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访谈向着明亮那方

2021-04-15 04:36:22周红莉
东吴学术 2021年6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童话作家

周红莉 顾 鹰

周红莉:在成人世界,却用儿童的纯粹心去写作,您是怎么转换的?

顾鹰:其实我觉得我并没有刻意去做这样的转换。我从小就非常喜欢小朋友,这种喜欢来自天性,发自真诚。小时候看到邻居家的小宝宝,我就会去逗他们、抱他们玩,暑假里经常把表姐家的女儿接到家里来自己照顾她。后来我读了幼儿师范,当了十五年幼儿园老师。每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进入了儿童的世界,就像当幼儿园老师时每天自然地跟孩子们一起相处,对我来说写儿童文学是一件很顺利的事情。

周红莉:笔随意动啊。一般来说,女性作家经常会有一种小情小绪,然后不自觉地就陷在那些情绪里做些“絮语”文章……

顾鹰:可能我内心中小女儿状的情绪并不是很多。周红莉:您写女性多吗?

顾鹰:其实我写女性不太多,我作品的主角似乎更多是男性。

周红莉:会有这样的现象,一些男作家写女性甚至比女作家写女性还要细腻、深邃、深情,像苏童、毕飞宇都成“女性圣手”了。您为什么会在作品中选择写男性?这种选择,有点像性别错位式诉求。

顾鹰:我不知道苏童老师他们创作时的心理是怎么样。我发现我早期作品中女性的形象比较多,比如《追寻一朵叫童话的蒲公英》《妈妈曾经变成一只鸟》等,但是后期的一些作品,男性的形象就出现得比较多,比如《失落博物馆》《想当坏蛋的獾先生》等。在短篇中,对主角性别的选定我考虑得不是很多,基本都是追随自己的灵感去选择性别。

周红莉:也就是说,您的创作是先找到一个“A”点,然后再做心思的集体化处理?

顾鹰:每写一个童话总会有一个触动你的点,那个点就是你的灵感来源。

《阁楼上的熊皮外套》其实并不是阁楼触动我的灵感,而是我的瞌睡。那时正是冬天,每到冬天我就很犯困,有一天我跟朋友在QQ上聊天,我说“我觉得我前世就像一头熊一样,一到冬天就犯困。”这句话敲出来以后,她就跟我说,你这个话,又可以写一篇童话了。她这句话提醒了我,后来我就一直在想这句话。那段时间为了锻炼身体,每天我都走路去上班,家里离单位大概需要步行半个小时。下班走路回家,我拎着电脑包慢悠悠地走着,一边看着香樟树一边走路一边在想那句话,脑子里浮想联翩,然后就写了一篇童话《阁楼上的熊皮外套》。那是我的一篇转型之作,在那之前我写的都是低幼童话,这篇《阁楼上的熊皮外套》是我的第一篇高年段童话,字数不多,只有三千多吧。后来我就投稿给了《儿童文学》杂志,当时我还投错了邮箱,投了散文编辑,那位编辑老师给我转到了童话编辑那里。那位童话编辑叫木马,现在已经成为《儿童文学》杂志的主编了。当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编辑,他把这篇童话发在了杂志的头条,还请了文艺报的刘秀娟老师写了一个导读。到现在还有人会跟我聊起这篇童话。

基本上我所有的创作都需要灵感的支撑。灵感何时到访,也是各不相同。有一次我睡觉之前随意翻书,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首诗,其中一句是“女巫喜欢站在白桦树林里”,然后这个题目就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悠。后来有一次去苏州参加儿童文学年会,开完年会大家去平江路上参观,那儿有一个小小的博物馆,里面展览的一幅油画吸引了我,画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线条,特别明亮,有一种有光透出来的感觉。其实这幅油画不是画的白桦树,但不知为啥我把它和之前读到的那首诗联系在了一起,回去之后我就写了一个童话《女巫喜欢站在白桦树林里》。

周红莉:这个灵感太好了,您的脑子像是万花筒。

顾鹰:灵感很神奇,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意象,触动着你的神经,让你追逐着它奔跑,产生创作的冲动,最后呈现的果实千姿百态。

