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苗苗
5·12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十三年,4·14玉树大地震已经过去十一年。在那两场举世震惊的灾难发生后,以抗震救灾为书写主题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在这两场地震发生时,作家李春雷作为第一批深入灾区的作家,书写了一系列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作家另辟蹊径,没有刻意渲染灾难,也没有将写作重心聚集在地震带来的惨重损失与全面开展的救灾活动当中,而是将目光聚焦于灾难中的个体,关注着受灾个体的生命感受,体会着受灾个体的生命“重生”,思考着生命的意义。这些作品像黑暗中一道亮眼的光芒,照亮了充满灾难、鲜血、哭号的废墟,温暖了惶乱与迷茫的人心。
李春雷创作的一系列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可以窥见其对个体生命的细微观察和整体把握,对生命与生命之间关系的透视。文学与生命紧密相连,文学离不开个体生命的浸润。李春雷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具有感人至深、振奋人心的力量,关键就在于他执着于关注个人,关怀生命。
生命美学的要义是关注个体,将眼光放回到个体的生命体验上,追求生命的个性、力量与关怀。李春雷的抗震纪实文学将目光聚焦在地震中的个体,叙述、阐释地震中个体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对过度泛化的宏大叙事进行反拨,并通过个体视角具体展现这种反拨。透过作者的叙述,我们可以切身感受到重大灾难带给个体生命的创伤以及面对灾难时,生命呈现出的顽强与坚毅。
对于纪实文学来说,及时关注与反映重大社会题材是其众望所归的一种使命。汶川地震、青海地震震级高,危害强,涉及范围广,受灾人数多,影响空前巨大。对于这样的题材,如何选取恰当的叙事方式是一个重要问题。一般来说,面对地震一类的重大灾难,对其进行反映的文学作品大多会采取宏观叙事形式进行审视,尽力延展时间与空间,尽可能对灾区进行全景扫描式的书写。在这种书写的背后,是一种社会历史时段带来的经典的“史诗化”“全景式”的宏大叙事创作观。对于地震一类影响重大的灾难事件来说,这种创作观因视野无限开阔,便于作者把握全局、整体书写,展现众多的人物与场景而被广泛采用。
然而,这种创作观念的流行乃至泛化在时刻提醒着我们,不能忘记这种创作观面临过的挑战与质疑。宏大叙事并非完美而毫无缺陷,它同样有着自身的问题。在宏大叙事中,为了能够从纷繁复杂的现实中把握主流,现实中的个性往往让位于共性,抽象的整体往往会代替个体,构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这种宏大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性与个体性,而且在书写之中,它也极易从“宏大”到“宏大”,从一个“抽象”陷入另一个“抽象”,最终脱离实际所指,成为纸面“符号”与抽象“概念”的混合罗列。就“个性”与“共性”而言,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认为存在总是具体的、特殊的,而抽象并不存在,除了“单个的个人”(that individual)之外,不存在一个抽象的人群集合主体——“群众”。而这无疑意味着,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具体人是存在的,一个抽象意义上的普遍的人是没有的。这种存在主义思想与新历史主义一样,质疑着宏大叙事不可避免的缺陷——对个体与细节的忽视。学者张清华在他的著作中拷问过“宏伟事件”与“单个个体”之间的关系:“那些按照宏伟事件构建起来的‘历史’,何曾反映过他们的内心世界?那么文学需要做的又是什么?正是要写出这些被忽略的人,写出他们的内心与所经历的苦难对于历史而言,它要更加接近‘真实’而不只是某种‘宏伟的修辞活动’,就只有更加亲近每一个血肉之躯的生命,他们个人的经验本身。”