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昭 徐则臣 李 浩 王春林
李徽昭:我们先从当下文学状况谈起。今天我们所谈的文学,基本限定在精英文学或纯文学范围内,这也是中文专业学习、研讨的核心所在,这是不断经典化、淘洗后要传播下去的,但现在还面临着这样一种形势,那就是工业流水线上、资本强力支撑的文学与影视文化。郭敬明自己写小说、开公司、拍电影,形成了一套产业化的文学流水线,这种工业流水线上的文学与影视和我们所讲的精英文学是两条路,但又是不可忽视的文学存在。则臣老师长篇小说《北上》正在进行电影、电视剧的拍摄。我想问,你们以后是否有兴趣做导演,或者是参与编剧?当下新媒体非常发达,这也使纯文学面临严峻形势,纸本阅读可能渐渐走向黄昏,在一个浅阅读、碎片化时代,作为最前沿的70后作家,你们如何面对这样的情景,或者说精英文学该如何回应这个时代?
李浩:我想从几个方面说,做不做影视,做不做导演,对我来说,我也希望做,看机缘。因为在某些方面来说,有些人在一项事业或者一种形式相对做得比较完备的时候,他总会去想尝试另外的方式。毫无疑问,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做。当然啦,我的做与其他人的尽量是不同的,希望能够是一种不同的呈现,但是这种机缘我觉得对我来说是困难的。
还有一点,就是说纸本阅读萎缩的时代,毫无疑问这不光是中国的问题,这是全世界的问题。尽管圣经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但我认为在某些方面来说,我们在50年代的时候,恐怕想不到80年代的事。在80年代,恐怕也很难想象我们现在会是今天的样貌、状态和精神趋向。有些时候我们很容易把一个20年30年形成的某种惯性的东西看作是永恒,其实永恒在某种情况下,它在巨大的表象背后存在着。
纸本的阅读或者碎片的阅读会不会变成某种趋向,我个人觉得不用太担心,我真正想做的是,把自己所做的事尽我最大可能,做到我无法再往前推进半步为止。
徐则臣:影视很诱人,的确是非常诱人。很多写作的朋友去搞影视之后跟我说,那个刺激程度,那个成就感,是写作远远达不到的。尤其是一个导演,是在指挥千军万马,你的布局,你的操控,会与很多人发生联系,但写作就是一个人的事,就一张桌子,你趴在那里就可以了。影视都是大机器生产,我们就是一个小作坊,而且都是一个体户,所以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也见到不少朋友,写作上非常好,去做导演,去搞影视以后回不来了,我一想到就有点后怕,因为我更喜欢写作。我觉得我还有很多的小说现在没有时间写,因为工作特别忙,所以我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影视,一个是我不会去导,第二个是我不会去编剧,给多少钱都不编。
有很多熟悉的作家,比如刘恒,我认为他是那代作家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这个最有才华可能不超过五、六人,我认为他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后来写了很多的影视剧,影视剧写得都很好,可能是目前国内价码最高的编剧。很多年前,他就跟我说,要写一部长篇,一直在说,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迟迟不见动静。回来的确非常难,因为写剧本,搞影视,它就一个套路化,跟写作完全不一样。它是那种机器大生产之后计算出来的一个东西,多长时间需要一个高潮,多长时间要解决观众的审美疲劳,都经过严格的计算。写作可不需要,我爱怎么写怎么写。我可以一句话写两页纸,最后加一个句号,但你不可能在电影里面就一个人独白叨叨半个小时,最后说:我说完了电影结束了。那肯定很可怕。但是,小说家可以任性,影视导演、编剧完全不能任性的,他要为更多的人负责任,因为他是一个投资渠道,你不能拿那么多钱去浪费。一部电影现在小成本也得上千万,大成本得多少个亿,你想想如果拿多少个亿去打水漂,那这个人真是太有气魄了。所以他们要对很多人负责任,他必须要迁就别人,要勉强自己,要压抑自己个性的东西,要寻求一个最大公约数。这是小说家不需要做的。我写出来,你不爱看,你不买就拉倒,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我能活下去就可以,这是一个点。