在我单位边上,是一排香樟树。某一天,午饭后我去散步,一抬头看见那棵香樟树居然被一棵丝瓜藤和我们的围墙连接起来了,一根丝瓜挂正晃悠悠地挂在那里。我每天走出单位的时候,第一眼就会看见那根丝瓜,它在那晃晃悠悠……我觉得特别有趣,觉得这根丝瓜像是哪里派来的一个间谍,然后就是顺着这个触动我的意念,写了一个中篇童话《三个半小侦探》。在这个童话里,主角是女巫、扫帚和八哥,丝瓜只是用很不起眼的一笔带过了。但带给我写作灵感的,却是那根非常有趣的丝瓜。

周红莉:很有画面感的描述。其实您的儿童文学和金曾豪、曹文轩老师的儿童文学是两条路子,他们偏向儿童,您偏向幼儿,奇幻色彩特别浓。您在写作中,有没有考虑过文学本质或者文学内蕴的问题?

顾鹰:说到儿童文学,大家都会问:儿童文学到底是给谁看的?大家都会去设计和划定读者对象的范围。

儿童文学,它的本质应该也是文学。那么如果要给它划定一个读者群,相对成人文学这一块,它主要的读者是儿童。除了儿童这部分读者外,其实还有一部分读者,那些带有童心的成人,他们也属于儿童文学的读者对象。所以有人说儿童文学适合0到99岁的人阅读。

我们创作的时候,不能因为儿童文学的大部分读者是儿童,就忽略了它是文学这个本质。我们创作的时候,要把文学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当然,我们还需要考虑到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就是它的读者对象大部分是儿童。对于儿童来说,成人世界有一些不适合他们的东西,在儿童文学中就需要慎重思考。但其实儿童文学这个世界包罗万象,不能把孩子当成温室里的小花去养育。孩子需要通过文学作品更丰富地接触这个世界,为他们未来的成长打下更好的基础。所以,儿童文学不是仅仅给孩子呈现一个过滤好的、理想中的美好世界。我们需要给孩子一个更广阔、更丰富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如何呈现给他们,这就是儿童文学的表达需要思考的度。

好的儿童文学,就是大人和孩子都能从中读到他们感兴趣的内容,孩子有孩子的乐趣,大人有大人的思索,都能从中有所收获。

周红莉:可能涉及一个过度阐释的问题。就作家而言,我把本子写出来了,你们读者或评论家怎么去理解,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这就是罗兰·巴特说的“作家之死”。

顾鹰: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对于读者和评论家怎么去解读,不是我特别关心的事情。

周红莉:这是传统命题了,作家要不要对他的读者负责?作家要不要对作品的社会效益负责等等诸如此类。

顾鹰:这个其实负不了责,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效益。

周红莉:您会有一个关于隐性读者的心理预期吗?

顾鹰:会有。儿童文学有一个特殊性,就是它的最主要的读者应该是儿童。那我肯定要对儿童负一部分的责任,就是我肯定不能带坏、带偏儿童,我肯定要给他们好的东西滋润、滋养他们的心田,这一部分是每一个儿童文学作家该负的责任。至于说成人读者会从里面得到什么,他想有什么期待,可能我就不会想那么多。

周红莉:也就是说,您创作的时候,儿童才是您的根本,至于其他受众,他们到底什么年龄层次、身份标识,都不是您关注的。

顾鹰:这部分我没有特别有意识地去重点关注。

周红莉:您身上有一种罕见的纯洁。当下时代,有些作家像是社会活动家,“作家”名头有点像混圈子的护身符。

顾鹰:这可能也是我个性使然吧。我不是很喜欢交往,然后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是最自在的。

周红莉:创作儿童文学,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顾鹰:最大的收获是快乐。首先,写作让人感觉快乐,不管你是写一个长篇,还是写短短的几百字的短篇,写完的第一感觉就是很开心。写童话时的思绪比较发散,感觉在玩一个游戏,就像是在用文字去搭建一个迷宫,一点一滴的,最后变成一个很有趣的样子,这个样子是写作之初所无法预料的。很多时候写作的结果会和你预期的结果大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很有意思。