①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海德堡讲稿》,第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在李春雷的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宏大叙事创作观的反拨。在众多全景式书写抗震救灾的纪实文学中,作者有意选择将视角转小,切入到一个或几个生命个体身上,通过个体视角力求最直接、真实的观察与叙事。在作者笔下,我们看到的是在《夜宿棚花村》中,棚花村村长妻子尽心做了一顿生日饭,是傍晚归来的农人与耕牛,是夜晚烛火幢幢中不时弥散开的笑声与一簇簇炉火、一缕缕炊烟。我们听到的是村主任的妻子说起地震时愤恨的“全洗白啰”,是谈到收成,脸上却又放光地说着老天爷是魔鬼也是菩萨;在《雪中的卓玛》中,看到的是那个双手托着纸板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的小卓玛;在《索南的高原》中,看到的是小索南艰险出生,听到了响彻在青藏高原上响亮的婴儿哭声……
无论是归于宁静的棚花村村民、艰险出生的小索南还是坚定倔犟的小卓玛,我们眼中看见的是一个个真实生命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耳中充盈的是一声声人们最为真实与朴素的话语。这些生命个体的平淡甚至有些琐碎的生活内容,在文中几乎完全替代了我们习惯的宏大叙述。
这种视角无疑是作者从个体出发,追寻生命力量与关怀的一种选择。毕竟,相对于抽象概括的整体,个体的话语、行为是最切实的,是个人最真实想法的直接体现。对于一个小小村庄的村民、普普通通的个人来说,代表集体的宏大话语、决心、誓言在某种程度上是虚幻的,脱离他们日常具体生活的。对于他们来说,最真实的是眼前平淡与琐碎的生活,是家里刚收割的油菜,是手中刚绣好的蜀绣年画,是废墟上即将落成的新房子、是婴儿的平安出生……毋庸置疑,作者的这种视角选择一定程度上规避了“虚幻”的宏大而写出了琐碎的“真实”。而这种“真实”因其直接来自地震灾区的个体生活,所以也亲切、可信,更容易与阅读个体——读者,产生个体与个体之间、生命与生命之间直抵人心的奇妙互动,而作者意图传递的情感,也从这一个个体转向了一个又一个个人,从一个个生命转向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结。而这,无疑是这篇文章能够打动人心,与读者产生共鸣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外,作者虽然在写作中规避宏大叙事,选择了贴近人心的个体视角,但这并不意味作者放弃了优秀文学作品应有的大关怀、大境界、大格局。诚然,个体视角下贴近个人的书写极易陷入一种琐碎的庸俗,从而限制文章格局。但这并非是个体的原罪,而往往是作者的力有不逮。事实上,真实的生活本身不带有任何价值判断,它是陷于庸俗还是呈现深刻,往往取决于创作者如何赋予它意义。因此,作者如果能从中披沙拣金,精心构筑文本,将一个个真实而鲜活的人与事连通激活,自然可以在文学境界上产生质的飞跃,呈现出一种宏大的格局来。
在作者精心的视角选择下,这一系列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看似具体甚至琐碎的生活内容不仅展现了穿透人心的真实,同时也让灾后的棚花村、刚出生的婴儿索南、风雪中的藏族小女孩卓玛等主人公有了一种具体而微的深刻与宏大。棚花村村民等人物的背后,隐约闪烁的是整个四川的影子,小卓玛和索南等人物的背后闪烁的是整个玉树、整个青藏高原的影子。这种对个体的关注与书写,凸显了生命的温暖与关怀、力量与希望。掩卷之后,我们仿佛可以看到棚花村村民和整个四川一起,小卓玛、索南和整个玉树一起,正在镇静而又坚韧地走出灾难,走向希望,走向未来。
生命美学的根本体现是对生命的关怀。生命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关怀是对人类情感、人文精神等方面的关注、爱护与照顾。生命关怀以关注生命为中心,以关怀为基础。在李春雷的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其对个体生命悲欢离合的关注,对生命不屈精神的书写,以及对生活充满渴望与希望展现,都表现出了极为突出的生命关怀意识。