第二,影视有一些观念,可能跟我的确不太一样。我有一个小说,发表之后,有一个导演兼制片找我,我们一块聊的时候,他跟我说,你的小说写得特别好,我很高兴,那时候我还年轻。我想,我写的时候,有很多好的想法写着写着写丢了,有很多想法没有充分地表达出来。我说,这样,你在编剧、导戏的时候,我给你做一个义务的产出,一分钱不要,能把我写的东西补上来。然后他说,不行,我只能把你现在已有的东西再往下删,我不能挑战观众的智商,你想想我的观众都是什么人,他们可能正在打毛衣,打了半截子回头瞅一眼,一下子续上了。如果炒一个菜回来,他看不懂了,情节接不上,他就不看了,不看,我的收视率怎么办?所以只能把你已有的东西不停地往下降,不能随便挑战观众的智商。那时我还和现在不一样,还有点清高,觉得你搞艺术的,怎么能这样呢,但现在我就不这么想了。现在不管怎么说你先买了再说,小说卖出去以后,我就不管。他们都说你来做编剧,我说我不要。现在我想通了,一个东西卖出去它就是一个商品,或人家就是一个作者,或者说另外一个创作者,他爱怎么弄怎么弄。所以现在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我也不会去看,如果拍的比写得好,那会很难受,如果拍的不如写得好,看了会更难受,所以我干脆就不看。我想我个人因为工作比较忙精力也有限,一辈子专心干一件事都未必能干好。
第三,我不是说编剧或者导演就比文学低,他们有自身的规矩,他们的这个道,也是博大精深。好多朋友说,写通俗文学、网络文学、言情小说是不是就比严肃文学要低。我说不是,如果你见到好的通俗小说、言情小说作家,他们用的功夫真不比我们少。有时候纯文学作家会有一种道德优越感,觉得我们是写纯文学的,所以就一定比别人好,这是一个错觉。很多写通俗小说的,他下的力气真比我们多得多。就举一个例子——金庸。金庸真的比我们当下百分之九十的作家都有学问,反正至少我们俩,我觉得捆一块,都没有金庸一个人知道得多。另外,即使是文学内部它也分工特别细,不同门类,的确是隔行如隔山。所以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不敢轻易去尝试。当然哪天真是我特别有钱了,也特别有闲了,也可能会去试一下,别人不拍的我的小说,我自己试一下,但我觉得20年之内可能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李徽昭:则臣老师对作家参与影视表达了独有看法。我记得你之前做过《我坚强的小船》编剧吧,是不是做这个编剧的时候受过“伤”?
徐则臣:老底被揭出来了,我的确做过“半个编剧”,就是因为做那个编剧,我觉得我不适合干这个。是上海的一个女导演,叫彭小莲,前段时间去世了,非常优秀的导演。我给她编过一个儿童剧,那个儿童剧在好莱坞还获了个大奖。我只是半个编剧,当时她跟我说,你帮我写这个剧本,写一半。我说,我真不会写。她说,就因为你不会我才找你,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写,随你怎么写,你写成小说我就按小说拍,你写成剧本我就按剧本拍。最后,我老想着要写剧本,所以最后写出来既不是剧本也不是小说的一个东西。然后她拿到手说,嗯,很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最后还真获了一个奖,她还寄了一个碟片给我,说你看看,我们做得很好。我也没看,到现在也没看。这就是我刚才的想法。
李徽昭:实际上彭小莲对电影的高标准要求是具有文学性、经典化意识的。在我们思维中,电影是一种工业化的产物,但如果一个导演,像侯孝贤、贾樟柯他们把电影当作纯艺术来做,这与工业化的流水线操作还是不一样的。彭小莲她选择则臣老师,其实在某个点上,她的电影理念和侯孝贤、贾樟柯是汇合的,就是对这种经典化、艺术性的视觉期待。想问一下春林老师,您对影视文化以及当下浅阅读怎么看,您现在这样每年看上千万字的纸本文字,这种阅读量,怎么能够持有这样一种定力呢?这和许多人的浅阅读形成一种对照,大家现在就是每天盯着手机,手机成为第三只手,你对这个第三只手如何看待?