再深一点来说,写作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原来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如果我不写作的话,可能我这辈子就是一个幼儿园老师。当然我不是说当一个幼儿园老师不好,幼儿园老师也是一份很有意义的职业。但是后来为什么我会选择离开幼儿园呢?是因为写作在我生命中的比重越来越多,然后我有了一个机会去当一名副刊编辑,那时候我感觉在副刊编辑这个岗位上,应该是我离文学最近的一个地方,于是我就遵从了内心的选择,从教学岗位走到了编辑的岗位,这是写作带给我的一种职业的变化。写作以后,我感觉进入了一个比从前更加开阔的世界。首先想要提升写作水平,肯定自己要去读很多书,而且必须去读很多经典的作品。这个学习的过程让我非常受益。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会遇到不一样的人,这些都是从前我当幼儿园老师时无法结识的人。当我的世界改变之后,随之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会发生一些改变,这些都是对我来说比较大的变化吧。

周红莉:新鲜度与好奇心,是您的创作神器啊。

顾鹰:其实我们大人后来为什么会变得没趣,就是因为没有好奇心。

周红莉:写作时会痛苦吗?

顾鹰:我觉得写作最令人兴奋的状态是在构思的时候,那个时候脑子里有很多的东西,都像长着翅膀在你脑海中跃跃欲试,想迫不及待地去变成文字,令人激动又期待。但是写作的过程,其实有时候很煎熬,特别是写作长篇的时候。长篇需要建构和表达的东西比较多,整个工程比较大,有时候很多念头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团搅乱的丝线一样;有时候你脑子里的东西也会互相打架,让你不得不推翻重来,这些过程都是比较痛苦的。

周红莉:有没有写完之后觉得不满意,再换一种写法的?

顾鹰:经常有。《狗先生》是我比较满意的一个长篇童话,它在最初只是个短篇,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也是比较有意思。有一天我和女儿出门,她去上学,我去上班,她的学校就在我上班的幼儿园对面,我们通常步行过去。那天楼下蹲着一只黑狗,我女儿是个爱狗狂魔,从小就喜欢狗,一直嚷嚷着想养一只狗。因为居住条件不允许,就一直没给她养,她只能把对狗狗的满腔爱心都散发在别人家的狗狗身上,平常看到别人遛狗就兴奋得不得了,总会去摸摸别人家的狗,流浪狗也要摸的。那只黑狗让她非常激动,在楼下跟狗玩了半天,那天还特别神奇,在我们走过的三个十字路口,居然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只狗。这一路让我女儿无比欢乐,她对我说:“妈妈今天是‘遇狗日’啊,太开心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眼前就出现了那只黑狗的形象,然后一晃就切换成一个人脸,它们在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地切换着画面,后来我就根据这个灵感写了一个四千多字的短篇童话,这是《狗先生》的雏形。

写完了以后感觉这个童话没有把我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尽兴,这似乎更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头,然后就写成了一个两万多字的中篇。我把这个中篇发给了一个编辑看,他建议我把它写成一个长篇。编辑的建议让我很受鼓舞,于是我不断地琢磨着这件事。后来我又有了新的构思,这些想法和那已经落笔的两万多字毫无关系,而这两万多字在我眼里,也似乎渐渐失去了光芒。其实单看这两万字,有些句子还是蛮不错的,纠结了几天之后,我决定舍弃那两万多字,重新从头开始,最终完成了这8万多字的《狗先生》。现在回头来看,当初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

周红莉:废掉之后它应该还在那边吧。

顾鹰:已经不见了,在一个清明节前夕我家里来过一次贼,电脑和一些物品被偷了。其实我难受的不是被盗的钱财,那个电脑里还有一个四万多字的小说,这些才是我最在意的东西,我愿意把电脑送给窃贼,只要他把里面的作品还给我。这是我印象中最难熬的一个清明节,昏睡了三天。

周红莉:您和您笔下的主人公,会经常处于对抗状态吗?就是说,我想要改变你,但是主人公说:“不,我就要这样子”。

顾鹰:我一直想写一个童话,来表达这种对抗的状态,故事的大概我已经想好了,有一个作家写完了一个故事,但是第二天发现这个故事的结尾没有了,原来这个故事它不满意这样的结尾,故事结尾就自己逃跑了。这个童话我还没有动笔,但这个想法一直在我脑袋里徘徊。我跟我一个好朋友李燕老师聊过这个事情,她给了我一些很好的建议。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童话写出来。

