间,隐含作者通过选择的视角来控制隐含读者感情的距离,确保了隐含读者不会贸然站在文本人物的对立面而是试图站在他们的立场来理解这个事件,那么小说的空间手法不仅是技巧的选择也是一个伦理道德的问题。

托因顿曾指出桑塔格小说技法与她的批评类似,不是一系列事件的表述,无意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是一连串的结论、求和、观察和声明。④此处论述参见 Evelyn Toynton“,The Critic as Novelist,”Commentary , November 7, 1992,p63.的确,桑塔格在小说创作中继承了她在杂文写作中的风格,注重对思考的关注,而不是内心世界的描写,⑤此处论述参见Annalisa Zox-Weaver“,An Act of Self-Creation”, Women's Studies 37, 2008, p899.《火山情人》中就有大量有关收藏和火山探索的书写、议论和点评,它们并非闲笔,而是一种含混,即“混淆道德与精神的问题”。⑥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 周宪译,第260、269 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换言之,桑塔格对这一伦理事件的探究,并不局限于单一的道德空间,而是同时关注了生活空间和内心空间。道德与精神的含混实质上也是空间的含混,它充分体现了伦理选择在生活中的复杂性,反映了人类生活在面临着道德选择的同时也在探索生活的意义。隐含作者有意在文本中制造道德与精神的含混反映了人在面临伦理道德困境的一种无所适从,是面临道德审判的一种逃避方式。对于隐含读者而言,这是人类生活的一个普遍困境,也是每一个人都曾体验过的普遍经验。在隐含作者、文本人物和隐含读者形成的空间中,隐含作者安排隐含读者去面临文本人物所面临的道德问题,参与精神的探索,跟着他们一起产生疑问和困惑。在探索过程中,隐含读者与陷入困境的文本人物产生了感情上的交流,围绕这一伦理事件的空间也发生了中心的转移,即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取代了对道德是非问题的判断,并迫使隐含读者同文本人物一样去思考自身道德的无所适从。隐含作者安排隐含读者参与的有关收藏和火山的精神思考,感受三人组面临道德选择的欲望和软弱,跟他们一样去承担错误道德选择之后带来的后果和痛苦,那么对伦理道德价值的体会显然更加深刻。笔者认为,桑塔格无意于常规叙事和内心世界的挖掘,而是在文本各处看似零散的思考和论断中,通过道德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含混,充分体现了面临伦理选择的复杂人性,从而引起读者对该伦理事件更为深刻的思考,这也是文本伦理价值的实现路径。作者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别用四位人物的视角进行常规叙事,更是为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四、结语

诺思罗普·弗莱曾认定伦理的批评“并不把伦理道德解释成不过用修辞手段将社会事实比喻作先入之见的价值观,而是解释成应该意识到社会的存在”。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第35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空间视阈之下的《火山情人》,其体现出的伦理内涵呼应了桑塔格在杂文创作中的美学观点。从文本内部来看,不同的空间生成不同的伦理身份,形成对应的伦理关系,并导致了伦理结的出现。与此同时,伦理主体和伦理关系、伦理线和伦理结形成拓扑结构,并具有对应的排序和中心。空间中出现的异质因素会引起伦理线长短的变化,打破了拓扑结构的平衡,从而解构原有空间并形成新的空间,新的空间又生成新的伦理身份、伦理关系、伦理选择和伦理结。文本人物、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形成的外部空间中,隐含作者选择的视角,对文本人物的塑造,对隐含读者的距离控制,对道德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含混,成为文本伦理价值实现的路径。正如桑塔格曾说:“正是感受力才滋养了我们进行道德选择的能力,激励我们为行动做好准备,就好像我们的确是在选择(这是我们称为某个行为是道德行动的先决条件),而不是在盲目、不加思考的服从”。②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第26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火山情人》对这一伦理事件的存在进行了空间化解读,丰富了读者的感受力,从而使读者具有更强的道德选择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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