王春林:刚才徐则臣提到作家刘恒进入影视的一个例子,说刘恒这么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因为接触电影,同影视发生关联,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优秀小说文本了。其实我还可以提供类似的例证,比如说朱苏进、杨争光等,都是非常优秀的小说家,结果“触电”之后,他们都很少再从事小说创作了。所以影视和小说创作可能还真有些东西是不相融的,它们可能是两件事。我所说的影视,是娱乐化的那种影视,是以占有观众多少、以市场化程度为衡量标准的那种影视。但话说回来,中国作家,纯文学作家是不是真的不能和影视发生关联呢?刚刚他们俩在回答的时候我就在想,徐则臣或者李浩,他们两位真的要去拍电影,拍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电影?我想可能是欧洲的那种艺术电影,我们不能把影视一概而论、一网打尽,认为统统都是现代工业化的产物。实际上,艺术性电影跟我们纯文学的追求是一致的。所以它和那种市场化、好莱坞式的电影不可同日而语,不是同一类型的东西。与其说把艺术电影归结到工业产物那边,不如把它归类到纯文学这边,是这样一种存在,我愿意这样来理解影视,理解文学和影视的关系。
提到网络文学,大家也知道中国网络文学非常繁荣昌盛,或者说不太好听,就是甚嚣尘上。当我用“甚嚣尘上”这个词时,其实我对于网络文学的态度各位已经能够判断了。就是说,网络文学好像是一种很自豪的现象,放到当代世界范围内,好像其他国家、其他民族少有这样繁荣昌盛的状况。怎么理解和看待网络文学呢?网络文学和纯文字创作是不是一回事儿?我个人可能观点比较偏激,我不是歧视,我也敬重网络文学,但是网络文学是不是文学,我觉得这要打问号,起码它和我理解的那个文学不是同一个文学。
在我的理解中,优秀的、真正意义上的纯文学,它特别要讲究思想艺术原创性,怎么样有新的、对生活、对世界的发现和感悟;怎样来寻找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艺术手段,来呈现我的现实体验。在中国也罢,在国外也罢,整个文学史都是两三千年,在这个文学史上,我们讲中国文脉,乃至世界文脉,你想有多少优秀作家,都在这个经典文学史上。所以我理解的文学创作,它必须得面对这样一些文学前辈、文学经典,然后进行创作。就是说那些有抱负、有野心、真正追求文学的作家,像徐则臣、李浩,我觉得他们都是这样的作家,他们首先要考虑能不能给这个文学史增加一些新东西。所以它不仅是面向读者的写作,面对大众的写作,也是一个面向文学史的写作,我理解的纯文学是这样一种文学。而网络文学要干什么?网络文学一天写8000字,一万字,两万字,一部50万字的纯文学长篇在网络文学那儿可能就是一部短篇,它的长篇可能是2000万字、3000万字,是那样一个量级的创作,它追求的是点击率。你愿意来读,我能把你吸引过来,每天要读这么多就行了。所以这里有一个创作出发点,或根本追求,它们是南辕北辙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说,纯文学是要挑战读者的阅读,要制造阅读难度,最终提升读者艺术鉴赏与审美水平,提高读者的思想文化素质。而网络文学就是迁就,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它是无难度的或者说去难度的阅读。
为什么网络文学能在中国成为重要的文化现象,而在欧洲,无法想象会有网络文学特别盛行的状况。这里面有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是欧洲的那种阅读文化,他的文化素养、思想素养总体水平要高。欧洲视野中,网络文学被看作文化垃圾、文学垃圾,他们不屑于去读网络文学。但网络文学在中国盛行,说明什么?可能说明我们大众阅读水平低下。而且网络文学创作带有明显的投机色彩,是一种文学投机、文化投机。
所以,徐则臣、李浩,他们两位优秀作家,仍然坚守在纯文学创作道路上,在这方面,我愿意向他们两位表示敬意,这种敬意,其实我是在表达对纯文学的敬意。
李徽昭:网络文学确实有值得警醒和注意的地方,换个视角来看,网络是一个技术性东西,把它利用好,也能让它发挥传播纯文学的作用。有一个《瞭望》周刊对则臣老师的访谈,短时间微信点击量100多万,这就是网络带来的快速、有效的阅读,尽管大多是浅阅读,也不可忽视对经典文学传播的影响,怎么能把技术利用好?利用好,它会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工具,可以传播有用的、经典化的审美信息。与其让它传播通俗、恶俗的文化,不如我们纯文学多用功,让它传播出去。目前来看,很难抗衡这个网络时代,现在中国网络经济文化走得比西方快得多,不少国家网络发展是一种走慢的趋势。我前年在日本,发现日本很多地方商店明确只收现金,信用卡都刷不了,比如一些旧书店,这也是一种慢的方式。但在慢和快之间,有一个怎么去平衡、技术怎么去利用的问题。
李徽昭:不过,我也有一个困惑,李浩小说观念一直高扬先锋,是典型的先锋作家,70后里面最先锋的。他有一篇小说完全是仿翻译体,人物全是外国人名字,拿到这个小说第一印象是会想这是西方哪位小说家写的?所以我又很困惑,当李浩小说里面的那个西方的国王出来,走到你山水画古人面前,你该怎么去介绍他?