周红莉:我总觉得非理性状态下,儿童作家更可能写出好玩的东西。

顾鹰:对,那段在思考状态下写的作品其实反而没有创作之初懵懂的状态下写出的作品好。有一段时间,我似乎特别想把作品写好,但越是想认真思考,越是离你当初理想的初衷越远。有那么一段时期,我写了很多,但是都不怎么样,有的甚至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对自己期望很高,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高,然后就在那里瞎琢磨,那是一段很痛苦很纠结的时期。

那段时间大概要持续了三四年,我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改变,迷惘,痛苦,自我怀疑。我也很幸运,遇到了几个优秀的编辑,如师如友,从写作之初到现在,他们给了我很多的帮助。他们劝我不要着急。后来我在阅读中发现,其实别的作家也会遇到这样的时期,碰到这样的情况,顺其自然,着急焦虑不如多读书。多读书,让自己学习一些别人的经验,不断思考,调整状态,然后慢慢就走出了瓶颈期。

周红莉:是不是有这种情况,第一手经验到底有限的,当您把之前的人生经历或经验性的东西全部掏空,自然就会进入一个沉寂期,这也属于瓶颈部分吧?

顾鹰:这个我之前没有认真思考过,但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当写作了一定数量的作品之后,不想重复自己,希望有新的东西出来,不管是新的故事,新的写作经验,可期待和能力水平并不匹配,于是就会有一个瓶颈期。实际上,回过头来想的时候,当时在这个环境中的时候自己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局限,只是怀疑自己,我是不是不会写作。越是焦虑,这种状态反而越是难以度过。

周红莉:生活中有过黑暗期吗?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顾鹰:人生当中会有一些时候,觉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但我觉得我幸运的是什么?我有一支写作的笔,那段时期我特别喜欢写童话。童话像一道光亮,让我知道还有一个那么美好的世界,童话让我对幽微的人性保持希望,让我生发勇气,生出活力,大概我是在用写作童话这种方式进行自我疗愈吧。

我写过一个儿童小说,“我是桑果果”系列,主人公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我也是单身独自抚养孩子,但我写的“桑果果系列”并不是我自己个人的经历。小说中会有一些我的影子,但我希望呈现的是一些时代的共性。我身边有一些单亲女性的朋友,我当老师的时候,班级里也有一些小朋友来自单亲家庭,我跟这些家庭的交流,会比一般的家庭要多一些。因为这些爷爷奶奶有时会主动来跟我交流,他们会告诉我孩子在家庭中的状态,希望我多关注一些他们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写“我是桑果果”系列,是因为我觉得身体内的情绪情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有很多非常想表达的东西。而有些话在生活中也无处申诉的。比如说离婚这件事情现在很普遍,这几年似乎风气越来越开化,但之前说一个女性离婚了,人们就会给她贴上一个标签,她是个“离婚女人”。但我们基本没有听过“离婚男人”这个说法。这是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其实透露着一种隐性的歧视。比如说这个小孩在幼儿园里或者在小学里发生了一点问题,他跟别人打架了,或者是抓了一下别的同学,大家第一个总结的原因就是这个小孩是单亲家庭。但正常家庭的小孩会不会跟别人打架,正常的小孩会不会咬人抓人?其实每个家庭出来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单亲家庭的小孩、单亲家庭更容易被别人贴上标签。单亲家庭的孩子找对象的时候,人们也会对这种家庭背景更多一点议论。我觉得我写这个作品之前,我的内心有一种无声的控诉,我为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不平,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并不是孩子的选择,父母离异,孩子已经承受了很多,社会应该给他们更多的爱意,而不是非议。但是我不是用作品来控诉,我只是希望通过这部作品,释放更多的温暖和爱意。

周红莉:您说这些话时,我一直在观察您,觉得您特别温和、真诚,还特别纯粹与清澈。您刚才说的“我是桑果果”系列,对于这个类群的孩子,就是一种温暖和治愈。

顾鹰:是的。这个系列的《爸爸不班级》和《住在城市里的鸡》出来以后,我也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别的出版社的编辑、一些普通的读者,他们告诉我说这个作品的底色很温暖,虽然写的是一种生活的苦难,但是我是一种很温和、很平静的笔调在述说这样一种生活。最近我在看一个国外的作品叫《寻找朱皮特》。这部儿童文学作品透露的信息量是非常巨大的,里面涉及的话题有吸毒、未成年生子等,这么沉重残酷的话题,在我们国内可能不会被出版。儿童文学其实什么都可以写,关键是你怎么写。你是怎么把这个黑暗呈现给孩子面前的,你呈现给他们的时候有没有给他们一道光,有没有给他们一个希望……我觉得这个作品表达的尺度和情感都是理性又温暖。