在汶川地震、玉树地震发生后,国内诸多新闻媒体与作家深入一线,及时向外界报告灾情、救灾实况与重建进展。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灾区痛彻人心的悲壮与泪水,万众一心的豪迈与激越,激奋人心的呐喊与昂扬。对于一场震撼世界的罕见地震来说,这样的书写必不可少。通常说来,以抗震救灾为主题的文学一般都不会避开对灾难现场的直面书写。历来以地震等自然灾害为表现核心的文学作品,远如钱刚《唐山大地震》,近如李鸣生《震中在人心》等,都有相当篇幅用以表现灾难带来的残酷。灾区的断壁残垣,人们的哭天恸地,这一幕幕给读者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也让国人切身感受到了地震带来的严酷灾难。不可否认,这些作品在反映灾区现场,弘扬抗震精神时发挥了巨大作用。但是,在这些书写之外,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仅仅有如此表现是不够的,更是不全面的。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如果仅仅停留在对这场灾难的场面化书写,就难以体现其应有的穿透力与感染力,更遑论艺术高度。文学的核心可以说是展现人的生存状态,无论书写什么,最终都要落在人的身上——人的悲欢,人的离合,人的希望,人的生命。因此,在对灾难书写的基础之上,文学作品的表现还可以再进一步,逐渐沉淀下来,聚焦起锐利的眼光,用文学的笔法与敏锐的视角,拨亮人性深处闪耀的善与美,鞭笞污浊丑恶的罪与罚,由浅入深地穿透灾难,进行更为深刻的生命关怀与超越。书写灾难不仅仅是为了记录,更是为了超越。灾难下人性的展现,困难中生命的不屈,以及人在自然面前的抗争,都应是文学观照并且予以书写、展示和激活的内容。
纵观李春雷的抗震纪实文学,我们可以看到,虽有对灾难场面的描写,但更多的是尽力将其淡化。作者没有着力于书写地震在物质层面带来的严重损失,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地震后个体的生命感受以及在生命意识、生命精神层面的复苏。这种立意在无形中提升了文本思想内涵与人文格调,扩大了文本可以阐释的空间,构成了作者抗震纪实文学最为强大的人文内核。
我们在这些文章中几乎看不到轰轰烈烈的宏大场面,看不到声嘶力竭、撕裂人心的痛苦呼喊,也几乎看不到废墟、鲜血、死亡。所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在金黄油菜地里劳作的农妇虽然感叹地震将村子“全洗白啰”,但她却仍然笑着告诉作者小麦、油菜长得都盈实,土豆长得大。尽管家里损失惨重,但村主任的夫人却不顾丈夫怪自己浪漫多事,执意要他去借“一撮味精,几粒花椒”为猪肉调味,精心打理丈夫的这顿“生日晚宴”。村子虽成废墟,但人们仍旧相信独创的蜀绣年画会给他们带来好运,仍旧相信自己将来的新房会比以前的还要好……在这个开满油菜花的小村庄里,人们对未来的希望在金灿灿地闪耀着(《夜宿棚花村》);茫茫的高原,雪白的像“一个圣洁的孕妇”,虽然安静无言,确实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看到才仁求吉为丈夫索南杰做的酸奶、酥油茶,看到索南杰为妻子才仁求吉弹起的吉他。看到“睡觉,打哈欠,伸懒腰,闭着眼,做冥思状,会哭会笑”的索南(《索南的高原》);在风雪中坚毅地捧着纸板,面向大路,面向远方,静静地沉默着,像一个小小的思想家,又像一簇猩红的篝火的小卓玛(《雪中的卓玛》)。显然,读罢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夜宿棚花村》《索南的高原》《雪中的卓玛》等抗震纪实文学作品的立意不在于书写灾难,而是在于强调人们面对灾难、走出灾难的生命意志。地震刚过,人们掩埋了不幸遇难的乡亲和家人,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已有新生的婴儿、坚毅的生命、新收割的油菜、新插秧的稻田和与一簇簇炉火共舞的炊烟。新的收获和耕耘已经开始,巨大灾难的创痛过后,人们仍旧在顽强地迎接着照常升起的太阳……