李浩:所谓二十四种人格,各自抽屉里放各自的。确实,我的书法绘画是延续一种中国传统,在某种程度上,就我个人来说我都觉得那部分过于传统了。在小说里面,我还是会汇合,希望能和西方的在我看来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有一个对话,甚至希望再假设我的读者是伊塔洛·卡尔维诺、是卡夫卡的时候,他怎么想?我希望我在他们面前不被轻视。传统与现代确实是两个挺矛盾的点,但我认为两者都是好的,我现在确实没有办法把它们两个完完全全融合起来,我希望有一天它们能融合。假如我这一生还是做不到的话,我的智商和情商都不够的话,我希望下辈子接着干这个活。
刚刚春林兄谈到文脉问题,文脉不是自觉呈现在我们身上的,比如说中国历史,你有没有和那条脉接不接续,有巨大的区别。它不是天然地,天生地注入你身体里面去的,西方同样如此。如果谈文学的时候,我们会极其甚至反感只从中国作品谈中国,只谈所谓中国语境、中国文学。在这点上,我有一点傲慢,甚至是小鄙视。我希望在世界背景下谈中国和我们现在的文学,我希望我们所谓的地域性,就是区域的文化差异,能够为世界文学的最高标进行某种繁殖,我觉得文化就应当如此。所以我们这种现代主义先锋趋势,你们可能会认为时间会很久,我不这么看的,尤其读文学史的时候,我会发现好多东西,以为永恒、坚固的,你会发现几十年有可能就会有一个反复。但真正恒定的东西,我们和所谓的文脉衔接上的话,对个人受益无穷,对你以后的成功也受益无穷。
李徽昭:现在确实是一个快速化的时代,可能写书法从某种意义上对你来说是一种停顿、思考和回馈。因为书画传统有一个隐在的文化积蓄,在这个基础上书法绘画构成了你的慢生活。现在又是一个图像化时代。说到这个问题,就是中国人讲文脉的话,可能就讲那种文字脉络,图像文化脉络往往被忽视。实际上图像这个脉络在中国、在西方,都是不可忽视的。所以在这个图像文化,如果审视的话,你可以发现它其实也是一个隐在的审美影响。我觉得可能写毛笔字呀,画画呀对小说是有特别的影响,像则臣老师《北上》里就有书画、雕版、碑刻等意象,李浩《失败之书》也专门有绘画描写,这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是视觉文化的潜在影响。在小说等文字书写中,书画等图像文化怎样对你们形成一个有效的回馈?写的时候会不会自觉地想到这个问题?
徐则臣:这是我近几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但是我首先要说到李浩,这些年,可能因为吨位比较大,李浩的兴趣也特别广泛,经历也很丰富,精力也比我多,所以既写字,又画画、写诗,还搞评论,还给批评家写评论,当然小说也写得非常好,也很多,他是一个精力无限的人。他一直说减肥,我说千万不要减,你要减肥了就没有这么多力气,这么多精力去把所有文人能干的事儿全包了。我们的兴趣很接近,比如说写字,写小说。
回到问题上来,这个问题就是,今天我们不仅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中国作家。中国作家要考虑什么?不仅是我用汉字,用电脑,用我们的想象力,用我们的知识储备,把当下生活,把我们的现实感受,我们的疑惑、发现呈现出来。一个中国作家,你不仅要用简化字,要和印刷体发生关系,还要跟繁体字、毛笔发生关系,不仅要和当下发生关系,也要跟我们的前辈、先贤、古人发生关系,因为这是一个来路。这些年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些年,我跑了很多国家,跑的越多,我越发现,作为中国作家,作为中国文学,你的价值固然在于通约的部分,也就是我写的东西你都能看懂,我说的你都能明白,一点就懂、心有灵犀的那种,非常重要。没有这部分我们没法交流,我说的你全不懂,那就是鸡同鸭讲。但是,我之所以是我,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更因为我有的你没有。哪些东西是我有的,你没有,那就是我的文化,我的传统,从老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东西。你有自来水笔,我也有自来水笔,但我用毛笔,你用不了;你用印刷体,我也用印刷体,但我用繁体字,你写不了,我觉得这是我们非常巨大的资源。我们用毛笔字来写东西,这不仅是一个工具的问题,不是简简单单有一天老祖宗脑子一热,抓一个东西就变成这样?这是经过长期生活实践和文化拣选,最后我们拿到了这个工具。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我们基因里的东西,基因是什么?就是这个东西,让我们区别于别人。