周红莉:我有个观念,觉得中国的童话普遍理想化了,和现实人生关联度不大。西方的童话,实际上是现实的变形投射,很多时候,带着现实的残忍,像格林的《白雪公主》原版,想毒死白雪公主的不是后妈而是亲妈;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装》中没有给那个说真话的小男孩一个交代,这个开放结构就比较有意思了。

顾鹰:仔细想想童话也并不美,你看《灰姑娘》,灰姑娘怎样得到王子的爱?她必须要坐上南瓜变得漂亮的马车,穿上非常漂亮的衣服和水晶鞋才会被王子喜欢。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它一点都不童话。

周红莉:您在创作儿童文学时,怎么处理文学和现实的关系?

顾鹰:我在2017年写过一个长篇儿童小说《米呆捡到一条狗》,是省作协作“年华璀璨”系列丛书的一本。这套丛书有三个主题,即三代人的童年: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他的童年。相对于的大概就是五六十年代的童年,七八十年代的童年和九十年代的童年,我选的是九十年代的童年。在这个作品里我关注的是现在家庭关于子女教育的困惑,比如泛滥迷惘的兴趣班等。

周红莉:这是一个时代的难题。

顾鹰:现在的孩子似乎没有真正自由的时间,他们整天被兴趣班包裹。大人对小孩,也是举着爱的名义,无形中步步紧逼,不断施压,现在中低年级的小朋友考90分,他们都会认为是考了一个很不好的分数。其实,及格线是60分,但为什么小朋友会认为90分是“很不好”呢?这并不是他们对自己的判断,而是成人世界无形的施压。而且,就算考了95分、98分,大人还是不会满足,还会要求孩子继续努力、不断进步,报了一两个兴趣班不够,似乎要把双休的所有时间,都安排孩子去学习。似乎不这样做,孩子就不会优秀,将来就不会拥有一种更好的生活。追求优秀是一种很好的期望,但如果不给孩子的心理一些缓冲,永不满足,孩子永远被家长的焦虑情绪裹挟着,永远用奔跑的姿态前行,这样的爱到底是不是一种合理的爱?

这些家长的困惑,也是这个时代的困惑。我就把我的一些观察和思考写到了一些作品中,比如“我是桑果果”系列,《米呆捡到一条狗》等作品,希望有识人士能破解种迷阵,温柔有力地打开一片新天地。

周红莉:有没有哪位儿童文学作家,用一种比较激烈的方式书写现实的复杂性?

顾鹰:罗尔德·达尔的作品,他对现实的批判很激烈。我很喜欢他的作品,虽然他的情绪有时很激烈,但是作品非常棒。我的作品也会书写现实的复杂性,相对来说我的书写比较温和。

周红莉:是因为您的性格也很温和?

顾鹰:有这一块的。

周红莉:就是说,作家介入现实的深度,以及在文本中表现现实的力度,跟作家的气质类型有关。

顾鹰:比如我的短篇童话《阁楼上的熊皮外套》,它其实就是一个“抛弃”的主题;短篇童话《我讲笑话给你听》则是在讲述爱的伤害与成长——有只小鸟和一只蛋成了好朋友,她每天都给蛋讲好多笑话,让蛋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小鸟给蛋讲了99个笑话后,蛋说:“明天,我就要孵出来了。等我孵出来后,你再给我讲第100个笑话吧。”第二天,一条鳄鱼早早地从蛋里钻出来,等着他的好朋友来给他讲笑话。这时,一只小鸟飞到了鳄鱼前面的一根低树枝上。鳄鱼刚好肚子饿了,一下就张大了嘴巴,吃掉了树枝上的小鸟。后来,池塘里的青蛙告诉了鳄鱼真相,从此,鳄鱼陷入深深的自责,直到另外一件事情改变了他……孩子可以从这个童话里读到故事,成人则会读到更多更丰富的滋味。