如此立意蕴含着一种与一般灾难题材文学不同的独特深刻。关于地震带来的灾难,关仁山具体认为:“灾难造成了两个废墟:物质废墟和精神废墟,我们不仅要抢救生命,恢复物质生活,还要警惕精神废墟。”①金莹《:关仁山:用文字搭建大爱桥梁》,《文学报》2008年9月4日第5版。诚然,地震给人们带来了恐怖、鲜血、废墟、死亡,但从绵延的人类历史,流淌不息的时间长河角度审视,它总会过去。无论再多的痛苦、灾难,人们都要将鲜血拭净,将眼泪擦干,埋葬亲人的尸体,重建往日的家园,继续平静而勇敢地生活下去,继续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现实、创造未来。这就是最真实,也最平凡朴素的现实。真正的生活从来都是在最平淡无奇中显示出它的不可摧毁。油菜成熟了要收割,农时到了要播种,是土地就不能荒芜,是生活就仍要继续。细细品味中,棚花村里那金黄的油菜花,土地里劳作的繁忙场面、五六岁小卓玛的坚毅、新生儿索南的出生,那种灾难的底色上永远跃动不息的生命色彩,这一切能不令人心生震撼吗?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是无比脆弱的,但人类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原因就在于不管遇到多大的灾难,都有一种强烈的生命意志支撑,进而从废墟中一次又一次地站起,继续微笑着生活下去。这种植根于人性深处的生命意志,是一种灾难无法磨灭的强大力量。
学者李继凯曾指出,“文学当在表达生命关怀或审美超越的基础上,寻求与人的生存密切相关的普遍性和永恒性的内容。”②李继凯、周惠:《关于中国当代文学与灾害书写的若干思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年第3期。文学是人学,一个作家不论写什么,不论怎么写,只有穿透层层阻碍把笔端伸进人性的最深处,才能写出具有生命力量与关怀的深刻文字。作者以一个优秀作家的敏锐眼光和深沉的思考捕捉到了灾难背后的这种宝贵的精神力量,并将其溶进了自己的作品。《夜宿棚花村》《索南的高原》《雪中的卓玛》等抗震纪实文学作品,在灾难的底色之上处处闪耀着这种生命的亮色,照亮了读者们阅读的眼睛。
对于文学作品来说,语言是极为重要的媒介。在李春雷的抗震纪实文学中,他“尝试通过自身语言抒发对生命的感受与关怀,以期抵达闪耀着生命光芒的精神之乡。它如此鲜活地印证了语言对于文学的价值意义——语言绝不仅仅是文学的一种重要元素,而正是文学的本质和核心所在。”①顾广梅:《文体创新、语言去蔽与生命美学三重奏——张炜中篇小说再阐释》,《东岳论丛》2020年第9期。从其创作实践考察,李春雷将语言作为一种敬畏的存在,而不是随意使用。在李春雷抗震纪实文学中,作者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在字里行间展现出了对生命顽强与渴望的艺术表达。
这种艺术表达首先体现在作者精妙的比喻修辞中。“比喻是文学语言的灵魂,是检验作家语言功力的一个尺度……比喻修辞的首要条件是贴切,其次是形象,第三是新奇。总之,比喻要有一种令人惊喜的强烈美感和生动性。”②李建军:《小说修辞学》,第343页,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李春雷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的比喻,喻体形象,联系贴切,展现了作者丰富想象力以及不俗的文字表现力。
在《雪中的卓玛》中,作者将小卓玛两只大大的眼睛与青海湖联系到一起,“两只大大的眼睛,像青海湖一般澄澈和镇静”。位居藏区高原的青海湖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湖,千百年来澄澈湛蓝、波澜不惊,在藏民看来,这是一个梦一样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作者将青海湖与小卓玛镇静的眼睛联系起来,与灾难之后的藏区民众联系起来。作者以这片神圣的土地为喻,写出了灾难过后青藏高原灾民的镇静,更深层地折射出的是生命的顽强与坚毅、坚韧与不屈。
在《索南的高原》中,作者将青藏高原一年四季的样貌描绘了出来:
“花开的时候,要到六月了,草原才像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开开心心地欢笑起来。所以,七八月份的青藏高原是最美的季节,像一个风姿绰约、魅力四射的少女。刚刚跨入九月的门槛,纷纷乱乱的一场大雪,便早早地给这片土地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藏袍,一直穿到来年的清明。不过,雪白的高原,又像一个圣洁的孕妇,虽然安静无言,却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③李春雷:《李春雷短篇报告文学精选》,第57、43页,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21。