徐则臣:还有一个,徽昭老师刚刚提到,就是我们的文学不仅是一个文字传统,还是一个视觉传统,是图画的、意境的这样一个传统。看看我们古代文人,没有一个不通书法,比如苏东坡,是天纵奇才,几千年出一个,诗书画琴棋等等,所有的东西都行。这样的人,你说在当代出现一个,那就不要抱希望了,他是我们的文化楷模,是中国文人典范。今天,如果说我们要接续这样一个传统,走在我们的文脉里,苏东坡真是一个典范。我们去接续这个传统,寻找我们的文化,寻找我们的来路,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是其所是。我们要找到这个东西,可能不仅仅要文字表达,你还要去写字、画画,甚至去弹琴。我不是说简单的复古,你也复不了古,但我们可以去感受。这些年,尤其35岁以后,过了40更明显,突然发现很多兴趣和过去不太一样。大家不要笑,说:35和40岁有什么区别?那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日本有个作家叫大江健三郎,1994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访谈里说过类似这样一句话:一个作家到了四十岁,你会不由自主产生写历史小说的冲动。我看的时候,大概也就30快40,忽然一惊,我觉得我早熟了,30多岁我就发现这样一个问题。你到那个年龄后,忽然会产生追根溯源的冲动。追根溯源你从哪来,你会看家谱。我在30多岁、30岁之前,我对家谱不屑一顾,我爸、我爷爷非常认真地交给我一份家谱,跟我说:你要好好看看。我把家谱往书架上一放,一放好多年,真都蒙尘了,落了一层灰,都没看过。但突然有一天,我拿起来一看,那感觉,你们现在可能真的体会不到,若干年以后,你就能体会到那种感觉。
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我说我的内心里、身体里,住着一个老地主。老地主你会觉得是个非常不好的词,但现在我觉得真的好,好在哪?是你突然发现你有一种跟传统文化对接的、上溯的一种东西在里面,那个纽带在。过去我觉得我是一个也不敢说前卫的,也不敢说时髦的,但总不算太落后的,至少不甘落后的人。我觉得现代人的生活,应该住在楼上,有钢筋、水泥,应该窗明几净,有个现代气派,出门应该穿西装、打领带。但有一天,我在一个小镇里面瞎走,突然看到一个小院子,我就一直在里面转,转着转着,转了好几圈。朋友说:你干什么呀,想买这个院子吗?我说我真想买个院子,我发现,那个心态就是一个老地主心态。买房置地,然后有相对独立的一个空间,你可以种种花、种种草,可以种两棵葱、两棵菜,然后,喝茶。内心里已经开始要那种安静,不再需要窗明几净、高楼大厦悬在半空中那种生活,你要落地,要接地气。突然之间就有那种感觉,突然发现我们内心里面真的住着一个老地主。老地主是什么,老地主其实不是一个坏东西,就是传统,就是文化。然后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喜欢听戏曲,京剧、黄梅戏这些东西,一点点开始。
我写书法,是因为我爷爷是个卖字的,过去在农村是卖对联的,我从小一直接触。你说我对它有多深的理解,跟我之间有多大的血脉相融,也说不上,就因为在这个环境里,慢慢产生一个感情。它不是我非常有意识、主动的需求。但从某个时候,我发现对它有一个主动的需求,有强烈地要进入它,把它写好、做好的一个需求。
绘画也是这样,我画的少,李浩画的很多,而且画得很好。但我会看,不是说把自己变成一个古人,像古人那样生活。而是尽量敞开自己,把现代人的狭隘给打开,然后全方位感受传统文化。你要接续一个传统,要从传统文脉里汲取营养,你可能真的得设身处地、身临其境回到历史现场,能抓多少抓多少,能取多少取多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今天的作家,不仅是作家,其实各行各业,哪怕你做的是前卫艺术、行为艺术,如果你要做出真正的中国艺术,讲出真正的中国故事,可能都得往回走,都得寻找那些使我们的祖先成为我们的祖先,也能使我们成为一个文脉的继承者、发扬者。我想这样可能才能保证你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作家。以后的作家是什么,你跟别人一样你就没饭吃,你必须要跟别人、跟西方区别开来。区别然后才能确立自己,而这个区别、确立,是真确立、还是假确立,是短暂的确立、还是永久的确立,就在于根子上的东西,就是对文化血脉的不同形态的继承与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