现实社会五光十色,纷繁复杂,我希望自己能用一种冷静克制的笔调去叙述现实的复杂性。我希望呈现的更多的是温暖与爱,同时伴生一种力量,让我们有勇气继续前行。这是我对自己书写的要求。

其实每一种力量都有它各自的优势,有些人喜欢把现实的不美好撕碎了呈现给你看,然后我们来再讨论怎么把它修复,周老师可能就是喜欢这样子。

周红莉:我有时候是让它自我修复……

顾鹰:有位老师说得更狠,他说不用修复,让它自生自灭。

周红莉:自我修复也就是自生自灭。

顾鹰:对,这有可能。

周红莉:这就是现实。它美好过,但是它破碎了,既然破碎了,要不然它自我修复,要不然用外力把它弥合起来,但裂缝永远都在了。在您的作品中,您可能会把它弥合起来?

顾鹰:有人说我是个妈妈型作家,我也认为我身上的母爱比较多。

周红莉:对孩子有种天然的爱。

顾鹰:其实一个合理的社会,一个美好的社会,应该允许多种声音。

周红莉:您很理性。您第一篇童话写于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促使您拿起了笔?

顾鹰:第一篇童话是在读幼师时写的。幼师的办学理念就是“良好加特长”,就说每个学生都要达到良好状态,然后你再拥有一个特长,所以学校开设了许多兴趣班,每个学生都要参加一个兴趣班。第一年我在各个兴趣班中溜达了一小圈,美术班、计算机等都尝试了一下,对计算机觉得蛮有兴趣的,但是后来那个计算机班不办了,对美术觉得没有足够的喜欢,后来就去参加了塔影文学社。文学社的徐老师让我们每个礼拜要创作一篇作品,他也是教我们儿童文学这门课程的老师。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接触到儿童文学,徐老师一直以一个他得意的学生、苏州的儿童文章作家王一梅的例子激励我们的创作热情。我就是在那段时间,开始尝试创作儿童文学作品。我写的一篇低幼童话《装心事的匣子》在徐老师的推荐下发表在《幼儿故事大王》杂志,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毕业以后的一段时间,因为要适应工作节奏、参加函授学习等,就没有持续进行创作。后来自己有了小孩子以后,在给孩子读童话的时候,又萌发了写作的热情,就又开始了写作。2005年以后,我真正地进入了创作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现在对我来说,写作像呼吸一样自然,像生命一样重要。写作儿童文学让我内心获得舒展和宁静。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这种喜欢就跟我喜欢孩子一样,都是发自天性。我生于农家,小时候家里没有藏书,我就问同学、去镇上的图书馆借书看,只要手中有书,就会沉浸其中,忘却身外的一切。进入初中后,有一段时间自己沉迷写作,课余创作小小说,每天晚上10点以后写完功课就开始写作,每天乐此不疲。

回忆往昔种种,这一切都成就了今天的我。

周红莉:感觉您写作特别自如。

顾鹰:写作是最没有门槛的一件事情。不管你是什么学历、什么身份,只要你识字、喜欢写作,都可以来进行这件事。有很多大作家也不是高学历。我自己的经历还是跟儿童文学有些牵连的,但我认识的一些儿童文学作家,他们有些是IT工程师,有些干个体,有人当会计,有人是医生,各行各业都有,这些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只要你喜欢写作,都可以进行尝试,而且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很多人都是在给自己的孩子读童话的时候,萌发了写作愿望。

周红莉:给孩子带来一股心流?按照米哈伊的说法,获得幸福的一种可能途径。用我们大白话说,生活有了新的增长点,有了新的明亮。

顾鹰:日本有一个写童诗的作家叫金子美玲,写过一本诗集叫《向着明亮那方》。金子美玲的生平特别凄惨,她在一个小小的那个书店里工作,她喜欢写作,她嫁给了书店的一个店员,结婚以后发现这个店员就是经常家暴她,对她也不好,让她染上了病,她很年轻就去世了。虽然她的生命是短暂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但是她写的那些童谣特别单纯,特别的美好,清澈透亮,就像她的童谣集子的书名:《向着明亮那方》。她一直在她卑微的一生里努力地向着明亮那方,虽然她没有走出来。

周红莉:但她留在时间里了,并且用“明亮”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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