在这段描写中,小姑娘、少女、圣洁的孕妇被选作喻体来展现青藏高原不同季节的美丽与生机。五月的朦胧青绿,六月的灿烂花开,七八月的无限丰饶,青藏高原蕴含的生机与活力通过小姑娘和少女的天真烂漫进行了充分彰显。九月的漫天大雪,青藏高原被厚厚包裹起来,从形象上与孕妇丰满的腹部相似。从蕴含的深意方面,被大雪包裹、被地震摧残的青藏高原则像孕妇一样,更像文中的主人公才仁求吉孕妇孕育、生育索南一样,虽然经历困难与艰险,但大雪过后终会万物复苏,艰险过后新生命终会诞生。玉树地震给青藏高原带来了沉重的生命打击和破坏,然而作者以少女、小姑娘与孕妇作喻,我们可以看到在灾难中,青藏高原依然充满着活力,孕育着生命。作者对生命充满渴望与期待,促使抗震纪实文学具有了更为深远的生命关怀的价值意义。
地震给人们带来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人内心那种痛苦的、撕心裂肺的感觉很难用文字表现出来,很难让读者有切身的感受。在《夜宿棚花村》中,作者运用形象的比喻将遭受震灾的生命之痛表达了出来:
“大人们像孩子一样嚎哭着,孩子们则像大人一样冷峻。恐惧像四周的大山一样黑魆魆的,那是鬼魅的影子……身受重伤的小村像一条刮去鳞片的鱼,时时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④李春雷:《李春雷短篇报告文学精选》,第57、43页,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21。
在作者笔下,大人们近乎绝望的嚎哭、孩子们近乎呆滞的冷峻,大人们与孩子们的身份进行了互换,表现进行了错位。地震的发生,不仅仅是破坏了村里的房屋、土地,更为严重的是给村民带来了精神世界的打击。地震过后的夜晚,“黑魆魆的大山”那是一种未知的恐惧,村民失去了亲人、房屋、土地,这一比喻形象地描绘了村民面对未来的担忧与恐惧,另外作者运用“鬼魅”一词,更加剧了当时村民内心的脆弱与恐惧,也令读者有了切身感受。村民内心有多痛,作者看到后才会用“一条刮去鳞片的鱼”做喻,鳞片就是鱼的皮肤,那种扒皮的痛苦令读者感受到地震带来的切实伤痛。作者将内心抽象的痛觉用比喻形象地表达了出来,读者也仿佛身在其中感受着这般疼痛。
地震灾害给生命带来的是毁灭性的打击,作者将在地震发生时,人们所产生的恐惧、绝望、伤痛等生命感受运用非常具象的比喻进行抒发,不仅看到了地震后生命的坚毅与顽强,更能够感受到生命的艰难与脆弱。这种关于痛觉的比喻,勾连起了读者对生命的感觉,这促使了读者对生命关怀有了更为深入地了解与联结。
这种艺术表达还体现在作者对色彩词汇的灵活使用。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色彩是情绪的展现和表达,不同色调的色彩营造的空间给人的视觉感受、心理感受都不同,“文学作品中的色彩词或是单独成词,以自我独立的形式诠释创作者的意念;或是作为一个语素,与其他语素一起构成词、展现带有色彩的文学意象,暗衬创作者的心境、文学意境等。”①王美雨:《陶渊明诗歌的色调与情怀》,《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在文学世界中,作者结合自身创作主题,利用不同的色调创设出属于作品的独特色彩空间与意义世界。李春雷擅长抓住场景以及人物身上附着的典型色彩,借此将自身给予生命的希望和力量进行了充分表达。
在李春雷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黄色出现频率很高。在《夜宿棚花村》中出现了多次“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浅黄色旅游帽……”,“拿出两颗圆滚滚的卷心白菜,还有几个黄澄澄的土豆。”在结尾,作者的梦里有一片“黄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说文解字·黄部》:“黄,地之色也。”黄色与土地颜色相类似,大地又象征着蓬勃的生命与盎然的生机,所以黄色可以表达那饱满的生命力。另外,“黄灿灿”的油菜花本身不仅有着象征希望的色彩,而且其果实——油菜籽更是“几千年来为川人提供了生命能量”,作者在开头、结尾书写油菜,更是让油菜花“黄灿灿”的色彩和“生命能量”的含义贯穿了全文,与作者关怀生命的思想相映成辉。
“红色”在李春雷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多次。《夜宿棚花村》中火苗是猩红色的,娘子的双颊是艳红色的;《雪中的卓玛》中“谢谢”两个字是殷红似火的,小卓玛的小手是红红的,小卓玛的身影像是一簇猩红的篝火。“红色”是汉民族崇尚的颜色,在人们的观念里,“红色”具有吉祥、喜庆、热烈、革命、进步等意义。并且作者在作品中,多次将热烈的红色与跳跃燃烧的火苗结合起来,向那些在地震中浴火重生的生命投以希望的关怀,并抒发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色彩是文学世界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学者王美雨指出文学作品中:“以景衬情,看似是自然景色,却是每片叶子每朵花、每种颜色每种清香都蕴含着作者独特的审美意识及篇中人物无法直诉的情感。②王美雨:《语言文化视域下的子弟书研究》,第40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显然,李春雷在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善于运用色彩词将自己的情感、希望、信念展现出来,并构成了具有特色的纪实文学色彩世界。
学者李继凯曾在论及灾难文学的文学表现时担忧地认为,诸多表现灾难的文学创作对灾害主题表达呈现单一性和去深度化的特质,“隐喻反思型的创作更是相对薄弱,作品关注的多是具体的当下境遇而非超越性和终极性目标。”③李继凯、周惠:《关于中国当代文学与灾害书写的若干思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年第3期。批评家谢有顺在谈到抗震诗歌时曾说:“中国文学的不足,在于它对人类生存的根本困境缺乏敏感和认知,太注意那些现世的得失,而缺乏超越性的精神追求,更缺乏终极追问的力量和情怀。”④谢有顺:《写作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时代肝胆相照就——大地震后的诗歌写作答蒲荔子问》,《当代文坛》2008年第4期。在《夜宿棚花村》《雪中的卓玛》《索南的高原》等一系列抗震纪实文学作品中,作者便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具体的当下境遇”和“那些现世的得失”而展现出了一种关注个体、关怀生命的深度。文中鲜见一般抗震文学所常有的灾难书写,而通过书写《夜宿棚花村》中的那个普通夜晚,《雪中的卓玛》中注意到的那个五、六岁小卓玛,《索南的高原》中关注到那个新生儿索南的艰险出生……李春雷的抗震纪实文学着力展现出了一种人类生命面向未来的那种不屈和对于自然灾难的一种超越。在作者精心的组织下,我们仿佛能够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一股泛着金黄色光芒的暖流缓缓淌入内心,仿佛看见一道耀眼的光芒正在地震的废墟上缓缓亮起。
《夜宿棚花村》一文发表后不久,有评论家说道“我相信,多少年后,当我们回首汶川大地震时,我们会记起《夜宿棚花村》里的那些朴素无华的身影,那个忙忙的五月的夜晚。”①相金科:《奏响时代的音符——李春雷报告文学创作回眸》,《文艺报》2009年第3期。如这位论者所说,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回望玉树大地震、汶川大地震,满目的疮痍、鲜血与泪水早已被时间的长河淹没,被废墟掩埋的土地已然重新焕发了新的生机与活力。而回顾这些作品,彼时遍地的废墟之上,作者却已经写出了小卓玛、索南杰夫妇、棚花村村民们心中湮灭不了的生命希望与对这场灾难的超越。于是,在时空的穿梭与对比间,我们不得不感慨作者深广的视野,感慨宇宙时空、人与自然之间这纷繁复杂的关系。棚花村里那“朴素无华的身影,那个忙忙的五月的夜晚”、风雪中那个坚毅倔强的小卓玛、那个响彻青藏高原的婴儿哭声……仿若岩石缝隙之间一条充满生命力的涓涓细流。它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静静地穿越废墟,带着无数人永恒的记忆流向远方。